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 客-《瓦爾登湖(中外文學名典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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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們死亡,你才應該悲傷。1
他對我說:“這詩不錯。”他手臂下夾著一大把白橡樹皮,是他在周日的清晨收集到的,準備送給一個病人。“我想今天就做這件事應該無傷大礙吧?”他說。在他心目中,荷馬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雖然他的著作是什么內容,他并不了解。恐怕很難再找出一個比他
1.引自《伊利亞特》。
更純潔自然的人了。罪惡和疾病,給這個世界蒙上一層憂郁陰暗的薄紗。對他而言,這些幾乎都不存在。在他大概28歲那年,也就是12年前,他離開了加拿大
—
他的家鄉,來到英國找工作,準備掙些錢將來置辦點田產
—
可能想在他的故鄉買個農場。他就像是用最粗糙的模型做出來的,一個壯碩而僵硬的身體,舉止卻非常文雅,一個曬黑了的粗脖子,一頭濃密的黑發,一雙暗淡無光、昏昏欲睡的藍眼睛,但有時也會閃爍起來,變得異常的明亮。他經常身著一件烏黑的羊毛色大衣,頭戴一頂灰色的扁平帽子,腳穿一雙牛皮靴。
他在離我屋子幾英里之外的地方工作,整個夏天都在伐木,他通常用一個鉛皮桶作為他的飯盒,因為他喜歡吃肉,尤其是冷肉,一般是土撥鼠的冷肉,并且胃口很大。他把咖啡裝在一個石瓶子里,穿上一根繩子掛在他的皮帶上,有時候他還邀請我嘗一口。他常常起床很早,穿過我的豆田,但他并不像所有的北方人一樣,急忙開始工作,他可不想累著自己的身體。假如收入剛好滿足吃住,他也不是很在意。他經常把飯菜忘在灌木叢中,因為往往半路上,他的獵狗就會幫他捕獲一只土撥鼠,他就按原路返回再走一英里半的路程將它煮熟,然后放在他借住的房子的地窖里。但是在那之前,他會考慮長達半小時之久:關于他能否將土撥鼠泡在湖水里,一直保存到晚上。他清晨路過的時候,總說:“鴿子飛得好密啊!倘若我不必每天工作,我僅僅靠打獵就能得到我所想要的全部肉食—
鴿子、
土撥鼠、兔子、鷓鴣
—
天啊!打獵一天就能滿足我一周的需要了。”
他是一個技術熟練的伐木工人,他很享受這項工作所要運用的技巧。每次,他都將從樹貼近地面的位置砍倒,因為像這樣從根上萌發的芽,將來長成的樹才會格外茂密,而運送木材的雪橇也不會受到阻礙,很容易就滑過去。除此之外,他也不是將根部砍到一半,然后用繩子將其拉倒,而是將樹木削成很細的一根或者很薄的一片,最后,你只需輕輕用手一推,樹木就應聲倒地。
他令我產生興趣的原因是他這樣的安靜,遠離人群生活,但內心卻是這樣的快樂。他的眼睛里充盈著愉悅和滿足的神情,他的快樂里沒有一絲的雜質。有時候,我遇見他在森林中工作,砍伐樹木,他總是用一陣無法言說的滿足的笑聲來迎接我,并用他那加拿大腔的法文問候我,實際上他的英文也說得很棒。每當我走近他,他都會停下手中的工作。一邊想克制著自己的喜悅,一邊躺在他剛砍倒的一棵松樹旁,將樹枝內層的皮剝落下來,再將它卷成一個圓球,咀嚼著它然后笑著和我交談。他的精力是如此的充沛,偶爾遇到需要大腦思考的事情,碰到了他的興奮點,他就會抑制不住地大笑,倒在地上,開始打滾。有時他望著周圍的樹木,就會喊道:“真的!在這里砍樹真過癮。我再不需要其他更帶勁的娛樂了。”在他空閑的時候,他就帶著把小手槍,整天在林中悠然自得,一邊散步,一邊按時地向空中放槍向自己致敬。冬天他會升起溫暖的火;正午的時候,他在水壺里煮著咖啡。當他坐在一根圓木上吃飯的時候,有時小鳥會飛過來,駐足在他的胳膊上,啄食他手里的土豆。他說他“喜歡身邊這些小情調”。
他身上吸引人的一點是勃勃的生機。他身體強建,體力充沛,仿佛跟松樹和巖石一樣。有一次我問他整天工作,晚上勞累不?他真誠而嚴肅地回答:“天知道,我這一生中從沒有勞累的時候。”但是在他身上,智商,即所謂的靈性卻處于沉睡的狀態,跟嬰兒的靈性并無二致。他所接受的教育,是那么天真幼稚而無用。天主教神父教育土人就是采用這種方式,而學生通過這種方式,是不會達到意識的境界的,只能達到信任和崇拜的程度。就像一個孩子并未被教育成人,他依舊是個小孩。大自然創造他這類人的時候,賜予了他一個健壯的身體,并且讓他知足常樂,在他的周圍安排好敬意和信任。這樣他就始終如同一個孩子一樣,一直活到70歲。他是如此的純潔,絲毫不虛偽做作,簡單得無須介紹,正如你無須向你的鄰人介紹土撥鼠一樣。他這人還有很長一段自我認知的路要走,就如同你也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認識他一樣。他無論何事都不矯揉造作,人們為他的工作付錢,他就得到衣服和食物,從來不與人們交換意見。他如此的單純,天生的卑微
—
倘若那種不懷奢望的人能稱為卑微的話—
這種卑微在他身
上并不顯著,他自己也從未察覺。對他而言,稍微聰明的人,簡直就是上帝。倘若你對他說,這樣一個人正向這里趕來,他仿佛覺得如此盛大的事情肯定與他毫無瓜葛,事情會自然安排有序,水到渠成。他還是比較適合隱匿在人群中吧,就像他從來沒有被贊美過一樣。他特別崇敬作家和牧師,認為他們的工作充滿了神秘感。當我告訴他,我也經常寫作時,他思考了一會兒,認為我說的是寫字,實際上他的字也寫得非常好看。有時候在公路旁的積雪上,我能看到一行很秀麗的筆跡,上面寫著他家鄉教區的名字,并標明法文的重音符號,我就可以確定他曾走過這里。我問過他有沒有想過把自己的思想記下來。他說他給文盲讀過和寫過一些信件,但從未嘗試過寫下他的想法—
不,
他不能,他壓根不知道該先寫什么,這會把他難住的,何況他在寫的時候還要注意拼音!
我曾聽說一位有名的智者兼改革家問他,是否愿意這世界發生改變。他驚訝地笑了出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不用,我很喜歡這個世界。”一個哲學家與他交談,可以得到很多啟示。在陌生人眼中,他對一般問題是一無所知。但是我有時候會從他身上發現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可是我不明白他究竟是聰明得如同莎士比亞呢,還是天真無邪得如同一個小孩;不明白他是富有詩意呢,還是一名笨蛋。一個市民曾告訴我,他曾見過他戴著那緊繃繃的小帽子,悠哉游哉地穿過村子,旁若無人地吹著口哨,這讓他想到微服出巡的王子。
年鑒和算術書是他僅有的書籍。他非常精通算術。歷書對他而言好比一本百科全書,他認為那集結著人類思想的全部精華,實際上,在很大程度內也的確如此。我喜歡問他一些現代改革的問題,他從來都是很簡潔、很實際地回答。他從未聽說這種問題。譬如,我問沒有工廠他可不可以忍受?他回答說他身穿家庭手工紡織的佛蒙特灰布,并說很好很舒服。他可以忍受沒有茶或咖啡的日子嗎?在這個國家,除了水之外,還能喝到什么飲料?他說他曾把鐵杉葉泡在水里,夏天喝時比白水好很多。我問他沒有錢可不可以?他就證明,有錢之后是如何方便,說得仿佛在探討貨幣起源的哲學一樣,很好地說明了pecunia1這個詞的詞源。倘若他擁有一只牛,他現在要去鋪子里買一些針線,但是需要錢,如果這時再將他的牛一點兒一點兒地抵押會很不方便。他能為不少制度作辯護,遠超哲學家們的想法。因為他說的原因都和他直接相關,他道出了它們流行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捏造其他理由。有一次,他聽到柏拉圖給人下的定義—沒有羽毛的兩足動物—于是有人把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雞亮出來,說這就是柏拉圖所稱的人。他則認為,雞與人的重要區別在于雞和人的膝蓋彎向不同。有時候,他也叫喊道:“我多么喜歡聊天啊!真的,我能夠聊一整天!”
有一次,我幾個月沒見他。我問他夏天里可曾有什么新想法。“我的上帝,”他說,“像我這樣有事干的人,倘若沒忘了新見解,那就很棒了。如果和你一起耕地的人準備和你比賽。好呀,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這上頭了。腦中想到的就只是雜草而已。”在這種情形下,他偶爾會先問我,有何新進展。冬季的一天,我問他是否對生活感到滿意,希望從他的內心激發出一樣東西,來取代他們一直依賴的牧師,從而能有更高的生活目標。“滿意!”他說,“有些
1.pecunia,拉丁文,已擁有的牛的數量計算財富。
人滿足這些,有些人滿足另外一些。一個人如果什么都不缺了,那么他會滿足于整天背靠著火爐,一直圍繞著飯桌坐著,真的!”然而,我費盡心思也找不出他對事物精神方面的看法來。他的最高原則就是“絕對的方便”,就像動物喜歡的那樣。實際上在這一點上,絕大多數人的原則都是如此。倘若我向他建議,改進一下生活方式,他的回答僅僅是已經來不及了,但并沒有一絲的遺憾。但是他始終如一地奉行著誠實和其他類似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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