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著力寫金蓮:金蓮是一個合詩與散文于一身的人物,也是全書最有神采的中心人物。 金蓮思念情郎,以紅繡鞋占相思卦,又在夜里獨自彈琵琶唱曲宣泄幽怨,饒有風致。如果我們只看這一段描寫,則金蓮宛然是古典詩詞中描畫的佳人。然而佳人的另一面,也是古典詩詞里從不描寫的一面,便是兩次三番數(shù)餃子(本做了三十個,午覺睡醒后一查,發(fā)現(xiàn)只剩下二十九個)、打罵偷嘴的迎兒,宛然一個市井婦人,小氣、苛刻而狠心(也是因西門慶不來,滿腹不快,拿迎兒出氣)。然而須知佳人與市井都是金蓮,二者缺一不可。我們但看金蓮脫下繡鞋打相思卦是“用纖手”,數(shù)餃子與掐迎兒的臉也是“用纖手”,兩處“纖手”前后映照,便知作者意在寫出一個立體的佳人,不是古典詩詞里平面的佳人。《金瓶梅》之佳,正在于詩與散文、抒情與寫實的穿插。這種穿插,是《金瓶梅》的創(chuàng)舉,充滿諷刺的張力,對于熟悉古典詩歌(包括詞與散曲)的明代讀者來說,應該既眼熟,又新鮮。 在這一回書中,金蓮第二次哭。第一次是因為被武松拒絕和搶白,第二次便是因為得知西門慶負心、娶了孟玉樓。古今讀者都認為金蓮是薄情貪歡的淫婦,然而小說開始時的金蓮何嘗如此?她于西門慶,曾經(jīng)可謂十分“癡心”,“十分熱”。本回有一曲《山坡羊》描寫金蓮的相思,其中一句,詞話本作“他不念咱,咱想念他……他辜負咱,咱念戀他”,繡像本則作“他不念咱,咱何曾不念他……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更清楚地說明了二人此時的關(guān)系,乃是西門慶對不起金蓮,而金蓮并未對不起西門慶。從端午節(jié)一別,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的生辰,西門慶有將近三個月沒有來看望金蓮,其間娶了孟玉樓做第三房,收了孫雪娥做第四房。對比金蓮后來在西門家與小廝琴童偷情,又與女婿陳敬濟調(diào)笑,如今卻以自由之身,相當忠誠地等了西門慶兩個多月,“每日門兒倚遍,眼兒望穿”。我們不由要問:為什么此時明明有人身自由倒能夠忍住寂寞,后來已經(jīng)過門,卻要冒著風險與小廝和女婿偷情?這恐怕不僅僅是因為偷情別有一番滋味,而是說明金蓮自身起了變化。蓋西門慶一而再、再而三地移情別戀,從娶玉樓、收雪娥開始辜負金蓮,后來梳籠桂姐、外遇瓶兒、勾搭蕙蓮,使得金蓮終于看破西門慶的浪子情性,從此不再癡心相待了也。 將近三個月的時間,金蓮曾先叫王婆去請西門慶,再叫迎兒請,再叫玳安請,最后又叫王婆請。(這一切都與后來李瓶兒一次又一次央馮媽媽與玳安請西門慶相映。)及至“婦人聽見他來,就像天上吊下來的一般”,對比第四回中兩人第二次私會,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人關(guān)系有翻天覆地的掉轉(zhuǎn)。那一回,二人一見便“并肩疊股而坐”;這一回,西門慶“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西門慶態(tài)度變化極為明顯,已經(jīng)不再把金蓮當成罕物了。 七月二十九日西門慶與金蓮久別重會,次日早晨而接到武松家書,于是定下八月初六燒靈床、八月初八娶金蓮。事件連續(xù)發(fā)生,急轉(zhuǎn)直下。至于燒靈、做愛,以及和尚聽壁、出丑,都是小型鬧劇,陪襯場景,不在話下。 又詞話本一段對和尚的議論,盛言和尚乃“色中餓鬼”,又引詩為證,道此輩“不堪引入畫堂中”云云,共二百三十二字,繡像本無。一來繡像本很少長篇大論的道德說教,二來對這些無道和尚的譴責態(tài)度已經(jīng)通過他們見到金蓮時的癲狂寫得相當淋漓盡致,三來繡像本在譴責和尚、尼姑時總是只批判具體人物,并不批判尼僧的抽象本體,因為尼僧固然有像報恩寺和尚、后來的王薛二尼這樣的不法之輩,也有像普靜那樣的得道高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