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時景如飄風-《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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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轉回頭來,望著隱匿在昏昏陰影中的黃泉營主帥,回想起出征前夜,明麗的天啟夜色襯托下,方諸交代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為他關窗,或是研墨:“我要你護衛湯乾自,如同你護衛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給你,無論內容如何,都要盡快殺了他。”
于是,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參將點了點頭,不經心似的向主帥說道:“天命叵測,可不是么。”
黃泉關的春夏秋三季極短,更迭分明,唯冬季冗長,漫無天日。雪一下起來就收不住,山巔雪蓋漸次向蒼藍的山腰蔓伸,遠望像是山脈上匆匆開了白色的花。這個冬天來得急而嚴苛,可見開春融雪也會尤其遲些。“今年溟朦海的候鳥,怕要四五月才會經過關上。”張承謙說。候鳥每年春秋一來一往,總要經過黃泉關。
那時從霜還往黃泉關的路上,張承謙曾指了溟朦海給海市看。東陸人喚它溟朦海,不過是為著它夜間霧起,溟朦不現,邊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作“海”,因此給它一個簡便的名字。尼華羅商人管這個湖叫作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則是青碧之意。鵠庫人叫它“庫庫諾兒”,意即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馬的事不是沒有,那溟朦海看著不過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馬跑上小半天。海市淡淡說:“我不喜歡水。”也就沒有去。只是遠遠煙塵里,看見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凍上沒有。自七歲后,便再沒有見過海。北方的水,再怎樣壯闊浩淼,也總有邊際,而海沒有。那無際無涯的咸苦碧水沉沉壓著胸臆的記憶,令她時常夜半自噩夢中醒來,嘗到自己唇邊密密冷汗,是海水的味道。
相傳越過毗羅山后,再往西三千七百里,殤州的凍土平原深處,比冰炎地海更北更北的極北之地,天池山下,有一座比溟朦海更大的湖泊,喚作勃喀兒海,是候鳥夏季的麇集之地,亦是龍神居隱之處。傳說前朝曾有瀾州平民被颶風掠去,一直帶到了勃喀兒海。那人被卷去的時候不過十九歲,逃回來的時候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滿手的指頭全凍掉了,都只剩下一節兩節,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然而在東陸人的想象中,所謂極北之地,也就是黃泉關罷了。
毗羅山脈到了黃泉關,陡然錯開兩截,為東毗羅山脈與西毗羅山脈。西毗羅山脈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凍泉,毗羅河便從此發源,流向南方,最終匯入溟朦海。于是,兩座高聳入云的雪峰交疊之間,便沖刷出一道“之”字形狹窄河谷。而從不凍泉源處向北,有一條艱險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紅藥原,這便是近兩千里毗羅山脈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雖說是河谷與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出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導,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羅河到了稍南的東毗羅山脈河谷,即改道潛入地下,到山腳處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萬年前沖刷出來的四十里長的干涸河道。黃泉關即坐落于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這一要道,成為徵朝西北難攻不落的一道關口。過了毗羅山脈之后,瀚州便是一馬平川,乘船南渡后,往帝都方向二千余里少有天險屏障。黃泉關一旦失守,西北瀚州便要門戶大開,東陸各郡情勢可危,黃泉關之要,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營前,仰頭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著數十點明珠般的火光。據張承謙說,每三個時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關口輪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鵠庫人若是遇上水草豐足的年景,拿鞭子趕他們也不肯朝南邊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凍了、牲畜遭瘟了,他們啊……就像蝗蟲一樣來了。”張承謙搖搖頭。
數名衣衫襤褸的孩子歡笑廝打著奔過海市身邊,繞著大營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撓,把那哨兵夾在當中,推搡得幾乎站立不穩。哨兵滿臉是笑,呵斥著臟兮兮的孩子們,每個人輕輕給上一腳。海市聽得那些孩子說一口陌生蠻夷語言,甚是驚奇:“軍營里大半夜哪來的小蠻子?”
張承謙只是搖頭:“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滿人,說是今年雪災,饑寒交迫,拼死逃到我們這里來的,這幾天已經到了好幾撥了。”
“就這樣養在兵營里?”
“哪兒的話,現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著他們,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們謀生。”
正說話間,關上叫喊聲起,山頭上有人揮舞火把。張承謙瞇起眼睛瞧了瞧:“正說著,又來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豎在先,來者非敵,六橫在后,來者六百人。”
海市卻緊蹙了眉頭放慢腳步,凝神看著身邊那條從營前繞過的毗羅河。伙頭帶著幫廚們在河邊鑿開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時不知為什么喧鬧起來。
“怎么了?”張承謙覺察海市不曾跟上來,回頭見他蹲在幫廚們身邊。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趕上來,將左手心里濕淋淋的東西攤給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長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烏潤,原是刻著字的,現下只分辨得出是半個“泉”字。
“張兄,這是……”
張承謙臉色驟變:“這是輪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關上的路上,一定要經過不凍泉的吧?”
“那是……必經之路。”張承謙轉頭向守門兵士下令:“舉火為號,叫上面的不準開閘放人。”
“我先帶幾個人上去!”海市說罷掉頭便向自己營帳方向跑去。
“慢著!”張承謙喚住了海市,“你帶幾個腿腳快又老練的,先去懸樓上候著,多帶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遠,銀子般的聲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這么死了啊。張承謙一面向中軍跑去,一面默默想道。
海市一面奔跑,一面將右手在衣襟上悄悄擦干,手心那珠白的光芒才漸漸減退,終歸于無。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個時辰不到便趕到關上。輪值的參將符義是名四十來歲的黑瘦精干漢子。聽了海市匆匆將異狀通報一遍,只見符義一雙眉越攏越緊,沉默不語。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雙明麗的清水眼從戰盔底下凝視著符義。
“方大人,您請向那邊看看。”符義說著,便有兵士將他們讓到箭眼邊上。
海市透過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窺看,不由得輕輕抽了口氣。
黃泉關依山形而建,門面極窄,卻極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門。出了關北,東為迦滿,西為鵠庫,放眼望去辨不出兩國邊界,盡是荒原,大徵立國六百七十四年來亦從未北犯。建此一關,原為通商,門幅還稍為寬闊,也才僅容兩馬并行。
鵠庫立國,也不過是三百余年前,帝莊、帝毋兩位先帝治世年間的事。端朝年間,瀚州近寧州地界的彤云山北氣候惡變,一支自稱鵠庫的蠻族被迫離開了他們世代居住的故土,自此流浪游牧于瀚州草原。在鵠庫的傳說中,他們的部族是由天馬所生,而天馬是龍的女兒,“鵠庫”在蠻語中即是“龍孫”之意。而草原上其他的部族則輕蔑地稱呼他們為“卜勃洛”,雜種的馬駒兒。因鵠庫人的身裁較一般蠻人更高些,又是金發碧眼,人都說他們是蠻族與夸父族、羽族分別多次混血的雜種,甚至不能算是蠻族的一支。然而這個四處流浪的部族卻如同一只離群的孤狼,默默長大。在他們離開故土四百年之后,巴藍王統領下的鵠庫,已成為草原上屈指可數的強盛部族之一。有人說,巴藍王的血管里淌著的是帕蘇爾家的青銅之血、谷玄之血,他降臨人世就是為了收割人命,如同東陸的農人收割稻谷。當然這終究只是謠言,青陽的帕蘇爾氏早在昭武公呂歸塵去世后便開始衰敗,到了端朝年間,更是沒落到不知去向。在巴藍王的年代里,東陸徵朝的疆土已推進到毗羅山脈以南。鵠庫部橫掃瀚北、吞滅右金部、淳支部之后,繼續舉兵南下,數度攻入黃泉關。自那以后,為易守起見,黃泉關更將關門閘口改建為只容一人牽馬而過的提閘門。
而眼下,在那狹窄的積雪通路上,一團團渾濁的幢幢黑影佝著背,安靜而緊密地擠在一起,隊伍一直排到遠處不可見的窅黑深處。人叢里偶有一張兩張臉仰起來,面目浮白,向城樓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復又低下去淹沒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滿難民,黑發黑眼。鵠庫人金毛碧眼,在蠻族中是獨特的一支,一眼便可以分辨,這才要挾裹了迦滿人來做擋箭牌。”符義說著,站起了身,拿起手邊的戰盔。
樓梯上聽得腳步響,又是幾名校尉隨后趕來,傳了湯將軍令:“開閘北進,把他們頂出去。”
“開閘北進啊……”符義臉孔黑得渾然一色,輕易看不出表情,“大隊什么時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騎與小王千騎各領四千人,三刻后即到。”
符義嘆出一口長長的氣,伸手捶著后腰,骨節喀喀一陣響動:“十三年不上紅藥原,身子骨都老嘍。”
一個蒼涼的小聲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響,海市定睛看去,城樓下,從黑眸迦滿少女破蔽的氈袍里,探出個小小的羊頭。
“方大人,聽聞您通曉諸般武藝,其中最精的是騎與射。今年的武試高中探花,騎試與射試卻是技壓群雄,滿場叫好。”符義走了幾步,忽然回頭道。
“符大人謬贊,那是同年們謙退。”海市答道。
“那么,懸樓便交付與方大人。叫幾個好射手隨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禮,起身輕捷地奔了出去。
懸樓其實并不是什么樓,不過是在黃泉關口以北兩三里東側山壁上的幾個天成巖洞,只有從關內一條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達,居高臨下。說是充作箭樓之用,其實關上久無戰事,根本不曾使用過,里邊積存著箭矢、粗氈、桐油與少許糧水,形同廢棄。
海市領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懸樓,便在洞穴內隱了身形,屏息待機。南邊溪谷里漸漸有些細小聲響,繞出一彪人馬來,皆是白袍白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無聲疾行,約有一百五十騎。
“好家伙,把麒麟營拉了一小半出來。”身邊臥伏著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著弓弦,一面壓低了聲音說,“那些迦滿人是沒有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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