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上半,寫蔣竹山挨打;下半,寫瓶兒挨打。然而此回伊始,卻大書特書西門慶的花園裝修告成?;▓@中有樓臺亭榭,賞玩四時景致,正是《紅樓夢》中那座著名的大觀園的前身。吳月娘率領眾女眷在此飲酒,再次請來陳敬濟。酒后,金蓮撲蝶,而陳敬濟趁勢與之調情,被金蓮推了一跤。當時唯有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若是金蓮看見別人有這樣的舉動,一定拿來當作把柄;玉樓卻若無其事。玉樓是善于化有事為無事的人。月娘則是金蓮、陳敬濟二人孽緣的“罪魁”:金蓮終于為了陳敬濟之故而被月娘趕出西門府,而陳敬濟也是因此失去了月娘的歡心而終至貧困潦倒;二人最終都因此而喪失了性命。 金蓮每每與眾人的行為不同。其他人賞花、下棋,她偏去撲蝶。撲蝶,是詩詞中常??坍嫷拿廊伺e止,然而撲蝶之際,與陳敬濟調情,美人便不是平面,而是立體了。 西門慶回來,金蓮“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么!”繡像本評點者旁評:“俗甚?!边@一細節富有喜劇性,是文人弄筆,寫西門慶俗子,不解詩詞歌賦的風流趣味。蓮子者,“憐子”之謂,從南朝“采蓮曲”以來,就是情人之間互贈以表示相憐的愛物和詩詞中的雙關語。然而在同一回之內,作者卻也極盡嘲笑“文墨人”之能事:太醫蔣竹山顯然是個文弱的人物,金蓮稱其為“文墨人兒”,“且是謙恭……可憐見兒的”。清河縣的警察局長夏提刑卻大喝道:“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像個賴債的!”張竹坡批道:“秀才聽著!” 西門慶找來兩個地痞流氓——張勝與魯華——治蔣竹山為他出氣,事成之后,張勝被推薦到周守備府做了親隨。張勝何人?即是后來提刀殺死陳敬濟的人也。七十回之后的事件,此時已經一一種因。魯華、張勝誣賴竹山欠債不還一段,魯華出力而張勝動嘴,在中間做好做歹地兩邊相勸。竹山氣得大喊大叫,張勝卻一味冷幽默,說竹山:“你又吃了早酒了!”話音未落,魯華便又是一拳。雖然竹山是冤枉可憐,但不知怎的,只覺得兩個地痞一唱一和,無賴得十分技術可喜,簡直可謂“盜亦有道”,耍流氓也有耍流氓的藝術,讀來忍不住要大發一笑。 寫瓶兒,處處不離錢。其愛人也,以錢表示,其憎人也,又以錢表示。當初給蔣竹山本錢開藥鋪,及至床帷之間,嫌惡蔣竹山本事不濟,便“不許他進房中來,每日咭聒著算賬,查算本錢”。后來與蔣竹山離異,“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作者筆墨含蓄,并不提是誰“留下”瓶兒的本錢置辦的貨物,但從上下文語意看來,分明是瓶兒的作為。然而瓶兒當初寄存在西門慶家的東西又如何? 西門慶娶瓶兒之后,問瓶兒:“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瓶兒矢口否認。小說上下文中,除了寫瓶兒后悔寄存東西在西門慶家之外,均無瓶兒叫蔣竹山告狀的話,陡然寫出,不知是西門慶心虛的猜想,還是真有此情,朦朧過去,耐人尋味。而西門慶隨即說:“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也不怕”云云,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至于“瓶兒有錢”的事實,不僅處處提醒給讀者看,顯然也時時記在西門慶心中。 瓶兒夸西門慶遠遠勝過蔣竹山:“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其贊美西門慶處,竟有很大程度是以社會階層著眼——是否“見過世面”,是否“人上之人”——瓶兒之愛與金蓮之愛不同處便在于此。比如說,瓶兒恐怕是不會喜歡上武松的。 此回之中,瓶兒再次把西門慶比作醫她的藥。她趕走蔣竹山時,曾說:“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逼績旱谋扔?,處處不離藥。后來病死,兆頭早已伏下了。 寫西門慶面對審問瓶兒終于回心轉意的一段,我們旁觀者分明看到兩個人都有心病,都有辜負彼此的地方:瓶兒無論如何不能回答“如何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的問題——因為瓶兒以為西門慶家里出了禍事也;西門慶則無以解說“收著瓶兒許多東西”的事實。二人之間的感情,雖然有單純的男歡女愛的因素,但是摻雜了許多勢利的成分,顯得十分的蕪雜和脆弱。瓶兒對西門慶稱不上深情,一見西門慶有禍事便棄他而去,后來“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西門慶對瓶兒也稱不上坦蕩,否則如何收了人家寄存的東西而毫無交代?月娘生日,瓶兒送禮,月娘也不請她來赴宴——顯然是要斷絕交往,昧下東西,再也不要提起的意思。二人各自懷著心病,對答之中,心事隱顯,讓讀者清楚地看到兩個深深糾纏于社會經濟關系之中的自私的男女。西門慶與金蓮的關系,相比之下“單純”很多,金蓮縱有千般缺點,在感情上卻不是一個勢利之人——這也就是為什么她當初能夠賣掉自己的釵環來幫武大典房子,而又能夠愛上一個一無所有的打虎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