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之死,是全書從熱到冷的轉折點。 西門慶之死,與兩個六兒——王六兒、潘六兒——直接聯系在一起:先在王六兒處盤桓到三更,吃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又被金蓮灌了三丸胡僧藥,于是病情發作,以至于死。小說里,作者對王六兒與潘金蓮,處處進行對照與對比。第七十三回中,金蓮為西門慶制作了一條白綾帶,以為行房之助。本回開始,王六兒差兄弟王經送來一條錦帶,并用自己的頭發和五色絨線纏就了一個同心結托兒,比金蓮所做的白綾帶還要精細香艷,勾引得西門慶動了心,前去獅子街看望她,和她瘋狂做愛,直到夜深。獅子街,正是當初武松追殺西門慶、打死李外傳之處,也是花子虛搬家后病死之處。此次西門慶與王六兒行房,完全是第二十七回中與金蓮在葡萄架下做愛的重寫:比如西門慶以王六兒的裹腳帶子將她的兩只腳吊起來,一如金蓮的雙腿被吊在葡萄架上。其時元宵佳節臨近,獅子街“車馬轟雷,游人如蟻”,然而等到西門慶離開王六兒家,卻已“三更天氣,陰云密布,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寂,閭巷內犬吠盈盈”。是所謂的煙消火散之時了。 金蓮給西門慶吃藥的一段描寫,繡像本評點者眉批指出與當初灌武大砒霜不差毫厘。當初西門慶曾經對金蓮發誓絕不相負,否則便如武大一般,成為此夜的讖言。 而第二十七回在全書結構中的重要性,再次在西門慶、金蓮最后的做愛中顯示出來。這一回二人做愛的描寫,處處回應二十七回,然而彼時樂趣屬于西門慶,這一次,樂趣卻完全屬于金蓮。上次金蓮昏迷過去,醒來后對西門慶說:“我如今頭目森森然,不知所以。”這次卻是西門慶昏迷過去,醒來后對金蓮說了同樣的話。作者在提醒讀者:金蓮對西門慶所做的一切,也無不是在“回報”西門慶而已。金蓮與西門慶的相似也最后一次得到具體的表現。西門慶與金蓮,其實是同一個人,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 正月二十一日,西門慶去世。人們都知道對比西門慶的喪禮與瓶兒的喪禮,從兩個喪禮的冷暖來看人世的炎涼;但實際上,更刺目的對比在于二人死前周圍眾人的反應。瓶兒死前,丫鬟、養娘、王姑子、馮媽媽諸人,依次臨終告別,對人人都有一番特別的囑咐,人人也都對瓶兒有一番傾訴,又個個哭得“言語都說不出來”。西門慶將死,卻只對金蓮、月娘、敬濟有所囑咐,其他三個妾——嬌兒、玉樓、雪娥,一個女兒西門大姐,都無一言及之(而且此書從頭至尾,未見西門慶與西門大姐之間有哪怕一句直接的對話)。對金蓮,明言心中舍她不得。對月娘的遺言是:“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又指著金蓮說:“六兒從前的事,你擔待他罷。”也就是在西門慶說完此話之后,月娘才“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痛不止”。月娘的悲痛,相當曖昧,其中當有傷心嫉妒西門慶對金蓮之情意的成分。張竹坡評道:“絕無一言,其恨可知,蓋愈囑而月娘愈醋矣。”至于囑咐陳敬濟之后,西門慶“更更咽咽的哭了”,陳敬濟卻不過說了一句:“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沒有一滴眼淚,沒有一句依戀之言。又瓶兒死前,月娘極力主張西門慶為她備棺材,說萬一病好了,還可以再施舍給別人,但萬一過世,不至于臨時慌亂;然而西門慶病了數日,直到咽氣,“棺材尚未曾預備”。月娘何以對瓶兒如彼而對西門慶如此?是期待著瓶兒死?是癡心以為西門慶能病愈?而瓶兒的棺材板花了三百二十兩銀子,賁四、吳二舅為西門慶買棺材,月娘卻只給他們二百兩。月娘生子的同時西門慶斷氣,月娘清醒過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罵玉簫不鎖箱子,對西門慶的死沒有表示絲毫傷心。瓶兒從重陽節病重到九月十七日去世,一共只有八天而已;西門慶正月十三夜里得病,正月二十一咽氣,其間也是八天。這之間,也有許多人來看望他,像應伯爵、謝希大、桂姐、愛月、同僚、眾伙計。也亂哄哄請了許多醫生,也跳神、也占卜,但還是覺得比瓶兒從病到死的過程要潦草和冷清:這并不在于排場,而在于周圍人對他的態度反應,比瓶兒死前諸人的態度還更膚淺表面、流于虛套。瓶兒死后,西門慶全家也忙亂成一團,但是因為有真正的、深厚的悲哀作襯底,所以那些排場儀式也都有了根基,雖奢侈過分,卻不顯得空虛;西門慶死,本來排場儀式都已較瓶兒為少,但主要還是因為家中完全沒有哀悼的氣氛——只有月娘罵人、嬌兒偷東西、玉樓多心、金蓮與陳敬濟調笑成奸——所以生前死后,都覺得西門慶的下場是冷落難堪。然而,西門慶本人生命的結局,卻又是“熱”到極點的:他的一生,充滿了勢利與熱鬧,酒席與女色,音樂與鑼鼓,如今就是他的病,他的死,也是聲色并茂、喧囂浮躁的:“面容發紅”,“虛火上炎”,“在床上睡著,只是急燥沒好氣”,直到后來“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才斷氣身亡。 西門慶死了。瓶兒之死,使我們感到哀憐;金蓮之死,令我們震動;但是對西門慶這么一個人,我們雖然沒有什么深刻的同情,卻也并沒有一般在電影小說中看到一個壞人死掉而感到的痛快。因為他的死,就像瓶兒的死一樣,是痛苦而穢惡的,而且,就像孫述宇所說的那樣,西門慶這個人有太多的人情味。[1]他的不道德,沒有一點是超凡脫俗的,沒有一點是魔鬼般的、非人的。他的惡德,是貪欲、自私與軟弱,而所有這些,都是人性中最常見的瑕疵。 注釋 [1]孫述宇著:《金瓶梅的藝術》,第1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