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人與燒豬頭 金蓮、玉樓、瓶兒三人下棋,本是所謂韻事,然而金蓮提議賭錢,輸了的拿出五錢銀子做東道,請眾人吃燒豬頭、喝金華酒。落后家人來興兒不僅買來一副豬頭,更兼四個豬蹄子,命蕙蓮燒來吃。蕙蓮用一根柴禾,一大碗油醬,并茴香大料,拌得停當,不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得皮脫肉化,用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拿到瓶兒房里。美人而吃紅燒豬頭,便見得這是商人家庭的美人,不是士大夫家庭的美人;能寫出美人著棋之后吃豬頭,也正是《金瓶梅》的可愛之處。 二蕙蓮 蕙蓮與西門慶第一次停眠整宿而不是零碎偷情,是在“山子下藏春塢雪洞里”。塢而藏春,春意盈然,但是洞而名雪,而且寒冷異常,“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得打兢”。又在春意中透出冷局消息。 蕙蓮依靠金蓮的幫助才得以和西門慶在雪洞過夜,又因為金蓮之保守秘密而不引起月娘懷疑,金蓮是成就蕙蓮者,可是蕙蓮在雪洞里和西門慶偷情時,偏偏定要刻薄金蓮:“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才好。”這真是只有女人才能夠說得出的排揎話:意謂五娘不僅腳沒有我的小,而且纏歪了。這在以周正瘦小的三寸金蓮作為女性美衡量標準的時代,簡直可謂最惡毒的人身攻擊了。下面又挑剔金蓮的再婚身份,稱之為“露水夫妻”,這又是當時一般女人的一個大忌諱。然則蕙蓮何以專門和金蓮過不去?因為瓶兒生子之前,金蓮一直最受寵,又兼掌握著蕙蓮與西門慶二人的秘密,這就更令同樣爭強好勝的蕙蓮感到不平。 春梅的爭強好勝表現在不和一般的丫鬟小廝玩笑廝鬧;蕙蓮的爭強好勝表現在她一心只要吸引所有男子的注意,也每每希圖超越她自身所處的階級的限制,和西門慶的幾個妻妾并肩。她對自己的青春美貌有自信,不把自己當成一般的仆婦看承,比如“看見玉樓、金蓮打扮”,她便也學樣兒打扮——她怎么不模仿月娘、嬌兒或者雪娥?因為她明眼慧心,知道哪個才是裝束時髦的美人(至于瓶兒,則想必一直都保持低調,不好意思穿戴得強過眾人)。月娘等人擲骰子,她站在旁邊揚聲指點,儼然又是一個幫著看牌的金蓮(第十八回)。然而金蓮縫衣服的老子潘裁不同于蕙蓮賣棺材的老子宋仁,蕙蓮終究又不是金蓮:蕙蓮教育程度既低,也許甚至不識字,性格也缺乏一點嫵媚的韻味,只是一味的淺露輕浮。比如她看見西門慶獨自在房中飲酒,便“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里”,調情一番后,怕人來看破,又“急伶俐兩三步就扠出來”;晚上赴約時,趁人不見,便“一溜煙”走去。這一串詞語,形容得蕙蓮舉止確實不雅。又處處表現蕙蓮的小家氣派:與西門慶在藏春塢偷情一夜,次日清早叫玳安替她買合汁,特意囑咐“拿大碗”;西門慶給她的銀子便“塞在腰里”;頭上“黃烘烘的”插戴著首飾;與一班兒男仆“打牙犯嘴,全無忌憚”,小廝們逗弄她,她便“趕著打”。繡像本作者判她為“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是柳絮不錯,桃花便一定是逐水的桃花。 三大娘,還是六娘? 金蓮偶聽到蕙蓮在背后對著西門慶說她的壞話,次日清早便給蕙蓮臉子看,并對蕙蓮暗示:是西門慶把這些話告訴給自己的。“你爹雖故家里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訴我。”此話倒也不是夸張,頗有真實在內,從中我們更可以看出金蓮的“知識”如何轉化為“權力”。蕙蓮在金蓮面前不得不低首認輸。金蓮又說:“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里出氣,甚么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這是繡像本;詞話本此處“大娘”作“六娘”。《金瓶梅會評會校本》從詞話本,認為繡像本這里有錯誤。按照語意邏輯來說,“來家”似乎是指西門慶回到自己家中,則“與六娘一個鼻子眼出氣”是回顧李瓶兒未進門時情景。但是,如果把“來家”解為來金蓮處,則“大娘”也可以講得通。如果說的是大娘,那么金蓮的自高身份就更深一層,其諷刺蕙蓮處也就更進一步,意謂連大老婆尚且矮我一頭,你一個剛剛得手的家人媳婦,又在此爭個什么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