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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大昭卷·判相-《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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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耳中一直聽著廝殺攻城的聲音,多害怕下一秒一切都變成沉默。那代表,那個本不該成為希望的少年,在他們的希望中終于徹底死去。

    隨后,便只會是更加瘋狂的重響,只會是再一次雨中的活埋。可是,這一次,他們沒有那么多人。因為,那些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士早已為大昭的天子獻出了只有一次的生命。屈服在戰爭面前是最無恥的表現,但屈服他們的不是敵人,而是遲遲不到的皇恩浩蕩。

    一萬兵馬緩緩走出了這座城池。護衛古城的清河現在一片污濁。

    “二哥!”章咸之怔怔地望著前方,許久,不成言。

    那個昭民布衣,那個一身黑色紗衫的少年有些遲鈍地轉了轉眼珠。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有一支長長的箭,手中緊緊握著的鋼鞭上,挑著的是一顆頭顱,上面有一雙處于極度的驚恐中不肯瞑目的雙眼。

    章咸之對上了那雙眼。鮮血從黑衣少年的唇角流下,又滴在殘尸的雙目之上。他面孔陰沉而帶著些與人世的疏離,靜靜地拿著挑著頭顱的鋼鞭對準了章咸之和她身旁面上慘白無血色的云簡。他說:“不許喊我二哥。”

    他遲緩而痛楚地放下了鋼鞭,咬緊牙關,狠命一握,胸口的箭便隨著淙淙的鮮血拔出。那張臉望著他們,帶著像是割去身上的每一塊血肉一般的痛楚,混著泥水和鮮血的手握住了長箭,在黑色長衫的下擺重重一劃,那塊原本與長衫是一體,針針相連,線線相依的布,直直墜入了泥水中。

    “晏與爾等,從今而后,宛若此袍。”他呼出人世間最后一口熱氣,眼中熱淚滾落,卻嘴唇發白。

    “二哥!”章咸之跌坐在地上,滿臉淚水。

    云簡喉頭中血意淋漓,他大笑著指著他問道:“嬴晏,你痛不痛?”

    嬴晏望著他和章咸之,搖了搖頭,平靜道:“不痛,一絲一毫也不痛。”

    “為何不痛?那是你的血肉,那是你的手足!”云簡微笑問他,眼眶濕潤。

    嬴晏聽聞此語,卻含著淚,笑了,“你問我?”

    他望著眼前的那十萬大軍,霧色中瞧不清楚面龐的敵人,“君親自砍斷了我的手足,骨節俱斷。今日之痛,傷不到骨髓,痛不到心臟,何足道哉!”

    “你知道?”云簡愣了。

    嬴晏卻不答他,又轉向戰場,拾起鋼鞭,勉力咬牙道:“聞氏匹夫,還有何能,盡可使出!”

    雨下得更大了,站在雨中的人卻連接了天和地。

    八皇子聞聆望著死在自己面前的近千名東佾兵士,心中卻存了惜才之心。他問道:“小將軍,你所求為何物?大昭予爾多少,東佾十倍百倍奉上!”

    嬴晏的黑發黏在了臉上,他想了想,才干澀道:“晏……晏所求不多。”

    “那是何物?”聞聆心中一喜。

    嬴晏笑了,環望著四周道:“我哥哥用他的命換了我一命,我得幫我哥哥守住大昭,守住他的疆土子民,不然,若是這樣便到了黃泉路上,可怎么有臉相見。”

    他的眉目那么凄涼酸澀,射入腿骨中的箭還在不斷滲出鮮血。他拖著殘足,穩穩立在天地之間,為的不是家國天下,而是,一個“義”字。

    義是什么?姬谷曾為了他每日熬藥,在他撐不過時背著他去看大夫,每夜在他離魂時,因害怕他再也醒不來,而坐在他的身旁,夜夜淺眠。他活不下去的時候,姬谷若還有一口氣息,便也要分給自己半分生機。

    義不是活著時一處活著,而是,死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比自己死了還要難受百倍千倍。

    血是不能選擇的親人,義是自己選的。自己選的,得認栽。

    嬴晏知道,他哥哥栽得比他深。太深,也太苦。

    沒有人行了義之后,想要他哥哥這樣的結局。

    能死在敵人手中,而非兄弟劍下,可真是,天大的福氣。

    “聞氏匹夫,我要的,你可能給?”他大聲問著那十萬兵馬的首領,可是,鼻子中不斷涌動的鮮血,讓他面前一團模糊。

    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卻漸漸聽不到對方的回復。

    他要的,沒人能給。因為,那個能給他的人,死了。長長久久,或者,是天長地久地死了。

    被自己的兄弟害死了。

    雨停了。一身黑衣的嬴晏,終于堅持不住,重重地跌在了雨中。

    他的心跳快到自己能聽到,眼睛卻那樣睜著。

    他死了之后,因世代積累的功德,會升天封神。

    而姬谷,不,扶蘇因枉死只能在人世徘徊流浪。

    再也瞧不見了。

    嬴晏從未覺得自己此生這樣酸楚過,那是因為,這世上,還有跨越過生死的東西還需他費力看破。

    可是,他看不破。

    戰旗獵獵,寒風又送,關山多遠,一張紙鳶,他方到。

    紙鳶落到了嬴晏的身旁。晏二的手指動了動。

    紙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瞎子,一個活生生的人。

    瞎子兩眼空蕩蕩的,抱著少年,無聲地掉著眼淚。少年直直地睜眼瞧著他,瞧見他面容陌生,許久才笑道:“何人送我?”

    笑過之后,又是失望。

    那人從胸口掏出一層薄薄的東西,覆在了眉眼之上。平凡不起眼的一張臉,路過千萬遍都要忘記。他說:“二弟,是我。”

    未等他再說些什么,晏二卻笑了,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大哥,我……我那日……告訴你,不可……離開……金烏,你為何……為何不聽?”

    他抓住眼前宛若乞丐一般的少年,帶著痛楚和不甘。他以為自己陷入了死亡之前的幻覺,可是有些話再不說,就太遲了。他壓抑著痛哭,蒼白帶血的面龐上滿是青筋,“大哥,我知道你被人害死,被人埋在那棵樹下,我知道這世上千千萬萬個壞人,我不能求你信誰,可是大哥,你若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一個嬴晏,活著又該有多難過,多孤獨呢?”

    扶蘇緊緊摟住他,啞聲道:“我知道你很好。但我若不死,你能陪我再活幾年?”

    嬴晏捂住胸口的血,眼珠含淚,淡淡一笑道:“很久……很久,等到……我……看見……昭人……都有家的時候。”

    他歪頭,似是沉沉睡去,扶蘇卻發出痛苦的悲鳴,他抱著他,茫然得似乎天下皆是死敵,又悲憤難過得不能死去。云簡靜靜地看著他,章咸之卻下了馬,喚了軍醫過來,扶蘇抬頭,極防備地護住悄無聲息的晏二,咸之心頭一酸,輕聲道:“我不會害二哥,你放心。”

    她遲疑著,要拍拍扶蘇的手,卻被他避開。

    成覺陰惻惻一笑,望著云簡,“云卿,你負我兩回了。”

    云簡卻似不曾聽見,一直靜靜地看著扶蘇,那人似是有些感應,茫然抬起空洞的眼眶,許久,才沙啞道:“東佾主帥何人?”

    “你是何人?”東佾八皇子在馬背上彎了彎腰,瞇眼瞧著這隨軍冒出來的古怪少年。

    “扶蘇。”少年抬起了臉,“我叫扶蘇,是方才那人的兄長。”

    “你們家人都愛半路躥出來當英雄?”聞聆一笑。

    “非吾弟愛當出頭鳥,奈何世人都愛指望別人。”扶蘇慢慢摸索著站起身,拱手疲憊地朝著聲音的方向行禮,“殿下行個方便,就此去了吧。”

    聞聆啼笑皆非,“咄,小兒,我不與你說!教大昭明珠出來應戰!”

    成覺揚眉,笑了笑,手握金弓,無一語。

    “小兒,你說你叫什么?”朱紅簾中的少年一直沉默著,卻忽然開了口,目光從簾中透出,審視著貌不出眾的少年。

    扶蘇,公子扶蘇,他……不是被穆王世子刺殺了嗎?

    “上九殿下。”扶蘇道,“你我幼時,曾有一面之緣。”

    齊明三年,大昭秦將軍大敗東佾,逼得當時的東佾上皇不得不進貢歲拜,當時,同行的便是上皇九子。聞爽當年雖然亦是不大年紀,但是對坐在大昭陛下身旁的玄衣小兒的印象,近十年依舊無法褪色。

    他捧著一盒珍寶,對著那比他還小的孩子,一路三跪九叩,那孩子卻一直未說話,直到他跪倒在他腳下,那孩子才問道:“九殿下,東佾在東海之上?”

    他點頭稱是,那孩子卻道:“你可曾見過夜叉?我聽聞東海之上多有夜叉,貌似人形,卻殊不通人性。”

    大昭朝堂一片笑聲,父皇的臉幾乎被氣得發紫,他心中覺得屈辱,抬起頭,那孩子正透過額上的珠簾,眼珠黑黑地俯視著他,高貴而冷淡。

    那時他的腿還是一雙好腿。

    朱紅色的皮套漸漸縮緊,聞爽的心被恨意蹭得癢痛難耐,最后,卻壓住沸騰,開口笑道:“原是大昭的太子殿下。改時易世,一向可好?”

    他掀開了簾,亦是個秀美端方的少年,瞧著不遠處滿身血污的少年和空蕩蕩的眼眶,聞爽便忽而笑了,“啊,這樣瞧起來,太子并不怎么好呢。”

    扶蘇緩緩道:“時運不濟,晦氣連連也是有的。只是,我這太子過得都這樣潦倒,大昭還有何可圖謀的呢?”

    聞爽哈哈大笑,像是吐出了許久未能吐出的一口惡氣,“爽自昭返佾,途中遭遇山賊,自此傷了雙腿。我于榻上一十三年,曾立下宏愿,此生若不能殺進大昭太平都,寧可自裁于東海。”

    扶蘇苦笑,“殿下傷了雙腿,便要殺我昭人兩萬。我昭人枉死兩萬,又該回報東佾多少呢?”

    聞爽眉眼帶了殺氣,寒氣逼人,伸出雙臂大笑道:“公子扶蘇若有能,殺盡我東佾又何妨?”

    八皇子提錘,冷笑道:“無能太子,睜眼好好瞧著,大昭之民,如何因你父子,慘死殆盡!”

    長袖在風中陣陣作響,聞爽舉起了令旗,十萬兵士齊齊震天呼喊起來。

    扶蘇手握成拳,慘然笑了,“我聞陽關有笳樂,又聞東海有夜叉,笳樂似如山間雪,皚皚不聞人間怨,奈何夜叉出東海,張牙舞爪皆是君。”

    “你!”八皇子聞聆大手一撈,銀球捶向扶蘇。那少年垂著頭,左手卻牢牢握住了他的腕,“八殿下,我今日來到此處,若不使君等有生之年不敢再犯大昭,又豈肯自認扶蘇,斷了自己這一點生機!”

    聞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眼前的瞎子還能接他一錘。他朝前再揮,卻使不上力,低頭瞧左臂,卻一陣劇痛,額上登時浮了一層薄薄的汗,手中的錘也咣當一聲,落入黃泥水中。

    而后,扶蘇松開了手。

    聞爽卻怒道:“殺了他!取大昭太子首級者,賞金千兩,晉三級!”

    聞聆痛呼一聲,成覺卻忽而朗聲笑道:“前方瞎子冒充我大昭文和武肅圣德明遠皇太子,我軍將士凡取這冒認者首級者,賞珠萬粒,晉五級,配郡主!”

    大昭天子日日思念早夭的太子,每年祭天,便多封一個字,思念愈增,封號愈多也愈美。而這樣多的封號,究竟是想要平吉殿中腐朽的太子復活,還是,讓群臣心知肚明逃亡在外的公子扶蘇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白袍少年云簡握緊了雙手,忽而從馬上翻下,呼出一口寒氣,在雨中磕頭三呼道:“臣云簡向太子請安,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一身紅衣的章咸之在雨簾中瞧著那個單薄的背影,終于更咽,從馬上而下,跪倒道:“罪臣之女章氏咸之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平安千歲,德馨萬年!”

    三軍皆寂,好似這世間本就這樣寂寞。

    扶蘇卻沒有轉身,許久,才澀然道:“眾卿同安。”

    他從胸口掏出一個丑娃娃,丑娃娃的發上別著一支通體透潤的玉簪。

    那簪子被少年牢牢地豎立在手心。

    緩緩地,白皙的掌心被刺破,鮮紅的血液噴涌而出。玉簪像不知饜足的嬰兒,不停地貪婪地吸噬著鮮血,一截一截發亮起來,變成了血玉之艷色。

    章咸之愣愣地瞧著簪子,許久才凄楚道:“臣女叩啟殿下,敢問殿下,臣女隨身之簪為何在殿下手中?”

    天上的烏云瞬間匯聚。

    雷霆大作。

    黑色的霧縈繞在天邊,風卷起了泥土。

    扶蘇用手摩挲著通體血紅的簪子,淡道:“此非姑娘之簪,而是我母親的遺物。姑娘只是代為保管,何來疑問?”

    暴雨不過是一瞬間,再一次從天而降,毫無征兆。

    此非上天之意,而是人力。

    遠方的泥土震動起來。

    每一寸黃色的泥土如同龍背上的鱗片一般,裂開了。

    章戟的手背在顫抖。他張張嘴,還沒說出些什么,那每一寸裂開的泥土中,如春雨之后爭先涌出的春筍一般,黑霧環繞中,緩緩浮現出一個個黑甲黑面、手握重甲的戰士。巍峨如山,器重千斤。每一個人都閉著雙目,面無表情。可是雙手握著的千斤重的刀槍劍戟,卻指向了東佾人所在的方向。

    密密麻麻的,足有二十萬之眾。

    “陰兵,是陰兵!”章戟的嗓音幾乎變了。他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陰兵。三十年前的他,不過十八歲,卻親眼瞧著這二十萬人如何撕碎敵人的鐵喉長城。那一次,鬼蜮的兵卒嚇破了膽,可是,大昭的軍士經此一役,也幾乎全軍解甲,永不入軍門。

    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東西。鮮血、殺戮、屠城、死亡,沒有任何一個詞能將戰爭詮釋得如同“陰兵”二字這樣清晰。“陰兵”便足夠了。

    適用于任何一場戰爭。

    在場所有的人瞧著這密密麻麻的陰兵,雖茫然究竟會發生些什么,但腿腳終究發起了抖,心神欲碎。

    他們都安靜了。無論是昭人還是東佾人。

    帳內人咬牙切齒,“昭太子,好手段!”

    扶蘇冷道:“我要爾等承諾,有生之年,絕不犯昭!”

    聞爽握緊了皮套,臉氣得發青,“若我不肯呢?”

    瞎子無眼,垂頭平淡道:“那便俱投東海,做一池夜叉,依君宏愿又何妨?”

    額戴明珠,一身棗色鎧甲的殿下成覺卻忽而拊掌,笑了起來,“佑吾太子華蓋天下,運道無雙,天助也!”

    靠著一支簪,拾了天大的功勞。

    “孤無天助,倘使此簪歸爾,不過廢物。”

    沒用的,沒有人能得到這個令符,包括他的父皇。只有流著秦家血的扶蘇才能驅使秦門祖輩相傳的陰兵。每一代秦家人與鬼王訂下盟誓,死后不入地府,不慕輪回,但成陰兵,魂碎沙場,忠君報國。

    扶蘇撫摸著簪,低頭問道:“大昭主帥何在?”

    章戟跪倒在地,啞聲道:“罪臣在。”

    “傳孤旨意,修書東佾上皇,若不賠我大昭枉死兩萬余人性命,安頓三關百姓損耗,十萬佾人同兩位殿下,俱填東海。”

    “是。”

    “傳孤旨意,將軍章戟私欲熏心,遲不發兵,貽誤戰機,禍害蒼生,罪孽深重,然存一念向善,能迷途知返,猶有可姑息之處。孤命爾為枉死軍民修萬民祠,跪六十年兩萬日,謝罪萬民,此生壽盡便下一世償還,你可愿意?”

    “老臣……遵旨。”

    扶蘇摸索著,把紅得發亮的玉簪又重新插入了丑娃娃發髻,隨后,沉默良久,才道:“傳孤旨意,行軍陰符者,先后秦族遺。孤及冠娶妻,令符為聘。”

    雨中,身著白色鎧甲的小將軍依舊靜靜地看著他,溫柔不語。

    這劊子手啊。

    成覺陰冷帶怒,用金弓對準了白衣的云簡,昔日的黃四。

    他卻看也未看一眼,白袖化去了厲箭,遙遙伸出如玉一般的右手,微微一笑:“殿下,拿來吧。”

    成覺不怒反笑,打量云簡許久,才道:“瞧你形容,并非凡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云簡不答,走到瞎子面前,握住他的手,輕聲問他:“大哥,我殺你,你可恨?”

    扶蘇幾乎捏碎他的骨頭。

    云簡便笑了,“這就好。若無愛的女人、恨的男人,活在人世還有什么生趣呢?”

    他伸出手,輕輕一招,成覺囊中的木盒就到了手中。黃衣少年從中掏出兩粒眼珠,雙手冰涼,緩緩放入了扶蘇空蕩蕩的眼眶中。

    “莫要再做睜眼瞎了,相公。”

    扶蘇睜開眼,少年一手抹面,已變成了那癆病鬼。

    是奚山君。

    布偶變成了碎屑,隨同簪子從他胸口飛出,繼而沒入奚山君袖中。

    她伸手摸索他眉眼,“我知你恨我入骨,可瞧著這事實,你還是要謝我。我殺你,你方有活路。”

    她握著那簪子,垂目道:“你的聘禮,我先收下。”

    扶蘇面無表情,一雙明亮的眼睛卻不知為何,不停地掉著眼淚,他捂著胸口,與她一指之距,面面相望。

    奚山君轉目,遠遠看著臉色已然灰白的章大姑娘,突地笑了,彎著眼道:“你害他無妻無子,歸根結底,不過是不愿與他終生為伴。姑娘莫怪本君心計,映得你是蠢了些,只是我亦在此局中,人生長短,須得試一試,才不后悔。”

    東佾退兵了,至聞聆繼位,終此一生,未曾來犯。東佾答應賠償兩萬被坑殺的將士家屬,每人十兩銀。

    這場戰爭結束了。在史冊上長久記載著,并被史官不斷諷刺著的“乙申之變”,濃墨重彩的只有兩樁事:一是賢武天子素愛罰人跪祠堂的癖好由此而生;二是一條人命值十兩。

    扶蘇沉睡了幾日,做了許多夢。可是,那些夢如走馬燈一般,過去了,便什么都沒留下了。

    他醒來的時候,奚山君已不在,章咸之坐在他的床畔哭泣。他不明白她為何而哭泣,可是,他在最需要她那些深刻而真誠的眼淚時,她不在。

    二弟還沒有醒來,但是保住了一條命。

    大夫說等到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二弟的傷口就會痊愈了,雖然會留下傷疤,可是行走、奔跑、歡喜、痛苦,都無礙。

    扶蘇離開將軍府的這一日,下起了茫茫大雪。

    章咸之赤著腳跑進了雪中,她認真而帶著歇斯底里地問簪子為何在他手中。

    他掏出了那支簪子,有了胸口的熨帖,暖得潤手。他回答眼前的心上人,也或者是曾經的心上人:“章姑娘,這世上,厭惡我、憎恨我、想讓我死的人有很多,只因為我是百國的太子,你又何須為此耿耿于懷?可是,愛我的人,卻要費盡心機,保全我的性命。雖然,這個世界,這種人寥若星辰,不,或許,只有一二人罷了。

    “賣夢者要靠龍鳳之氣續命。我母親未死之時,把所有的鳳氣給了賣夢者。從此,那些船屬于我。

    “母親用命為我換了一條洞察先機的金船,外祖秦氏用歷代忠魂換了我一條命。”

    所以,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不肯嫁給他,不肯當皇后,寧愿讓他無妻無子,也要做大昭唯一的女將軍。

    章戟大將軍老淚縱橫,問道:“殿下,您當日求娶咸之,時至今日,可還愿娶她?”

    章咸之眉眼呈現出絕望,眼淚像是恐懼到極端,又像是痛苦到極端。

    他瞧著她眼中的淚水,想著,三弟生得可真好看。興許,先前讓他對她那樣瘋狂喜歡著的緣故,也只是少年時那份干凈的關雎之夢。這樣一個窈窕淑女,不入帝王家,也入別人家。

    只是,再不與他相干。

    遠在千里之外的奉娘遣族中麻雀找到了將軍府邸。雀鳥從天扔下一封信,來自已回了金烏的平王世子,信中寥寥數字如斯言道—三皇子數月前從酆都行至平國途中失蹤,兄防之。

    他想說,那日求娶章咸之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他。他若有喜歡的女子,求娶時怎舍得要她保命的東西,只會把全世界能保住她性命的東西給她。

    夢中與嬰孩時期的喬植再見,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永遠不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想要的人。后來,臨死之時,真真讓他想出一個好法子。他讓她們住在他的心上,走到哪里便帶到哪里,記憶有多長,她們便有多么長壽。

    那么那么喜歡章咸之,許是也因一雙眼。她長了一雙和喬植一模一樣的眼睛。可如今再看,似是自己的錯覺。

    她是喬植的轉世又如何?

    “齊大非偶,姑娘志向遠大,非吾所能良配。”

    穆王世子整兵歸國,向將軍章戟辭行。花廳的角落,那幅畫還靜靜地待著。他蹲下身,拾起來,再展開,也只是這世間無數個一瞬。

    然后,瞧著這皺巴巴的白紙上黃衣的姑娘,許久,才穩住身形。

    貼著胸口的那里,也有一幅畫。幾乎要了他命的畫。

    畫中也有一個黃衣的姑娘。

    她們生得一般模樣。

    又月余,三皇子返太平都,求旨天子,聘娶金烏太守之女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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