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幽暗的地宮空蕩無依,再輕靈的腳步踩落都能蕩起聲浪疊疊,層層級級地在甬道中傳響,經(jīng)久不絕。 江聞秉燭走著,心思是從未有過的平靜,也不管頭頂傳來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腳步聲。 那些腳步里飽含急切、貪婪、蠻橫、粗暴,只有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寧靜——畢竟這里是屬于死者的終極歸宿。 地下蒙蒙的霧氣里,他看見了由大青磚鋪就的八角疊澀覆斗建筑,幾根仿木半圓立柱支撐著方方正正的狹小空間,地磚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蓮花紋,宛然如有雨露緩緩滑落, 厚重的石門上雕著栩栩如生的半側身侍女,梳著環(huán)華髻站在門后巴望著江聞,倚門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轉(zhuǎn)間幾乎要開口說話。 江聞總是隱隱覺得她一開口,就會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陰司言語,把那些幽泉里無人得還、無人知曉的黃粱夢音,用帶著奈河污濁波濤的氣息悄悄說出來。 盡頭那扇青石假門,已經(jīng)再次被人推開。可他上次離開時,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聞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在耿王莊親眼見到一個死人統(tǒng)帥大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相信虛無縹緲的霧幽冥怪談,更不會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與死的距離,輕薄到比還不上一張紙。 江聞緩緩上前,果然發(fā)現(xiàn)朱漆棺槨上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隙,從縫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額頭。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變身形,還是搖搖欲墜的斷裂頸椎,都與義莊中他們瞧見的如出一轍。 這就是他和馮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這個唯物主義者先找到了這里,而馮道德這個先前當過和尚、如今成為道士的家伙,還在福州城里無頭蒼蠅般搜捕著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頭頂?shù)捻憚釉絹碓矫黠@,轟隆隆不絕,隱約震落了滿地的灰塵。 江聞把燈盞放在了朱漆棺槨上,心中默數(shù)的時間已經(jīng)進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還沒有放亮的征兆,滿天濃云覆壓、四野惡夜盤旋,直將福州城化為人鬼雜居的一片鬼蜮。 許多居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家灶臺邊上出現(xiàn)蠢蠢欲動的黑影,房梁上倒懸著霧狀事物,門外的天空也飄蕩著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過戶倏忽如風。 一如江聞來時路上的見聞。 “我就說城里這么大,不適合到處栽榕樹嘛……” 江聞感嘆了一句,緩緩吹滅了面前孤單的燈燭。 這個舉動仿佛熄滅了此處灰暗世界最后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緩緩地染上冷寂、逐漸灰黯、終于消敗在了枯萎之中,即將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燈燭熄滅的那一刻,江聞憑借著眼前最后一絲余光,看見了一個白衣烏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現(xiàn)在了空無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隨后空蕩的墓室里,響起了一聲長長的吁嘆。 沙啞難聽的聲音驟然響起,但這嗓音與江聞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驚懼惶恐,平添了幾分幽森瘆人。 “我沒想到在所有人里,會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處黑暗里,江聞的耳功早就足以聽風辨位,可他此刻只覺聲音來自四面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聽見的說話聲,僅僅是空室虛風從四面八方糾纏而起,偶然發(fā)出的似是而非聲音。 “怪哉,你要是沒想到是我,又怎么會在臨死前說那么多的廢話,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內(nèi)容?!? 江聞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總之都是為了提醒我這個地方的存在,我應該沒說錯吧——黃稷?” 幽暗中風聲此起彼伏,約略像長短不齊的呼吸聲。 被拆穿身份的黃護法,憑空的聲音毫無感情波瀾。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會是一路人。當時的我已經(jīng)徹底走投無路,才會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國?!? “但你要知道,尋死這件事說來容易,可自古自縊者緣繩、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滾,種種丑態(tài)琳瑯畢現(xiàn),曩昔鑿鑿恨不食言,誰也沒有十足的尋死勇氣。若畢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飛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聞見過,卻沒見過真死脫身的。 原來幽冥書局中的黃稷護法之死,是他蓄謀已久的退路,一旦退無可退就將立即發(fā)動。可從他臨死前的掙扎看來,他口中的蒿里鬼國絕不是什么好地方,而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們現(xiàn)在的時間還很多,你可以慢慢說。” 江聞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對方解釋清楚面前的情況,也想試探一下生時鬼話連篇的黃稷,做鬼后的嘴里又能說出幾句人話。 “你要問的我很清楚,而我這輩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還請讓我贅問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紅陽護法黃稷?還是二酉齋主黃稷?” 聲音緩緩響起,卻故弄起了玄虛。 江聞朗聲說道:“紅陽護法又如何?二酉齋主又如何?” 黃稷毫無感情地笑了起來。 “自然有所區(qū)別。既然你不選,那我就從紅陽護法黃稷說起吧。” “如今城中異象連連,你也該看見了吧?前宋理宗詔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蓮法教,就是為了防備這世間的青紫白紅四災,也就是佛家成住壞空四劫,保留一寸清凈白蓮世界?!? “然而無量四劫需眾生共渡,成住壞空亦莫之能測。圣童在榕城駐世十年,終究沒等到眼前這場紅陽劫啊……” 黃護法的聲音為之一窒,吁嘆聲也中斷了一會兒,才緩緩對江聞說道。 “我自幼學習風水青烏之術,覓龍、察砂、觀水、點穴、立向無一不通。地脈之行止起伏曰龍,這么多年來逆龍、病龍、死龍、假龍、退龍、殺龍見過不計其數(shù),卻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劫龍?!? “福州城底下那條濁浪滾滾的血黃長河,就是一條布滿瘡疤的劫龍,鱗甲間盡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蟲蛇滿布,腥風撲面,波濤翻滾,靈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盡折磨不得解脫,但凡能從那里面的走出來的,都是常人絕難想象的兇頑險惡之輩。” 江聞暗暗點頭,像凌知府這樣的貪婪殘忍之輩,此時確實更上一層樓,變成了一個更加難纏陰毒的對手。 “蒿里鬼國的恐怖之處,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后會到這樣的去處,我寧可茍活在世上受盡酷刑。方今之時我才知道,為什么唐時的呼祿法師拼盡一生修為,不吝摩尼寶珠,也要將福州城下這條黃泉鎮(zhèn)壓……” 黃稷的聲音越發(fā)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懼深深纏繞的噩夢中,以至于對死亡本身的畏懼,逐漸占據(jù)了理智的絕大部分。 但江聞默不作聲。 “你沒見識過蒿里鬼國的恐怖,自然聽不懂我說什么。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賴布衣來過、朱洪武派劉伯溫也來過,我這么些年苦心孤詣地鉆研,也總算看出點門道。你可知道……黃泉水煞?” 黃稷忽然問道。 漆黑中的江聞?chuàng)u了搖頭,不管對方能不能看見,而對方也確確實實沒有沒有等江聞回應,就自顧自說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爛熟于心,可直到學了三合法后,我才發(fā)現(xiàn)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問題。”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烏石山在東,偏偏有西晉古湖在西側,旺位沾水就成為形煞。并且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黃泉煞?!? “黃泉煞不能一概而論,乃是禍福相倚的險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論。如果是來水,那就按兇論。自古兇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來的波瀾動蕩,也不過是催官黃泉、救貧黃泉、殺人黃泉這三水局,隨著龍脈變化為轉(zhuǎn)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祿、財貨之幸,也必有孫策屠東冶這般的殺身之禍?!? “然而呼祿法師以摩尼寶珠定穴、閩王審知以兩塔分龍,正好截斷了地下黃泉水脈,導致巽位虛處、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環(huán)繞,去水不斷,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為生機,從此福州城每到大禍臨頭時,都能開城自降、化險為夷,免去揚州、嘉定之禍……” 江聞聽了一會兒,小聲說道:“風水學上的東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聽這應該是一件好事才對呀?既有財運祿位、又免了殺身之禍,豈不美哉?” 黃稷苦笑了一聲,傳蕩著的聲音里滿是苦澀無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數(shù),如今還有后天之變。你還記不記得黃泉煞的關鍵所在?” 江聞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難道是在……懷疑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難移,唯獨這片西湖是晉朝太守,挖開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懷疑這兇險至極的黃泉煞局,本就是魏晉古人刻意而為之!” 江聞心中了然,這個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無數(shù)倍,只要是和魏晉揮犀客沾上半點關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種以偌大城池為紙、開山鑿海為筆的做法,太過聳人聽聞了,然而魏晉揮犀客的刻意為之,又被閩惠宗的癡心妄想所催萌,什么六十年后當為大羅神仙,分明是想將福州城送入黃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當他的鬼國天子! 想到這里,他忽然回憶起了另外一句話,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壇秘述、閩惠宗深信不疑的讖言中,卻莫名其妙被相提并論的讖詩。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戰(zhàn)場。 江聞、黃稷兩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辦法也毫無聯(lián)系,可他們得出的結論卻離奇萬分地如出一轍,同樣相信今夜這座福州城若無意外,必將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我相信你說的?!? 江聞這個回答,似乎讓黃稷很詫異,就連語速都提高了幾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輿書上說,凡立甲庚丙壬四陽干向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從向上乾坤艮巽臨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絕水上堂,沖破向上臨官祿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殺人黃泉煞,動輒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鎮(zhèn)壓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開,必然是巽位洪水,險毒無比,翻覆之殺機已現(xiàn),用殺人黃泉都不足以稱呼。”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