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工筆重墨,這一回既是短小的插曲,也是序曲,從此開始了長達五回的宋蕙蓮小傳,其中又為春梅畫一小像。 蕙蓮與春梅在這一回的題目里被作為對偶句來描寫。她們有相同之處:都是丫鬟仆婦,又都因為“性明敏、善機變”而受到西門慶的特別寵愛。但是蕙蓮利財,春梅尚氣。蕙蓮喜歡炫耀賣弄西門慶的小恩小惠,春梅則“圭角崖岸”,心高氣傲。樂工李銘稍有不軌,春梅立即勃然大怒,開口罵了十六個“王八”。也不管李銘是李嬌兒的兄弟,或者正因為李銘是李嬌兒的兄弟。蓋春梅與金蓮心意相連,她對桂姐、嬌兒、李銘這一家人,因為他們曾經害得金蓮受辱,所以抱恨極深?!敖癯斯鸾闫凭`敗露,而李銘又適奉其會”(張竹坡語),春梅便抓住機會,發泄久蓄于心的怨恨。 李銘教彈唱,當時其他三個向李銘學習樂器的丫鬟都去西門大姐屋里玩耍去了,“只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大叫起來?!崩钽懢烤故蔷坪竽懘?、調戲春梅呢,還是因為喝了酒,不能像清醒時那樣控制手頭的輕重,被伺機已久的春梅抓住了這個無意的紕漏?李銘的“不軌”,就和書中的許多其他情事一樣,寫得朦朦朧朧。 當時“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并宋蕙蓮在房里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春梅便氣憤憤地向金蓮敘述方才的情景,順便抱怨其他三個學彈唱的丫鬟:“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然而“玉簫他們”便包括了玉樓的丫鬟蘭香和瓶兒的丫鬟迎春。春梅在氣頭上,每每不管不顧,也是心氣高傲,沒把玉樓、瓶兒放在眼里使然,后來當著吳大妗子的面罵申二姐,也是一個道理。但是玉樓和瓶兒的反應便有意思:春梅和金蓮一唱一和地罵李銘,只有蕙蓮一個人在旁邊附和,蕙蓮此舉,固然是為了討好掌握著她的秘密的金蓮,玉樓、瓶兒卻始終不發一語,則是因為春梅對著她們的面罵了她們的丫鬟,未免臉上下不來、心中不悅。玉樓隨即起身去叫自己的丫鬟,瓶兒則等了“良久”才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這又是因為瓶兒正和金蓮要好,不愿立刻離開以得罪金蓮也。雖然只是無關緊要的兩句話,也寫得邏輯井然。 金蓮曾第一個知道西門慶與瓶兒的私情,這里又第一個知道西門慶與蕙蓮的私情,知道之后,裝在心里,“對玉樓亦不題起此事”。經過了玉樓、桂姐、瓶兒,金蓮早已經不再奢望西門慶能夠在情感和色欲上做到專一,她現在所要的,是知道西門慶的情事:掌握信息,就意味著掌握控制權,信息是行使權力的前提,也是行使權力的手段。 上半回,金蓮撞破蕙蓮與西門慶偷情,罵道:“剛才我打與那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毕掳牖卮好穼鹕徶v李銘:“剛才打與賊王八兩個耳刮子才好?!倍寺暱谇昂蠛魬?,如出一轍。春梅又道:“教你這王八在我手里弄鬼,我把王八臉打綠了!”金蓮便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兒氣得黃黃的?!眲t“王八”臉還未打綠而春梅臉已被氣黃。綠是虛,而黃是實,黃綠相接,虛實相映,是絕妙的駢儷寫法。作者文字之巧妙,往往呈現在這樣小小的細節里。 本回開始,西門慶看見宋蕙蓮穿了一件紅袖對襟襖、紫絹裙子,嫌“怪模怪樣的不好看”,給她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做裙子。小時聽過一句俗語,叫作“紅配紫,砢磣死”。紅與紫配搭在一起不好看,因為會把彼此襯托得昏暗不明。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提到過這個細節,并且說了一句很知音的話:“現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顏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边@個“參差的對照”便是她的小說美學。其實現代人的衣服,顏色單調得可憐,樣式又生硬,無論男女都是如此。男人更慘些,無論中外,凡是正式場合,似乎只有西裝可穿,然而西裝既不舒服,也不是各種身材的人穿了都好看。女人呢,是在傳統的裝束里似乎只能繼承滿族的旗袍,然而穿在身上就和西裝一樣拘束別扭,又曲線畢露,只適合所謂有“魔鬼身材”的女人,太高太矮也都沒法子穿。想起影片《花樣年華》里面的女人一件一件地換旗袍,好在還是張曼玉演的,為這個角色帶來某種溫暖與踏實,否則真的成了衣服架子。古時中上層社會的女人所穿的大襖,有繁復和諧的花紋與色彩,飄逸而嫵媚,非常女性化,而且可以遮掩不標準的體形,無論太胖還是太瘦,但是當然不適合穿了做任何工作——除了制作更多的衣飾,又如繡花和描鞋樣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