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季曉鷗現在急需一筆現金去應對“三分之一”的日常費用。餐飲行業(yè)每天開門七件事,除了工資,食材成本、公關費用、水電和稅,哪一件都需要現金去擺平。恰好想接手“似水流年”美容店的人,通知她做最后的交接,這個手續(xù)完成,幾十萬轉讓費和一年的房租就可以立刻兌現了。 季曉鷗最后一次作為“似水流年”的店主人出現在店里,親自動手做面部按摩,向她的老顧客們表示深深的歉意。然后在閑聊間,她卻從方妮婭的鄰居嘴中,聽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幾天前方妮婭居然吞藥自殺,幸虧保姆發(fā)現得早,及時送到醫(yī)院洗胃,總算脫離了危險。 聞聽此言,季曉鷗驚得手指都僵硬了,好久才能夠一根一根重新蜷起來,恢復柔軟和正常。方妮婭兩個星期前讓她等房子的消息,此后就沒有再聯系過她。季曉鷗不好意思打電話催促,猜想可能是原房客合同尚未到期不好處理,因此早就通過中介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但她完全沒想到,方妮婭一直沒有音信,竟是這個原因。 她撥打方妮婭的手機,連撥幾次都沒有人接,最后一次終于接通了,說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帶著濃重的安徽口音。 “小方不能接電話。” 季曉鷗著急地追問:“為什么?” “她男人說的。”那聲音粗魯而不耐煩,然后手機就被掛斷了。 季曉鷗望著手機,一時氣結,從美容店出來,她直接趕到了方妮婭家。 方妮婭家的房子,是一列聯排別墅。每家門外有一個小花園,門鈴便安裝在花園的木門上。 季曉鷗按了門鈴,好久才聽到院子里開門的聲音,重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木門打開了一條縫,門縫里擠出一張四十多歲女人的臉,警惕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我是妮婭的朋友,來看看她。”季曉鷗自我介紹。 “她男人同意嗎?”門縫里的女人說,“她男人不同意你不能進來。” 季曉鷗愣了一下,簡直不知如何接話,想了想她回答:“請問您怎么稱呼?” “你說什么?” “請問您是她家什么人?” “阿姨。” 季曉鷗仔細看看那張臉,長期日曬下的黝黑膚色,眉眼間似乎還保留著混沌未開的蒙昧。記得上次來方家,端茶倒水的是一位陜西阿姨,雖然同樣黧黑結實,但說話柔聲細語,不像這位一樣,一開口好像依然站在村口的地壟上。她皺皺眉,不明白為何心里就咯噔一聲,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大姐,”她盡力想說服這尊門神,“我跟妮婭是多年的朋友了,我和她先生也認識,剛聽說她身體不好,急著來看她,打她手機她又不能接,您就讓我進去看一眼,只要知道她沒事就行,保證不會騷擾她。” “不行!”門神很固執(zhí),“她男人說了,不能讓她見外人。” 門“砰”一聲關上了,差點兒撞到季曉鷗的鼻尖,她氣得轉身就走,但沒走幾步又回來了。因為在她轉身的瞬間,心里原本那一點點并不成形的疑惑,忽然間就膨脹開來,像一團煙霧一樣,越擴越大。 她再次按響門鈴,帶著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門開了,那張臉又從門縫里擠出來,因為憤怒五官都擠在了一處,像只被激怒的母貓。 “你咋回事?跟你說了不行!” 季曉鷗被她的大嗓門震得退后一步,險些亂了陣腳。她穩(wěn)穩(wěn)神,決定嚇嚇這個明顯剛從鄉(xiāng)村來到都市的女人,便板起臉,將聲音變得又陰又狠:“今天我還非要進去看看。你讓我進嗎?不讓我進我就報警。我告訴你啊,你這么做可是非法監(jiān)禁他人,警察來了可以讓你進監(jiān)獄的。她老公最多給你份工資,你要真因為這事進了監(jiān)獄,他可不會管你!” 她掏出手機,作勢撥號:“我報警了啊,你看著,1、1、0……” 就在她按下第二個號碼的時候,“門神”軟了,一邊打開花園門,一邊嘟嘟囔囔地說道:“俺就是個保姆,才來沒幾天,東家說什么俺都得聽著,憑啥俺進監(jiān)獄?你進來可以,別讓她男人知道,不然俺這工作就沒了。” 季曉鷗趕緊安撫她:“你放心,我看看就走,絕不耽擱。你不說我不說,她先生也絕對不會知道。” 季曉鷗被帶進二樓的臥室。這是一間朝南的大臥室,此刻窗外春光明媚,房間內卻密密實實地拉著厚窗簾,床頭柜上亮著一盞五彩貝殼燈,光影里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聽到腳步聲,她的臉轉過來,眼神卻是呆滯的,定定地注視著季曉鷗,但沒有焦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團空氣。 季曉鷗伸指掩住了嘴唇。眼前的情景是頗有些詭異的,尤其是方妮婭沒有一點兒血色的慘白臉頰,在波光流彩的燈影里簡直像一尊沒有生氣的蠟像。 “妮婭姐?”她輕輕叫了一聲,對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視線從她身上挪走了,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落在一片并不存在的虛空中。 “她怎么啦?為什么變成這樣了?”季曉鷗忍不住回頭問保姆。什么事能讓一個十幾天前還有說有笑的正常人,變得像癡呆兒一樣? “不知道。”保姆回答,“俺來她就這樣了,從醫(yī)院里回來就這樣。” 她說話的時候,本來毫無反應的方妮婭,身體忽然瑟縮了一下,眼睛里居然流露出一點兒懼怕的神色。瞪著季曉鷗身后,她毫無預兆地發(fā)出一聲慘叫,然后一把抓住季曉鷗的手。 季曉鷗趕緊抱住她,剛要說話,忽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從方妮婭的手中轉移到她的手心里。她一怔,下意識地握起拳頭,尚未反應過來如何應對,方妮婭又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慘叫,是那種讓人血液凝結的慘叫,像是被掐著喉嚨瀕臨死亡的小動物。 保姆嚇得臉都變了顏色,過來就攆季曉鷗出去:“你快走快走,她男人就快回來了……” 季曉鷗被連推帶搡地趕出臥室,猶自聽到身后方妮婭一聲接一聲的尖叫。而那團軟綿綿的東西,攥在她的手心里,幾乎被冷汗?jié)裢浮? 直到離開方妮婭家,坐上回程的出租車,季曉鷗才敢打開手里的東西。方妮婭交給她的,竟是一張揉成一團的餐巾紙。看著那個紙團,她皺皺眉,以為是張廢紙,想要扔掉的瞬間卻心念一動,又收回來。餐巾紙被抹平展開的那一瞬間,她輕輕“啊”了一聲,慶幸自己沒有扔掉它。那張紙上有10個潦草的數字,還有兩個歪歪扭扭的圓圈,黑色的筆跡,筆畫斷續(xù),顏色時而模糊時而清楚。她對著陽光翻來覆去看了很久,除了看出是用筆芯極軟的眼線筆匆忙寫就,其他什么也沒有發(fā)現。 到了晚上,她忍不住又給方妮婭打了個電話,這回沒打手機,而是打的方家的固定電話。接電話的是方妮婭的丈夫。他用冷靜淡漠的口氣向季曉鷗解釋:“她一直有憂郁癥,一直在吃藥,但是沒有好轉。這次是阿姨沒有看好她才出事,所以我把阿姨辭了另換一個。不知是不是藥物的副作用,她洗完胃從醫(yī)院回來就變成這樣。她現在身體還很虛弱,等她好些了,我就帶她去精神科做個評估。在她好轉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外界的因素刺激她。” 無懈可擊的一番話,回答了季曉鷗所有的疑問,令她無言以對。捏著那張餐巾紙,她倒在沙發(fā)上,心口像是壓著一個鉛球,沉得她呼吸都有些不暢。她想不通好好一個人,怎么就會突然間精神錯亂?還有交給她的這張紙和這串數字,到底是方妮婭意識清醒時有意為之,還是一個精神病人無意識的舉動? 匆忙間租下的這套房子,家具都是舊的,身下的沙發(fā),失去彈性的彈簧硌著她的背,硌得生疼,但她懶得爬起來,正在似睡非睡蒙蒙眬眬的狀態(tài),手機響了。是她的新任店經理打來的。 “季姐,起訴我們的那家‘富隆’公司,我已經查到了,除了我們,它還給其他三家海鮮餐廳長期供貨,其中兩家,法人都是李國強。” “李國強?”季曉鷗睡意全消,一骨碌坐了起來,“果然跟‘小美人’有關系!” “是的。” “那富隆的老板,能不能想辦法讓我跟他見一面?” “他每天上午都在海鮮市場附近的廣東茶樓吃早餐。” “好,我明兒去會會他。” “富隆”公司的老板陳富隆,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臉上最顯眼的標志是上唇兩撇鼠須一樣的小胡子。季曉鷗越過幾張桌子的人頭,一眼就鎖定了他。她徑直走過去,拉開椅子坐在他對面。陳富隆正低著頭專心對付一只雞爪子,察覺對面多出一人,他慍怒地抬起頭,準備看看是誰這么不識時務,竟敢打擾他神圣不可侵犯的早餐時間,但進入視野的卻是一名穿戴時尚的妙齡女郎,他臉上惱怒的表情戲劇化地轉換成滿面春風。 “喲,介姐姐面熟啊,找我嘛事兒?” 季曉鷗看著他笑笑:“陳叔,咱都這么熟了,您就甭假裝見外了。您是誰,我清楚得很,我是誰,估計您心里也門兒清。” 陳富隆放下筷子,拿餐巾紙抹抹嘴擦擦手,又“呸”一聲對著煙灰缸啐出一口食物的殘渣,這才一仰頭,瞇起眼睛打量著季曉鷗:“‘三分之一’的新當家,果然厲害!說吧,季大小姐,一大早找我什么事?” 季曉鷗將視線偏移了十厘米,以免目光不小心落在那一口黃白相間的殘渣上,但她把臉上的笑意依然維持在最佳的狀態(tài):“我找您什么事兒,您心里恐怕比我還明白,咱就別浪費時間說那些廢話了。” 陳富隆向后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朝上攤開兩只手,向季曉鷗做了個邀請的姿勢:“那么您請,我這兒聽著。” 季曉鷗果真不和他廢話,直入主題:“陳叔,我找您就一個目的,我想弄明白,‘富隆’和‘三分之一’合作也有三四年了,一直還算愉快,即使偶爾發(fā)生點兒小摩擦,比如您供應的海鮮比我們要求的差一個等級,‘三分之一’也會按時結賬,從未拖欠過貨款,這回不過是謹哥遇到點兒麻煩,我們自己人又不爭氣,但也只是延遲付款三個月。據我了解,和您合作的其他飯店,有拖欠您貨款超過兩年的,您也忍了。所以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您去法院起訴‘三分之一’?” “什么原因?”陳富隆冷笑一聲,“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要是現在還了我,我現在就跟你去法院撤訴。” “陳叔,您在這行,也有十幾年了,從一條小漁船做到這么大,挺不容易的吧?我相信您要真是特別計較的人,也到不了今天。‘三分之一’如今再不濟,那也曾是這里數一數二的海鮮餐廳。先甭說哪天它東山再起生意重新好起來,您會丟了一個優(yōu)質大客戶,就說塘沽這地方,餐廳多,供應海鮮的公司也多,誰能保證一輩子沒個三災六難走背運的時候,您就不怕其他家看著‘三分之一’的遭遇寒了心,以后再不敢與您合作?” 陳富隆兩撇小胡子翹了起來,他笑道:“季小姐,你口才了得,可是人情世故差點兒。就你剛才說的,我已經在這行干了十幾年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明白得很,不用你提醒我。” 季曉鷗被搶白,可是并沒有感覺尷尬,相反,她臉上的表情極其誠懇:“是啊,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才特別想弄清楚,您要告‘三分之一’,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苦衷?也想請您告訴我,我要怎么做,您才可以撤訴?” 陳富隆忽地站起身:“我今天還有別的事,對不起了。” 季曉鷗情急之下也站了起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陳叔!” 陳富隆拂了兩下,沒掙開她的手,只能苦笑一下說:“季小姐,看年紀你也就比我閨女大一點兒,跟家找一安分工作不好嗎?非要拋頭露面做餐飲?我告訴你啊,有句話怎么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事沒得商量,除非你把貨款立刻補上,不然我沒辦法也沒理由撤訴,在這地頭上我不能只和你們一家合作,明白不?” 他一把推開季曉鷗,力氣大得讓她踉蹌后退了好幾步,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季曉鷗望著他的背影,將他最后一句話反復咀嚼了幾遍,完了狠狠撇下嘴,“沒理由?行,我來給你找理由。” “三分之一”最近一段時間的生意雖然不好,每天的流水連鼎盛期的三成都不到,但因為每天晚上都可分到前一日的收入,員工情緒還算穩(wěn)定,而日常事務店經理和樓面經理都可應付。除“富隆”之外的幾家海鮮供應商,經她一一拜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都答應照常供應,并且破例給她三個月的延遲付款期限。幾件大事敲定,將店面整個巡視一遍之后,眼見一切還算正常,季曉鷗決定還是趕回北京優(yōu)先處理富隆公司欠款的問題。 剛回到北京,她便接到一個銀行通知短信,“似水流年”美容店的轉讓費和房租已經打過來了。這條短信讓她暫時松了口氣,因為這筆錢足夠對付“三分之一”一個半月的日常成本了。但是欠“富隆”公司的四百七十萬貨款,卻無從覓起,她手中所持可以變現的唯一資產,就是奶奶留給自己的那套房子。為此她專門去趟房屋中介公司,咨詢了一下價格和成交期限。中介卻告訴她,因為北京剛剛出臺嚴厲的房屋限購政策,她那套房子更適合商用而不是自住,再加上目前是成交淡季,除非她能以低于市場兩成的價格掛牌,否則一兩個月都不一定能出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