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昭卷·判相-《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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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娘不想嫁給本殿下,本殿下亦不愿強人所難,既有今日契機,不妨就此交出來,我也順應交了差事,如何?”成覺揚起眉,露齒一笑,伸出了手。
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幾步,許久,才哭喪著臉道:“沒有了,爹,令符早就沒有了。”
章戟站不穩(wěn)了,“你說什么,哪兒去了?”
章咸之握住手,勉強鎮(zhèn)定道:“賣了!我賣與換夢人了,我用陰兵令符換了我同爹爹兩條命,和……和……”
“和什么?”
“和太子扶蘇的孤獨終老,妻兒不得善終!”章咸之咬牙,偏頭閉目道。
她爹爹終于吐了一口血。
“大姑娘可真是個會算賬的聰明姑娘。”成覺不怒反笑。
章咸之咬牙,心一橫,瞧向了成覺,“在金烏,在黑衣人的金船中,他們說我是天生的皇后命,嫁給誰都能當皇后!我說我不當皇后,我要當女將軍、女元帥,我用陰兵令符同你換—此生當不了皇后!”
成覺不是想娶她嗎?他還敢娶嗎?
成覺的黑眼珠更加冰涼,他未有反應,章戟卻一巴掌打了過去,“孽障!你可知陰兵令符是誰的?你可知陰兵令符是干什么的?”
章咸之被打得臉頰腫了起來,卻哈哈大笑道:“陰兵令符不是章家祖?zhèn)髦飭幔克皇菫榱吮U录依仙俚拿糯嬖诘膯幔克2蛔∧悖2蛔∧悖 ?
章戟大手捶地,捶出血來,“婦人誤我!章家污名史冊,全因婦輩!”
他掐住嬌嬌女的脖子,咬牙切齒道:“陰兵令符是秦元帥用命換的,為的便是天下黎民蒼生和太子殿下一條命!你這無知的蠢物!”
章咸之迷惑了,搖頭道:“不對,不對。既然是他家的東西,夢中他為何要奪取?”
章戟幾乎咆哮:“太子為何要奪?這原本便是秦將軍予他的,臨終前,千叮萬囑!”
成覺之前一直氣定神閑,除了知曉上卿云簡快至之外,陰兵令符也會被逼出,打勝仗兼完成陛下給的終極任務毫無壓力,此刻卻也頭疼起來。他最終瞧了這父女一眼,冷聲道:“通通閉嘴!副將聽令,抽調(diào)一萬兵馬守好四門,凡有關內(nèi)百姓要求入城,通通不準!剩余兩萬人隨我從小道入陽靖關!”
書生吃醉了,就靠在樹身上假寐。夜色極深,水光蕩漾,樹鬼靜靜低頭望著他,卻瞧見了奇怪的東西。
他飄飄蕩蕩在陰曹大殿中,已沉沉睡去的黑衣書生卻握著驚堂木,冰冷地瞧著被提上來的一個個犯人魂魄。
他言語比平日狠戾無情,若是審到男女通奸之事,便要判男子去勢,女子幽閉,在陰間囚禁三百日后才肯放入輪回道;審到兒孫不孝父母,則鬼面益發(fā)陰沉,拿著手上神鞭,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骨與肉便瞬間脫離,堂下之人受不住,罵他昏官、陰毒小人,書生便冷聲諷道:“這世上的陰毒小人一日不除,我便一日領著這虛名。既有你們,幾時輪到本判做陰毒小人?”此語一畢,他卻更加憤恨,咬牙切齒道:“把這世間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為人,下一世讓其子女依法炮制!不受盡苦難不許重歸陰世!”
書生身旁主簿并鬼隸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他今日為何如此,壓著恐懼喚了下一人,卻是一個為謀家產(chǎn)殺兄害弟之徒。樹鬼飄到他身旁,瞧著嬴晏,見他目光直而陰寒,暴怒含憤,與他目光對視,書生卻渾然不覺,仿似得了切膚之痛,只掙得白皙手骨猙獰,咬牙切齒問堂下之鬼:“你為何殺兄害弟?”
鬼魂泣道:“小的一時糊涂啊,但見萬貫家財要分作三份,心疼之下,便起了歪心。”
書生恍惚間似乎戴上了鬼面具,冷聲又問:“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
那鬼魂大著膽子道:“雖與小的一母所生,但是得了錢財,卻也是各歸各家,各自奉養(yǎng)老小,小的雖有私心,為了銀錢害了兄弟,卻也是人之常情,判官大人開恩哪。”
書生卻沉默了,他沉默了許久,沉默到握著驚堂木的修長雙手青筋凸起,卻忽而放聲大笑,笑到這陰間神殿都顫抖起來,一旁被羈押戴著鎖鏈的小鬼也懼怕得細聲哭泣起來,原不知陰間的判官是這樣可怕的。等到風平浪靜,樹鬼瞧見書生眼中一片模糊,他用手扶著鬼面,凄涼道:“痛煞我也!原是人之常情,竟是人之常情!”
樹鬼驚詫間,搖曳了幾下樹枝,長長的樹葉兜頭落下,卻也砸醒了樹下的書生。天亮了,他緩緩睜開眼,就那樣癱倒著,沒有倚靠地咳嗽起來。
他仰頭看著樹,平淡一笑。
“樹兄,最后一問,國土與民,孰重?”
“民重,國土更重。”
“何解?”
“民有敬老愛幼之德,故而永不相絕,然國士為國土之寸爭,可死九族,如此,莫不清楚,孰重?”
遠處有顛破了草鞋往城門奔跑的難民,他們哭喊著“夷人來了,快逃”。
書生凝視著那如同殘破的蜂房一樣擁擠而來的平民,許久,才轉(zhuǎn)頭,緩緩笑道:“樹兄都懂便好。我問你這許多日許多難題,你都懂便好。明理的方能自在。”
樹鬼精魄本在飲酒,可那虛幻處,握著酒壺的指節(jié)卻益發(fā)冰冷。
書生又道:“此處這么冷,你可介意?”
黑影不知他何意,搖了搖頭。
“此處只有趕路之人匆匆經(jīng)過,你長住于此,可孤單寂寞?”
黑影又搖頭。
“此處……”
黑影打斷了他的話,“你日日去蓋奴坑,尋的是誰?我或許見過。”
書生猛地灌了一口酒,在慘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日后再也不去啦,不勞煩樹兄掛懷。”
“為何半途而廢?”
“我每一具尸體翻過,今日才知,他不在那兒。”
“他在何處?”
“你的腳下。”
“什么?”
“人間鏡中看輪回,我找遍每一寸土地,除了腳下。不,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
書生忽然坐起了身,黑影問他:“書生,你要去哪兒?”
“關外。”
“那里正打仗,你看來往凄惶的流民。”
“莫攔。我與樹兄緣分盡于此。你既都懂得,便要做得。日后關外傳來什么信兒,且莫難過,自在修行這天地間,管它神鬼天佛。”
“我知世人,饒是你拼盡全力,也斷不為些微情誼去與你付出同等情誼。雖不知你此行為誰,你我世間微塵,何必苦求于此?”
“世事無常,我若不盡本心,還有誰肯為他?”晏二繞著大樹,把酒水全澆在樹身上,便轉(zhuǎn)過了身。他一身黑衫,手握韁繩,并未遲疑,駕著已停歇三十余日的馬車,馬蹄聲聲,瞧不清楚的眉眼,消失在泱泱災民之中。
大樹是個瞎子,他閉著眼,靜靜的。
災民遙望鄉(xiāng)關,卻發(fā)現(xiàn)城門已然緊閉。他們在途中聽聞兩萬軍民被活埋坑殺的慘狀,一路上恐懼疲憊至極,宛若一串竹籃中的青蛙,跳不出,只能唱著比誰都凄慘的歌。
“軍爺,放我們?nèi)腙P吧,軍爺!我們有老有小,定然不是細作!”一個男子背著老娘,牽著幼子,撲通跪在了城門之前。
站在高高的城門之上,一身鎧甲的兵士揮一揮手,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肅穆,挽起了滿弓。他喝道:“還不快滾!大將軍有令,不許任何外民入關,強行入關者,視作敵軍,格殺勿論!”
幾個柔弱的婦人聽聞此言,自覺沒了生路,兩眼一黑,昏倒在地上。剩下的災民開始放聲大哭起來,畏懼地望著高高的城樓,除了兩眼分泌的無用的東西填滿每一條溝壑,張開大大的嘴,再也無計可施。
一個小小的孩子從眾人中站了出來,吐了口濃痰,激憤道:“我爹爹是章家軍,我哥哥也是章家軍,爹爹前年死在陣前,哥哥去年死在敵手,今年,一轉(zhuǎn)眼,我也要死了,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而是死在章家門前!倘使讓我血濺這城門之前,能讓你們認清我們是大昭的親人,能給剩下的人一條生路,今日,我便隨爹爹哥哥們一起去了!”
一語剛畢,他朝城門上撞了過去。
鮮血幾乎一瞬間噴濺出來,孩子滿臉是血,倒在城門之前。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城門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可是那個發(fā)號施令的將士依舊揮著長矛,滿面淚水,指著眾人,目光堅毅,“軍令如山!不許入!放入一匪,誤的是大昭江山!”
風吹過大樹,大樹中有黑影,黑影披散著長發(fā),在陽光下一片透明。
他緩緩動了動手指,摸到了風,也摸到了陽光。
他摸索到城門前,靜靜抱住了孩子。
他瞧不見旁人,旁人也瞧不見他。
只有那聲,不知從何而出,振聾發(fā)聵,所有的人聽得分明:“千千萬萬人口口聲聲為了大昭江山,大昭江山不是一個將軍、一個殿下、一個皇上,而是大昭的每座山、每條水、每一寸國土,我手上的這條人命!”
黑影忽然流著眼淚,仰頭大笑起來,狀若瘋狂,“夫唯萬萬人為我一人,萬萬人載我一人之身,萬萬人不愿我活,萬萬人求我大赦,我又為何人,善為何人,惡為何人,猶若木雞,生不如死,又為何人!”
聚了散了,風起云涌,不知打哪里從誰家,又來了個白衣的小將軍。
小將軍溫柔地從樹下挖出了一個紙鳶,細長的手指拂去紙鳶上的灰塵。
紙鳶上斑斑點點,滿是血印。寒風刮得凜冽,他輕輕松開了手,紙鳶便飛過了關山。
瞎子,恨嗎?
還覺得世事與爾無關嗎?
聞聆憂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嚴實的輦帳。他這惡毒的小皇叔,當真惡毒得有些手段。等過了三關,平國唾手可得。
一路上,以太平閑散著稱的平國人呼兒喚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縛著手的兩萬殘兵,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腳的家狗,用盡了生命最后的余力,齊齊慘叫起了亡國之音。
他從未親眼看著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夢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來的不是雪,竟是暴雨。
東佾兵士鏟著泥土的手在顫抖,他們無法再繼續(xù)下去,因為那一張張絕望的臉在哀求。他們與這些人一樣,穿著戰(zhàn)袍。可是,不同的是,見到這等人間煉獄,他們再也不會選擇第二條路—寧可戰(zhàn)死,也不會投降大昭。
“這是沒有骨頭的下場!”聞聆說將士個個心驚膽寒,他的這位皇叔卻沒有任何表情,說了這樣一句話。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絕了皇嗣,正是好時機。”
聞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絕了嗎?
朱紅步輦中的那兩條腿毫無動靜,許久,那人才伸出手,聞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來深受皇寵,可只有這一條,讓他永生隔絕于王位之外。
東佾上皇九子聞爽,是個天生的瘸子。
“皇叔,孩兒瞧這陽靖關一時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進些食物。這一路行來,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兒帶了幾個宮中的庖廚,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湯食。”聞聆背著小皇叔在陽靖關外的樹林中走動,聞爽許久未出步輦,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先前一張緊繃著的臉卻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聞聆笑了笑,卻不作聲。他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恐說些什么,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嗎?”聞爽凝望著遠方,陽靖關中炊煙不絕,卻被大雨澆熄,那個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來,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糧食谷物、珠寶金幣,還有數(shù)不清的穿著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聞著就芬芳。”
聞爽也笑了。饒是前方一片陰雨,天都在為那場大昭史上出現(xiàn)的最悲慘的殺戮而哭泣,也掩蓋不住他們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這雙腿無知覺地垂著的少年望著天色,神情卻有些晦澀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幾步,才輕聲道:“皇叔,兩日一夜了,睡一會兒吧,孩兒為您守著。饒是大昭明珠來了,也不怕。”
少年點了點頭,伏在聞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風動了,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著的狐裘,幫他戴上了連衣帽,沉目望了望陽靖關。
這是東佾人世世代代的夢想,就像狼崽子生下來就會廝殺。
美夢成真之前,總是無盡的焦灼。
未入陽靖關,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簡,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簡,正是失蹤已久的黃四郎。
兄弟四人還在一起之時,三人知其脾性,下棋,做學問,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頓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釣譽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欲揮之不去者,四郎也。”
這樣一個黃四郎,單槍匹馬,跪在成覺面前,“殿下,臣幸不辱使命!”
成覺笑了,下馬,拍了拍他的肩,“干得好,云卿!一鳴驚人,不愧是云相之后,青城殿下提攜之人!”
云簡,福州人氏,古來賢相第一人云瑯之族孫,云氏遵照云瑯遺言,隱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簡,恰巧是第四代。
章咸之愣了許久,才淚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處?”
云簡一身白色鎧甲,含笑瞧著章咸之不說話。
章咸之一身紅衣女裝,當他不認得自己,雙手束起發(fā)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云簡一路疾馳而來,眉眼結(jié)塵,卻依舊秀美溫潤。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見。”
章戟環(huán)顧四周,不見一兵一卒,慌忙問道:“敢問上卿,我章家十萬兵馬呢?”
云簡緩緩一笑,溫柔道:“什么章家十萬兵馬?簡未曾見過。”
章戟慌了神,厲顏道:“上卿,昭、佾戰(zhàn)事如此吃緊,莫要再開玩笑!若無兵馬,你我眾人,今日皆要命喪此處,惡名昭著百年了!”
云簡掏出手帕,拂去臉上的塵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敗,臭名昭著的是將軍,死的也是將軍,與簡有何相干呢?”
成覺狐疑地看了云簡一眼,他卻轉(zhuǎn)身,垂下眼,笑道:“殿下,陛下有旨,您給臣剿匪的十萬兵馬,依舊納入禁衛(wèi)軍中去。至于大將軍,若然守關不力,戰(zhàn)死了,他再派兵馬來助陣;倘使打了勝仗,自有加官進爵之日,殿下與章姑娘的舊約依舊不改!”
成覺胸口大悶,指著他,許久才道:“你!你怎么敢同陛下……”
穆王之臣,竟事兩君。
云簡淺淺一笑,輕道:“我許諾殿下的事做到了,許諾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與陛下結(jié)緣,全賴二位提攜。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棄盟,不能忠心耿耿?”
他轉(zhuǎn)眼望向章咸之,帶著深深的情意,也帶著深深的恨意,只是依舊溫柔,依舊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試的題目泄露于我之時,把我引薦給陛下之時,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場?”
章咸之怔怔道:“你竟這樣想我,竟這樣想我!我當日給你試題,只為讓你高中,何曾想過要你死?”
“你害我這輩子都要凄涼,都要寂寞,豈非生不如死?”少年彎起了眼,白皙的皮膚好似敷了一層又一層的粉,笑意這樣冷,又這樣僵硬。
他騎著馬朝著她緩緩而來,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們二人了,情意與恨意交織在一起,她瞧著他,心碎起來,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相遇時,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那時沖破胸膛的是什么,是親眼瞧著太陽掛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塵埃落定,她認定了命運的轉(zhuǎn)變自他起始。
愛的人不同了,一切自是都不同的。
平國金烏水畔,長著一種叫“檀央”的草,長相普通,卻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暉常常曬在湖面之上,別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發(fā)茂密濃翠,深受恩澤,可是檀央依舊是原來的模樣,舒展而淺淡,溫柔而不見虎狼之勢,素來為文人騷客所喜,稱其“九德具備”。
他便是這樣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陽。太陽的愛意何其濃烈,卻暖不熱檀央的心。
章咸之很絕望,鼻子一酸,忍住淚,低聲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開始便同世子認識?”
云簡把手帕遞給章咸之,溫聲道:“我認識他,同認識你,一樣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為賊人所劫,餓倒在章府門前,你命丫鬟趕我走,路過的殿下成覺卻給我一餐飯,一袋饅頭。”
章咸之胸口唇齒俱苦澀起來。當日她心中亂作一團,懼怕命運的到來,便本能地把他推開。這一推,竟推得這樣遠了。
一切,又都變了。她想起什么,尖叫道:“大哥呢?大哥與你一起失蹤,你回來了,他人呢?”
云簡閉上了眼,笑了笑,苦澀道:“自是,從君所愿。一袋饅頭,誰給的,到頭來,又有什么區(qū)別。我是賤命,他身為百國太子,福澤深厚,命為何也這樣賤?”
從君所愿。
章咸之打了個激靈,許久,眼淚卻抹也抹不去了。她望著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卻逐漸絕望起來,“你殺了他,你真殺了大哥!”
她狠狠捶著他,雙目赤紅,泣不成聲,“你為何沒有遭到五馬分尸之刑,為何沒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頭望著黑夜,這天灰蒙蒙的,“若群星有靈,我何至于還能活到今日任你再罵上這遭。”
天極星空曾起約,同為手足永不害,哪個若是違前盟,閻羅殿前不能容。
章咸之魂不守舍,更咽道:“我夜夜都夢見你們回來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說他不當皇帝了,一輩子就做姬谷,做我們的大哥。可是,說完這樣的話,卻朝著大海的深處走去,我追過去,大哥卻已經(jīng)被海浪淹沒,鮮血把海水都染紅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么黏稠腥澀,無論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說:“我夢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飛沖天,步入青云,誰知釀下彌天大禍,險些害了諸位師兄性命。”
白衣少年輕笑道:“三哥,你幾時與他們那樣情深?你只是怕他們死了,回來找你報仇,正如你對大哥,不,是對太子扶蘇那樣廉價而動搖的情感。你不知道扶蘇對你情根深種嗎?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飯便抱著書坐在窗前,等你經(jīng)過,只是為了多看你一眼嗎?他每次瞧見你,歡喜得眼珠都發(fā)亮,就那樣沉默地瞧著你,卻從不肯多與你說句什么,只唯恐你心生煩惱。已做了聰明人,又何必再裝傻?”
道路兩旁開成云海的束離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溫和而殘忍道:“你把考卷給我時,如何叮囑于我?你讓我告訴所有的人,書院中的每一個人。扶蘇與平王世子交好,倘使日后株連入獄,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與平王世子有所互通來往,那便是扶蘇!你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盤根錯節(jié)的成家人已故太子還未被斬草除根!告訴天下諸侯扶蘇的行蹤!陛下送你到書院讀書,便是為了讓你日后輔佐太子,你為陛下所制,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借刀殺人。你雖算漏了什么,雖然此事明明與他無干,他卻去了。他同我說三弟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燒紙錢,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說他沒有感情,他說他不明白為何對我們兄弟手足的感情來得這樣茫然洶涌,讓他不知所措。你說,若不是你,我如何確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蘇,便是我的主公成覺預備鏟除的人呢?”他眼睛彎彎的,聲音幾許溫柔,“不是我,也有別人。”
紅花落到紅衣上,黑發(fā)的俏麗美嬌娘卻狠狠地搖著頭,她眉眼帶著殺氣,擲地有聲,說服了自己,也掩蓋了心中的浮動,“是你殺死了姬谷,是你殺了他,我終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沒有做!”
云簡躬下身,雙馬并行,這一團白云悵然地抱住那一團紅日,他嘆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賞花,他帶了一提五花肉。他與我,皆過得那樣不如意,都是難忍饑餓之人。越姬山上霧氣濃,束離花比山下開得早。我同他說,是我與你合謀設計了他,我同他說,我們都想要他死。他問,倘使他死了,我們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若殺了他,便能還了世子恩情,你若殺了他,便能心神安寧。我們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離花叢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長劍一劍穿破胸臟。他臨死的時候,明明身體還在抽搐,可是卻長長久久地閉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淚,不知是為你而流,還是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還要哭,便挖出他的雙眼,放在盒子中,呈給了世子。”
他與她這樣擁抱著,目光卻天各一方。他眼中的淚水幾番奔涌,卻終究含笑吞下,“倘使當日是你施舍給了我一頓食物,那結(jié)果會是怎么樣呢?我會為你賣命,我會為你癡狂,我喜歡你,你喜歡大哥,我便不用弒兄殺弟。”
在瞧不見彼此的對面,一個幾乎發(fā)狂,一個險些成執(zhí)。
她逃過了命,以這樣的方式。
她終于放聲大哭,云簡卻溫柔到冷酷道:“你不是喜歡我嗎?你說你喜歡黃四郎,你強迫自己喜歡黃四郎,如今可成功了嗎?”
聞聆、聞爽養(yǎng)足了全副的精神等著大昭明珠,可是,明珠未到,卻等到了另一個不速之客。
陽靖關本來只剩下不到千人。可是,這一步之遙,竟因那人的到來,顯得舉步維艱起來。
說起來,這本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如何強壯英勇的將軍,可是,便那樣,一身布衣,滿面磊落地站在東佾十萬兵馬之前。
單人匹馬,手握鋼鞭。
他說:“誰若想進關,先從我尸體上踏過。”
十萬兵士都發(fā)出震天的笑聲。
請不要懷疑,他們都在蔑視,蔑視眼前這瘦弱得連頭都似乎拖不起來的男人。
“關下何人?”聞聆笑得如見到一只塵世間隨處可見的螞蟻。
那人聲音不那么洪亮,語氣卻如此強硬。他說:“在下昭人。”
“你與總兵傅瑜是何關系?”
“他為官,吾為民。他重傷已死,而吾未死。”
聞聆笑了,對著身后的朱紅步輦道:“皇叔,大昭愛國的良民來了。”
聞爽也微微笑了,殘忍道:“既愿報國,那便從他尸體上踩過去。”
“得令!”十萬人之聲齊齊發(fā)出,聲勢洪浩,直達蒼天。
雨水濕透了那人的布衣。他面色蒼白,表情卻十分冰冷陰沉。他緩緩拔出鋼鞭,手骨瘦弱得可見伶仃之態(tài),卻在雨水擊中那鞭,明鐵之上,濺出水花的瞬間,一揮手,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八皇子一愣,眾人皆一愣。
“殿下,待末將取這昭狗首級!”一個小將騎馬橫戈而來,他手中的銀槍對準了那個孱弱的身軀。
寒光閃爍,兵鞭互抵,一個回合,那鞭卻捶碎了小將胸前的甲,左手一瞬催進,待到男子冰冷滿面地緩緩扯出,那將士直直望著前方,胸口的心已被鋼鞭挑出,晃蕩似是禁不住,須臾,直直墜入馬下水中。
成覺、章戟等人趕到陽靖關時,被眼前的慘狀駭住了。
城還是那座城,城外的雨卻更大了。雨水結(jié)成溪,溪水自西向東,流到眾人腳畔的卻是鮮血染紅的滂沱。
千人用人墻堵著城門,被雨水和人墻擋著的城門卻顯得那樣孱弱,仿佛隨著他們無盡的膽戰(zhàn)心驚,吹一口氣,城墻如紙,便塌了碎了,隨著幾萬人的性命去了。
“來者何人?”副總兵的臉被雨水侵蝕,他瞧不清雨中的軍隊。
“是我。”章戟一身金甲,如同高山一般巍峨,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可是,他在他們眼中找不到絲毫敬意和欣慰。那一雙雙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幾十年,便等著在這一刻撕碎他。
他是他們的大將軍。可是,兩萬百姓被活埋的時候,他不在。門外那單槍匹馬的羸弱少年未著戰(zhàn)甲,以一敵萬的時候,他不在。
那少年說:“千萬不要打開城門,千萬,不要送出大昭。”
他們問他為何而來,他說:“我哥哥不在,我得為他守住家。”
“開啟城門。”副總兵聲音疲憊沙啞,咬緊牙,揮了揮在雨中濕透了的令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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