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接著上一回,繼續寫背叛,寫分離。聚焦點在韓道國、湯來保這兩家人。 韓道國與來保親厚,在五十一回里寫得相當淋漓盡致。但此時韓道國在途中聽說西門慶死了,瞞著來保不說,后次聽從王六兒主張,拐帶了一千兩銀子去東京蔡太師府投靠了親家翟管家。則韓道國不僅背叛了西門慶,也背叛了來保。 在七十九回中,王六兒和西門慶做愛時的一番說話相當值得注意。彼時西門慶滿心只想的是何千戶的妻子藍氏,因此“欲情如火”。但是他偏偏要問王六兒:“你想我不想?”六兒自然答說:“我怎么不想達達?”妙在下文接以:“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邊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這番話,對西門慶似親實疏,對韓道國卻似疏實近:不敢對人說,不敢讓人知道,固然可以理解,因為和西門慶是偷情,當然不能對人言講;但“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相當奇特:本來背夫偷情,最不能告訴的人就是丈夫,可六兒的話,倒好像韓道國是唯一可以告訴的人,唯一可以對之傾訴對情夫之相思的人了。當然了,韓道國是金蓮所謂的“明王八”,因此,對外人不能言說,對韓道國反而可以,只是對著韓道國說“你不知老娘如何受苦”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想象,對著韓道國說想念西門慶,卻似乎也太難為了。無怪乎六兒“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就是”和“也”這樣的句型,分明是以否定的方式表現出了對韓道國一向的開誠布公——而坦誠直白,是親密的一種表現,就好比金蓮每每炫耀西門慶什么話都必告訴她,而月娘也極不憤此點一樣。 如果到此還只是六兒對西門慶的甜言蜜語,那么下面一句話更是不小心泄漏了六兒對韓道國相當濃厚的感情,雖然這感情是以抱怨的口氣表現出來的:“想他恁在外邊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老婆的?他肯掛念我?”這種怨恨與猜疑,是六兒實際心情的反映,卻正說明了六兒對韓道國的關心。否則根本不會計較此節,不會有這樣幽怨吃醋的口氣。此外,也似乎是六兒說這樣的話來安慰自己難免負疚的良心:這種負疚,倒不是因為和西門慶通奸(六兒本來視此為一件工作,一條“賺錢的道路”,并不以為恥辱的),大概還是因為對西門慶有所想念,或者只是說出這種情話,而覺得對道國微微負疚吧。 在七十九回中,作者還描摹了王六兒奇異的自尊心,為八十回中因吊孝受辱而在此回慫恿韓道國拐財潛逃、背叛西門慶家做了鋪墊。從西門慶和六兒的對話里,我們知道六兒兩次被邀請去西門慶家赴席,六兒都沒去,而沒去的原因,是沒有收到月娘的帖子:“娘若賞個帖兒來,怎敢不去?”更因為日前春梅罵走了六兒推薦的申二姐,所以六兒十分覺得沒面子,這才接連兩次“推故不去”。然而我們知道六兒十分想去西門家赴席,聽說正月十二請眾官娘子看燈吃酒,便說:“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了。”一路閑閑說來,六兒的復雜心情與需求,雖然不著一句心理描寫,卻被傳達得十分清楚。這一點,是中國小說美學最大的特色之一。 第八十回中,王六兒“備了張祭桌,喬素打扮,坐轎子來與西門慶燒紙”,結果站了半日,無人管待,來安進去稟報,被月娘大罵一頓——月娘知道西門慶得病之夜曾在六兒家里吃酒,因此把一腔怨氣都出在六兒身上。六兒大受羞辱,這才慫恿韓道國背叛西門慶。本來我們看到韓道國還想把一千兩銀子給西門家送去一半,自己昧下一半,被老婆道:“呸!你這傻奴才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張竹坡評道:“前番不傻待如何?”我們不能確知六兒的所指,但是否在說:前番使美人計,險些真的丟了自己的老婆呢?回想七十九回,西門慶對六兒說:“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西門慶不能許諾六兒真的娶她,只有模糊地說:“你只長遠等著我便了。”但是替韓道國另娶一個,何嘗是如此與韓道國一家一計過日子的王六兒的初衷?六兒回答西門慶:“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另娶一個罷!”繡像本評點者在此說:“六兒之言不知果真心否?”這樣的懷疑,正是因為王六兒并不像如意兒之一心一意要待在西門慶家里。王六兒與韓道國之間的關系,一直是相當和睦而互相理解的關系——觀第五十九回,韓道國出差回家,“夫婦二人飲了幾杯闊別之酒,收拾就寢,是夜歡娛無度”,就知道他們不是彼此冷淡仇視的夫妻;第六十回,夫妻二人商量著如何給剛剛喪子的西門慶消愁釋悶,而商量的時間、情境是“睡到半夜”——但是這不可能是夫妻半夜醒來忽然講起的閑話,必定是夫妻做愛之后的聊天。繡像本評點者以為六兒“替他另娶”云云的信誓旦旦是“以其所不愛易其所愛”。西門慶固然可以成為六兒之所愛,但韓道國是六兒之“所不愛”卻未必。第七十九回中六兒與西門慶一番對話,其實標志了二人關系的某種深化,以及六兒對久久在外不歸的韓道國的猜疑怨恨,如果發展下去,則六兒真的移情于西門慶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