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昭卷·判相-《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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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嬴晏,家世戾,性情潔癖,不與人交。白衣身,年二十,立奇功。退夷十萬,芳百年。
—《名相賦·第三章》
這個冬日格外的冷,平國東郡的酒館生意十分紅火。環繞著東郡,隔斷五關的護城水赤溪百年未結冰,今年卻也奇異地上了凍。這并不是件什么好事,因為赤溪水勢湍急,是平國和大昭東疆天然的屏障。多少次,隔海相望的東佾夷國以命相搏過了五關,卻面對赤溪束手無策。
“赤溪子今年忒怪!水勢這樣急,竟也結成了銅鏡面。昨夜個降了白,婆娘添了兩床被一個爐還是架不住的腿涼。今兒早上我晨起磨漿水掀豆皮,打著哈欠,眼沒睜明白,你猜怎么著,倒騰半天磨沒動靜,只聽嘎嘣一聲脆!”酒館旁邊的小販子邊舀甜豆腐遞給幾個喝了酒的客官邊笑道。
“如何了?”幾個穿著胖大棉衣的酒客追問道,這其中有一個是軍爺,正常休沐三日,與朋友約到城內飲酒驅寒。
“哈哈,說了您倒也不肯信!夜里太冷,野外的媚貓子鉆進了磨里,它本就凍僵了,我一轉磨,它尾巴斷了,嘎嘣脆。”豆腐販子眉飛色舞,從腰中掏出一段細長的黃色尾巴來。
眾人嘖嘖稱奇。這媚貓子本就是個稀罕物,傳說有些靈通,是個極吉祥的物事,山野人跡罕至處才或可見一二,逮它何其難,倒是自己送上門了。
“我聽先人說,貓子斷了尾巴倒也不會死,可是真的?”其中一個問道。
販子又舀了一碗遞過去,點頭笑了,“正是呢。我婆娘說它靈罕,可不能害,便把它放了,又常聽人說它的尾巴也有幾分靈性,可保平安,我便系上了。”
酒館對面是一個妓館,二樓的窗推開了,到了午時,這些女子方有些動靜。最近東郡的楚館生意都不錯,大昭剛打了一場勝仗,銳不可當。近了年節,便放松了些。樓上幾番嬌俏笑罵,其中一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探頭問道:“豆腐郎君,媚貓子尾巴賣不賣?”
那幾個客人伸長脖子,卻瞧見室內幾個對鏡梳妝,香肩半露的女孩兒,頓時色與魂授。丫鬟慌忙遮窗,休沐的軍爺卻呸了一口道:“可見是幾個婊子,倒值得你們這樣了!這才是沒見過世面呢。”
那丫鬟并不能瞧清楚相貌,一頭烏壓壓的漆黑發擋住了眉眼,倒也不惱,輕聲道:“這世上美人何其多呢,我們自是見識不夠,但倘使你見識夠了,卻也益發不肯說這樣的話,折損姑娘的名聲了。”
大昭對女子約束甚重,良家女子不可輕易見男客。這丫鬟是拐著彎兒地罵當兵的呢。
那軍爺輕賤地瞧了丫鬟一眼,鄙夷道:“但有俗婦無知,卻未想下賤無恥到如此地步。我說的小姐比爾等高貴了不知凡幾,不單單有這人間沒有的容貌,還有一副忠勇腸、報國心!數數你樓中上下多少女子,便算上這天下所有的美貌女子,除了床上勾腿子迷男人的功夫了得,還剩些什么?倘使萬萬個賤人婊子抵得上這么一個小姐,我倒要跪地認錯了!”
“她倒是誰?”小丫鬟似是個斯文的姑娘,心頭含了一股怒氣,但擋住了身后幾個怒氣沖沖的女子。
“大將軍章戟之女,章咸之!”
這軍人一語,卻驚四座。章咸之倒是個世間難尋的女子,貌可傾城,原是個做太子妃的人才,卻在兩個月前,與攜天子旨意的穆王世子一同進入了軍營。她一身戎裝,海上迎戰,破了東佾五次奇襲,連素來聰慧驍勇,不按常理出牌的穆王世子都屢次賞賜,以旌其功。
那丫鬟怔了怔,正要開口,酒館深處卻有一陣低咳,打斷了這著實難堪的場景。暗處的一桌,與青黑的墻壁相鄰,一身黑衣的男子啞聲開口道:“如爾所言,天下的女子倒可以這女子為典范了?”
他扶著竹椅,酒碗半溫,緩緩站了起來,踱步到了眾人之間。
這是個年約弱冠的少年,眉眼生得好俊,只是顏色極差,臉帶煞氣。他站得極直,身不染一絲塵,冷成這樣的天,卻只穿了薄薄一層黑衫,青發成髻,牢牢系了一層黑緞。
“正是!”那軍人點頭道。
黑衣少年語帶譏誚,緊緊攥住凈白的手道:“生得貌美是其父母之功,邊關領兵因一片沽名釣譽心腸,以她為典范,這世間干凈清白的女孩兒倒變得以貌取人,埋怨父母,為名利而可愚弄天下萬民了。”
窗旁的小丫鬟愣了愣,倒未想到有人替她們辯白幾句。只是,章咸之是何等人品,街頭巷尾日日相傳,說她的不是反倒是罪過了,于是便道:“公子俠義仁心,何必與這莽夫一較長短。隨章姑娘何等高貴,與我們這等女子并不哪里相干。她自好她的,我們也活我們的。”
那兵人啐了口道:“何不問問天下男子,是愿娶你口中的清白干凈的婊子,還是章姑娘?”
黑衫少年眉毛生得極是齊整青郁,瞧得出是個心中極有城府的善斷少年。他瞧著屋檐下粗長的冰凌子道:“你心中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
“正是。”
“你說這世間只懂依附男子,不懂行軍打仗的柔弱女子都是婊子?”
“不差。”
“如此看來,你不止敬佩章姑娘的忠勇腸、報國心,你更敬佩這樣一個忠勇腸、報國心的女子是個貌美的……婊子。”黑衫少年拔掉了那塊冰凌子,似乎不齒說出粗話,冷冷蹙眉,閉上了眼。
“你!”兵人與朋友一眾皆愣了。
“她身在豪族,是因有一個好父親;練就一身好武藝,是因有一個好師傅;今能走上戰場,是因為未婚夫是未來的百國之君。此三者,無一不是男人之功。而你口中的婊子,之所以家境貧寒,是因為父親征兵遠去;繼而淪落風塵,是因為饑餓荒涼戰禍連年時無天子、國君、父母官救濟;被你等罵作婊子,卻是因為這偌大天下的男子從未把她們當人。這等女孩兒可敬可佩,反倒沒有依靠男人了。”少年聲調忽然變低,瞧著低低的天道,“章姑娘之所以成了這獨一無二的章姑娘,皆因這世間萬萬千千的女子無法無能不可成為章咸之。”
前些日子,都在謠傳,章咸之已被陛下內定為未來陛下的皇后。可后來穆王世子來了,又傳這高嶺之花許是要被大昭明珠攀折了,眾人并不知曉內情,黑衣少年倒似乎知道些什么,故而說得似是已成事實。
那幾人皆被噎住了,小丫鬟趴在窗口揉眼睛,揉著揉著,她身后的那群女子卻皆低聲哭泣起來。最后,此一兵士卻冷笑道:“那也是命!天命里有的便是這么一個受萬人景仰的章咸之!全天下的人,無論男女,瞧見的也只會是這樣一個章咸之,而非勾欄里無人記得名字的丫鬟!”
少年卻忽而望向了豆腐鋪的販子,提聲道:“您的媚貓尾巴可愿相賣?”
那豆腐郎君同酒館老板均怕事情鬧大了,冬日開張生意本就不易,鬧起了反傷和氣。黑衫少年遞過一塊碎銀子,豆腐郎君連忙解了充作如意結的貓尾巴,遞給少年道:“小公子,夠了夠了。眼下天寒,瞧您身體欠佳,何苦與人口舌之爭?”
黑衫少年略笑了笑,稍顯古板郁結的面龐上帶了幾分舒緩。他望著窗畔瞧不清面容的小丫鬟道:“你為何想要貓尾巴?所求何物?”
小丫鬟雙腕交疊,黑發初初蓋過雙目,下巴尖尖,怯生生道:“一者,我……我的小鳥兒丟了,聽說貓尾巴能祈求心愿,使人心想事成;二者,我爹爹身體不大好,我想再求個愿望;還有,還有媚貓傳聞原是月娘化身,我漸漸大了,他們都嫌我木訥,不肯娶我,便想靠貓尾巴改一改運道。”
黑衫少年握著貓尾如意結,朝上一拋,便到了那孩子懷中。他笑了笑道:“倘使你長大了,這世間的男子心心念念的還只有章姑娘,若我未死,你不嫌棄,我便回來娶你,可好?”
小丫鬟愣了愣,風吹起她的頭發的時候,她踮腳,黑衫少年已走遠。她用小手摁住額發,瞧他背影,低低喚了句“師兄”。
她轉身,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邊感懷身世邊無奈道:“小冤家,都說你的小鳥兒我們未曾見了,你還敢日日尋來!”
可是,它從這里飛了,就再也不見了呀。
東郡在大將軍章戟和赤溪的守護下,幾乎成了一座鐵桶。平王世子刻意避其鋒芒,派來的文官都是些不理事的,東郡倒益發像是章戟一家的封地了,郡中子民皆以其為尊。家有男丁者,十四五歲成人時,便大多送入章戟軍營,由章戟磨煉,立下奇功者不知凡幾,世人頌稱“章家軍”。
章戟亦是個十分仁厚的將軍,每年冬日都設粥棚施粥。三年前,獨女章咸之不知為何,竟得了天子旨意,女扮男裝去昌泓山,先前歸家時便到軍營,后來仗打贏了又日日來到粥棚看顧著。她自任性著男裝拜孫夫子為師,這兩載,行為舉止便十分古怪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寄信說何日何時東佾奇襲,一會兒又言她此生注定不嫁帝王家。
說起東夷佾國,在東海之上,與大昭隔海相望,雖是個夷國,但崇尚周禮孔論,與大昭上百華國相比,禮數學識毫不遜色,然地處褊狹,物產不豐,野心日盛,禮儀之學日漸成了掩藏虎狼之心的屏障。大昭自哲宗繼位,近二十余年,東佾時常挑釁,大大小小的戰役經歷不下百場,章戟鎮守此處十余年,一直忠心耿耿,但兩方作戰,有輸有贏,東佾又慣愛偷襲,雖討不到什么便宜,可驚擾百姓,讓人煩不勝煩。直至去年,這種兩方對峙的局面卻改變了,章將軍如有神助,每次東佾帶人偷襲之前,他便早早命人做好準備,每每殺敵個措手不及。東佾主帥,時年二十歲的嫡次子八皇子鎩羽而歸時,總要咬牙切齒,罵一聲“老匹夫”。
東佾偷襲,年年都要來個七八十回,可是章咸之卻次次都能料到,章戟驚訝孫夫子竟教了女兒如此能耐,章咸之鎖眉不語,道是并非夫子之功,全是夢中仙女指點。
怪力亂神之事,章戟一生以命博取功名路,本是十分排斥,之后發生一樁事,卻又令他不得不信。
章咸之說,穆王世子近日會來求娶,她央求他定要拒絕。他與穆王素無交情,穆王世子又是個世家爭搶的香餑餑賢婿,何時輪得上他一個武夫,況且依陛下之前行徑,許是咸之別有安排,與如今假死的太子有莫大關聯,只是不知圣人如何想罷了。橫豎算起來與穆王世子沒什么相干。章戟笑了笑,點頭應了。孰料幾日后成覺果至,帶了陛下旨意,一者叫東南兩軍借過年之機互相切磋戰術,二者朕有佳侄,卿有佳女,或可結秦晉之約?
陛下倒是話未說絕,并非直接賜婚,可是天子的面子又有誰敢駁?章戟想起女兒所言,夢遇仙女,這才如醍醐灌頂,不由他不信了。
他愁云滿面,成覺像是看出,笑了笑,不以為意,扔下旨意,帶著三千兵馬進了軍營。他在將軍府設宴款待世子,章咸之不得不幃后見禮,世子成覺冷冷一笑,掀開珍珠色的鮫綃,一身戎甲,低頭瞧了章咸之半晌,眾人皆詫異,一國之世子會如此無禮,他良久卻道:“天下聞名的美人,不過如此。”
章咸之本該氣惱,可瞧著少年郎那樣高高在上的倨傲和如玉的容貌,抽出了軟劍,架在世子頸上,卻是一笑,“如何才能證明,我不是不過如此?”
世子成覺與章咸之訂約,若在三月之內,她能讓天下人皆知曉這世間有個章咸之,他便自動請旨,解除婚約。
于是,章咸之進了軍營。過幾日,東佾又來,竟犯在有仙人相助的章咸之手中,便宜她立了個奇功。自此,她名聲竟漸隆。
平國有三郡,三郡皆有八門,門外四里,極陰之處,設有蓋奴坑。坑里埋的都是些無主的罪犯、乞丐和奴婢尸首,官府因嫌逐個埋葬麻煩,只設了這等大坑,破席一卷,草草埋了了事。若有遠方親友尋來,便去府衙領個牌子,取一把鐵鍬,到坑里撈一撈,運氣好的,尸體未化,還能認出是你家三姑八姨,運氣不好的,就看見一堆骨頭直直瞪你了,那可真真活活嚇死人。因此,府衙雖有此制度,但是領牌子的寥寥無幾。
這一日,卻來了個怪人,在主簿處一連畫了八個鉤,領了八張通行牌,問他尋什么,他也低著頭不語,病病歪歪的,遠遠看著,讓人心生寒氣。
他拿著鐵鍬尋了二十八天,一整個年下。每日太陽未出,他便背著鐵鍬去了,天黑透了,滿身尸泥方進城,有些時候太晚了,就在城門外的沽河旁,靠著枯樹吃酒。城門處的士兵說他酒后便會更咽不止,一整夜斷斷續續的,好不瘆人。
不知這怪人又尋的是哪門親?生時不珍惜,等人死在這荒涼處,他反倒哭得似沒了考妣。賣酒的都認得了他,細瞧五官,是個俊秀公子,可通體陰氣,讓人不敢近身,平白覺得鰥寡無情。
這一日,他又買酒,賣酒的忍不住問他:“郎君今日可有所獲?”
那身黑衣連同儒鞋都沾了濕潤的泥土,小公子搖了搖頭,抬起眼,卻給了酒家一個笑。這笑想必發自真心,他周身有了些人氣。酒家也展眉,“郎君想是放開了,這樣也好,莫太傷心,況且,美酒吃多了也傷身。”
黑衣的書生用袖抹了抹眼,提起酒壺便去了。酒家略一晃神,再看書生走過的土地,竟平添了一道蜿蜒的血跡。他駭叫了一聲:“小郎君,你可是受傷了?”
書生已走開十步之遙,卻愣了,“嗯?”
他眼中掛著兩串淚,不,是兩道血,涓涓不絕。
何處傷心不成淚,為難冷面人,一腔心頭血。
書生望著河水,靠在一棵樹下吃酒。這棵樹面貌挺拔,似松非松,似柳非柳,冬日依舊垂著翠綠的枝條。
他握著酒壺,在樹下灑了一圈酒水,才道:“樹兄既已成精怪,何不陪弟吃口酒?我在此處將近三旬,每日哺酒與兄,樹兄卻遲遲不見,是何道理?”
河水極深,在黑夜中泛著粼光。月光襯著粼光,有微微的亮光。書生沉默了一會兒,吞了幾口酒,那樹卻也不語,待過了會兒,樹后卻冒出裊裊白煙,白煙中走出個長衫的黑影來。
黑影遲疑了會兒,道:“你自吃你的酒,過你的日子,尋我做什么?”
書生不語,把酒壺遞到了黑影面前,道:“無有知音,甚是寂寥。”
黑影倒也識趣,吃了口酒,溫雅道:“世上人多呢,尋我一棵樹能說什么?”
書生笑道:“觀兄形體,應有百年,風吹雨搖在此處,不啻人間百歲智者。小弟有難事不解,可家中兄長不在,無人能解疑,故而請教樹兄。”
黑影覺出他似是誤會了,但也不修正,只道:“你且說說,我且聽聽。”
“世間有人愛我,有人憎我,有人說我對,有人說我錯,如此,我當聽哪一句?”
“有某說你對,是因你所說之事合他心意;有某說你錯,是因你所做之事與他所想相悖。說你對的許是你說了他不敢說的,承擔了他不敢承擔的,故而愛你,故而對你擊節稱贊,說穿了實在酸澀;說你錯的許是你真錯了,因你之錯太過明顯,已暴露在諸人之中,而諸人皆是知道真相之人,他們不語,暗自看你笑話,那直接說你錯的許是憎你,但你應謝他直言這一回。”
“我幼時開始讀習經書,每日寅時必起,沐浴焚香而讀三百遍書,故而欲望淺薄,可我現在仍如舊時虔誠,卻為欲望折磨,這又是何故?”
“無人愛你,無人憎你時,你不愛他亦不恨他,如今有人愛你,有人憎你,你自動情,情為種,種子已種下,強作無欲無為還有何用?”
“我日日等待仙去天宮,卻夜夜活在地獄。我向往前者,反而總擺脫不了后者,又當如何?”
“地獄的都在等著仙去,神仙住的不過是白日的地獄。除了不分晝夜的光明,他們有何處強于你?”
“先時我不信人間何物是長久的,亦總覺人與畜生無有不同,因人一生如此短暫,悟到什么,也只剩來不及。古時南鄉有真人無常,他說,‘斯命短矣,造化不提。’樹兄怎么看?”
“人的壽命短到連談到造化都是笑話,好與壞也不過暖水熱火一遭,你體會過炎涼世故,便知曉活過為最美之詞,死了是最真之話。”
“樹兄若生為人,覺得如何‘死了’才好?”
“若是我,我想死到山澗,天地之間無人尋到,連鳥獸都不去的地方。”
“為什么?”
“這樣尸體就能慢慢腐爛消散,不用與這來去都匆匆的人生一般。聽聞骨頭化得慢一些,可以慢慢等,等到靈魂骨頭都變成這空氣的一部分,我便能融入這世間,同這世間一般污濁了。到時候,便再沒有人嫌棄我,也沒有人為了求取我擁有的最后一樣東西而哄騙我,同我說這世間存有許多真情的假話了。”
“嗯。”
東佾大軍又來襲了。這次的主帥依舊是東佾國八皇子聞聆,可是兵馬卻增加了十倍,足足十萬人。因為探子報,赤溪一脈結冰了,厚得可行人行車。三關之外,最大的障礙解除了。
對東佾來說,百年難得一遇的時機,就這樣來了。
聞聆躊躇滿志。先前一戰,被穆國世子成覺一箭留下的疤痕還在肩上鮮活地提醒著他,此仇不報,寢食難安。此時接近過年,昭人都松散起來,天時地利人和皆占,若不攻下平地,借為跳板,逐鹿中原,恐怕連天都不應了!
東佾人又來了!
軍訊傳來之時,多少百姓見勢頭不對,十萬雄兵銳不可當,連靜潼關總兵忌禾站在城樓上都灰頭土臉搖搖欲墜,便紛紛拿著細軟,攜妻兒朝東郡逃。軍訊傳到東郡將軍府,是五個時辰之前。章戟反應敏捷,慌忙脫了常服,著了戎裝,正欲去點將臺點兵布陣,卻被成覺攔住了。
“大將軍,再等等。”成覺一身棗色紗袍,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乳色茶碗,裊裊的煙便斷斷續續起來。
“三關總兵忌禾、赤榕、張正雖都是猛將,但智謀不足,關內人手不足,定然擋不住十萬大軍!殿下,此時不去,還要等到何時?!”章戟代表大昭皇帝心中罵了東佾皇帝千百次,大過年的也不消停,干著這等渾蛋事兒。
“大將軍,你莫不是忘了手中還剩多少兵?”成覺不耐。章戟罵手下沒腦子,自個兒的腦子也只是桃仁大小。
章戟跺腳,心中暗惱。這下被陛下和成覺這小兒坑慘了。前些日子,成覺另拿出一張密旨,從章戟處調十萬精兵去南國,趁南蠻各部士氣低落,預備一舉拿下南三十部落。為防止有變,成覺便守在東佾一處,穆國另調了上卿云簡率兵。
只是即便是有大昭明珠,擅長以少勝多、陰險狡詐的成覺又能如何?剩下的三萬人皆是老兵弱將,加上三關各八千兵馬,滿打滿算也不過五萬余人,勝算少之又少。
成覺瞟他一眼,心中暗罵老匹夫不成事,口中卻道:“云簡已與我來信,三十部落已悉數歸順,他帶兵趕回,最早明日,最遲后日也就到了,大將軍何須憂心?”
章戟按捺住怒火道:“殿下說得好生容易,那這兩日怎么辦?”
成覺啜了一口茶水,沉思片刻,懶道:“三萬兵馬暫且全布置在郡外,為防敵軍扮成流民,這兩日緊閉四門。”
“三關百姓六萬余人怎么安置?若是出了事,稍不留意,這萬世臭不可聞的便是某!”章戟咆哮道,他在花廳中輾轉不安,許久,才對一旁的丫鬟道,“請小姐,快去!”
章大姑娘此時也正在苦惱。丫鬟慌亂而來,她未披厚衣便去了。
“父親,如何了?”章咸之匆匆朝成覺行了一禮,瞧著爹爹那張比茅坑還臭幾分的臉,輕輕問道。
“東佾又來了,這次帶了十萬人!”章戟咬牙切齒,恨恨地捶桌。
章姑娘大眼一亮,名揚天下的機會到了,“父親,兒隨您一道!”
她思索著穿什么甲衣,梳什么發,如何腰肢更細,眉眼更俏,如何颯爽英姿萬人景仰。
成覺挑眉,打斷了章咸之的思緒,低聲冷道:“大姑娘,此時可又有良策?”
章戟攥住了女兒的手,眼中充滿光芒,“如何做?仙子如何說?”
章咸之忽而冒了一頭冷汗,想起了自己正在煩惱的這一樁—黃衣仙已經許久沒入夢了。
“我……我……她沒說。”貌美端莊的姑娘像被掐住了喉嚨,瞧著她爹,許久,沒敢吱聲。
章戟跌坐回了椅中,雙手抱頭,臉色烏青。
成覺忽然笑了,緩慢的語調中卻帶著冰冷陰霾,“老匹夫,不靠運氣鬼神嬌女兒,便打不成仗了嗎?”
平國國民一向淡定,只要秦將軍沒倒,平王沒倒,就算東佾沖出三關,他們也大抵不會逃。可是,這一次,苗頭有點不對。
來的不是一千敵軍,而是十萬。搶的不是邊城的一點糧食、貨物、珠寶玉器,而是沉了十幾艘軍船之后,看都沒看地直奔三關。
守靜潼關的是個廢物,東佾八皇子一揮令旗,三兩下強攻,守將忌禾便丟盔棄甲,摟著夫人美姬一路往內陸逃。
十萬兵馬逼近了佳夢關。總兵赤榕剛上任。他原是秦戟手下最得力的戰將,與東佾八皇子對戰不止十次,此番新官上任不到一月,自是一派士氣昂揚,不肯退讓。
佳夢關內兵馬八千,赤榕雖以少敵多,心中卻頗有些籌謀。八皇子一路經過水戰,戰馬俱是從海上運來,兵馬又都有些暈瀉之癥,每次東佾討不到便宜的緣故便在此—后力不足,中看不中用。
赤榕暗自嘲笑忌禾是個無用至極的廢物,可是,轉眼間,十萬兵士團團圍住佳夢關。他在烽火臺上遙望戰車上的八皇子,才發現這廝的眼神十分不對勁,烏黑中透著熊熊烈火,八皇子以儒將自詡,這樣毒辣興奮的表情在他臉上還沒出現過。
等到城下的每一個士卒擺好盾牌,火弩已經朝著關內射去。赤榕愣了。兩軍對壘還沒見過這樣的,不等對戰幾回便開始大規模進攻。
可是他來不及想清楚。因為千萬人攀著墻梯已經奔涌而來。
城內沒來得及準備應對十萬人的石頭和火弩,赤榕也中了箭。他掛了免戰牌,妄圖延緩一日,等援兵到來。
昭、佾雙方早有共識,若主將受傷,可掛免戰牌一次,停戰一日。
對方也掛上了,赤榕吐了口血,方松了一口氣,可是,不到片刻,那塊烏黑的牌子又被取下了。
等到他的首級被東佾八皇子一劍割下時,赤榕做了冤死鬼,還沒弄明白事態為何會變成如此。
免戰牌這次不奏效了。
短短三個時辰,東佾兵馬卻已沖破海戰和一關。佳夢關戰死三千人,剩下五千兵馬和萬余百姓如今束手就擒。
東佾匹夫,蠻夷之國,不守信用!
人,烏泱泱的人。
他們都是大昭將士,為了妻兒守在關內。一朝主帥被殺,城墻攻破,沒來得及死的,便成了待宰的羔羊。
“皇叔!”八皇子聞聆恭敬地對帳中的那道黑影行禮。這臨時搭起的帳卻沒有絲毫敷衍之處,四角都掛上了東佾皇室的象征—朱紅色的鸞雀玉垂。
帳內的人身份尊貴至極。至少八皇子目前也只敢掛上兩盞。
“嗯。”帳內之人聲音低啞,可是周身戾氣卻十分重,恭恭敬敬站在帳外的聞聆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謝皇叔為孩兒在上皇面前美言,孩兒才有機會報月前一箭之仇!”聞聆揉了揉胸口,想起先前被穆國世子成覺射的一箭,恨意又涌上心頭。
東佾局勢與大昭大不相同。東佾除了當今的皇帝,還有一個精力旺盛的高壽太上皇。太上皇年過六旬,退位之后,依舊風流不減,弄出了幾個小皇叔,眼前的便是最小的,與他年齡相仿,深受上皇喜愛。皇帝陛下倒也不動如山,朝權畢竟還在上皇手中把持著,他待這幼弟也素來放心,因為倘若他將來百年之后有個什么不測,饒是死在上皇前面,繼位的也絕不會是這幼弟。
聞聆受父親之命攻打大昭,欲圖啃下平國三郡,移民于此,站穩根基,以謀他日兼并百國,問鼎中原。但是章戟守在此處,強攻軟攻都不奏效,他同母哥哥煽風點火,他爹便對他十分不滿,褫奪了他的軍權,拿了他的帥印。
小皇叔一貫不理國事,行為舉止捉摸不定,此次卻為他出頭,向上皇要了十萬兵馬。
聞聆幾乎流淚了。他爹太摳門,給過最多的一次也就五萬兵馬,他拿什么跟以勇猛著稱的章戟拼?想想上皇陛下手揮一揮,不當一回事地給了小皇叔十萬兵馬,饒是他再尊崇禮學、深知孝悌之意,也不禁酸了酸,人心到底是偏的。
小皇叔嘴一貫十分狠毒,一路上把他的用兵之法削了個七零八落,用人布陣皆親力親為,這次馬匹陸運,海上火弩戰也全是他的主意。
“皇叔,這次咱們掛了免戰牌,不守信用,恐被上百華國詬病我們大佾……大佾……”聞聆難以啟齒,其實他心中也不齒這種行為,奈何令符在皇叔手中,他剛掛上免戰牌,立馬被他老人家拿板子打了手,跟訓小孩兒似的,最后還是聞聆親手拿回的牌子。
帳內之人卻望了帳外人一眼,寒聲道:“說什么?粗鄙夷狄,不識禮數,毀約背信?你等一日,他們便不說了嗎?要想腰桿挺直,不是別人說你直你便直起來了!等到他們恭維你腰直的時候不直也直!臉糊上幾層金玉才敢出門的畜生,膽肺也叫狗吃了!我幾時許你掛免戰牌了?自己手賤,便要背得起罵名!”
聞聆汗流如注,然心中所求他甚多,只得咬咬牙,忍了,“是,皇叔教訓得是。”
“佳夢可降了?”許久,帳內之人才疲倦問道。
“是。兩萬余人皆已降。”聞聆小心翼翼問道,“敢問皇叔,這兩萬昭人當如何處置,是要編入行伍還是關押起來?”
帳內人沉默許久,才握緊朱色的皮套,冷寒道:“就地坑殺,一個不留!”
已過了一日,雖然成覺神情依舊閑適,可章戟已經等消息等得焦灼萬分了。章咸之從未下過廚,這會兒怯生生地捧著一碗湯圓來,卻也難減老爹爹的一臉怒氣。
聽過原委,成覺瞧著窗外的蠟梅,順手折了一枝,若有所思道:“大姑娘,這世間可真有報夢的仙女?莫不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章咸之含著兩汪淚,垂頭喪氣道:“一向是準的,去年年初,自我做了……做了一個夢,便夜夜能夢到。日子益發久,她生的模樣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成覺額上一粒明珠,在寒日中依舊溫潤,他表情卻不若明珠柔美,泛笑諷刺道:“可有大姑娘生得美?”
章咸之厭煩透了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賭氣道:“她若非鬼神,為何形貌如此清晰?殿下說我夢中所見為虛妄,我便畫與你看。橫豎殿下和父親是不信的,看一看也未嘗不可!”
丫鬟奉上筆墨紅黛,章咸之似是十分熟稔,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得了。
“父親,且看。”
章戟心中亂成一團,幾十年報國為民的好名聲仿佛頂上懸刀的西瓜,頃刻便要落得一片慘紅了,哪里還要理會這小兒女的拌嘴耍癡,把畫一把奪過,揉成一團,恨恨地扔到了角落。
成覺的眼睛只在畫上一閃而過,再伸出白皙的手,瞧著那變成一團滾落一旁的廢紙團,卻只得停滯在空氣之中。
“報……報大將軍!”副將隨著探子一同面色蒼白,跪倒在了章戟腳下。
“如何了?”章戟聲音發顫,近乎咆哮。
“稟將軍,忌禾棄關而逃,赤榕將軍戰死,賊子已奪兩關,現下只有陽靖總兵傅瑜苦守,只是一個時辰前受了東佾八皇子一錘,眼下受了重傷,生死未卜。”
成覺目光冰冷,渾似讓人墮入冰窟之中,他咬牙道:“不過三個時辰,這幫酒囊飯袋!”
副將忽然淚流顫抖道:“殿下!東佾上皇九子還下令把佳夢關兩萬軍民就地坑殺,無一人生還!”
章咸之跌跌撞撞地抓住副將,掉了眼淚怔道:“多少人?再說一遍!”
“兩……兩萬!”副將泣不成聲。
章戟癱軟到了地上,呆滯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完了,全完了!千古罪人,罪人章戟!”
章咸之哭倒在父親肩上,“爹爹,這可如何是好?陛下知道我們兵敗,定然怪罪!”
“不能輸,我們不能輸!”章戟忽而抬起頭,攥住女兒的手臂,目光如炬,“令符呢,令符在哪兒?”
成覺聽到“令符”二字,嘴角浮現了一絲詭異的笑意。他轉身,徹徹底底不安好心地瞧了章咸之一眼,輕聲道:“大姑娘,陛下賜婚為的也是這一樁,本殿下也很好奇,值得賠上我正妃之位的陰兵令符究竟長得什么模樣?”
沒有人見過傳說中的陰兵令符長什么樣,因為它只是個傳說,存在于三十年前的傳說。
三十年前的國丈秦鼎剛掛帥印,出兵鬼蜮,卻節節敗退。鬼蜮三十萬大軍,勇猛彪悍,又性喜吃人,大昭兵士與鬼蜮對抗的那些日子,活著回來的兵士都說,如同人間煉獄。每一個兵士如若淪入鬼蜮人手中,不過瞬間,便變成支離破碎的白骨。據說,鬼蜮軍隊打嗝時的氣息,都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他們是人間的魔,是人無法對抗的魔。
可是陰兵令符出現了。最后的結果是,三十年間,鬼蜮大軍從無一日進犯大昭。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見過的人只說了四個字—聞風喪膽。
人間的魔,遇見的是陰間的鬼。
相傳,這道符,在章咸之手中,要作為嫁妝,帶到帝王家的東西。
可是,太子“死”了。
成覺此行奉旨與大將軍聯姻,為的便是這道令符。
章戟忽然明白了什么,看著成覺,冷汗流了滿面。他和女兒似乎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只是自己還未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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