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死之前,吳月娘做了一個預言性的夢,夢中,西門慶從瓶兒箱子里尋出一件大紅袍給了月娘,被金蓮劈手奪走,月娘便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奪!”金蓮使性把袍子扯了一個大口子,月娘于是“大吆喝”嚷罵起來,就醒了。這是因為在酒席上看到林太太穿了一件大紅袍而心存羨慕(預言了后來月娘就像林太太一樣做寡婦的命運),而夢中紅袍又是瓶兒皮襖的轉型。月娘貪瓶兒之財,不憤金蓮要走皮襖,一片斤斤計較的心腸,全在這個夢里顯示出來。初讀這部小說,不會強烈地覺得月娘不好,因為表現得并不明顯;但越是熟讀《金瓶梅》,越是仔細品味吳月娘這個人物,就越是討厭她的粗鄙、淺薄、蠢鈍、貪婪。又沒有任何溫柔嫵媚、嬌俏動人的豐姿來彌補這些缺陷,動輒張口罵人,而就連罵人,也不像金蓮冰雪聰明、伶牙俐齒,令人又恨又愛,只是硬梆梆、直通通,毫無魅力可言。張竹坡痛恨月娘,認為她陰險邪惡。其實月娘并不是邪惡,只是自私、淺薄和愚蠢而已,然而這些特點,有時卻比直截了當的邪惡還要令人厭惡。月娘實在是一部《金瓶梅》里面最缺乏吸引力的女性。西門慶生前,月娘還比較低調,所以不至于明顯暴露丑態;西門慶死后,月娘“脫穎而出”,成了一家之主,她的一系列所作所為,都使得我們對這個人物看得更加清楚了。 我們看到月娘平昔不言不語,然而深埋在心中的怨恨與嫉妒,在她當家作主之后一一盡情發泄出來。月娘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發走了西門慶的小廝王經——王六兒的弟弟。西門慶首七那天,王六兒來吊孝,來安進去報告,月娘不僅破口大罵王六兒,而且兼及報信的來安。后來,過了良久,經大舅一番勸解,只派玉樓出去待了一盞茶。二月初三,是西門慶二七,念經送亡,當晚,月娘“分付把李瓶兒靈床連影抬出去,一把火燒了,將箱籠搬到上房內堆放,奶子如意兒并迎春收在后邊答應,把繡春與了李嬌兒房內使喚,將李瓶兒那邊房門一把鎖鎖了”。這是月娘早就想做,但是一直被西門慶阻攔的事情。當時西門慶請來宮廷韓畫師為瓶兒精心所作的畫像至此煙消云散,正應了當時西門慶對瓶兒所說的“我在一日,供養你一日”。這里作者一連用了兩個“一把”——一把火燒了,一把鎖鎖了,寫出月娘深切的痛快。不知為什么,我們不覺得這說明月娘對瓶兒的嫉妒懷恨,卻只覺得這說明了月娘對西門慶之死感到的某種快意:好像是說,現在我總算可以為所欲為了!雖然一把火燒掉的只是瓶兒的畫像,一把鎖鎖住的只是瓶兒的房門,但是這舉動卻有呂后在漢高祖劉邦死后把戚夫人打入永巷舂米,又殘害其四肢五官,把她變成“人彘”的殘忍決絕。 蔡御史來拜見,得知西門慶病故,把昔日西門慶借貸給他的一百兩銀子還了五十兩,附帶一些微禮作為奠儀。其實那筆銀子,西門慶本來就是看在翟管家面子上奉送的,觀他臨死囑咐陳敬濟,提到數筆官吏債,卻根本沒有言及給蔡御史的銀子即可知。若是蔡御史心黑皮厚一些,也就索性昧下了,如今居然奉還五十兩,雖然只是一半而已,在書中眾小人的對比陪襯之下,竟然也就很值得贊嘆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凄,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無人陪侍”。這時我們才知道:寫蔡御史還銀子,其實竟不是寫蔡御史,而是寫月娘。試看西門慶死后,月娘何嘗一毫掛懷?但不過只是區區五十兩銀子,便引發了心中的“歡喜”與“慘凄”,而由此追憶西門慶在世的好處。懷念西門慶,又不過只是因為西門慶在,勢利熱鬧便在而已。然而就連這也還是需要五十兩銀子作引子才會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