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端午節(jié)的落雨飛云 理解和欣賞這一回的關(guān)鍵,在如何解讀王婆遇雨。王婆為西門慶和金蓮打酒買菜,回來的路上遇到大雨,衣服淋得精濕。其實寫王婆不遇雨又何妨?本書幫閑多矣,遇雨又何必王婆?最令人迷惑的是為什么王婆遇雨被寫入本回回目?回目通常是一回書之重要事件的總結(jié)撮要。第六回的上半,關(guān)鍵情節(jié)是何九受賄,所以繡像本回目上半句是“何九受賄瞞天”,固其宜也。然而看看此回下半,中心人物是西門慶與金蓮,尤以金蓮彈琵琶唱曲、曲中兩喚梅香(張竹坡認為是為春梅而作的伏筆)、西門慶飲“鞋杯”為二人“殢雨尤云”一幕中的高潮。何以回目的編排專門看中“王婆遇雨”這一“幫閑”之筆哉? 張竹坡也敏銳地注意到遇雨這一情節(jié)的潛在多余性,因此在總評、行評中特意指出:一,寫王婆,實際上是在預(yù)寫下一回為玉樓說媒的薛嫂:“何處寫薛嫂?其寫王婆遇雨處是也。見得此輩止知受錢,全不怕天雷,不怕鬼捉,昧著良心在外胡作,風(fēng)雨晦明都不阻他的惡行。益知媒人之惡,沒一個肯在家安坐不害人者也。則下文薛嫂,已留一影子在王婆身上。不然王婆必寫其遇雨,又是寫王婆子甚么事也。”二,“為武二來遲作證。武二來遲,以便未娶金蓮又先娶玉樓,文字騰挪,固有如此。”蓋下文第八回中,寫武松去而復(fù)來,“路上雨水連綿,遲了日限”。張氏旁評:“方知王婆遇雨之妙。” 張氏的評語,有其道理,但是其重要性不僅在于解釋了王婆遇雨,還在于我們由此更注意到王婆遇雨這一情節(jié)表面上的“多余性”。“遇雨”與“瞞天”的確形成絕妙好對:人命關(guān)天,人卻皆不畏抽象無形的天,而畏具體有形的從天上落下來的雨,在這種對比之中,有著作者微妙的感慨與諷刺。 不過,“遇雨”在文本中所起的作用遠不止此。如果先從小處說起,就是這個小小細節(jié)為這部小說增添了仿佛在“寫實”的那種真實感。端午節(jié)只靠這一場雨,這場雨又只靠王婆淋濕衣服、在人家屋檐下避雨、用手帕裹頭,才格外神采四溢。然而遇雨不僅是現(xiàn)實性的,更是抒情性的,一部小說里,尤其是一部長篇小說里,不能沒有這種所謂的閑筆,不能沒有這種抒情性的細節(jié)。一方面如上文所說,這是緊鑼密鼓之間的中場休息,使得一部長篇小說保持節(jié)奏上快慢、松緊的平衡;另一方面,在散文性的敘事之間忽然作抒情筆墨,同樣是為了造成交叉穿梭的節(jié)奏美感。本書至此回是一結(jié)。上一回后半,專寫武大之謀殺,整個事件發(fā)生在三更半夜,極其殘酷和凄慘。這一回上半,以何九受賄收束這場謀殺的余波,下半則陡然一轉(zhuǎn),寫端午節(jié)(書中描寫的第一個節(jié)日,別忘了也是韓愛姐的生日也),寫潘媽媽來看望金蓮(潘媽媽第一次直接出現(xiàn)),寫西門慶從岳廟回來給金蓮買了首飾,寫王婆為二人買酒食回來的路上遇到大雨,寫金蓮第一次為西門慶彈琵琶唱曲,寫西門慶用金蓮的鞋子作酒杯。到了這一回,西門慶、潘金蓮兩個主要人物已經(jīng)得到充分詳細的描寫介紹,而金蓮從九歲被賣以來,這是初次獲得完全的人身自由,可以盡情享受和西門慶代價高昂的私情。下一回西門慶娶玉樓、收雪娥、嫁大姐,一連串重要事件發(fā)生,而西門慶遂置金蓮于不顧達兩個多月之久,則在西門慶辜負金蓮、給她造成前所未有的傷心之前,有這么一段短暫的時間,是西門慶與金蓮二人最為恩情美滿的日子。因此,此回頗似戲劇演出的中場休息,或者一場交響樂中間的插曲,又好似明朝長達數(shù)十出的傳奇劇,往往在緊鑼密鼓的重大戲劇化事件之間穿插一點插科打諢或者輕松的過場。 不過,作者借以抒情的工具十分有趣,因為偏偏是這個怙惡不悛的角色王婆。且看她“慌忙躲在人家屋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這最后的一句話是作者的神來之筆,完全是詩的語言,更是律詩里面的對偶句:試看這句話里面,有云,有雨,有雨之腳,有王婆之步子,雨腳慢而王婆之步子大,寫得何等優(yōu)美而靈動哉。而邪惡無恥如王婆居然也被寫得如此富有詩意,我們一方面從道德層面厭惡王婆的狠毒奸詐貪婪,一方面卻又不得不從美學(xué)的層面贊嘆這個人物的優(yōu)美動人。而邪惡無恥之王婆,也寫其避雨、濕衣,不知怎的這個人物便一下子很有人情味兒,這是因為作者把她也作為人來對待,不是像黑白分明的宣傳性作品中刻畫的妖魔鬼怪或者卡通人物那樣單薄虛假。這是《金瓶梅》一書格外令人心回的地方。 端午節(jié)是注重節(jié)日描寫的《金瓶梅》所描寫的第一個節(jié)日。端午節(jié)這場大雨,象征性地襯托了西門慶與潘金蓮稍后的“殢雨尤云”。西門慶與潘金蓮常常被比作肇始了“云雨”這一比喻的楚襄王與巫山神女。這個自《高唐賦》《神女賦》以來已經(jīng)被用濫了的意象,隨著我們閱讀《金瓶梅》的深入而取得了十分切實的意義,因為在西門慶生命的盡頭處,出現(xiàn)了一個從未現(xiàn)身的揚州女子“楚云”(第七十七回、八十一回)。這個女子是苗青為了感謝西門慶的救命之恩而買給西門慶的“禮物”,據(jù)說不僅生得美麗動人,而且擅長唱曲,如果真的來到西門府,可以想象將是眾婦人新的嫉妒對象。然而,這片“楚云”始終只是虛幻:就在西門慶生病前后,她也在揚州生起了病,因此從未被西門慶的伙計們帶回來過。就像《紅樓夢》里的湘云,所謂“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楚云的得病與缺席,象征著西門慶云雨生涯的消散。則第六回的漫天黑云,一場大雨,也象征著西門慶鼎盛時期的臨近,小說“正文”之序幕的揭開。 “云飛”二字,先前寫武大捉奸時用過。他來得太早,西門慶還沒到,鄆哥囑他先去賣一會兒炊餅再回來,《水滸傳》中作“武大飛云也似去賣了一遭”,然而“飛云”二字,不及“云飛”多矣。“飛云”是散文式的語言——飛翔的云,飛翔由動詞變成了形容詞,于是二字顯得凝滯而固定;“云飛”則是云彩之飛,在句子里面二字又合作動詞用,富有動感。如宇文所安之言:這是“花紅”和“紅花”的分別也。 二命運的琵琶 此回中金蓮彈琵琶,是書中第一次。第一回寫金蓮自嘆命薄嫁給武大,“無人處”便唱《山坡羊》抒發(fā)幽怨。五回之后,才見金蓮再次唱歌,不過不是“無人處”,而是唱給西門慶聽。唱的內(nèi)容是燒夜香。燒夜香意味著許愿,而曲子里面的人既然“冠兒不帶懶梳妝”,則許愿的內(nèi)容應(yīng)可不得而知——不外乎思念情郎。金蓮選擇這首曲子是自喻,與現(xiàn)狀有關(guān)(西門慶有好幾天沒有來看她),然而也預(yù)兆了她的將來:一,被西門慶娶回家之后常常獨守空房;二,將來在守西門慶孝時(應(yīng)了曲中的“穿一套素縞衣裳”)與陳敬濟私通,便正是以燒香為名,而陳敬濟“弄一得雙”,也正是在“燒香”那次幽會得到了金蓮的“梅香”春梅;三,又映照第二十一回月娘與西門慶反目后的燒夜香,祈禱西門慶早日回心轉(zhuǎn)意。 然而,盡管有激情的做愛,聰明柔情的暗示,甚至為了情夫而下毒手的謀殺,還是不能拴住西門慶的心。下一回,西門慶便娶了孟玉樓。則此回一開始時的曲牌《懶畫眉》——“別后誰知珠玉分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可以說是西門慶為了金蓮而拋閃的妻妾(“把家中大小丟得七顛八倒,都不歡喜”),也可以說是在預(yù)兆西門慶為了玉樓而置之不理的金蓮。 三從九叔到老九 《水滸傳》里,西門慶對仵作何九一路叫“九叔”,此處一路只叫“老九”。原文何九叔并不知道二人的奸情,所以對西門慶請他飲酒、贈銀感到疑惑,直到見了金蓮以及中毒而死的武大尸首之后才化解心中懷疑;繡像本改為“何九接了銀子,自忖道:其中緣故,那卻是不須提起的了”,何九其人顯得乖覺了很多。比起《水滸傳》和詞話本,繡像本多了何九的一段心理描寫,言其本來打算留著銀子等武二回家做見證,轉(zhuǎn)念又想“落得用了再說”。下面何九見機行事,葫蘆提裝殮了武大,情節(jié)至此與《水滸傳》分化。一旦得到自由,作者的筆墨也越發(fā)靈活飛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