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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大昭卷·喬郡君-《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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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奴喬龐生,開國太尉喬府的養花人,定寶十年卒。”他聲音沙啞難聽。

    “你可知本府拘你何事?”晏二聲音鬼氣森森,與白日不同。他手中握著一只驚堂木。堂下黑白兩班,短靴長舌,手上握著鐐銬狼牙,鬼頭鬼臉。紅燈籠教陰風吹得慘慘煞煞,那老鬼喬龐生心中驀地一懼。

    “老奴并不知。”

    “你可識得喬三娘,大名喚作喬植的女子?”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為何從死去至今,一直未歸陰司?”

    “她便……葬在后花園的海棠樹下,倚著荷池的那株。三姑娘夭折是一件頗為私隱的事,她當年的尸首是太子敏言抱回,太尉大人接連喪了一子一女,哀慟之下病倒,公主囑咐我等把三姑娘下葬,并命闔府不許再提此人。之后老天子駕崩,太子變成天子,直到遷都太平之前,每年都會來府中拜祭三娘。”

    “你可還記得是哪處?”

    “自是記得。”

    “前方帶路。”

    夜濃黑,海棠睡得正沉,這一幫莽鬼驚擾了花魂。

    挨著一池碧水的海棠樹粗壯茂密。

    “挖。”晏二擲了一支令,眾鬼捧下,忙活許久,竟真挖出了一具碩大的紅木棺,摻著泥土的腥氣,令人作嘔。

    “開棺!”

    府中老人謝由愈看愈驚疑,思前想后慌了神,連連擺手,“判官公子,不可不可啊!這處埋的另有他人,莫要妄動!”

    “老人家,此事已擾陰司多年。今日若不了結,來人必生禍事。”覆著鬼面的黑衣公子溫言寬慰謝由,可神態堅決,卻似不由勸的。眾夜叉一起使力,那棺槨便掘開了,卻瞬間霞光漫天,直直沖向云霄,刺得眾鬼倒退了幾步。

    晏二冷笑,“喬龐生,你過來辨一辨尸,這里葬的可是喬三娘。”

    那老鬼言之鑿鑿:“正是三娘。”

    晏二厲聲責道:“還敢嘴硬!你當本官如此好蒙混!開棺時但有異象,生前皆是功名錄上的王侯將相。這霞光漫天,令鬼祟皆退步三尺,定為不世出的君王。白骨髖骨狹窄,顱骨粗大,分明是個男兒,且手指骨節略蜷,胸腹骨隙脆疏明晰,是年邁之象,此處葬的是位年老逝去的天子,絕非喬氏三娘!”

    那老鬼俯首猛磕頭,卻一言不發。

    謝由情知瞞不住,嘆了口氣道:“只有歷代天子才知曉,太宗便是葬在此處。那泰陵中是個空穴。我謝家三百余年不敗,與此亦有大大關聯。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穩穩,料想今年真是劫數到了。”

    眾鬼一驚,赫赫有名的敏言大帝竟是眼前白骨,未依山水,未陪葬器物,只孤孤獨獨一身白骨,倒是太過匪夷所思。

    “三百余載,爾于磔獄受盡凌遲之苦,竟還不肯從實招來嗎?”晏二目光移向喬龐生鬼魂,勃然大怒。

    生前掘人墳墓者,方才會入十五層磔獄。

    喬龐生身軀烏焦,抬起眼,憤怒辯解道:“我只是遵從太尉大人意愿,將他愛女從此墳中移走,又何錯之有?至于之后,什么天子葬在此處,占了三娘的位置,老奴又豈知曉?”

    “太尉何時叮囑你,又為何移走三娘尸骨,所為何事?”

    “太尉自三姑娘死后,似乎中了邪,每日關在書房內演算,終有一日,卻推開門,哈哈大笑起來,須發皆白了,人卻瞧著解了之前苦悶。他騎馬入了宮,討了老天子一張旨意,道是天子欠他的,天子竟未怪罪太尉,只擺擺手,放他出宮。他回到家中,至于夜半,便命我等素日不起眼的忠誠喬姓老奴掘出三姑娘尸首,按他指示,用馬車推出了徽城。那一夜,大霧漫天,我們行走卻絲毫不費力,呼啦啦似乎行了千里,連綿漆黑中到了一處,按照太尉之前言明,一個啞巴刻碑,我則背著三娘尸首重新安葬。這諸多事情做完,我等已困乏無力,再睜開眼,竟已又回到喬府。若非同伴互通消息,皆有記憶,我甚至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大夢。”

    “你可說出全部實情?”

    “然!”

    老鬼擲地有聲,晏二心如寒鐵,卻火灼器打,冥冥中有些真相需要他去解開,那似乎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動如山,陰森地看著喬龐生,吩咐夜叉說:“再提華國長公主!”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驚,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陰風陣陣,眾人還未回神,便聽到極為清脆的鈴鐺聲,一步步近了,卻不見人影。

    “成氏何在?”晏二望著空蕩蕩的大殿。

    “本殿在。”鈴鐺聲停,殿中傳來柔婉滄桑的女音。

    “何不現形?”晏二輕問。

    “吾乃一縷散魂,游走陰陽,本體早已投胎人世。”女道。

    “你因何留下?”

    “本殿……在尋吾兒葬身之地,至今未果。”女嘆息。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蘇眼珠益發闐黑。

    “喬郡君不是已經化為血水?”

    “并非吾兒,不過障眼之法。”

    “你從何而知?”

    “家將謝季扶柩回來,曾密告于我。”

    晏二忽覺頭痛難忍,許多畫面一閃而過,神力供著靈識,仿似許多東西就要回來了。

    “你可知喬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上打轉。

    “知曉。”女子回答得很平靜,可聲音中隱約帶著一絲快意,“喬伍想瞞我,又如何瞞得住?他當年本預備救大媯氏那賤人,卻不曾成功,后來姓媯的小賤人趁敏言那賤種得勢,竟暗中勾搭成奸,趁夜脫離我府。我只恨當年未殺盡媯氏滿門,留下這個孽障,害得吾兒為她造反,尸骨無存。喬伍后來又想用陰法繼續救活媯氏的女兒,我豈能如他的愿?”

    “你做了什么?”晏二覺得額頭有些滾燙,他十分難過,卻不知自己的難過從何而來。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那笑聲十分空洞,沒有人覺得她是真的開心。她說:“我命花奴將她再葬時,劃花她的臉,讓她不能與我兒相認;我命他拔去她的舌頭,在她口中塞以糠麩,讓她不能向我兒訴說她的冤情!這世上真心對我兒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個。我兒死的時候,她坐在樹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淚,后來眼淚便變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兒送給她的那塊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時,父皇賜予他的暖玉,為天石所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征。他送給了他的小妹妹,或許心內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時,他便放棄江山,臣服于敏言。可是那賤種依舊不肯放過我兒!”她咬牙切齒,聲嘶力竭。

    喬龐生渾身一激靈,嚇壞了,跪著死命磕起頭來,“判爺爺饒命!老奴也只是聽從公主命令,一時糊涂釀成大錯……”

    晏二總覺喘不過氣來,他許久未言語,眾鬼皆望向他,不知是何緣故。過了許久,他才顫抖著手,揭開了鬼面。那一張久病的容顏布滿汗珠,在月光中顯得益發蒼白。他輕輕問道:“長公主,喬植究竟有何冤情?”

    他問著空氣中的鬼魂,那鬼魂卻似乎抱定主意,緘默不語。

    晏二笑了,蒼白的臉上帶了絲異樣的潮紅。他說:“公主可想知道,喬郡君究竟死在了何處?”

    奚山君猛地抬起頭,望向晏二。

    公主也只是冷笑,“我兒天縱之才,豈會死在敏言那小人手中?可當時眾人口徑一致,我竟是查也查不出了。”

    晏二苦笑,陰冷的眼睛望向月光,目光卻帶了絲隱忍,“我是五世的相爺,第一世便是太宗時右相祁恒。方才我五內如被淘洗,前世記憶悉數拾回。”

    “那又如何,祁恒是吾兒死后才嶄露頭角,你斷然不知吾兒前事。”

    晏二聲音略帶沙啞,他怔怔望著奚山君,眼中有著不可置信,卻又似乎難過得不得了。他說:“那我便說上一說,也請公主斷個真偽,看我可曾哄騙于人。

    “北部諸侯聯盟突厥,與大昭成南北對抗之勢。郡君自徽城出發,從南一直打到北突厥,三十三諸侯盡數降服,捷報連連,彼時,其在軍中威信之高,以往來者難有比擬。軍中上下一心,氣勢如虹,不過三個月,便大敗北突厥,一度打至其首都忽而頡,匈奴可汗耶支寫降書求和,愿歲歲朝貢,送大昭半壁江山,只求自保。喬荷處理戰后殘局,安置百姓,謝侯先祖謝季是喬荷親信,帶兵回京報訊。敏言許世襲罔替侯爵之位買通了謝季,將降書換成了喬荷通敵叛國的證據。敏言與耶支互通往來,最后達成協議,敏言登基后,把喬荷打下的那半壁江山再還北突厥一半,只要耶支偽造與喬荷往來的信函,悉數送到太祖手中。舉國憤慨,喬荷遺臭萬年,永不翻身,敏言再借東風除去喬荷,一切顯得再順理成章不過。

    “敏言與喬郡君的未婚妻媯氏早已暗通款曲,請旨退婚娶媯氏。天子起初不允,但他對喬郡君已生出了戒心,猶豫了一番,就同意了,卻怕擾亂前方戰事,秘而不發。后來因郡君通敵叛國之緣故,天子暴怒,連發兩道圣旨,其一即立敏言為太子,其二賜婚敏言與媯氏。天下皆知。他此時已全失慈心,把郡君當作搶奪其天下的敵人。

    “敏言料到此事,本意是逼得郡君真造反,他再帶兵平叛,郡君的冤屈此生是無論如何也洗不清了,便命謝季謄寫圣旨報與郡君。哪知造化弄人,那時天極冷,眾將士本來盡開顏,已經開拔,正待返朝。郡君寒疾又犯了,好一日歹一日,謝季拿來了催命符,郡君瞧見詔書,當夜便高熱不退,不過短短兩日,便喪了命。謝家世代昌盛,圣寵不息,皆因謝季手中握著揭露太宗私密的把柄,而這把柄正是喬荷勝仗之后,蓋有可汗印的北突厥簽訂的降書,另附了十六個城池的交接書。太宗之后的天子都知道真相,人人自危,就怕這秘密泄露出去,一直對謝府十分優待,也十分忌憚。

    “這些事皆是我后來在朝中根基愈穩,朝堂四處安插暗探,尋到敏言與謝季當年來往書信,推測出的。”

    晏二轉頭問謝由:“老人家,我方才所說可是謝門多年以來的秘密?敏言在郡君死后,找了那降書許久,卻遍尋不獲。兩書如今想必還在謝府高閣之中吧?”

    謝由經歷諸多,已波瀾不驚,點頭道:“判官大人所言不差。今日即使大人不說,我也勢必要把真相說出。侯爺臨死之前曾說,此生對先祖不齒至極。謝府家財有一半是三十三城的地契,皆是喬郡君私產,先祖謝季當年侵吞,后來謝家便是靠這些發的財。我已耄耋之年,并無半分隱瞞之意,說出這些,只為慰藉侯爺英靈。公主但可相信。”

    那公主的魂魄竟漸漸顯現,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嫗,全無當年高高在上的模樣。她仰天笑了起來,滿面淚水,“好!好!好!我便知我兒不曾背叛大昭,他臨終時說出那樣的話來,又豈是亂臣賊子?喬伍那老兒好啊,為我教出這樣一雙忠孝節義的兒女!我對不起我那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三娘!”

    她放聲痛哭了起來,在殿中大聲呼喚道:“三娘吾兒,你可聽見了,你哥哥不曾造反啊,也不曾做過什么亂臣賊子!他不該被世人鞭撻,你也不該被世人唾棄!三娘,我的孩子,是母親對不起你,是母親逼死了你!”

    奚山君站在一旁,面無表情,淚水卻流得汀濘一片。

    “三娘究竟是如何死的?”晏二靜靜地看著奚山君,她曾問他,是否會喜歡一個姑娘。他那么斬釘截鐵說他不曾也不會,可是他有一世當相爺的時候,畫過那個姑娘。他愛極那個姑娘,寧可向道。因為他無法告訴旁人,他不能娶一個癡情的公主的緣故。不是公主不好,只是他太可憐自己,可憐自己的那一點心。青城殿下也許只是七十年,可他,已整整三百余年。

    “謝季帶回了我兒的兩句遺言。其中一句是給三娘的。我當時一直恨著大媯氏,憐惜我兒死得可憐,只想叫三娘也死了以發泄我心中痛苦,所以,把我兒的其中一句遺言改了改,告訴了三娘。”

    “改了的話是什么?”

    “三娘,死何益,生何益?”

    三娘,你死了固然沒什么好處,可是,你活著又有什么用呢?

    “而后,三娘她……”

    “三娘死在了鸚鵡橋上。”

    三百零七年前,塞外風寒,狼煙滾滾。

    打著王軍旗幟的這一支十萬大軍已然走了三日三夜,他們沿著庫爾河,面色肅穆,行軍之時,除了整齊的腳步之聲,竟無旁的聲音。終于,落日也歇,這長長的蜿蜒的行伍吹了長長的號角,歇息在漸漸黯淡的余暉之中。

    一頂深紫色的繡著青鳳的軍帳中,盤坐著一個未及冠的白裘少年。他嘴唇發白,鬢發發灰,似已病入膏肓,白凈修長的手中摩挲著一枚黑色的棋子。少年的腳下,跪著一個蜂腰猿臂,滿身鎧甲的少年將軍。

    “謝季。”少年聲音溫和,似帶著笑,但那雙眼卻沒什么笑意。

    “末將在。”少年將軍垂下頭。

    “太醫正如何說?”

    “末將……末將還未細問。”

    “是未細問還是不敢說?”少年淡哂,眉宇間帶著深深的疲倦,居于強弩之末,再難煥發。他問道:“什么時候?今日還是明日?”

    謝季手指微微顫抖。他的主公問的不是什么今日明日之期,而是自個兒的死期。

    他問自己,是今日死還是明日死。

    謝季將頭埋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道:“太醫正說,說殿下最遲熬不過……熬不過夜半。”

    少年聽聞,無喜無怒,眼眸漸漸散了生機,他微笑道:“那會兒,星辰都出來了吧?我歸于此處,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不至落那孽障的埋怨,說我講的故事全是哄騙她的。”少年從銀袖中掏出一塊手帕,放在唇畔咳了咳,血漬已包裹不住,順著手心淌在了干凈的衣衫上。

    他隨手將帕子一扔,似不在意,事實上,自他接到京中傳來的兩道諭旨后,他已經什么都不在意了。本來應能撐上個把月,回到京中,踏踏實實為自己辦一場喪事,可如今,倉促如此,什么都來不及了。

    他說:“謝季,你聽好,我有兩樁事、兩句話囑咐于你。”

    謝季更咽著點頭,竟說不出寬慰的話來。

    “第一樁,我從徽城一路打到北突厥,降伏三十三諸侯,途經三十三都城,每至一處,購置的土地、店鋪、珠寶、妝奩,你悉數交予該交之人,帶她遠離是非之地;第二樁,本君生不返朝,死不葬昭地,不必設碑,不用留文,不需拜祭,這身皮囊埋了無主地,做了無主魂便是。”

    “殿下!”

    少年淡笑,仿若沒聽到,繼續道:“尚有兩句話,你牢牢記住。”

    夜幕降臨的時候,天上的太平國星子太過絢爛。

    一身白裘的少年望著天際,帶著薄荷一般的清爽笑意,因為寒毒折磨而變了形的雙目此時亦有了些光彩。

    他摩挲著小小黑色棋子,帶著末路的孤寂微笑道:“爾為孤山玉,萃成天地質。斯年多縱橫,成敗終難定。本君今日魂魄就要打散,時命所致。小小棋子啊,若你有靈,愿窮盡我畢生所學,化為爾身,令你為相五世,全吾收復上百華國,穩固江山,報國愛民之愿。”他又道,“謝季,尚有兩句話,你牢牢記住。”

    “殿下請講。”

    “一者告訴天子,荷此生,未曾一日負外祖,外祖負我;二者告訴吾幺妹阿植,一定牢牢地讓她記住—三娘,生何益,死何益?”

    三娘,你活著雖沒有多大用處,可是,因為思念兄長而死去了,又能怎么樣呢?所以,請你一定,一定好好活著啊。

    我小心翼翼地灌溉,一日復一日地期待,那么費力,植成參天的喬木,豈愿見你終有一日從容赴死?

    我也曾備下三十三城嫁妝,預備嫁我價值連城的掌珠。

    只可憐我這孩兒,送嫁的兄長徒然死在馬背上。

    其實,我們都曾得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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