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柳宗元(一)-《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大全集》


    第(1/3)頁

    牛賦

    若1知牛乎?牛之為物,魁形2巨首。垂耳抱角3,毛革疏厚,牟4然而鳴,黃鐘5滿脰6,抵觸隆曦7,日耕百畝,往來修直,植乃禾黍8。自種自斂,服箱9以走,輸入官倉,已不適口10。富窮飽饑,功用不有;陷泥蹶塊{11},常在草野。人不慚愧,利滿天下。皮角見用,肩尻{12}莫保;或穿緘縢{13},或實{14}俎豆{15},由是觀之,物無逾者。

    不如羸驢,服逐駑馬。曲意{16}隨勢,不擇處所。不耕不駕,藿菽{17}自與。騰踏康莊,出入輕舉。喜則齊鼻,怒則奮躑。當道長鳴,聞者驚辟{18}。善識門戶,終身不惕。

    牛雖有功,于已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注】

    1若:你。2魁形:體形魁梧。3抱角:牛頭兩角相對彎曲,形如環抱。4牟:同“哞”,牛之嗚叫聲。5黃鐘:形容牛叫聲。6脰(dou豆):脖子,這里指牛的喉嚨。7隆曦(xi稀):烈日。8往來修直:往來耕地,翻出的壟溝又長又直。禾黍,泛指農作物。9服箱:拉車。服,“負”的假借字。箱,車廂。10不適口:即吃不飽。適,到。一作滿足講。{11}蹶(jue決)塊:倒在地上。{12}肩尻(kāo考):指全身骨肉。肩,指前腿部分。尻,屁股。{13}緘縢(jiānteng尖藤):繩索。{14}實:充實,引申為盛。{15}俎(zǔ組)豆:古代祭祀時盛祭品的器皿。{16}曲意:盡意,挖空心思。{17}藿菽(huoshū獲叔):豆葉和豆子,這里泛指上等飼料。{18}驚辟:嚇得避開了。辟,同“避”。

    賦,古代一種文體,多用鋪陳排比之手法狀物、抒情。這篇小賦是柳宗元被貶謫永州期間的作品。永貞革新失敗之后,柳宗元及其同道都備受排擠打擊,有的被貶謫荒,有的甚至被害致死,但他對自己事業的信念仍然堅守不渝。

    《牛賦》就是一篇體物言志、托物寄情之作。柳宗元把自己比做牛,把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比做“羸驢”。認為像他這樣的人,勤勤懇懇做了許多有利于天下的事,卻得不到好報;而那班趨炎附勢的小人,不勞無功,無益于世,卻因為善于鉆營取巧享受厚祿,通過這一形象對比抨擊了當時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發了自己強烈的不滿情緒。

    在這篇抒情小賦中,柳宗元緊緊抓住牛的特征,形神兼備地描繪了牛的形象,情深意切地頌揚了牛的精神。賦開頭六句“牛之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黃鐘滿脰”勾畫了牛的外觀聲貌,乃至皮角骨肉,成功刻畫出一頭牛任勞任怨的奉獻形象,開篇點題,直沖牛而來。

    緊接著就對牛的外形進行了描述:體魁頭大,兩耳下垂,兩角合抱,毛疏皮厚,叫時聲音洪亮,僅用了16個字就在讀者的心中樹立了牛高大、矯健、憨厚、魁偉的形象。接下來寫牛勤奮耕作,它頭頂烈日,背負著沉重的犁耙默默無聞地耕耘著土地,然后農人種下莊稼。從播種到收獲,都離不開牛的辛勤勞動。收得的糧食,送入官倉,養活百姓,窮的富了,饑者飽了,牛對人類可謂功德無量。然而牛不圖享受,只習慣于在田地荒野中腳踏泥濘的土塊。寥寥數語,就把牛勤勤懇懇、默默貢獻的品德描繪得活靈活現。牛“利滿天下”,還表現在它渾身上下都是寶,一切都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臀,用途極廣,或作食品,或作繩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觀之,物無逾者”。對牛的高貴品質,給與了極高的評價。

    賦的后一半筆鋒一轉,羸驢“曲意隨勢”“不耕不駕”,反而坐享其成。尤其第三段落,只有6句,24個字,卻句句力匹千鈞。“牛雖有功,于己何益”,這一憤激的反語,對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時強烈地為牛抱打不平。“命有好丑,非若能力。”牛與驢的天壤之別,這是命運使然,決不是能力所能改變的。既然如此,就只好“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了。

    一百多字的《牛賦》,把牛“日耕百畝”的獻身精神和“利滿天下”的無量功績刻畫得入木三分;把驢“不耕不駕”的懶散傲慢和“善識門戶”的投機鉆營揭露得淋漓盡致,寫盡了趨炎附勢的小人飛揚跋扈的模樣。牛與驢的對比,相互襯托,使牛的形象顯得更加魁偉,更加高尚,造成強烈的相反相成的效果。

    《牛賦》的可貴效果,不僅在于思想蘊意的光華,更在于藝術形象的成功塑造。無論是刻畫牛,還是描述驢,作者都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細致入微,到了形神畢現的地步,以至于托物言志水到渠成,絲毫沒有牽強附會之感,文筆簡練而含義深遠。

    后人評論

    章士釗:“子厚為文,善于持喻,然其妙處,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謂此賦為叔文寫照以此。”

    囚山1賦

    楚越之郊2環萬山兮,勢騰踴夫波濤。紛對回合仰伏以離迾3兮,若重墉4之相褒。爭生角逐上軼旁出兮,其下坼裂而為壕5。欣下頹以就順兮,曾不畝平6而又高。沓云雨而漬厚土兮7,蒸郁勃其腥臊8。陽不舒以擁隔兮,群陰沍而為曹9。側耕危獲茍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勞。攢林麓以為叢棘10兮,虎豹咆?代狴牢{11}之吠嗥。胡井眢{12}以管視兮,窮坎險其焉逃?顧幽昧之罪{13}加兮,雖圣猶病夫嗷嗷。匪兕{14}吾為柙兮,匪豕吾為牢。積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賢日以進,誰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15}。

    【注】

    1囚山:囚禁于山,被山囚禁。這是個比喻的說法。2楚越之郊:楚地和越地的郊外。楚、越本是春秋時代的諸侯國名,大致相當于今之江浙、兩湖一帶,這里借指永州。3離迾(liè列):遮隔。4重(chóng崇)墉:重重疊疊的城墻。5軼:超過。坼(chè徹):裂開。6不畝平:沒有一畝平地。7沓(ta踏):會合。漬:浸濕。8郁勃:形容臭味強烈。腥臊:臭惡的氣味。9沍(hù戶):寒冷凝結。曹:偶,對偶。10叢棘:古代囚犯人的地方,四周用棘條堵塞,防止犯人逃跑。{11}咆?(han喊):虎豹咆哮聲。狴(bì閉)牢:監獄。狴,即狴犴,傳說是看守牢門的野獸。{12}井眢(yuān淵)以管視:意即坐井觀天。眢,無水的枯井。{13}幽昧之罪:不明不白的罪名。{14}兕(sì寺):似牛一角,即犀牛。{15}滔滔:連綿不斷的樣子。

    元和九年(814),恰值柳宗元被貶在永州,名為官吏,實則囚徒。在《囚山賦》一文中,他將永州的山看做囚禁自己的牢墻,真實地反映了他的生活感受,抒發他因參與永貞革新而遭貶謫的憤慨和痛苦,感情沉郁激蕩,寫景文字多隱喻著現實的黑暗與世路的艱險,是騷體賦的名篇。

    《囚山賦》是一篇抒情賦,用幽思苦語寫成,讀之令人凄惻。前半部分扣住主題上的“山”字,大做文章,反復描寫,不僅寫到山水自然的荒莽兇險,展現了自己遭到無枉貶謫的悲憤心。永州群山環繞的景象,借景抒情,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囚徒,被禁錮在南方蠻荒之地。

    將《永州八記》與《囚山賦》對讀,同樣是永州的山水,然而因為作者感情前后迥異,所以描繪出來的風景也風馬牛不相及。正因為心中苦悶,所以柳宗元看到連綿不絕的山水之時,產生的不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是無窮無盡的厭惡之情了。于是眼中的山就變得“爭生角逐”“陽不舒”“群陰沍”了,這是作者客觀感情的外化。

    后人評論

    劉晌《舊唐書?柳宗元傳》:“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為《騷》文十數篇,覽者為之凄側。”

    封建1論

    天地果無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2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則孰為近?曰:有初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勢之來,其生人之初乎?不初,無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3,鹿豕狉狉4,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于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5、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會于一。是故有里胥6而后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后有諸侯,有諸侯而后有方伯、連帥7,有方伯、連帥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

    夫堯、舜、禹、湯之事遠矣,及有周而甚詳。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五等8,邦群后,布履星羅9。四周于天下,輪運而輻集。合為朝覲{11}會同,離為守臣捍城{12}。然而降于夷王,害禮傷尊,下堂而迎覲者。歷于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魯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厲,王室東徙,而自列為諸侯。厥后,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13}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14}者有之,天下乖戾{15},無君君{16}之心。余以為周之喪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諸侯之盛強,末大不掉{17}之咎歟?遂判為十二,合為七國,威分于陪臣之邦,國殄{18}于后封之秦,則周之敗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19},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此其所以為得也。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其有由矣。亟{20}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鋤梃謫戍之徒{21},圜視而合從{22},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23},剖海內而立宗子,封功臣。數年之間,奔命扶傷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遲{24}不救者三代。后乃謀臣獻畫,而離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國居半,時則有叛國而無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繼漢而帝者,雖百代可知也。

    唐興,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為宜也。然猶桀{25}猾時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時則有叛將而無叛州。州縣之設,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遷其秩{26}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跡,斷可見矣:列侯驕盈,黷貨事戎{27},大凡亂國多,理國寡,侯伯不得變其政,天子不得變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跡,亦斷可見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萬人側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漢興,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國,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雖亂,不可變也,國人雖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28}而遷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財{29},怙勢作威,大刻于民者,無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謂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漢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馮唐,聞黃霸之明審,睹汲黯之簡靖,拜之可也,復其位可也,臥而委之以輯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賞。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設使漢室盡城邑而侯王之,縱令其亂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術莫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譴而導之,拜受而退已違矣;下令而削之,締交合從之謀周于同列,則相顧裂眥,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則削其半,削其半,民猶瘁矣,曷若舉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漢事然也。

    今國家盡制郡邑,連置守宰,其不可變也固矣。善制兵,謹擇守,則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謂知理者也。

    魏之承漢也,封爵猶建;晉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30},不聞延祚{31}。今矯而變之,垂二百祀,大業彌固,何系于諸侯哉?

    或者又以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復議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衛于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繼世而理。繼世而理者{32},上果賢乎,下果不肖乎?則生人之理亂未可知也。將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視聽,則又有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圣賢生于其時,亦無以立于天下,封建者為之也。豈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勢也。”

    【注】

    1封建:指“封國土,建諸侯”的分封制,即奴隸制時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賜給貴族,在封定的區域內建立諸侯國,世代相傳。2生人:生民,人類。3榛(zhēn真)榛:草木雜亂叢生的樣子。4狉(pi批)狉:野獸成群奔跑的樣子。5方伯:一方諸侯的首領。6里胥:里長,古代地方基層行政單位的小吏。7連帥:十國諸侯的首領。8五等: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9布履星羅:諸侯國遍布各地,像繁星羅列一樣。10輻(fú福):車輪上連接外緣的輪和中央軸心的直條。{11}朝覲(cháojìn朝晉):是指諸侯朝見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覲”。{12}捍(hàn捍)城:保衛天子的將帥,此指諸侯。{13}射王中肩:周桓王十三年(前707),率諸侯伐鄭,鄭莊公領兵抵抗,王師大敗。鄭大夫祝聃射桓王,箭中其肩。{14}誅萇(cháng長)弘:殺死周敬王的大臣萇弘。{15}乖戾(lì利):反常。{16}君君:把君主當做君主對待。第一個“君”宇作動詞用。{17}末大不掉:即“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強,指揮不動。掉,搖擺。{18}殄(tian舔):滅亡。{19}雄圖:險要之地。{20}亟:屢次。{21}負鋤梃(tǐng挺)謫戍之徒:扛著鋤頭木棍的被懲罰去防守邊疆的人,此指秦末陳勝、吳廣領導的農民起義軍。{22}圜(huán環)視:互相顧視的樣子。合從:本指戰國時東方六國聯合以抗秦,此指全國各地聯成一體反抗秦王朝。{23}徇(xùn訓)周之制:沿襲周朝的分封制。徇,依從。{24}陵遲:衰落。{25}桀猾:兇悍狡猾的人。此指反叛的藩鎮。{26}秩:官職的品級,官階。{27}黷(dú讀)貨事戎:貪財好戰。{28}掩捕:乘人不備而予以逮捕。{29}奸利浚(jùn俊)財:非法取利,搜刮錢財。浚,指拿、取。{30}二姓陵替:歷史上的魏、晉兩代衰亡。二姓,指魏國的曹氏和晉朝的司馬氏。{31}不聞延祚(zuo坐):沒有聽說國運長久。祚,帝位。{32}繼世而理:喻一代繼承一代地統治所封領地。

    《封建論》是柳宗元于貶謫永州時期創作的最為重要的一篇政論文章,也是他政論文的代表作。本篇結構嚴謹、邏輯縝密、觀點獨到、文氣磅礴。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秦漢魏晉唐,通過大量歷史事實對分封與郡邑兩種政治體制的優劣利弊進行了深刻的縷析與評述。之所以有“封建”之制,其原因“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舉奉之”。因此,“封建非圣人意也,勢也”。

    文中所論的分封制,指的是“封國土,建諸侯”,是一種適應商、周奴隸制社會需要,把全國分為許多由世襲諸侯統治的小王國的政權制度。后來這些諸侯小國鬧獨立,造成國家的分裂,阻礙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越來越暴露出這種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中唐時期,藩鎮割據的現象愈演愈烈,和這種局面相配合,倡導分封制的論調又盛行起來。針對此等情況,柳宗元就寫了這篇《封建論》,論述分封制和郡縣制產生的原因,肯定郡縣制才是歷史發展的趨勢,并給予各種鼓吹恢復分封制的謬論以有力的駁斥。

    柳宗元的論述從立論到論證到結論,一氣呵成,大開大合。先說天地、國家之初的演變,再論政治體制的形成,并歷數分封體制下的種種弊病,然后與郡邑制進行比對,認為要實現天下的長治久安,就必須有一個適合人才生長和脫穎而出的環境,即形成一個“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的流動機制,從而證明郡縣制取代分封制是社會發展的大勢所趨。本文把總結歷史經驗和現實思想政治斗爭結合起來,通過揭露分封制的種種弊端,借以猛烈抨擊腐朽跋扈的藩鎮割據勢力,表現出高超的識見和鮮明的現實針對性,通讀下來,具有勢不可擋的辯論力量。蘇軾評價說:“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征、李百藥、顏師古,其后則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圣人復起,不能易也。……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后人評論

    孫琮《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評語卷二:“識透古今,眼空百世”。

    駁復仇議

    臣伏見天后時1,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2,父爽為縣吏趙師韞3所殺,卒能手刃父仇,束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4,且請編之于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5之。

    臣聞禮6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理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并焉。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7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8,壞禮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傳于后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圣人之制9,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讞10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11},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于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于非辜,州牧{12}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13},吁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14}為大恥,枕戈{15}為得禮,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胸,介然自克{16},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17}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于罪,師韞之誅,不愆{18}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19}奉法之吏,是悖驁{20}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21},而又何旌焉?

    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是惑于禮也甚矣。禮之所謂仇者,蓋其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圣,不亦甚哉!

    《周禮》{22}:“調人{23},掌司萬人之仇。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仇之。”又安得親親相仇也?《春秋公羊傳》{24}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此推刃{25}之道,復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于禮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于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于令。有斷斯獄{26}者,不宜以前議從事。謹議。

    【注】

    1伏見:看到。舊時下對上有所陳述時的表敬之辭,下文“竊”同。天后:即武則天(624—705),名曌(即“照”)。廢睿(ruì銳)宗李旦自立,后人因稱武則天。2同州:唐代的州名,相當于今陜西大荔。下邽(guǐ歸):縣名,今陜西省渭南縣。3縣吏趙師韞:當時的下邽縣尉。4旌(jing京):表彰。閭:里巷的大門。5過:錯誤,失當。6禮:封建時代道德和行為規范的泛稱。7黷(dú獨)刑:濫用刑法。黷,輕率。8僭(jiàn見):超出本分。9制:制定,規定。10刺讞(yàn厭):審理判罪。{11}原:推究。端:原因。{12}州牧:州的行政長官。{13}蒙冒:蒙蔽,包庇。{14}戴天:頭上頂著天,意即和仇敵共同生活在一個天地里。{15}枕戈:睡覺時枕著兵器。{16}介然:堅定的樣子。自克:自我控制。{17}謝之:向他認錯。{18}愆(qiàn千):過錯。{19}戕(qiāng槍):殺害。{20}悖驁(bèiào倍傲):桀驁不馴。悖,違背。驁,傲慢。{21}邦典:國法。{22}《周禮》:儒家經典之一,內容是匯編周王室的官制和戰國時代各國的制度等歷史資料。{23}調人:周代官名。{24}《春秋公羊傳》:即《公羊傳》,為解釋《春秋》的三傳之一。{25}推刃:相互往來相殺不止。{26}獄:指案件。

    《復仇議》是陳子昂的《復仇議狀》的簡稱,是一篇很有名的駁議之作。徐元慶為父報仇,殺了父親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對于這樣一件事,陳子昂提出了殺人犯法應處死罪,而報父仇卻合于禮義應予表彰的處理意見。柳宗元卻認為這不但賞罰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慶報殺父之仇的行為既合于禮義,又合于法律,應予充分肯定。于是寫下了這篇駁論,在今日看來,雖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說明封建主義的禮義和封建主義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敗、冤獄難申的當時,仍然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本文大膽立論,觀點鮮明。柳宗元引經據典,說明陳子昂的主張自相矛盾,背禮違法,造成混亂。文章雖然從維護封建的“禮”與“法”的尊嚴出發,調和為親報仇與守法之間的矛盾。然而,作者在行文中,卻側重于說明官吏違法殺入應當受到懲處這個觀點,對人民群眾反抗暴虐官吏的行為客觀上予以支持,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吏治黑暗和官官相護的社會現實。

    因此可以認為,柳宗元《駁復仇議》是一篇高揚以人為本思想的光輝篇章。它以對弱者的深切同情,批駁初唐陳子昂“既誅且旌”的論點;并闡述了“調”,即“和諧”在處理社會矛盾中的作用。

    此外,文章分析透辟,語言精練而準確,駁論鮮明有力,反映了柳宗元散文“峻潔廉悍”的風格,被后人稱贊為是一篇說理精辟的經典議論文。

    后人評論

    茅坤:“陳、柳、韓三人議均為《新唐書?孝友傳》引錄,可稱其是對孝子復仇最具代表性的三種議論。若論思想境界,自以為柳文為高。”

    段太尉逸事狀

    太尉1始為涇州刺史時,汾陽王以副元帥居蒲2。王子晞為尚書3,領行營節度使,寓軍4邠州5,縱士卒無賴6。邠人偷嗜暴惡者,率以貨7竄名軍伍中,則肆志,吏不得問。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8,輒奮擊折人手足,椎釜鬲甕盎盈道上9,袒臂徐去,至撞殺孕婦人。邠寧節度使白孝德10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狀白府{11},愿計事。至則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12},公見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亂,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為涇州,甚適,少事。今不忍人無寇暴死,以亂天子邊事。公誠以都虞候{13}命某者,能為公已亂,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請。

    既署一月,晞軍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壞釀器,酒流溝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斷頭注槊上,植市門外。晞一營大噪,盡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將奈何?”太尉曰:“無傷也!請辭于軍。”孝德使數十人從太尉,太尉盡辭去,解佩刀,選老躄{14}者一人持馬,至晞門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殺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頭來矣!”甲者愕。因喻曰:“尚書固負若屬耶?副元帥固負若屬耶?奈何欲以亂敗郭氏?為白尚書,出聽我言。”

    晞出見太尉。太尉曰:“副元帥勛塞天地,當務始終。今尚書恣卒為暴,暴且亂,亂天子邊,欲誰歸罪?罪且及副元帥。今邠人惡子弟以貨竄名軍籍中,殺害人,如是不止,幾日不大亂?大亂由尚書出,人皆曰尚書倚副元帥,不戢{15}士,然則郭氏功名,其與存者幾何?”言未畢,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軍以從。”顧叱左右曰:“皆解甲散,還火伍中,敢嘩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16},請假設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門下。”命持馬者去,旦日來。遂臥軍中。晞不解衣,戒候卒擊柝衛太尉{17}。旦,俱至孝德所,謝不能,請改過。邠州由是無禍。

    先是,太尉在涇州為營田官{18}。涇大將焦令諶取人田,自占數十頃,給與農,曰:“且熟,歸我半。”是歲大旱,野無草,農以告諶。諶曰:“我知入數而已,不知旱也。”督責益急,農且饑死,無以償,即告太尉。

    太尉判狀辭甚巽{19},使人求諭諶。諶盛怒,召農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鋪背上,以大杖擊二十,垂死,輿來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瘡,手注善藥,旦夕自哺農者,然后食。取騎馬賣,市谷代償,使勿知。

    淮西寓軍帥尹少榮{20},剛直士也。入見諶,大罵曰:“汝誠人耶?涇州野如赭{21},人且饑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擊無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馬,賤賣市谷入汝,汝又取不恥。凡為人傲天災、犯大人、擊無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無馬,汝將何以視天地,尚不愧奴隸耶?”諶雖暴抗,然聞言則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終不可以見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涇州以司農征{22},戒其族:“過岐{23},朱泚幸致貨幣{24},慎勿納。”及過,泚固致大綾三百匹。太尉婿韋晤堅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謝曰:“處賤無以拒也。”太尉曰:“然終不以在吾第。”以如司農治事堂,棲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終,吏以告泚,泚取視,其故封識{25}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26}。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上史館{27}。今之稱太尉大節者,出入{28}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29}。宗元嘗出入岐周邠斄間{30},過真定{31},北上馬嶺{32},歷亭障堡戍,竊好問老校{33}退卒,能言其事。太尉為人姁姁{34},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35},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會州刺史崔公來,言信行直,備得太尉遺事,覆校無疑,或恐尚逸墜,未集太史氏,敢以狀私于執事{36}。謹狀。

    【注】

    1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官銜,不常設。文中段太尉指段秀實。2汾陽王:即郭子儀。郭子儀平定安史之亂有功,于肅宗寶應元年(762)進封汾陽王。3“王子晞句”:郭晞,汾陽王郭子儀第三子,隨父征伐,屢建戰功。4寓軍:在轄區之外駐軍。5邠(bin賓)州:治所在今陜西省彬縣。6無賴:橫行。7貨:財物,這里指賄賂。8嗛(qiàn欠):滿足。9釜:鍋。鬲(lì立):三腳烹飪器。甕(wèng翁):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10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庫車縣)人,李廣弼部將,廣德二年任邠寧節度使。{11}狀:一種陳述事實的文書。{12}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為避李世民、李治諱而改。{13}都虞候:官名,軍隊中的執法官。{14}躄(bì必):跛腳。{15}戢(ji集):管束。{16}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時,下午三至五時。{17}柝(tuo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18}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寧節度使時,以段秀實署置營田副使。{19}巽(xùn迅):通“遜”,委婉。{20}淮西:今河南省許昌、信陽一帶。{21}赭(zhě者):赤褐色。{22}司農征:為司農寺長官,掌國家儲糧用糧之事。{23}岐:州名,治所在今陜西省鳳翔縣南。{24}朱泚(cǐ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縣)人,時為鳳翔府尹。貨幣:物品和錢幣。{25}識(zhì志):標記。{26}太尉句:這是表示正文結束的話。{27}史館:國家修史機構。{28}出入:大抵,不外乎。{29}所立如是:指太尉律己和處事就是如此。{30}斄(tái臺):同“邰”,在今陜西省武功縣西。{31}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寧”之誤。真寧即今甘肅省正寧縣。{32}馬嶺:山名,在今甘肅省慶陽縣西北。{33}校:中下級軍官。{34}姁(xǔ許)姁:和善的樣子。{35}色:臉色。物:此指人。{36}執事:指專管某方面事務的官吏。這里指韓愈。

    段太尉(719—783),名秀實,字成公。唐汧陽(今陜西省千陽縣)人。做過節度使、司農卿,后來因為反對朱泚,在謀反中被殺害,追封為太尉。柳宗元為此深入民間,在對段秀實的事跡作了認真調查研究以后,力求在事實確鑿的基礎上,表現出人物的風貌。狀是舊時詳記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的一種文體。逸事狀專錄人物逸事,是狀的一種變體。

    這是一篇敘事嚴謹、寫人生動的傳記文。全文寫人栩栩如生,不著一句議論,純用冷靜從容的寫實手法,多側面地表現了人物外柔內剛、勇毅見于平易的個性特征,在客觀的敘述中隱含著深沉的歌頌之情,刻畫了一位封建時代正直官吏的形象。

    全文共寫了三個事件。第一個事件:勇服郭晞。作者依次寫悍卒肆志,自薦平亂,詣營陳辭,請留宿營,突出了段秀實外柔內剛的性格。特別是文中“注”和“植”兩個動詞,非常有力地突出了段秀實的“勇”。面對郭晞士卒的囂張氣焰,段秀實臨危不懼,不帶衛士,不帶佩刀,他知道要制服郭晞的士卒,不能憑借武力,只能曉之以大義。這就充分體現了段秀實善于用柔,平易而又剛強的個性。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四子王旗| 峡江县| 峨眉山市| 岗巴县| 华宁县| 两当县| 贡嘎县| 庄河市| 治多县| 巴塘县| 洛隆县| 凤阳县| 四子王旗| 富民县| 新田县| 新疆| 扬州市| 满洲里市| 元谋县| 临安市| 宕昌县| 东丰县| 奉化市| 齐齐哈尔市| 崇礼县| 东平县| 商洛市| 图们市| 札达县| 浑源县| 日照市| 益阳市| 大姚县| 姚安县| 河西区| 阿图什市| 大兴区| 大宁县| 台东市| 九龙城区| 黄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