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嚴謹的父母家,位于北京西城一個大院里,二十多棟獨立小別墅中的一棟。此季正是京城碧桃與玉蘭盛開的時候,其他家的院子里桃紅柳綠煞是熱鬧,而嚴謹家的院子,除了墻角幾棵柿子樹和一架剛剛冒出指肚大新葉的紫藤,就只有一水兒的青磚墁地,打掃得纖塵不染,連磚縫里的青草都鏟得干干凈凈。 進得一層的客廳,內里的布置更是與眾不同。與這棟別墅的外觀相比,不但奢華氣息一絲全無,幾乎可以用清素來形容。四壁白墻,除了懸著一幅《沁園春·雪》的狂草,沒有其他裝飾,寥寥幾件家具全為藤制,沙發套是最老式的白色藍邊純棉外套,不過洗熨得雪白筆挺。陽光透過落地窗上的竹簾絲絲縷縷地擠進來,灑落在青灰色的地磚上,讓坐在沙發上的季曉鷗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走錯了時光隧道。 保姆給她沏了一杯茶,打開杯蓋隨著白色的水汽躥出一股異香,便知是上品好茶,但茶杯卻是最普通的青花白瓷,杯蓋和杯壁上都印著八一紅星的圖案。 季曉鷗把茶杯輕輕放在茶幾上。這個家和她想象中的高干之家差別太大,完全顛覆了她以往的想象。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像是對秩序和簡潔有種執拗的堅持。 她想起嚴謹那個仿佛歌劇院一樣空曠遼闊的公寓客廳,忍不住笑了笑,雖然兩處風格截然不同,但去繁就簡的勁頭卻是一脈相承,完全異曲同工。 正出神,忽聽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聲,她一回頭,看見嚴慎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 “姐!”季曉鷗趕緊站起來,“嚴謹現在怎么樣了?”提到嚴謹兩個字,不知怎地就有一股酸楚的熱流驀然沖到她的鼻根處。 嚴慎繞過沙發,在她對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鼻頭,馬上擺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他沒事。他現在在河北一家看守所,不,他現在在醫院,肺炎,不過已經好了,你不用擔心。時間不多,咱們長話短說。讓你來家,是有件事要告訴你。嚴謹已經委托周律師,他要把‘三分之一’的法人代表變成你,律師已經把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你要是同意,律師就會向看守所申請,現場簽字公證。” “什么?”季曉鷗露出震驚的神情,“法人代表換成我?為什么?”她十分清楚轉換法人意味著什么,那就等于嚴謹把“三分之一”這家年流水接近五千萬的旺店,免費轉讓給她了。即使目前生意不佳,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接手之后若再轉手,光轉讓費都是一筆數額巨大的收入。 嚴慎認真地審視她,一言不發地看了良久,末了她收回視線,微微笑了:“嚴謹一向這樣,他認定的人,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看人比較準,這么多年還真沒有人辜負過他的信任。希望他這次也不會走眼。” 季曉鷗聽了這話,一顆心像被巨石壓住一般,沉得簡直跳不動。只念自己并沒有為嚴謹赴湯蹈火過,這份信任實在太過沉重。啞然片刻,她低下頭:“太意外了,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嚴慎突兀地笑了一下,這一次卻笑得很冷:“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在你做出選擇之前,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我爸已經辦了提前離休的手續,未來會發生什么事誰都無法預料。你若接受‘三分之一’,將來若有什么不好的變故,也許你會受到連累。而且我知道如今接手這家店并不是容易的事,你若拒絕也是人之常情,相信嚴謹也能理解,不會怪你。你考慮一下,考慮清楚了就跟我說,我通知周律師。” 季曉鷗盯著她,眼珠子黑得瘆人,像是把所有的心勁都凝集在了瞳孔中。是的,這個嚴慎才是她認識的嚴慎,那個在醫院的走廊上靠在她肩頭的嚴慎,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轉換法人的確是嚴謹的意思?”她直視著嚴慎的眼睛。 嚴慎也望著她,并沒有在她的逼視中怯下陣來:“是的。周律師那里有他的委托協議。” 接下去兩人之間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嚴慎沉默的意味季曉鷗是十分明白的:嚴慎是極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心血轉手他人的,尤其是轉給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女人。在她心里,大概所有試圖接近嚴謹的出身普通的女人,都是因為覬覦他的金錢與家世。 “我想好了。”季曉鷗終于平心靜氣地開口,“我決定接受‘三分之一’。” 嚴慎放下二郎腿,臉上的表情寫著明明白白的“果然”兩個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接受的。不管后面有什么麻煩,這家店現在看起來都是挺誘人的,對吧?” 季曉鷗不接她的茬,只是平靜地接著說下去:“我希望能盡快辦完手續,越快越好,不然很多事我在店里做起來都名不正言不順,十分為難。” “很好。”嚴慎微笑著點點頭,“嚴謹他也算求仁得仁,希望他將來不會后悔。周律師的車就在門外等你,也希望你運氣好,能夠見到嚴謹。” 季曉鷗站起來:“謝謝你,再見。” 保姆把她的鞋拿過來,季曉鷗在門口換上,打開門正要出去,嚴慎卻在身后叫了一聲:“等等!” 季曉鷗站住:“您還有什么事?” 嚴慎看著她又笑了笑,那笑里卻帶著明顯的諷刺:“還記得嗎?你跟我說過,說湛羽的父母,他們一樣有尊嚴有底線,記得嗎?” 季曉鷗怔了一下,雖然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提起這件事,卻依然配合地回答:“記得!” “那我告訴你,湛羽的父親,背著他前妻來找我們談民事賠償了。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滿足了他的條件,他就會簽一份被害人諒解書。嚴謹一直堅持無罪辯護,但周律師說,無罪辯護我們可能只有三成的勝算,要有最終做減刑辯護的心理準備。而這種刑事案,如果拿到被害人諒解書,對量刑的結果有多大影響,你應該知道吧?” 季曉鷗只覺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滿臉火辣辣地滾燙疼痛。咬咬嘴唇,她問:“他要多少錢?” “四百萬。你看,在他心里,他兒子一條命,只值四百萬,一套房子的價錢,還是五環外邊的公寓房。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沒人抵擋得住金錢的誘惑,區別只在于他的底線在哪里。” 季曉鷗凝視著她,眼中有悲憫:“嚴慎,我相信有一天你也會明白,如果一個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感情、夢想與責任,都可以明碼標價,那他這一生,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去體驗,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忠誠,什么是永恒。” 她走出嚴謹家的大門,走進春日紛飛的細雨中。從灰暗的云層中靜靜飄下的雨絲,形不可辨,只讓人有粉撲一般撲面而來的觸感,帶著細微的寒意,滲入裸露的肌膚,也滲入人的內心。此刻她的心中既有歡喜,也有凄然。歡喜是因為嚴謹交托給她的信任,凄然卻是因為嚴慎最后那番話。有那么一瞬間,她有掉頭回去的沖動,告訴嚴慎她放棄,然后她就可以重回自己的生活,重新經營自己的美容店,再與母親言歸于好,做回一個正常的普通女孩。但她隨即又冷笑,都已經走了這么遠,她難道以為自己還能走得回去?血肉相連的事情,又如何能夠一刀兩斷?比如她與父母的關系,比如她對嚴謹的心。 來之前原本她還想告訴嚴慎“三分之一”面臨的資金困境,但此刻她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既已決定接受嚴謹的托付,那么所有的難題都由自己去面對吧。 嚴謹最近幾個星期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雖然肺炎引起的肺部損傷需要長期調養,但肺炎已算基本痊愈,可以回看守所了。不過看守所經此一嚇,再加上北京警方特別強調庭審前要確保嫌疑人的生命安全,再不敢讓他一個人在小號待著了。大號人多,混在一起更擔心出事,斟酌再三,覺得還是把他暫時留在醫院里最安全。于是他從市屬醫院轉回了監獄醫院,依然享受著單人病房的待遇。 醫院病號灶的飯菜雖然缺鹽少油,但比起看守所的伙食就算天上地下了。尤其對于嚴謹這種能屈能伸的人,想當年生的田鼠肉與蛇肉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即使后來被優渥的環境慣得食不厭精,但沒有條件享受的時候他也很能湊合。每天吃完滋味寡淡的三餐,剩余的時間除了看報,就是鍛煉身體。周仲文律師被帶進病房時,他正赤裸著上身在地板上做單手俯臥撐,早已混熟的警察蹲在旁邊給他報數:“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加油,快破昨天的紀錄了……” 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著小雨,室內還是十分陰冷,其他人穿著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覺得涼氣浸骨,只有嚴謹在流汗,一滴滴晶瑩的汗珠從毛孔里冒出來,停駐在他肌肉結實的腰背上,小麥色的肌膚泛出健康的光澤,唯有腰椎處那道長長的舊傷顯得有些礙眼。 周律師因為意外好一會兒沒出聲。他親手接過的案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從來沒有見過身陷囹圄前途未卜還能如此活潑樂觀的當事人。 嚴謹從身體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褲腳,一翻身跳了起來,一邊擦汗一邊笑:“大律師,你總算來了。再不來我都要悶出憂郁癥了。” 周律師這才看到嚴謹一只手上還吊著手銬。他低頭從包里往外取律師證和委托書,警察過來將嚴謹兩只手一同銬上,然后退到一邊坐下,拿起報紙埋頭閱讀,依然沒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嚴謹和周律師對望一眼,都無奈地笑笑。 周律師這次來的目的,除了和嚴謹溝通這段時間調查取證的進程,還有就是把“三分之一”轉換法人需要的所有資料,帶過來讓他過目。 看著嚴謹蹲在床邊,把那些文件一頁頁翻過去,周律師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你的家人讓務必轉告你,這事兒要慎重。” 嚴謹正在翻頁的手停下來,轉過臉看了周律師一眼,這一眼把那張臉上隱藏的潛臺詞都看明白了。他放下文件站了起來:“家人?周律師,你說的是我妹妹吧?你看,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急著轉法人。我們家那幾口子,我爸、我媽,這輩子除了共產黨和共產主義他們不信別的,官場那套特精通,可生活常識為零,和外面的世界差了有二十年,對錢更是沒概念。我妹妹吧,學金融的,對錢又太敏感了,精明得過分了。他們都沒做過餐廳,只知道這餐廳賺錢,誰得了誰就占了大便宜,可不知道做這行需要面對多少難處,所以我一定得趁我活著的時候,把這事兒辦了。不然等我不在了,‘三分之一’一定會死在他們手里。” 周律師攤開手掌做了個“不關我事”的表情,然后說:“最終簽字,需要公證處的人在場,我已經替你向看守所申請了,等批準以后才能往下進行。這期間你還有考慮的時間。” “還考慮什么?”嚴謹十分不解,“一個女孩兒,肯為我冒險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別的我可能做不了了,送她一個店還能做得到。何況那個店,現在肯定是一個爛攤子,她接手以后會為打理這個店吃不少苦。” 周律師笑笑:“若問我個人意見,你那女朋友,那么年輕漂亮,可真不像是能吃苦的樣兒。” “嘁,什么話!你沒見過她跟男人打架,我可見過,等等……”說到這里,嚴謹忽然停了下來,“你怎么知道她年輕漂亮,你見過她了?” 周律師回頭看看坐在一邊埋頭看報的警察,背對著他朝窗戶方向使了個眼色。 嚴謹一愣,簡直不太相信這個動作傳遞過來的信息。他以詢問的神色望向周律師,周律師卻肯定地點點頭。 嚴謹渾身的肌肉一下抽緊了,情不自禁攥緊了拳頭。但他沒有立刻撲過去,而是坐在床邊穩穩神,使勁搓了一把臉,又以五指當梳,理了理過長的頭發——那頭發好久沒理,已在頭頂奓起一寸多高,這才慢慢站起來,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慢吞吞地走近窗戶。 警察從報紙中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舉動平靜神色安詳,并無任何異常,便又放心地低下頭。 嚴謹靠在三樓病房的窗口,隔著滿是灰塵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細密的春雨從楊樹新綻的嫩芽間絲絲飄落,迎春花和杏花開得正艷,花紅柳綠一個真正美麗的好世界。他看到了他的姑娘,正站在雨中仰著頭癡癡地望著,頭臉綴滿晶瑩發亮的水珠,那一頭曾讓他無限喜愛的長發,已經變成俏麗的短發,濕漉漉地貼在她的額角和鬢邊。她離他那么近,近得仿佛能清楚地看見她眼底新添的沉郁,近得似乎伸手能摸到她消瘦的兩頰。他真的伸出手,卻發現他和她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視野在剎那間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虛弱到了天旋地轉的程度,迅速地閉上眼睛,他無端地想起,去年就是這個時候,季曉鷗打電話讓他幫忙運點兒東西,他喜滋滋地去了,卻看到了曾經名叫kk的湛羽。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當初那個簡單單純從不知世事復雜的女孩兒,怎么眉眼間轉眼就添上數縷凄苦與滄桑。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一年前生日那一夜,他寧可被朋友罵死也不會沾一滴酒,那樣就不會遇到湛羽,更不會遇到季曉鷗,她也許就能一直活潑單純下去。沒有交錯,沒有相關,他們之間的關系,或許這樣才是最正確的方式。 季曉鷗仰著臉,在一排排窗戶中仔細地搜尋著。周律師只告訴她嚴謹的病房在三樓,卻沒有告訴她哪個房間。她只能找。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她痛恨自己的近視。一個一個窗口掃過去,她幾乎不敢眨眼,只怕眨眼的那一瞬就錯過嚴謹。 眼睛都要瞪酸了,終于看到了嚴謹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凝固了,差一點兒就要喊出來,差一點兒就要向前跑過去。其實此刻距嚴謹被警察帶走,才不過三個多星期,她卻感覺像過了十年,或者更久。她想念他。 但她終究沒有叫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凝望著他。 隔著窗戶玻璃,室內的光線又比較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著想象中的輪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兩人最接近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個擁抱。他的下巴蹭過肌膚的敏感之處,刺痛的感覺仿佛至今未褪。假如當時她的臉皮再厚一點兒,假如她能不要臉一點兒主動誘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樣,不知下一次見面是何時,不能言,不能動,只能在回憶里一遍遍重溫肌膚相接時那一點兒細微的光與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里。 嚴謹在窗前停留的時間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報紙走過來:“哎,窗外有什么東西看那么專心?我告訴你啊,別再動什么歪腦筋,不然吃虧的是你自己……” 嚴謹卻像是沒有聽見,依然癡癡地望著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閃爍。 警察終于走到了窗前,順著嚴謹的目光望向同一個方向,于是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愈來愈急的春雨中,斜飛的雨絲將她的頭發和上衣淋得透濕。她正用雙手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勢。那手勢警察看不懂,但是嚴謹看得懂。因為那是特種部隊世界通用的手語。 季曉鷗用剛剛學來的并不標準的特種兵手語,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你要堅持,不能放棄。我等你。 嚴謹終于從窗前走開了,側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陣子,咳嗽聲空空洞洞,像是從胸腔中震出來的,最后咳得面無人色,似乎只剩下了喘氣的份兒。 最后他拉起被子蒙在頭上,連周律師離開都沒有出聲道別。 周律師回到醫院的停車場,季曉鷗已經坐在車后座等著他。隔著車窗看到她低著頭,他以為她在哭,拉開車門才看見她膝頭攤著一本打開的書。那本書的名字叫《餐廳營運管理》。周律師記得他就是在這一瞬間,對這個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后當他在一份庭審資料中再次見到季曉鷗的名字,首先回憶起的,便是她安靜地低著頭一頁頁翻書的鏡頭。他還記起當大部分人都相信嚴謹真的殺了人,對最終的死刑判決深信不疑的時候,只有她堅持嚴謹的清白無辜,確信他總有一天會無罪釋放。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