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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容顏若飛電-《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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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州東,浩瀚海南,有鮫海,方圓不過百里。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其眼泣,則能出珠。有鮫鯊為鮫人護衛(wèi),聞血氣則發(fā)狂,可噬小舟。帝旭愛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貢,輒以繩系小兒腰縋海,引鮫人浮上,即扼殺小兒,令鮫人見之。鮫人性慈柔,每為垂淚,見風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兒血氣引致鮫鯊噬人,故采扼殺一法。

    ——《徵書·后妃·桓懿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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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珠船出得港來,乘風盡駛了兩天光景。初秋海上,粼粼碎金的日光眩得海市睜不開眼。

    阿爸坐在船幫上,把孩子攏在自己身側(cè):“海市,阿爸教的,都記住了嗎?”

    “記得的。”名叫海市的孩子使勁點頭,拍拍縛在腰上的繩索。阿爸第一次帶海市出海采珠,她把阿爸的吩咐記得牢牢的?!爸灰獫撓氯ィ匆娖恋逆㈡?,就拉她上來,她會給我們好多珍珠,咱們今年的貢珠就有著落了,是不?”孩子只有七八歲模樣,脫去了小褂,裸露著黧黑的身與平坦的胸,曬黃的發(fā)梢凝著鹽花,與男孩并無二致。只有那鶯囀似的話音,證明她是個小小的女兒:“阿爸、金叔、柱叔,我下去了?!?

    阿爸紫棠色面皮忽然皺作一團:“海市,你不怕吧?”

    海市脆爽地笑起來,吸足一大口氣,翻身扎進海中,激起熔金般灼亮的水花,旋即拖著腰間的繩索魚兒似的消失了。

    阿爸跪趴在船沿上,緊攥著縛住海市的繩。過了一會兒,海市約莫是被拽住了,于是在海下扯扯繩,催他再放長些。阿爸手里繃緊了繩,猶豫著。阿金悶頭一邊坐著,只伸過一只手來,拍上了阿爸的肩膀。停了片刻,阿金不見動靜,又加了把力氣。阿爸身子一戰(zhàn),一撒手,繩子就刺溜往下走。阿爸的筋仿佛隨著那繩被抽掉,人也就癱下了。半晌,才嘶聲說:“海市媽還不知道我?guī)ШJ邢迈o?!郎室匏牢业摹?

    阿金訥訥地道:“我先前沒敢說,咱們出海的前一天夜里,收貢珠的官兵到了西嶼村。西嶼村只差半升珠子交不出來,屋子和船就全被官兵燒光了,男女老少用錨鏈拴成一串,說是預(yù)備秋市賣了去瀚州給蠻人做奴隸。這貢珠實在……實在逼人,今年的珍珠又少得見鬼。不、不然咱們怎么能把孩子……”終究是沒有說完。

    阿柱囁嚅著對阿爸講:“等會兒海市帶著鮫人上來的時候……還是我來罷,你不好做的,海市媽會恨死你?!?

    阿爸把腦袋埋進膝蓋里,直著眼睛喃喃說:“不管你們誰來做,我都恨你們一輩子。海市乖囡仔,日后是不會作祟害人的……我自己來,自己來……”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化為嗚咽。

    阿金與阿柱都不敢再注目這個被長年討海生活磨折得枯焦了的漢子,各自別開了頭。

    一只黑尾鷗疾掠而過。煙波萬頃,茫瀚無涯。

    縱然人間翻覆了千遍萬遍,餓殍塞道或是盛世華年,環(huán)著這一片大陸的,總是那樣無動于衷的浩瀚海。因其廣袤,而生漠漠,久遠恒長,勝于任何王朝或國家。

    小舟如滄海之一粟,浮沉著三名襤褸的珠民與他們的愁苦。雖終有一日滄海會干涸成為桑田,但是,他們這些微塵芥子般的存在,是看不見那樣一天的。他們的愁苦也就如同世間一切氓民的愁苦,湮沒于海水永不動容的潮汐之間,無聲無痕。

    “越州東,浩瀚海南,有鮫海,方圓不過百里。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其眼泣,則能出珠。有鮫鯊為鮫人護衛(wèi),聞血氣則發(fā)狂,可噬小舟。帝旭愛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貢,輒以繩系小兒腰縋海,引鮫人浮上,即扼殺小兒,令鮫人見之。鮫人性慈柔,每為垂淚,見風遂成明珠,夜中有光。因防小兒血氣引致鮫鯊噬人,故采扼殺一法?!?

    ——《徵書·后妃·桓懿太后》

    千條萬條碧與藍的滟光交織暗涌,仰頭看去,稀薄的陽光透過水紋,變幻迷離。海市摸到胸前皮囊,湊在嘴邊吸了口氣,一面慢慢吐出氣泡。那些氣泡晶瑩地往海面浮去,最后化為閃耀的微光。她向更深郁的黑暗中潛下去。

    人溺死的時候,往往是抱著水底的石頭。海市知道,那是因為水底有光,那些可憐的人便拼命地往那里去,抓住一樣東西不肯放手。漸漸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來。她對自己說,就快到了。迎著光亮游去,腳尖觸到了溫軟的白沙。

    海市仿佛從天而降,踏上了另一個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絕一切聲響,唯有水波流動,神光離合。群魚游弋,珊瑚枝條紛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瑪瑙紅的柔軟枝條中,海市分辨出了幾道異樣的顏色,心下納悶:哪有湛青的珊瑚?

    順著水流小心繞過珊瑚叢,海市猛然張開了嘴,險些嗆著。

    那柔曼飄舞的,并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長發(fā)。那女子臥在珊瑚中,懶懶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攪出絲縷纏繞的澄碧冷藍。女子將澄碧經(jīng)線一線一線橫展于面前,以冷藍為緯,纖指穿梭,把那些顏色紡作一幅幾近無形的輕綃,姿態(tài)宛妙,猶如采擷無數(shù)夢幻空花。

    那不就是阿爸說的,能給他們珍珠的姊姊么?海市雙腿一并,縱身直躥過去。

    女子一驚。但海市已經(jīng)撲上了她的膝,欣喜咧開的嘴角里逸出氣泡,像只無邪黝黑的小海獸。女子似也迷惑于這可愛的生物,探出妖嬈手指撫過海市的短發(fā),那指間蕩漾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海市胸前皮囊里的氣已經(jīng)不多,不敢耽擱,即刻牽起女子的手,腳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輕盈無骨,在水中挽折自如。海市看得羨慕,繞著她轉(zhuǎn)了數(shù)圈,女子似是覺得有趣,亦繞著海市轉(zhuǎn)起來,一大一小玩得起興,一路浮向海面,一路交相纏繞不休。有時海市腰上系的繩子幾乎要將女子纏住,卻只見女子輕巧擺腰,扶搖直上,閃避過了。漸漸她們離開了水底,沉沉的黑如絲絨一般圍裹過來。黑暗中時有流火,漂游不定。有一星火光直沖她們而來,海市將臉湊過去端詳,那頭頂懸著燈籠的怪魚被她駭了一跳,旋即掉頭游開。海市想探手去捉那魚,女子側(cè)身攔住了她。似是為了安撫不死心的海市,女子展開雙臂,周身竟緩緩燃亮珠白的暈光。無數(shù)怪魚如螢火一般趨光圍攏了她們,盤旋不去,流麗惑人。海市畢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魚,睜大了眼驚喜地看著。

    四圍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里漏下陽光來,染作溶溶的碧藍。海市一手牽著女子,一手攀著腰間繩索向上浮,覺得身上越發(fā)輕松,終于潑刺一聲,她們一同露出水面。

    “阿爸,阿爸!”海市揮手喊道。

    阿爸朝她伸出雙手,一把將她撈到船上。海市腋下怕癢,在阿爸懷里縮成一團咯咯地笑,卻覺得三兩滴滾熱的沉重的東西打在她頭上臉上。不待她回頭探看,阿爸竟忽然伸手從背后攥住了海市細弱的脖頸。海市吃痛,直連聲喚:“阿爸!阿爸!”阿爸不答話,手上的氣力反而更大了,幾乎把她的小身體提離地面。她還想喊,嗓子卻只擠出粗啞的聲音。海市踢騰著,兩手去掰阿爸枯瘦的手,掰不動,耳朵里起了渺茫的嗚鳴聲,仿如颶風來臨前從螺殼里聽見的回音,又隱約雜著阿爸的聲音:“海市啊,海市,你乖……不要回村里來作祟啊……阿爸年年給你供清明、普渡、七月半,不會叫你在下面餓著……”

    是要死了么?

    平日最疼她的阿爸,這時候是要她死么?既是要她死,為什么又更咽?

    海市拼盡了氣力,扭頭一口狠咬在阿爸手上,腥熱的血淌進她嘴里,一股鐵銹味的咸。阿爸的手驟然沒了勁,海市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來。透過滿眼的淚,她看見柱叔和金叔不知何時跳進了海里,在那女子身邊起起伏伏地撈著什么。

    那女子!

    那女子半身在水面載浮載沉,焦急地看著海市,湛青的眼睛里,淚紛紛跌下來。那淚一見了風,光華璀璨,一顆顆入水即沉,即便沉到了水面下一兩尺,也還是寶光流轉(zhuǎn)。海市是珠民家的女兒,可是也從沒見過這么上品的珍珠。柱叔和金叔狂喜地浮上潛下,不住地撈著那些淚滴而成的珍珠。

    他們誰也不曾注意到,阿爸神色呆滯地站在船頭,盯著海中的某一點。他粗糙硬瘦的手上,被海市咬出的血淌出了數(shù)道赭黑痕跡。

    造孽,造孽……

    阿爸看著海中那滴早已融散無痕的血。淡薄的腥氣蔓向未知的深海。平靜的碧波底下,起了看不見的暗涌。

    一點細小的喧聲引動了阿金注意,他抬頭,忽然臉色驟變。遠處晴好無風的天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圓數(shù)里的整片海洋四下滾沸了。翻騰的白沫自四面向他們迅疾包圍過來,浪尖里,十數(shù)條碩大無朋的鐵灰背鰭踴躍隱現(xiàn)。

    這片海的名字是鮫海。

    轉(zhuǎn)瞬間一個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卻忽然緩和了來勢,就在原地像堵翡翠墻般,一尺一尺眼看著高了起來,蔭蔽了日光。

    “阿爸,阿爸呀!”海市尖銳的童音嘶喊著,撲向她那面若死灰的阿爸。一拽之下,阿爸回了神,滿臉縱橫的淚,嚅動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說什么。就在那時,已有兩三人高的惡浪劈頭坍下,掩去阿爸的臉容。海市眼前一白,耳中轟然鳴響。

    不知過了多久再睜開眼,才知道原來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頭看去,濁綠的海面猶如另一個世界的天空,采珠船的殘骸四散沉落。一個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縱上來,打海市身邊擦過,潑刺躍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潛入黑暗深處。在水沫與亂流中,海市還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采珠船更長的鮫鯊,沒有鱗片,鐵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的一聲,一樣什么東西從高處跌落水中,在海市面前沉落去。

    那東西轉(zhuǎn)了一個面,海市幾乎要在水中尖叫出聲。

    那分明是阿爸,人卻只剩了上半個。

    小小的她猛躥過去,死命拽住阿爸下沉的尸身,拖著薄紅的血霧向海面游去。身后隱約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鮫鯊嗅知血氣,又自海底追襲上來。她咬住牙回頭一看,遠遠的竟有三條!水流越發(fā)紊亂狂暴,那些嗜血的巨物逼近了。驚懼絕望的淚自眼內(nèi)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了然無痕,體內(nèi)那一點溫暖似乎也跟著流散了。

    她終于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卻也再無路可去了。天與海廣漠浩大,四顧茫茫。無可憑依,無可攀附。

    抱緊阿爸的尸身,她闔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卻逐漸平伏。

    海市驚疑睜眼,良久,方鼓了鼓氣,將頭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處,有一團蕩漾的白光。那奇異女子頭發(fā)如海藻飄舞,正伸出一手,阻擋五六尾鮫鯊去路。那些兇猛的鮫鯊竟被女子手中白光懾服,畏縮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漸漸平定如初,木塊與衣物殘片旋繞著徐徐沉落。

    海市這才覺察,原來她已經(jīng)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手足顫抖,攬著阿爸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動。她放棄掙扎,再度闔眼,綿軟的軀體直沉下去。

    一時間海市恍惚還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剛剛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覺。閉目不看,斂耳不聽,卻還是清晰感覺身下碎浪起伏,撲面陽光溫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損的疼痛、筋骨勞頓的酸痛、腦仁隱漲的郁痛,也都漸次蘇醒過來。

    她蹙緊眉頭,張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無際的海,與一道鐵灰的魚脊,豎著旗幟般的背鰭。海市驚覺自己竟是騎在鮫鯊的背上,而那鮫鯊正要向水中潛去!她想逃開,卻被腰間的一雙手緊緊攬住,頓時尖喊掙扎起來,嗆了一口水。片刻,鮫鯊又浮上海面,海市才稍為鎮(zhèn)定,低頭看去,那雙自背后擁著她的手,手指間有著晶藍明透的蹼膜。

    正是那女子。日光下方才看清了她,尖薄的耳、濕滑肌膚、湛青鬈發(fā),湛青的眼里只有烏珠,不見眼白,輕羅衫裙下露出纖美的踝——踝上向外生著兩片小小的鰭,隨著水花潑濺怡然搖擺。海市不由心驚。那女子原來不是人。阿爸叫她下海去尋的,究竟是什么?

    那女子見海市回頭,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線上,隱約有一抹灰淡影子。陸地不遠了。

    鮫鯊一起一伏地游著。海市的心里空茫,不是一無所思,卻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淚來,打在鮫鯊背脊上連個印子也沒有。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距岸還有三五里,水淺了,鮫鯊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后取出一個包袱,替海市縛在身上。包袱皮淺藍輕碧,說不上究竟是什么顏色,卻是絕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約有七八捧之數(shù),白晝中依然透出奪人華光。女子牽過海市的手,以手指在海市手心上書寫,指尖所觸之處白光漫起,寫成“瑯繯”二字,在海市手心隱隱發(fā)亮。原來這女子,名叫瑯繯?

    瑯繯輕輕一推,將海市推落鯊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一入水,海市發(fā)覺手心的“瑯繯”二字光芒大盛,潛游片刻,毫不氣悶,索性又游了半里路途,竟不需換氣。海市露出水面,回首張望?,樌Q騎在鮫鯊背上,碧波中衣袂飛揚,無有言語,想來亦不能言語,只是湛青的眼睛靜靜望著海市。

    海市握緊胸前橫捆的包袱帶子,向陸地游去,再也沒有回頭。

    “就這么多?”官兵中頭領(lǐng)模樣的一個,將手探入盛著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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