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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大昭卷·懸棺-《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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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年,三公聚,平鄭亂?!?

    —《昭史·卷三》

    從前有一座無名的荒山。

    山上本只有一棵樹、一條蟒、一只猴。

    后來,又來了一個穿著麻衣的少年,自號奚。

    猴子喜人,跟著少年討生活。一日,酒癮發作,偷了少年的玉佩,去山下的集市換了一罐桃兒酒。

    桃兒酒醇美,吃得猴子毛孔都舒坦了。它本有百年便可飛升,本也勤奮修行,此一時,觀星河燦爛,天地廣闊,覺得做人也有幾分趣味。猴兒吹一吹毛發,揮一揮手臂,搖身變成了黑發翠袍的絕色少年,含笑仰躺山間。

    麻衣少年有一只紅色的箱子,箱子里皆是古籍珍寶,是他父親在他臨行之前所贈。少年丟了玉佩,似丟了魂魄,用箱中珍寶急匆匆地去當鋪換回了玉佩。

    玉佩有瑕疵,猴兒不屑一顧,認為少年小題大做。它生性頑劣,一時性起,又從少年腰間順走玉佩,放在手心瞇眼看了會兒,玉中竟有個黃衣少女,笑意盈盈。它揉揉眼,少女也學他,揉揉眼。它做鬼臉,少女也做。猴兒如獲至寶,興致匆匆地去尋麻衣少年。

    少年因它三番兩次偷玉佩十分著惱,便不怎么搭理他。那玉石中少女見少年生氣,便也轉過身,背對猴兒,不再陪它玩耍。猴兒傻眼了,它本是天地養大的頑童,幾時顧慮過旁人的感受?可是,此時心頭牽掛著玉佩里的小女孩兒,不停地向少年作揖討饒,讓人好氣又好笑。

    少年摸了摸玉佩,嘆息一聲,把那玉用紅繩兒串著,掛在了小猴兒頸間。小猴兒行走坐臥,與玉中小女孩兒形影不離。它們一同長大,相依為伴。

    猴兒乃天地靈氣凝結,天天暖著玉佩,忽有一日,玉佩中的小姑娘呼啦啦就掉了出來,砸到了仰頭望天的猴兒身上。它那時化成人間少年,癡癡望天,遙遙等著飛升,等得頗不耐煩,這黃衣裳的少女一張小臉就這樣砸到了他的念想上。

    逍遙道修就的小猴兒,怔怔看著這活色生香的美人兒。

    苦海無邊,她還對他笑。

    她說,我叫三娘,喬三娘。

    小猴兒娶了喬三娘。

    小猴兒做了很多猴兒的父親、祖父、高祖父,卻一直沒有飛升。它功德已滿,卻總因美色,自壞修行。繼而,功虧一簣。

    小猴兒本是這浪蕩天地一只快樂的猴子。可是,它漸漸不再快樂。

    許多年,鬼差來到這山頭幾十撥,拿走三娘魂魄許多次,后又因三娘來路清楚,隸屬妖籍而放回。

    它不知道冥界在追尋什么人,可是,這人定然與三娘有莫大的關聯。三娘常常提起一個叫“二郎”的男人,二郎已然死了很久。

    三娘有一個不愿讓它知道的秘密。它全都知道。二郎是她的親哥哥,而她一直深深愛慕著自己的親哥哥。

    它是這樣天生地養的灑脫的猴兒,總有一日,看破這樣心思齷齪,不顧人倫的女子??傆幸蝗?,了斷凡事。

    這是劫,大凡真仙飛升之前的劫數。

    前方戰線拉得太長,江南侯一時不備,被鄭王世子荇一箭射殺,一朝主帥身死,滿朝嘩然。

    天子本想此等叛亂,不過一二月便可熄滅,誰知這火燎得這樣旺,膠著了大半年,王軍折上穆軍,二十萬大軍,至今還沒個章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吹了東風的勢頭,雙方皆有些疲憊。如今江南侯一死,鄭楚大軍歡欣鼓舞,氣勢如虹,打得王軍敗退三十里。

    此一時,穆王世子成覺卻不在軍中。他奉天子詔,至江東謝侯處借軍糧。說是借,但是天子要的,大多有借無還。謝侯府邸內廷總管謝由說一半家財歸了除鬼人,一半歸了舊時主,如今,謝侯府空空如也。當然,謝由順道說了一句,不必找他家侯爺下詔書了,侯爺隨王妃去了。

    成覺聽到“舊時主”三字,有些艱澀地問道:“未知男女?未知高低?”

    謝由命人緩緩閉門,答:“夜半而去,若論腳程,至今應在城外三十里。然一行有能人異士,行了三百里,未可知。”

    成覺坐在酒肆,吃了三盞酒,自斟自飲。深秋此時,落葉枯死,寒氣緩緩地就來了。

    在謝侯府的最后一日,晏二與謝由不知密談了些什么,待到他們起程時,理應贈送的一半家財變成了全部。那黑色儒衫的青年靜靜看了奚山君一眼,竟緩緩下跪,與她磕了三個頭。他說:“多謝山君多年教養之恩。”

    奚山君嗯了一聲,虛扶起他,竟不知再說些什么。晏二看著她,緩緩地帶了點淚光,“卻原來,你看中的竟是這些?!?

    他似嘲弄,似遺憾,卻又似瞧破世間的悲傷。

    名利、財富、權勢,她樣樣不落,樣樣攀附。她想要的,他都能給,她卻去尋別人要。那是他十分珍愛的,本來誠惶誠恐著誰再也走不近她,可是她要的原來從來不是他想給的。

    扶蘇修書與季裔,只道晏二預備帶著謝府子弟喬裝成商隊,將這偌大財富到鬼蜮換成軍資,命季裔前去接應。他剛放走信鴿,一轉身,卻見晏二神色恍惚,含著淚光,站在奚山君身旁,似乎受了什么刺激。

    他忍不住笑了,該哭的不該是他嗎?被人利用了小半輩子。

    他輕輕拍了拍晏二的肩,道:“且去吧,二弟,莫與她攪纏,誰也受不住她。”

    奚山君本來有些尷尬,此時見扶蘇發話,也像火燒眉毛一樣,訕訕道:“正是正是,且去且去。這世上貪財好色的妖怪多了,獨我嗎?看開才是,二哥?!?

    晏二聽她喊二哥,連頭都懶得回,帶著謝府子弟,灰心喪氣地便走了。

    這便是頗覺得此妖無可救藥了。

    扶蘇與奚山君一同回了奚山。他與家中大大小小話別,卻是真的要離開此處了。

    二五問多久才能回來。扶蘇說:“也許是一月,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輩子?!?

    二六道:“你要去做皇帝了嗎?在山里當大王,我們一起玩耍不好嗎?公子?!?

    三娘問道:“山君可一同跟著去?人間的一輩子是七十年嗎?我要多準備些棉衣才是?!?

    翠元屈指一算,笑道:“七十年倒是不長,不過是阿年處幾頓茶水的工夫。你們夫妻且自在人間逍遙,我與三娘守著家中。”

    他們對人事單純懵懂,可是奚山君卻知道扶蘇在說些什么。她屏退眾人,問道:“公子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扶蘇問道:“我聽聞這世間妖怪如果哄騙了人,便要經受雷罰,可是真的?”

    奚山君點了點頭,“正是?!?

    扶蘇輕輕握住她的手,溫和道:“我便問夫人一句話,你若答了,我便永遠留下,哪兒都不去,就在山上陪著你同我們的孩子,教養奚山諸多子孫如何?待到我老了死了,你依舊年輕,便另尋出路,另嫁他人,我亦不怪你,可行?”

    奚山君細細凝視眼前青年眉眼,心中沒由來的一酸。她含著笑道:“公子請問?!?

    扶蘇心中也不好受,他問道:“喬府中的三娘,便是夫人的前世嗎?想必不知喬太尉用了什么法子,讓你不死?!?

    奚山君道:“我若是三娘,如何?我若不是,又如何?”

    “你若不是三娘,便知你不過是貪財好欲之徒,你想要什么,我都與你尋來,哄你開心;可你若是三娘,心中所謀,恐怕更多,我竟不知,你究竟想要我做些什么了。”

    奚山君心中更澀,她知道此時扶蘇一顆心向著她,待她真正是好到肺腑,不然,依他漠視旁人的模樣,也決計說不出這等話來。她此生辜負他太多太多,可是,走到今日,卻又只能繼續辜負他。

    奚山君一蹙眉,吸了吸鼻子,眼淚竟掉了下來。扶蘇愣愣地看著她掉眼淚,還未想好為何,她已經走進他懷中,輕輕抱著他,“公子,你待我如此,又是想要什么呢?”

    扶蘇并不言語,他覺得這其實本該是個瞞她一生一世的秘密,可這一生一世也不知還有否相見之日。他輕輕撫摩妻子的頭發,像安撫著一個孩子。

    奚山君低聲道:“我確是三娘喬植,我哥哥便是遺留下千古罵名的喬郡君?!?

    扶蘇心中愴然,問道:“那我呢,你前世可曾遇到我?”

    奚山君輕輕道:“不曾呢,公子于我,是個陌生人。我們從陌生人結了個良緣,走到今天?!?

    扶蘇面目荒涼,他把下唇對著妻子的額發,溫和道:“我竟不是敏言嗎?我前世竟不是你一直深恨著的敏言嗎?不然我為何能附身到敏言身上,夢到三娘,看得到三娘的前生?事到如今,你卻還要欺哄著我嗎?”

    扶蘇的目光像一池被曬暖了又變涼的月下水,清冽后是僻靜,“我們有緣結發為夫妻,你若不是愛我,便是恨我。可你,并不愛我?!?

    奚山君緊緊抱著扶蘇,問道:“公子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知假,便知真?!?

    “我喜歡你啊,扶蘇,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你。”

    扶蘇覺得胸口痛得血肉淋漓,他的妻子刺了一把又一把刀在他身上。他以為假話并不傷人,可是這一會兒,他寧愿她說真話。因為假話會從心那里,一句一句換成真話—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恨你,比所有的后人、今人、古人,不認得你的、認得你的,討厭你的、怨憎你的,都要恨你。

    扶蘇喉頭更咽,壓抑十分,他說:“你逼我走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你為何會如此待我?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目的,從救我至奚山,季裔擴充騎兵叛逃,到離間我與章三弟,獲取陰兵令符,繼而謀取謝侯家產,哪一件,哪一樁,都有你的身影,都是你下的棋。你全力扶持我收服季裔,真正的黃韻、晏二弟,不過是為著召集三公,以便奪取天下。季裔手上如今已有二十萬大軍,陰兵亦有十萬,謝侯家財充當軍資糧草綽綽有余,天時地利人和,軍、將、相、財,萬事俱備,除了姓成的孤沒有天子之志。你煞費苦心,讓我親歷其中,嘗盡人世悲愴,不過為了嘲弄我,告訴我,全大昭的人為了讓我死去煞費苦心,我的父親、兄弟、子民,曾經喜愛的女子統統如此,我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早無退路,除了戰勝我的父親,替代他,祭拜泰山蒼穹?!?

    奚山君后退一步,他卻又再次擁抱,把她抱入溫暖的懷中。他與她都穿著簡陋的衣衫,住在簡陋的山洞,他冬日時會抱住他的妻子,像這個樣子,他夏日時會抱住他的妻子,像這個樣子。她是他的糟糠之妻,是很年輕時便棲息在他臂彎的女子。她從一山之君千變萬化,使勁地折騰,他疑惑地看著她折騰,從孩子變成了青年。她想干嗎呀,這么多年,這個奇怪的妻子想干什么?扶蘇一直這樣想著,今天終于想到了答案。他思量再思量,才溫和道:“你一步望盡千里,能掐會算,我亦是夫人的玩物,照著夫人的估算步履蹣跚。我在想,我定然上輩子害過你什么,才讓你如此相待。你利用我走到今日,不過是為了明日我為天下之主,幫你洗刷喬郡君的冤屈?!?

    她笑了,帶著淚,深深嘆了口氣,又用袖子蹭去眼淚,道:“對,你是敏言,我如此折磨你,皆因你是害死我哥哥的敏言。公子若有一日為君,莫要忘了今日之言,替我哥哥洗去這三百年的冤屈。”

    他卻又將她的頭帶入胸口,他說:“我待你并不好。我時常與你對著干。我十五六歲時,小心翼翼地討好你,只是怕你一不留神便生吞了我。我舉步維艱地活著,只是為了擺脫你。等著十七八歲,略通人事的時候,我又喜歡上了旁人家的姑娘,便更想擺脫你了。可是,你嫁給我的時候,我真真切切地歡喜,真真切切地想著,以后天冷了、熱了,無論去哪里,我都帶著你。當皇帝了,我們一處去,當叫花子了,我還背著你。我們走遍名川大山,因為世間美景不是為帝王而設,而是為了神仙眷侶?!?

    他忽然掉了眼淚,他用厚重的愛包裹著奚山君,他說:“可是阿植,我再也不能這樣對你了?!?

    他說:“因為,我喜歡阿植啊,非常喜歡。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喜歡你,比所有的古人、今人、后人,認得你的、不認得你的,傾慕你的、深愛你的,都要喜歡?!?

    他指了指天,又道:“你說,你若對人撒謊,害了凡人,便會被雷劈。瞧,它沒有劈死你,便證明了你的清白。所以,阿植,你說的為我好的話都是真的。你幾時哄過我,騙過我?”

    他松開了那樣牢固的懷抱,大風起,青絲吹散,他撕去了衣袍上的一截白布,隨風遞給奚山君,“我與阿植相決絕,長此以往,醒如白布,不復相思?!?

    扶蘇離開的時候,奚山君命山上成年的翠氏子孫護送他離去,屈指算來,約有一百余人,鐘靈毓秀,各有乾坤。她復言道:“山下亦有個紅塵世界,我本不該拘束著你們在此處。若愿建功立業的,便隨著公子去了,從此以公子為主。爾等妻兒父母,我為你們護著?!?

    那些翠衣的少年一同跪下,向她磕頭謝恩。她從發上拔下一支釵,扣釵而歌:“我有佳兒,非附名山;我有佳兒,非衣錦繡;曾食寒苦,曾咽辛卑,孝義明德,其馨滿鄉。我有佳兒,不慕他生?!保ā拔矣屑褍骸荒剿边@段話改編自《聊齋志異·翩翩》中翩翩所唱之歌:“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绔。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為君行酒,勸君加餐?!保?

    他們從此入得紅塵去,離了朽暮。

    最初時,她穿著嫁衣而來,一棵樹一條蛇曾問她:“你打哪兒來?”

    她那時蹲在那里,說:“我從有一個人的人間來?!?

    樹和蛇看她回來,孤孤單單,又問道:“你的那個人呢?”

    奚山君說:“他離開我啦,長長久久地。”

    而這一日,樹又問道:“你等到你的結局了?”

    奚山君點了點頭,她這次并沒有笑。她靠著樹,盤膝坐下,掏出一壺猴兒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她說:“我活了三百年,一直在等今日。前百年,吃人肆虐,與天為敵;中百年,歷盡雷劫,消磨志氣;后百年,謀定而動,黑白捭闔。我這一生,活得好不漫長。”

    蛇道:“妹,悔否?”

    奚山君道:“悔?!?

    “悔在何處?”

    “活到今日,竟還困頓人世倫常。”她哈哈笑了出來,手掌輕輕一握,那猴兒酒壺便碎成了粉末。

    望歲木晃了晃樹枝,道:“不灑脫是你們這些軟骨頭、硬骨頭的共性?!?

    “可即便如此,怎敢不要這腹中的孽子?”奚山君一聲嘆息,手掌輕輕溫柔地撫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望歲樹上的葉子沙沙地掉落,深秋來了。它說:“妹,我累了,我撐不住了。”

    奚山君抱住那樹干,微微閉上目,許久,才緩緩落淚道:“求兄長憐憫,予我這孩兒一條生路。”

    “它注定不是人,也不是妖,生它何用?”蛇咝咝道。

    “可它是我夫君的孩子。”妖自嘲。

    “你夫君日后定有愛妾嬌子,本不勞妹費心。”樹直言,“我熬了萬年,壽元已盡,不過這兩三日。然你若定要要它,只有早早催生。它已近八月,許有些許活路?!?

    蛇道:“這兩日,我護著妹,不受俗世干擾,你只管產子?!?

    奚山君催動了法力。望歲用樹干枝葉為她造了天然的產房,毒蛇老三角盤曲身軀,逶迤挪動,守著八方。

    午時,大火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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