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一秋天的書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它起于秋天:西門慶在小說里面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結束于秋天:永福寺肅殺的“金風”之中。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第一回,無論熱的世界還是冷的天地。秋屬金,而第一回中的眾多伏筆就好像埋伏下的許多金戈鐵馬,過后都要一一殺將出來,不能浪費。 第一回中,新近死掉的有一頭猛虎,一個男子卜志道,還有一個將死未死的女人卓丟兒——且不提那些“早逝”的西門慶父母西門達、夏氏,先妻陳氏,張大戶,王招宣,以及一個頗有意思的配角白玉蓮。西門慶第三個妾卓丟兒從病重到病死,從廣義上說,預兆著西門慶的女人們一個一個或死亡、或分散的結局,從狹義上說,預兆著瓶兒的命運。卓丟兒與瓶兒的映襯,既是平行式的,也是對比式的:只要我們對比一下西門慶對卓氏的病是什么反應,就可以見出后來他對瓶兒的感情有多深。在西門慶的一班朋友里,一開場就死了的卜志道(“不知道”)則預兆著書中諸男子的結局:一幫酒肉兄弟的死亡與分散,花子虛與西門慶的早亡(二人都是“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三人對卜志道之死的反應(嘆息了兩聲之后,立刻轉移了話題,而且其死亡被夾在品評青樓雛妓李桂姐與談論結拜那天“吃酒玩耍”之間道出),一來揭示了十兄弟的“熱”實際乃是“冷”,二來也預現了花子虛、西門慶甚至武大死后的情形。張竹坡評:“既云兄弟,乃于生死時只如此,冷淡煞人。寫十兄弟身分,如此一筆,直照西門死后也。”只不過映照花子虛、西門慶之死是從正面(結拜兄弟的翻臉無情),映照武大之死是從反面(親兄弟武松的“放聲大哭”也)。 至于白玉蓮,這個配角有趣之處在于她和全書毫不相干:本回提到的其他那些早逝的人物至少有情節上的重要性,比如張大戶后來有侄子張二官,王招宣有遺孀林太太,寫西門慶的父母是介紹這個主角的根基來歷,寫西門慶的先妻陳氏是為了出西門大姐,更是為了帶出陳敬濟,不像我們這個玉蓮無根無葉,與本書的情節發展沒有任何關系。白玉蓮的出現,其作用完全是“文本”的,也就是說它向我們顯示的完全是文字的花巧、文字的樂趣;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以古典詩詞或者散文的思維和美學方式來想《金瓶梅》,我們就會發現,白玉蓮這個人物根本是潘金蓮的對偶。玉蓮和金蓮當初是張大戶一起買進家門的使女,兩人同房歇臥,金蓮學琵琶而玉蓮學箏,后來玉蓮死了,剩下金蓮一個。安插一個白玉蓮者,一來是平行映襯與對比,比如特別寫其“生得白凈小巧”,與膚色較黑的金蓮恰成反照;二來“白玉蓮”的名字有其寓意:蓮本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卉,何況是玉蓮,何況是白玉蓮,她的早死使她免除了許多的玷污,隱隱寫出金蓮越陷越深、一往不返的沉淪;三來玉蓮的“白凈小巧”與以膚色白皙為特點的瓶兒遙遙呼應,玉蓮的早死籠罩了瓶兒的命運;四來玉蓮的名字兼顧玉樓(玉樓也是金蓮之外,西門慶的六個妻妾中唯一會樂器的女子),后文中,玉樓每每以金蓮的配角出場,也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對偶”之美學和哲學觀念的具體表現也。 在死亡方面,武松是以死亡施與者或曰死神使者的形象出現的:“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他坐在馬上,“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這個形象蘊涵著無窮的暴力與殘忍。武松一出場,便和紅色的鮮血聯系在一起。金蓮與西門慶二人,通過一頭死去的猛虎和他們對于武松的共同反應——“有千百斤氣力”——聯結在一起;而金蓮的結局,在這里已經可以見出端倪了。 二兄弟與亂倫 回目里面以“冷熱”二字對比。冷熱即炎涼。在第一回里,一方面是結義弟兄之熱,一方面是嫡親哥嫂之冷。當然在小說最后,我們知道“熱結”的弟兄因為西門之死而翻臉變冷,“冷遇”的哥嫂卻因死去的大郎而變得更加情熱——情熱以致殺嫂的程度;但是酒肉之交的結義兄弟盡可以諷刺性地以“熱結”來描寫(這種勢利之熱,其實是熱中有冷),嫡親哥嫂卻何故以“冷遇”出之哉(尤其金蓮之對待武松,其實是冷中之熱)?我們固然可以解釋說,作者要照顧回目的對仗工整,所以“熱結”必對以“冷遇”。不過事情恐怕也沒那么簡單。何以然?我們且看看武氏兄弟對彼此的反應,就會覺得他們的關系不像是單純的“悌”。武松本來是回家探兄長,無意間打死了老虎,無意間做了都頭,但是探兄的意思似乎也就淡了,寧肯在街上“閑行”,也不回家看哥哥,兄弟是偶然“撞見”的。那么武大呢,每日在街上賣炊餅,明明聽說自己的兄弟打死了老虎、做了都頭,也不見去清河縣找尋兄弟。再看哥哥帶著弟弟回家,要武松搬到一起來住,完全是金蓮提出的主張。金蓮當然是有私心的,但是武大何以對這件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呢?兩口子送武松下樓,金蓮再次諄諄叮囑:“是必上心搬來家里住。”武松回答說:“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金蓮勸說武松搬來的話里,口口聲聲還是以“俺兩口兒”“我們”為本位,但是武松的答話卻只承認“嫂嫂厚意”而已,這樣的回答又置武大于何地哉?而“今晚”便搬來,也無乃太急乎?聽到這句回答,無怪金蓮大概也因為驚喜而忘記了保持一個冠冕堂皇的“俺兩口兒”的身份,說出一句:“奴這里等候哩!” 對比《水滸傳》在此處的描寫,雖然只有數語不同,便越發可以見出《金瓶梅》作者曲筆深心。在《水滸傳》里,武大初見武二,便嘮叨說有武二在時沒人敢欺負他多么好,后來武二臨走時,武大附和著金蓮的話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我們注意到:在《水滸傳》中,搬來同住的邀請來自武大、金蓮兩個人,而武松在答應的時候,認可的也是哥哥和嫂嫂兩個人,完全不像在《金瓶梅》中。武大對于武松搬來同住一直沉默不語,而他在《水滸傳》中所說的話“也教我爭口氣”在《金瓶梅》中被挪到金蓮的嘴里:“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大對于武松搬來同住的曖昧態度,固然是為了表現金蓮的熱情和武大的無用,另一方面也使得兩兄弟的關系微妙和復雜起來。 詞話本第一回開頭一段長長的“入話”,借用劉邦和戚夫人、項羽和虞姬,說明“當世之英雄,不免為二婦人以屈其志氣”,“妾婦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領于牖下,難矣”。又道:“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慎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這段道德論述,似乎暗示了“尤物禍水”“女色害人也自害”的陳詞。比起詞話本第一回,繡像本的第一回不僅自身結構十分嚴謹,而且在小說的總體結構上也與第一百回形成更好的照應:開始對于酒色財氣的評述,歸結到“色即是空”,所以“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參透了空色世界,落得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伏下最后孝哥的出家;西門慶在玉皇廟由吳道士主持結拜兄弟,對比第一百回中永福寺由普靜和尚解脫冤魂;玉皇廟里面應伯爵講的關于“曾與溫元帥搔胞”,預兆了后來陳敬濟在晏公廟做道士時成為師兄內寵的命運;應伯爵開玩笑把其他的結拜兄弟比作“吃”西門慶的老虎,也是具有預言性質的黑色幽默。不過。第一回與第一百回的真正照應,還在于對“兄弟”關系的反復對比參照:在第一百回,西門慶十兄弟之一的云理守背棄結拜的恩義,乘人之危,企圖非禮月娘,月娘堅執不從,映照此回潘金蓮對武松的想入非非和武松的不為所動,瓶兒對于結拜一事曖昧的“歡喜”和西門慶對結拜兄弟的妻子同樣曖昧的夸獎:“好個伶俐標致娘子兒!” 然而作者對于兄弟關系所下的最曖昧的一筆,在于武大一家的鏡像韓道國一家的遭遇。王六兒與小叔舊有奸情,后來不但沒有受到報應,反而得以在韓道國死后小叔配嫂,繼承了六兒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家產,安穩度過余生。無論繡像本評點者還是張竹坡,到此處都沉默不語,沒有對王六兒、韓二的結果發出任何評論。想來也是因為難以開口吧。按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善惡報應說,怎么也難解釋王六兒和韓二的結局。僅僅從這一點來看,《金瓶梅》——尤其是繡像本《金瓶梅》——就不是一部簡單的因果報應小說。浦安迪也注意到六兒、韓二結局的奇特:“小說中描寫的扭曲婚姻關系之另一面,也是更加令人困惑的一面,在于韓道國、王六兒在合伙勾引西門慶、騙他的錢財時表現出來的溫暖的相互理解——這種曖昧一直持續到本書的結尾,六兒嫁給小叔,并且比西門慶生命中那些不如她這么毫不掩飾的女人都活得更長久。”[1]在探討《金瓶梅》這一章節的結尾處,作者提出:“也許……讀者希望在玉樓還算不錯的結局當中,或者甚至像王六兒和韓二這樣表面上看去根本沒有什么希望的角色之美滿結果當中,讀出另外一種救贖的信息。”[2]浦安迪本人并不完全認同這處解釋,但他也沒有對王六兒和韓二的結局進一步提出更多的分析。我想,他的遲疑和假設更說明六兒、韓二結局的特殊性和曖昧性。 兄弟的關系被夾在他們之間的女人變得極為復雜而充滿張力,但有一點我們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就是《金瓶梅》是一部對于“亂倫”的演義。這個“亂倫”是事實上的,更是象征意義上的。書中實際的亂倫(雖然還不是血親之間的亂倫),有韓二和嫂嫂王六兒,敬濟和金蓮,金蓮對武松得不到滿足的情欲,一筆帶過的配角陶扒灰。但是更多的是名義上的亂倫:西門慶的表子桂姐是西門慶的妾李嬌兒的侄女,則西門慶實際是桂姐的姑夫;桂姐又認月娘為干娘,則西門慶又成了她的干爹;桂姐的情人王三官拜西門慶為義父,則桂姐、三官便是名分上的兄妹;西門慶娶了結拜兄弟的遺孀瓶兒。性愛之亂倫引申為名分的錯亂:西門慶與蔡太師的管家以親家相稱而無親家之實,西門慶拜蔡京為干爹,原來無姓的小仆玳安最后改名西門安而承繼了西門慶的家業,被稱為“西門小員外”,儼然西門慶之假子,但是當初玳安又曾與西門慶分享伙計賁四的妻子。雖然繡像本《金瓶梅》以道廟開始、以佛寺結束,但是儒家“必也正名乎”的呼吁、對名實不副感到的道德焦慮,在《金瓶梅》的世界中獲得了極為切實的意義。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