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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春梅毀罵申二姐 玉簫愬言潘金蓮)-《秋水堂論金瓶梅》

    新年將至,此回有兩個官員給西門慶送歷日:一是胡府尹送了一百本,一是宋御史,也送了一百本。這一百本歷日,是一百回小說的寫照,也在預告西門慶生命將終。從此回開始,西門慶家?guī)缀趺恳惶斓幕顒佣加性敿毜慕淮拇_是數著日子過生活。張竹坡評道:“雖一日作兩日過,君其如死何哉。”

    上一回卷末,月娘和玉樓都只知道西門慶去了金蓮屋里,沒想到西門慶和如意兒宿了一宵。西門慶對如意兒,完全是愛屋及烏,把她當成瓶兒的替身,不是對于如意兒本人有什么吸引和感情。因此,明明在第六十七回西門慶已經問過如意兒的年紀,在這一回里,他對如意兒說:“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紀,你姓什么,排行幾姐?”在第六十七回,西門慶聽說如意兒的年紀,道:“你原來還小我一歲。”在本回,他聽說如意兒的年紀,道:“我原來還大你一歲。”兩相對比,可發(fā)一笑。

    次日,十一月二十八日,月娘妻妾五人去應伯爵家吃滿月酒。雖然頭天晚上和如意兒云雨了一夜,西門慶起床后卻沒有忘記“正事”——早上首先就差玳安把昨天宋御史看中的八仙鼎給他送去。隨后荊都監(jiān)來拜西門慶,因年終考核將到,求西門慶在宋御史面前美言,送了二百石白米作為酬謝,荊都監(jiān)走后,西門慶去回拜蔡九知府。而家里的正文好戲才剛剛開場。

    玉簫通風報信,告訴金蓮月娘的不滿:“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他往屋里去,把攔得爹恁緊。”此處月娘發(fā)的話,和五十回中李嬌兒生日而西門慶徑直進了瓶兒的房是一樣的:當時金蓮過舌,大姐傳話,把瓶兒氣得手臂發(fā)軟,坐下病根。這一回,玉簫的學舌則成為月娘與金蓮斗氣的又一契機。如果說《金瓶梅》是一部關于報應的小說,那么唯一的報應便在此等處;但是這種報應和“上天的旨意”沒有關系,完全是個人性格所導致的。

    春梅在家里叫申二姐唱曲,申二姐不肯來,春梅覺得自己失了面子,攆走了她,又因為此書到最后全是春梅文字,所以極寫春梅。然而春梅、申二姐這一插曲的重要性,還在于它是月娘、金蓮斗氣的另一導火索。月娘回家得知此事之后極為不悅,金蓮、西門慶又個個回護春梅,這件事,與金蓮近日盛寵、要走瓶兒皮襖聯(lián)系在一起,使得月娘對金蓮的惱怒已經到了一觸即發(fā)的程度。

    月娘嫉妒金蓮,卻借著為玉樓說話而寫出。對西門慶說:“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后邊歇一夜兒,教人怎么不惱?……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得過?口兒里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里也有幾分惱。”繡像本評點者指出這是“夫子自道”。又說:“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里,通一日沒吃什么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凄惡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鐘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里瞧他一瞧去?”然而在這之前,也曾“坐著與西門慶說話”,也曾眼看著西門慶“只顧吃酒”,也曾陪在旁邊“良久”,也曾脫衣裳摘頭,叫玉簫收荊都監(jiān)送來的銀子,其間,玉樓早已回房去了,月娘卻一直等到金蓮走來叫西門慶,才發(fā)出剛才那一番話,告知玉樓的不舒服。如果金蓮不來叫,西門慶不答應“就來”,月娘趁勢便把西門慶留在自己屋里過夜也很難說。

    西門慶在妻妾之間調停,正像繡像本評點者說,也可謂相當辛苦。瓶兒死了,西門慶在妻妾五人中最愛的,還是金蓮,如今卻不但委屈自己的心上人,連自己的欲望也不得不委屈著:七十五、七十六兩回,都在盡情摹寫妻妾多的難處。西門慶命五個妻妾都去應伯爵家吃滿月酒,“賣弄諸姬人物”(繡像本眉批)。嘲笑應二的妾春花如何黑丑,聽小廝說應二隔著窗子偷看月娘諸人,心中得意不置。但是一來妻妾成群有妻妾成群的苦惱,二來西門慶剛死,應伯爵便改投了張二官,在張二官面前極力夸耀金蓮的相貌,又勸得張二官娶了李嬌兒:則西門慶今日一番賣弄,適足以成為日后妻妾落入他人之手的根由。

    十一月二十九日,西門府的大事,便是月娘和金蓮吵架。真是“兩下蓄心已久”(繡像本眉批),電光火石,一觸即發(fā)。然而吵架的形式,和金蓮初來時與雪娥拌嘴何其相似:都是春梅先使氣,然后金蓮在月娘屋外偷聽,偷聽到的內容,也無非都是金蓮把攔漢子、嬌慣春梅。金蓮聽到半路,突然走進房中,率先開口發(fā)難。兩次金蓮為春梅辯護,都稱其“不是我的丫頭”(原先是月娘的丫頭)。當初雪娥對月娘說:“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隨問誰也辯他不過!”如今月娘對眾人、后來又對西門慶說:“你看他嘴頭子就相淮洪一般。”金蓮每次也都用“等他來家與我休書”這樣的話撒潑。后來月娘對大妗子所說的話:“在前頭干的那無所不為的事,人干不出來的,你干出來”,“行說的話兒,就不承認了”,妙在和當年雪娥說金蓮的話一模一樣:“背地干的那繭兒,人干不出,他干出來”,“明在漢子跟前截舌兒,轉過眼就不認了”(第十一回)。

    雪娥、金蓮吵架,月娘只是坐在一旁不言不語——因為那時偏向金蓮與春梅,且有坐山觀虎斗的意思。如今,金蓮、春梅卻嚴重地侵占到了月娘作為正室娘子的利益:這次吵架,多了皮襖的心結,多了申二姐的心結,還多了一個如意兒的心結。月娘并不在乎西門慶是否多收用一個丫頭或養(yǎng)娘,一是自知管不住,二也好像《紅樓夢》里面的邢夫人對賈赦,一味只知“奉承夫主以自保”。難怪當金蓮暗示她縱容如意兒其實是“浪了圖漢子喜歡”,月娘便正“吃他這兩句觸在心上”。但是月娘心心念念的是財帛,是經濟上的占有權、支配權:她有一句話說得好,“就是孤老院里也有個甲頭!”做甲頭,是月娘其人平生最大的愿望——而后來夫亡子去,她也終于真的做了孤老院的甲頭——但是一件皮襖不問她就悄悄落入金蓮之手,申二姐沒經過她的同意,甚至沒有拜辭她,就被春梅攆走,試問月娘的甲頭還怎么做?無怪其不能忍受了也。至于金蓮,她最在乎的,卻是別的婦人是否會搶奪西門慶對自己的寵愛。然而經過了瓶兒,金蓮才意識到容貌不是最關鍵的,聰明也不是最關鍵的,陪嫁的豐富更不是最關鍵的,關鍵是:要想在這樣一個大家庭里以妾的身份擁有一個牢固的位置,不被打入冷宮,受眾人欺負,最重要的便是生一個兒子。因此,金蓮對如意兒的嫉妒不僅僅是情色方面的吃醋;何況月娘已結胎而金蓮尚無子,所以萬一如意兒受孕,最受影響的不是月娘而是金蓮。月娘與金蓮的吵架,不是簡單的老婆舌頭,而是一場對權力的角逐。

    西門府彼時金蓮和雪娥吵架,雪娥落了下風;此時和身懷有孕的正頭娘子月娘吵架,金蓮卻要吃虧了。只因為月娘有孕在身,西門慶便不得不首先安撫月娘,為之請醫(yī)看病,晚上又在上房歇宿,不敢去看望金蓮,次日,哪怕心里多么牽掛著金蓮、春梅,也只得聽了月娘的話,在嬌兒屋里歇宿一宵。在妻妾的權力斗爭中,丈夫成為犧牲品,因為他失去了行為的自由。娶妾本是為了自己的樂趣,但是作者極寫妻妾成群帶來的煩惱,以及一個男子如何因為妻妾成群而喪失自由。誰說在父權社會男子的地位必定至高無上,可以隨心所欲,而女人只是可憐的、被支配的奴隸?權力的行使有無窮多的方式:有明顯的,也有隱秘的;有直接的,也有曲折的。也許最終男性的性別是權力的來源,但是女人卻能夠以她腹中所懷的男性胎兒挾制丈夫,限制他的行動,剝奪他的意志自由。雖然娶妾制度是男性滿足一己欲望、增加一己財產(妾有陪嫁)的手段,但我們從本書所描寫的情景可以看出:男人也很容易成為這種制度的犧牲品——難道瓶兒和官哥兒的兩條性命,不是喪于這種制度么?

    月娘控制家財之嚴密,又在西門慶赴宴回來后描寫一筆:一再問西門慶“喬親家請你做甚么?”“喬親家再沒和你說甚么話?”直到西門慶告訴她:“喬親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月娘還要最后緊逼一步:“你沒拿他銀子來?”如果我們開始注意這樣的細節(jié),就會發(fā)現月娘自始至終對銀子的關注、對經濟權的把握、對財物的貪心。

    西門慶請來任太醫(yī)為月娘看病,處處與診瓶兒對照:瓶兒在帳子里,月娘卻自己直走出來,“望上道萬福”,“在對面椅上坐下”,診脈之后,“又道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寫月娘,總是寫她缺乏風韻、氣派,有一種粗俗的氣質。西門慶對任太醫(yī)稱月娘為“大賤內”:賤內已經是對正妻的稱呼了,加一個“大”字,反而顯得月娘只是眾妻妾其中之一,不過排行最大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這也是暗寫西門慶對月娘并無感情,也不把她作為正妻看待(瓶兒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一切都只是看在她懷孕的面子上罷了。

    又,《紅樓夢》專門在王太醫(yī)、胡太醫(yī)給晴雯、尤二姐、賈母看病時是否垂帳上作文章,全從此處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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