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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時景如飄風-《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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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huán)刀,與諸人一同拱衛(wèi)著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大軍自泉明渡海至瀚州港口歧城,便往霜還城去。三百多年前,霜還城還名為北都的時候,雷州北來的商人將火蠶絲販賣至此,重金雇傭東陸工匠,趁著每年七月那短短三十日最荒旱的氣候,將火蠶絲織緙為厚重錦緞。據(jù)說即便是在鐵甲被冰的殤州極北,這錦緞制成的一領(lǐng)單衣,霜氣亦不能侵襲,人稱為霜還錦,名貴之極。漸漸地,地以物名,徵朝的疆土亦漸漸向北推進,蠻族北退之后,東陸人便索性將北都改名霜還城,成為大徵瀚州領(lǐng)土的首府。

    自霜還漸行漸西,景物便與東陸大異其趣。一路上凡有水源之處,草甸豐美,牛羊遍野,城郭富庶,除此外盡是沙礫戈壁。北地氣候寒苛,每到冬季,蠻族鵠庫部落便越過毗羅山峪向南遷徙,奪占草場牲畜,因此每隔五年的換防之秋,本營中七萬老兵與三萬新兵同在黃泉關(guān)駐守,待春季再遣三萬老兵退入東陸。

    先皇在位時,僭王褚奉儀便是趁秋冬換防、帝都防衛(wèi)薄弱之機起兵自立,叛將王延年、曹光、羅思遠等亦四起割據(jù)作亂,東陸亂離動蕩。當年方才十七歲的旭王褚仲旭率近畿營與各路勤王兵馬苦戰(zhàn)八年,一統(tǒng)天下,登基踐祚,稱“帝旭”,定年號“天享”,至今已是天享十三年。今年秋季的三大營換防中,除了各營定例的三萬人以外,又分別增派了三萬新丁,兵賦與徭役一下沉重起來。朝中對此多少有些非議,因為這新征發(fā)的九萬人馬本是要充實近衛(wèi)羽林與二十萬近畿營的。京畿兵力一旦有所削弱,京城無形中就會限入險境。站出來反對的多半是老臣,二十一年前僭王褚奉儀的叛亂,委實在他們的記憶中留下了太過慘痛的烙痕。

    “奇怪……”張承謙迎著夾雜黃沙的朔風,微微地瞇起了眼。

    海市從后邊趕上來,問道:“怎么了?”

    “咱們自東南向西走,每年十月大雪封山之前,多少能遇見些不怕死的雷州商旅趕著運紅花、吉貝和麝香進迦滿。按說今年黃泉關(guān)共有十二萬人馬過冬,鵠庫人也不會揀這時候來啃硬骨頭,瀚州的路上該更安全才是。”說著,豪壯的邊將把眼光轉(zhuǎn)到自己執(zhí)轡的手上,喃喃嘟囔著,既像是在對海市說明,也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是這一路上靜得出奇,南毗人、注輦?cè)恕⒛崛A羅人,一個也沒有。娘的,真冷。”

    “你是說鵠庫人已經(jīng)到了黃泉關(guān)……”海市望向西北。戈壁坦蕩荒涼,陰霾的天空卻十面埋伏,變幻莫測。

    “他們要是攻打黃泉關(guān),我們過霜還時就該有消息。可是這時節(jié),戈壁沙漠里所有的季泉都該干涸啦,除了毗羅山峪沿河一帶還有水草,別的地方都光禿禿的,又險峻無路。他們不闖黃泉關(guān),那還能去哪里呢?”

    疾風挾裹著一片白影劃過海市眼前,落在她手背上,再定睛看時,那羽毛般的東西竟然化成了一滴冰寒混濁的水。她吃了一驚,仰頭看天,如鉛的云層翻涌不定,零星灑下一點點黯淡的白色,風驟然變得干冷干冷。

    才九月末,竟下雪了。

    雪片漸漸濃密,才過了一刻,竟已看不清數(shù)里外的前路。一時間,長龍般的隊伍里,起了輕微的騷亂,海市剛要令各隊千騎安撫麾下兵士,卻冷不防被張承謙一把捏住了肩膀。

    “冰川,他們是從冰川上進來的!”

    “什么冰川?浮山冰川?那里根本不能通行啊!”海市吃痛,蹙緊了眉。

    “這幾年來,天氣暖得蹊蹺,冰川多少有所消融,冰舌與巖石之間那些數(shù)丈深的深罅漸漸被水挾泥沙填補,冬季再凍結(jié)起來,就平緩得多。但這樣的話,冰川便容易滑動崩坍,根本無法行走,若是震動太大,還會引動山上的雪崩,因此咱們在浮山冰川前只留了水井屯那不到兩千的人馬。可是今年瀚州路上九月末就下了雪,鵠庫人那邊,怕是九月,不,八月底就被雪埋了草場!”張承謙的胡髭上落了雪,他猛一轉(zhuǎn)頭,那雪片便瑟瑟抖落下來:“這么幾十年一遇的寒凍天氣,冰川都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除了走毗羅山峪到黃泉關(guān)以外,這冰川就是最好的一條大路了,再加上地勢崎嶇,容易掩蔽人馬,換了我是鵠庫人,我也寧愿去走冰川!”

    “他們帶不來多少糧草,那么一定是要去掠奪了?”海市急問。

    張承謙咬緊了牙,臉頰上凸現(xiàn)出強韌的肌肉:“是的,冰川出來后二十里便是水井屯。那里駐軍不到兩千,屯墾的百姓也只有兩千多人,東西來往的商旅都在那里補給。現(xiàn)在咱們離黃泉關(guān)五百五十里,離水井屯二百一十里,還押著十二萬人過冬的口糧,不能妄動,這水井屯,恐怕已經(jīng)……”

    “張兄,你押糧回營里,讓我去水井屯吧!”海市忽然說道。

    張承謙不由得細細地端詳了這少年同僚一回。早聽說新參將方海市是新科武舉探花,張承謙出京之前只見了他兩次。承稷門下那一回,這方海市身穿大典朝服,少年身姿英挺,膚色蜜金,眉宇秀麗仿如女子,又聽說是個得勢太監(jiān)的養(yǎng)子,直看得張承謙心灰。官少爺見得不少,沒一個有出息,已不抱什么指望,只求他不要死在邊關(guān)教他們難做,也就很好了。但這一路來,他覺出這少年心性堅忍,什么苦都吃得,像借了旁人的軀殼還魂似的,毫不愛惜自己,現(xiàn)下聽海市這么一說,更擔心起來。

    “你這是初陣,也沒個人帶領(lǐng),這……”

    “張兄,十二萬人的冬糧都著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這水井屯,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不然這事情傳揚出去,今后還有誰敢來屯墾?”

    張承謙心知他說得有理,卻又恐怕他是個不知戰(zhàn)場深淺的初生犢子,只得叫過幾個老練的千騎來,分派了八千精銳兵士給他,看這一彪人馬在獵獵風雪中,急若卷蓬似的往水井屯方向去了。張承謙抹去髭須上的雪末,回過頭來,瞧了瞧身后的大隊,喝了一聲:“都站著干什么?快點!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趕到本營!”

    次日近晚,六萬二千人的大隊押著過冬糧草抵達毗羅山下的黃泉營。商議之下,決定令兩名五千騎率其部眾馳援水井屯。入夜,西南路上人喊馬嘶,張承謙跳出營帳,只見天已黑透了,一路松明逶迤而來,領(lǐng)頭的少年身上染滿血跡,面色慘白如死,老遠看見張承謙,便縱馬向他奔來。

    “怎么樣?”張承謙見海市下馬時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張開干枯的唇說:“去遲了,水井屯的人……沒了一大半。”

    粗豪漢子咬緊了牙,片刻又問:“鵠庫人呢?”

    少年的臉容映著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兩百名鵠庫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來個活口。現(xiàn)正趕著在冰川出口掘壕溝,守備不足,想著回來討些人手,剛好路上迎面遇見了鹿千騎和陳千騎,請他們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來報個信。”

    “有鹿千騎和陳千騎就足夠了。”一名披著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們身后站了多久,此刻開聲說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營中。待到壕溝挖好,冰川這一條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們也是聲東擊西,關(guān)上正是用人的時候。”

    張承謙躬身作揖:“湯將軍。”

    海市心知這一定是黃泉營主將湯乾自,跟著行禮如儀。湯乾自三十余歲年紀,駐守黃泉關(guān)不過六年,聲名卻流傳在外,是個極強悍的人。鵠庫滋擾多年,邊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殺、妻女見辱、牲畜遭擄種種仇恨。是以每每俘獲鵠庫探子,湯乾自便將探子丟給屯民處置,待到俘虜受盡折磨死去,再命兵士將這些死相凄慘難言的尸身懸在關(guān)上。鵠庫人再度來犯之時,這些屯民已無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這等厲害角色原來不過身量中等,容色堪稱秀雅,不似一軍主帥,倒像個幕僚謀士。

    湯乾自點了點頭,道:“和伙頭說,趕緊安排水井屯回來的人吃飯。方參將今夜與我們一道。”

    水井屯折損了近兩千守軍,湯乾自與幾名參將心緒都不輕松,是以大營中這餐飯吃得極靜。食物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珍饈奇味,與兵士一樣是粗粟麥、牛羊肉,不過做得仔細些。親兵端出一個碩大盤子,是邊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來大塊臠割了,每人奉上一份,還滋滋冒著細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出佩刀,切開一角,羊肉呈嫩紅色,血水登時涌了出來,恍然就是刀刃斬碎鵠庫人血肉的感覺。她不禁臉色煞白,胸中煩惡欲嘔。

    張承謙偏過頭來瞧瞧身邊的少年同僚,關(guān)切問道:“怎么,不舒服?”

    海市勉強笑笑,不愿教人看輕,并不解釋。

    湯乾自道:“方參將年輕初陣,戰(zhàn)況又如此慘烈,一時反胃也是難免,當年大家也都這個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氣沖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張承謙猛地拍拍腦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該早點帶你去軍祠的。”

    所謂軍祠,不過是主帥營房西側(cè)的一廂,點了長明燈,昏黃燈后供一卷畫軸。紙色雖不新鮮,保存得卻極整潔,想是幾經(jīng)輾轉(zhuǎn)倥傯,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手澤。

    張承謙教海市點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趨前將那線香插入畫軸前的香爐去。海市偶一抬頭,正對上一雙秀窄丹鳳眼睛,神光斂含,似有無底之深。她雙手一顫,香灰和著火星撣落下來,在手背的刀傷上,灼出了幾點紅。定睛再看,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huán)刀,與諸人一同拱衛(wèi)著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

    “這是、這是……”她喃喃自語。

    張承謙點頭道:“不錯,這就是當年,皇上還是旭王的時候,從承稷門之亂到紅藥原合戰(zhàn)的八年間,曾追隨皇上平叛討逆的六位大將,名動天下的六翼將啊。”

    湯乾自凝視著畫軸上神采飛揚的七人,歷歷數(shù)道:“顧大成,原是芪縣巨寇;郭知行,本是越州糧倉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欄坊粗使婢女出身;蘇鳴,名將蘇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藍,身世不明,渡海從真臘國亡命而來。正當中的這兩人,一個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大徵的皇上,帝旭。而這一個,”湯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裝少年,微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是已故清海公的世子,方鑒明。”

    海市的聲音深處,有著輕微的戰(zhàn)栗:“可是,平叛的六翼將,不是都已經(jīng)不在世了么?”

    “是啊……郭知行的坐騎發(fā)狂將他甩了下來,摔斷了他的脖頸;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難產(chǎn)而死。過了半年,一名死囚告發(fā),原來阿摩藍與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韉與馬背間放了真臘特產(chǎn)'藜子,鐙子上又涂了蟲膠,謀害了郭知行。阿摩藍事發(fā)逃亡,途中死于亂箭。方鑒明旋即急病猝死。”

    這言語,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卻又隱含著危險之極的氣息。一絲冷銳的寒氣,隨著湯乾自淡漠的聲音鉆進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盤繞深入,像是要凍結(jié)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將,至少有一人還活著。可是,那本該急病猝死的六翼將之一方鑒明,為什么隱姓埋名,深居內(nèi)宮,做了鳳庭總管方諸?又是什么讓十數(shù)年前縱橫疆場,夭矯不群的年少武將斂去鋒芒,最終成為那個養(yǎng)育了她十年的溫藹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著,顧大成放縱部下劫掠,為民間游俠擊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在瀚州西南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開國不到五年,六翼將,竟然已經(jīng)一個不剩。真是,翻云覆雨,天命叵測啊。”最后的一句判語,仿佛有形有質(zhì)的物體,森冷地滑過了海市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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