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部書,雖然活色生香,沉迷于物質世界,然而死亡之陰影,何嘗一刻驟離?在第七回中,孟玉樓的前夫、布商楊宗錫留下的痕跡處處見在。玉樓手中的財物自不必說是他掙來的,就是西門慶到玉樓家中相親,“臺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格外寫出染布作坊的風光。媒婆薛嫂嘀嘀咕咕在西門慶耳邊告訴:“當日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里……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一個精打細算的商人,在“定要三分一尺”六個字中躍然而出。不過,而今薛嫂為他的孀妻做媒,卻正是用他精打細算賺來的錢吸引了求婚對象——提親時先說玉樓手中的東西,后言及玉樓的人。薛嫂回憶當年在伊手中買鞋面布、伊堅決不肯還價的情景,口氣中是否有一分得意在呢? 這一回的傳神之處,在幾個次要人物的描寫上:薛媒婆,楊姑娘,張四舅。玉樓是個聰慧的美人,但她的出場只是那么淡淡的,就此奠定了她全書中的基調:一個好女子,好歸好,卻沒有甚么戲,只能充當配角,雖然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配角。后來第三次嫁人,才終得其所,然而美滿生活剛剛開始,其不絕如縷的一點點戲劇性也就結束了——就像生活中的許多人一樣。 一般來說,繡像本比詞話本簡潔得多。詞話本中敘述者的插入,尤其是以“看官聽說”為開頭的道德說教,繡像本中往往沒有,只憑借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讓讀者自去回味。比如本回中薛嫂說媒,詞話本比繡像本多出“世上這媒人們只一味圖賺錢,不顧人死活,無官的說做有官,把偏房說做正房,一味瞞天大謊,全無半點兒真實”五十字。其實薛嫂“誤導”玉樓,使她一直以為嫁給西門慶是做正頭娘子,全沒想到是做妾,而且還是第三房妾,在繡像本中已經全用白描手法寫出:玉樓在見過西門慶之后,問薛嫂“不知房里有人沒有人”,薛嫂答以“就房里有人,哪個是成頭腦的”。這句回答,不是陳述句,而是反問句,既不說有房里人,也不說沒有房里人,妙在含含混混,模棱兩可,將來玉樓嫁過去,還不能指責薛嫂騙了她,因為當初并未答以“房里沒人”也。薛嫂誠然是好口才,無愧于她的職業。 繡像本和詞話本對西門慶在這場騙局中的處理也十分不同而耐人尋味。在相親時,繡像本中的西門慶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管理家事。”把喪妻與娶玉樓連在一起說出,又云“管理家事”,的確造成娶玉樓為正的印象,然而細細推究,西門慶又的確一句謊話也沒說,因為妻亡已久是真,欲娶是真,管理家事也是真——吳月娘身體不好,不管家事,玉樓過門后,家事一直都是玉樓管理,直到西門慶死前不久,才把賬本等交給金蓮。這里的關鍵在于西門慶沒有明確說出娶玉樓為正,而偏房也未嘗不可管理家事也。薛嫂作為媒婆,固然是故意含糊其辭,但西門慶到底是有心行騙呢,還是無意的含混?我們很難辨別。與此對照,詞話本中的西門慶說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門為正,管理家事。”多了“為正”二字,西門慶之有意行騙便罪責難逃了。繡像本寫騙娶,妙在含含糊糊,似有意似無意;詞話本不給讀者留下遐想余地,道德判斷黑白分明、直截了當,此處異文便是一個明顯的例證。 偶爾繡像本也有比詞話本更為豐滿之處,比如玉樓出來見西門慶,繡像本多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詞話本只作“那婦人問道”而已。繡像本寫女人,每每寫得婉轉而旖旎,玉樓不直接問西門慶而轉臉問薛嫂,更得男女初次見面交言的神理。 本回有一段詩詞形容玉樓的相貌。詞話本中寫實的“長挑身材”,繡像本作空靈清淡的“月畫煙描”;詞話本的“但行動,胸前搖響玉玲瓏;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繡像本作“行過時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花香細生”之含蓄溫柔,遠過“麝蘭香噴鼻”多矣。總之是把玉樓寫成一個淡雅端淑的佳人,與金蓮容貌性情的艷麗形成對比。此外,繡像本把“嫦娥、神女”字樣一概刪去,大佳。因為神女、嫦娥的意象已經用得太濫了,毫無生動新鮮的魅力。 寫楊姑娘和張四舅相罵,傳神處在其越罵越沒有邏輯,完全變成了難聽的臟話,相互侮辱以出氣,得一切相罵之神理,因為罵架都是感情用事、無理可講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