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食 此回的聚光燈打在西門慶的男寵書童身上,極寫書童的如日中天。繡像本的卷首詩譏刺孌童得勢,詞話本則長篇大套進行了一番道德說教,勸誡父兄自幼拘束子弟,莫要像車淡等光棍那樣去招惹是非。同時,情節(jié)圍繞著“吃”展開,有兩對人物相映相照:第一對是平安與來安;第二對是十兄弟之一的白賚光(詞話本為“白來創(chuàng)”)和應伯爵。 書童給來安吃糖,來安便把平安向金蓮告書童一狀的事情盡情講給書童知道。平安沒吃到書童的請才怨恨,而來安是書童讓他吃東西便感激。都不過是為了一點口腹小利而已。一前一后,相互映照。 平安守大門,見白賚光來到,便哄騙他說西門慶不在家了。何以騙?因為西門慶囑咐他說:“但有人來,只說還沒來家。”但是另一方面,也因為來人是白賚光,因為平安眼中見到白賚光身上穿一套破衣服也。不過作者偏偏不說這身破衣服是從平安眼中看出來的,偏偏說是從西門慶眼中看出來的。這正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不明說平安勢利,而平安勢利已經可知了。但是又何以不說平安看見白賚光穿了破衣服、而偏說西門慶看見他穿了一身破衣服乎?因為一定要刺入十兄弟之大哥西門慶的骨髓也。 白賚光涎皮賴臉闖進來坐著不走,卻正好碰見西門慶從里面出來,“坐下,也不叫茶”。西門慶隨即訴說近日如何如何忙,炫耀他交結的上層官吏之多,也是暗示白賚光可該走了罷。“說了半日話,來安兒才拿上茶來”。又偏偏正在這時,玳安報夏提刑來訪。這次不但不說主人不在,反而“只見玳安拿著大紅帖兒往里飛跑”。夏提刑進來坐下,“不一時,棋童兒拿了兩盞茶來吃了”。說畢話,“又吃了一道茶”,才起身去了。世態(tài)人情,歷歷可見。詞話本更寫得諷刺:“棋童兒云南瑪瑙雕漆方盤拿了兩盞茶來,銀鑲竹絲茶盅,金杏葉茶匙,木犀青豆泡茶吃了。”把“云南瑪瑙雕漆方盤”放在“拿茶”之前作副詞使用,雖是口語中常見,但寫在此,句勢妙絕。 我們讀此回,才愈發(fā)知道應伯爵實在“理應白嚼”。無他,只因為伯爵“有眼力架兒”也。他有眼色,識頭勢,知道該在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做什么事,洞曉人的心理,所以能夠處處投合主人的歡心。這是一樁本事,就算拼著臉與廉恥不要,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來的。像白賚光這樣的人,便大大落了幫閑的下乘:明明看見主人不歡迎,偏死乞白咧地賴著不走;明明主人來了重要的客人,卻還不知趣離開,只是“躲在西廂房里面,打簾里望外張看”。及至客人去了,他“還不去,走到廳上又坐上了”。這樣的客,恐怕任是誰也會厭煩的。又沒話找話對西門慶說:“自從哥這兩個月沒往會里去,把會來就散了……昨日七月內,玉皇廟打中元醮,連我只三四個人到,沒個人拿出錢來,都打撒手兒。……不久還要請哥上會去。”被西門慶一句話便頂了回去,道:“你沒的說,散便散了罷,哪里得工夫干此事!……隨你們會不會,不消來對我說。”白賚光的話,從側面寫出西門慶自加官之后,由身份變化而來的生活變化:小說開始如此熱鬧的十兄弟會,如今已經風流云散了,因為成何“官體”乎。只有應伯爵、謝希大,因為會湊趣、會說話,還是照常來吃白食,像白賚光這樣沒眼色的,便已經指望不上西門慶這個大哥的提攜了矣。 西門慶如此搶白,已經是相當明顯的表示,殊不知這位白老兄居然還是“不去”,于是西門慶只好喚琴童上飯:拿了“四碟小菜,牽葷帶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燒肉”。繡像本評點者眉批:“只吃物數種寫出炎涼世態(tài),使人欲涕欲哭。”誠然。不過繡像本評點者以為白賚光講話無趣,是“落運人語言無味者如此”,畢竟還是顛倒了因果關系:是因為語言無味才落運,是因為缺乏眼色才受到如此冷遇也。直到吃喝完畢,“白賚光才起身”。一個“才”字,寫出主人厭煩欲絕、滿肚子不快的情狀。 與此相對照的情景,是兩天之后,西門慶把韓道國送來的酒食“添買了許多菜蔬”,請應伯爵、謝希大與韓道國三人在翡翠軒開宴。喝的是金華酒,吃的是醃螃蟹:比起招待白賚光的飯食,可謂天壤之別。然而應伯爵之識趣會幫閑,也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先是要求書童唱曲,又一定要他化成女妝,唱罷極口稱贊:“你看他這喉音,就是一管簫!”書童是西門慶的新寵,這樣的要求與贊美正好可在西門慶的心上,所以雖然笑罵伯爵“專一歪廝纏人”,而心中喜悅正不待言。后來伯爵又要求擲骰子行酒令,制定了一個復雜的令兒,西門慶雖然又罵他“韶刀”,然而又是雖罵而心喜也。 二衣 除了“食”,此回另一貫穿始終的意象是“衣”。 書童化女妝,向春梅借衣服,被春梅一口回絕,春梅自然如此。金蓮赴宴回來,知道書童化了妝,特意問春梅:“書童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并囑咐春梅休要借給他。春梅又何消金蓮吩咐?這是春梅和金蓮能夠契合之處,也是春梅與眾丫頭不同處。最后書童終究向玉簫借了一套衣服: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襟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 金蓮對玉樓夸口:瓶兒怕金蓮講出和書童喝酒一節(jié)情事(金蓮甚至暗示瓶兒和書童有私情),定要拿出一套衣服——織金云絹的大紅衫兒,藍裙——隨金蓮挑選,做吳大舅兒子娶親的賀禮。其實瓶兒手頭大方,而且又一直有意討好金蓮(也是信了金蓮的話,感激金蓮當年勸西門慶娶她),未必是為了堵金蓮的嘴才給她衣服,但是金蓮以己度人,再加上心高氣傲,自然死也不肯承認受了情敵的恩惠,還要說得好像幫了人家一個忙似的。與應伯爵的一番施為有異曲同工之妙:原來應伯爵當初推薦了賁四來做西門慶的管家,覺得賁四賺了錢,就不再把他這個推薦人放在眼里了,于是在酒席上揪住賁四說錯話的小辮子,把賁四嚇唬得“臉通紅了”。次日一早賁四就送禮給伯爵,求他在西門慶前美言。伯爵對妻子夸口:“老兒不發(fā)狠,婆兒沒布裙。……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語錯了他錯兒,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來求我。送了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勾孩子們冬衣了。”伯爵的話,與金蓮對玉樓所說的:“如今年世,只怕睜著眼兒的金剛,不怕閉著眼兒的佛。”恰好構成對照。雖然如此,“勾孩子們冬衣了”一語,令人覺得伯爵也只是可憐。 三月黑、燈籠及其他 作者特從月娘諸人去吳大舅家慶賀吳大舅兒子娶親,寫出“八月二十四日,月黑時分”。特意提出這個日子,是因為要在情節(jié)結構上與第二十回形成對應。蓋瓶兒自去年八月二十日娶來,已經整整一年了。當時西門慶“奈何”了她三天,才進她的房,則二人洞房花燭夜正是八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也。第二十回一開始,就寫玉樓、金蓮站在瓶兒屋外偷聽,“此時正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里一處說話”,此情此景,與這一回里面玉樓和金蓮偷覷西門慶等人開宴、書童唱曲兒一段情節(jié)也正好形成對應關系。又由于“月黑”,便引出金蓮斤斤計較打幾個燈籠一段文字,作者文思實在巧奪天工極矣。順帶寫玳安機靈,見瓶兒得寵,便獻殷勤親自去接瓶兒回家——當時眾婦人都在吳大舅家吃酒,瓶兒因孩子哭鬧而率先回來——瓶兒一頂轎子打著兩個燈籠,落后月娘等人四頂轎子打著一個燈籠,金蓮眼尖嘴尖,立刻趁機搬弄唇舌。這一段又正好和上一回接金蓮回家的冷落形成對照。瓶兒盛寵、仆人勢利、其他婦人遭受冷落,從小小燈籠盡情一寫,然則也正無怪眾人嫉妒也。 玉樓、金蓮隔著窗子偷看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吃酒一節(jié),乃《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尤氏偷覷賈珍、薛蟠、傻大舅開宴,幾個小幺兒“打扮得粉妝錦飾”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