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昭卷·三公-《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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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者,素來兩相一將。此余與諸君皆無異議。然則將星可為女子耶?孝武朝曾有例,女子一時掌三軍。余與晉陽令澤辯,澤曰一時之計,終成將星者乃武忠公蕓也。蕓逝,天子泣于堂,三日不朝,由此可見一斑。余笑言,女將納后宮,安得復(fù)提。澤不以為然,道皆妄言,武天子與女無私情。澤素慕武朝,自與吾唇槍舌劍,然則,史轍早消,余與友不過野話一二,窺探圣朝事罷了,豈有定論耶?
—《野趣·說史篇》
十年前,平王找了相士算平境大運,那相士據(jù)說是前朝國師褚上人之子,文王卜卦極準,敲一敲龜殼,便知乾坤。平王此人一生,便應(yīng)了他的封號“平”,幼年不出彩地在王子堆里混著長大,封王的時候默默混在哥哥們身后,誰當(dāng)天子都沒他什么事兒,待到大婚,又娶了個不起眼的王妃,不出兩年,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得了個兒子,雖然這個兒子生來瘦弱,太后太妃們看一眼便撂到腦后了,但平王還挺滿意,至少是個男孩兒。而平王世子漸漸長大,也同平王幼年時一樣,混在一眾秀美鐘靈的王子中間,又開始了平淡無奇的一生。
相士晃晃龜殼,睜開一雙晶亮的小眼睛,笑著說:“卦象好啊。”平王眼睛都亮了。如何好?莫非他有朝一日能成諸位王兄里最有錢、最受百姓喜愛如穆王一樣的大賢王?莫非他哥哥的兒子一朝死完后他兒子有朝一日順位繼承當(dāng)上皇帝,而他臨老當(dāng)個皇帝爹?莫非全天下的土地,有一半在某一年寸草不生,他哥哥一怒之下道,全給了平王吧?!平王想入非非,心肝直跳,問道:“怎么個好法?”
相士哈哈笑,“王爺大福,有生之年,平境都如今日一般太平。”
平王瞬間兩眼發(fā)花,揮揮手,蔫了起來。那相士卻捻著山羊胡,不肯走,遲疑道:“不過,大運之中倒有個小小的劫,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平王興味索然,打著哈欠道:“先生但講無妨。橫豎不過哪年又發(fā)了水,封地糧食又不夠了……”
相士斷然打斷他的話道:“并非如此簡單。依照卦象,平境倒像是要出女禍。”
“怎么個女禍?”平王眼睛亮了,生活已然如此索然,若是有個美貌的妲己、褒姒撓去他的心肝倒也不枉此生。
“似乎,似乎……若無意外,貴寶地應(yīng)是要出兩個王妃,一個……禍國殃民的皇后了。”
平境共分三郡,東郡、澄江和金烏。東郡為邊境重兵把守之地,澄江以大昭第一淡水澄江為名,而金烏取名,則是因欽天監(jiān)手冊記載,此地為日頭最圓最大,觀日景最美之處,后才以“金烏”命名。
金烏與澄水接境,泛舟觀日一向是文人騷客最喜好的,故而金烏一向人群熙攘。高談闊論、儒帽風(fēng)流的是逛茶館、妓樓的書生,沿街叫賣、粗衣油腔的是商戶,緩緩悠哉、依柳而行的是馬車中的公子閨秀,一身皂衣、呼來喝去的是衙吏,觀形容,一切皆一目了然,涇渭分明。只是最近一二年卻來了一伙看不出道道的家伙,均是黑衣束發(fā),手捧船只,行街叫嚷,似做買賣,句句“唯吾大道,素行封謹。恥有遺漏,但憑隨心。無有窮富,無有名利。如夢虛妄,皆可變當(dāng)”。如有人好奇上前,那些人手中捧著的極小極精致的船只便發(fā)出耀眼的金光,纖毫畢現(xiàn)的小小十六金窗扇扇璀璨攝人。
聽說有富人嫌生活無趣,賣夢入金窗,說要換取人生至樂,三日后出來,便喪了斗志,不到一月,把萬貫家財拋得干干凈凈,離家出走,不知去了何處。
又有貧窮書生,自小算命相士皆說是大貴之相,卻命途多坎,考了十五次秀才仍未中,他素來愛說娶妻當(dāng)娶鄭光華,做官當(dāng)為商李丞。商鞅、李斯均是先朝赫赫有名的丞相,而鄭光華則是當(dāng)今貴妃鄭氏堂妹,小小年紀便艷名遠播,書生聽聞可賣夢,便把此夢賣了,入了第八扇金窗,換取衣食無憂。待他出來,果真不出半年,他便意外得了良田千頃,錦衣高樓,衣食無憂起來。只是秀才依舊不中,鄭光華也在年后堂兄鄭祁封侯,鄭氏權(quán)力達到巔峰時許配給了二皇子。書生熱衷算命,固執(zhí)地認定自己當(dāng)日入了金窗,棋高一著,復(fù)找相士算命,相士卻嘆息良久,并不言語,只是搖搖頭。
自富人走了,書生闊了,那些黑衣人手中的小小金船益發(fā)顯得神秘起來。富貴人沉吟逡巡,不敢進,卻又忍不住誘惑,窮人個個趨之若鶩。不多時,金烏、澄江兩境一夕巨富、一夕賣妻倒皆變得不甚稀奇了。有好事的賊趁夜偷到過一只船,映著月光還沒瞧出個細致明白,那金船便自己燃了,半晌,只留下余燼。
平王也聽聞此事,與王妃嘀咕幾句邪術(shù)之類,便無下文了。他素來是個懶王,加之因算運道灰了心,封地的政事多半交給了世子成玖,自個兒游山玩水逍遙自在,自是不管誰富了,誰又窮了。富戶納稅,窮漢接濟,稅銀不曾少,糧倉不曾多,也就罷了。
平王世子更是個懶人,便更不理了。只是與他一起賭錢逛楚館的幾家紈绔公子不到半年卻因此換了幾茬,著實讓人窩火。
“報!報……世子,司徒公子來不了了,司徒老爺換了夢,莫名其妙把所有的鋪子賣給旁人,帶著公子走了。”小太監(jiān)擦了擦滿頭的汗。
成玖微笑著輕搖山河扇,捏著的酒杯卻瞬間碎了。環(huán)顧四周,寂寥無一人。
東郡邊將章將軍有一女,閨名咸之,芳齡十五,素來傳聞美貌仙姿,見過的人無不愣神震驚,飄了手帕、摔了扇的算是正常反應(yīng)。金烏太守之女,小書呆恒春七八歲時曾見過章咸之一面,滿口念著:“金屋可藏卿,芳草可飾卿,朱唇不必點,蒹葭何須念。鳳鳴到殷商,鸞鳥雙周旋,心驚宜慢跳,寒冬似春暖。復(fù)有萬古念,丹心竟又遲,一日忽聞?wù)f,此為……章咸之。”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個兒家中,嘟囔著便迷糊地發(fā)了熱,輾轉(zhuǎn)許久仍不好,有老人說怕是丟了魂,果真,竟抓了魂才好。自此,章咸之美名更是傳開了。
便是這樣的章咸之,及笄之年,將軍府的門檻顯見得換了幾十個,平王也含蓄地表達了要結(jié)兩姓之好的美好意愿,可是將軍卻始終緘默不肯。有得不到美人的世家子私下含恨道:“這美人難道心這樣野,還真想去做個皇后嗎?”
章咸之聽聞,回道:“有何不可?才貌如斯,吾自己尚不忍糟蹋,又豈能便宜爾等庸俗無能之輩?咸之不止能做皇后,還可做元后。此生若非元后,必鎮(zhèn)守邊關(guān),報國為民。”
此語,不可謂不狂妄。平王聽聞此言,想起先前相士的話,復(fù)又想起太子人品,倒也覺得是有幾分實在的天作之合,便作罷了。只是章咸之美貌、才名、霸氣剛剛傳到陛下耳朵里,太子卻薨了。如此一來,章咸之反倒益發(fā)嫁不出去了。
可她不大擔(dān)心,章將軍亦不大擔(dān)心,父女倆安心守在東郡,翹首等著以文立國的東佾哪一日想不開拼了老命,空有一身好武藝的父女倆便好拋頭顱,灑熱血,誓死報國了。
故而,章咸之那番話的最終解釋,其實應(yīng)是:我想當(dāng)大昭第一個女將軍。
只是,東佾還沒來得及想不開,章咸之反倒先想不開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境十分真實。
夢中的她途中遇到一個快餓死的書生,給了那書生一塊餅,轉(zhuǎn)眼書生卻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右相。當(dāng)朝本來已逝的太子詭異地未死,到她家來提親,她見他一眼,魂飛魄散,幾千萬只白鴿齊齊從胸懷中散出,轉(zhuǎn)眼,自己已經(jīng)站在中宮殿中,昔日忍辱的太子成了天子。
皇帝陛下表面對她溫和甜蜜,十年專寵,心中卻冷淡無情,想要的只有父親手中的一道陰兵令符。恰逢東佾出兵大昭,父親被任命為元帥,與東佾殊死抵抗,右相大人卻彈劾父親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皇帝陛下毫不留情,下令滿門抄斬。父親血濺白旗,她親眼看著,尖叫出聲,昏死過去。醒來時,她已經(jīng)身在冷宮,寒氣逼人。
再過十年,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太監(jiān)卻不知從何處拿出令牌,讓她喬裝成宮女,出了宮。她剛走到城門,喪鐘卻響起,原來是右相大人病逝了。
小太監(jiān)說:“右相大人當(dāng)年,只能保您一人。如今,也只能保您一人。”
她道他為了一飯之恩,小太監(jiān)卻說,當(dāng)年去提親的,除了太子,還有右相。
轉(zhuǎn)眼,皇帝陛下卻已追到,居高臨下,握著柄劍,抵在她的頸上。他問她令符在何處,章咸之淚如泉涌,心中五味雜陳,“您究竟曾經(jīng)喜歡過我嗎?”
如若他曾喜歡過她,為了江山穩(wěn)固,戰(zhàn)功彪炳的父親或許依她看來偶爾顯得盛氣凌人;可是,如若他只是口蜜腹劍,虛與委蛇,那她的父親憑什么要忍受搭上滿府六十三條人命的噩運?
“不曾。一分一毫一刻一時都不曾。”皇帝陛下看著她,冷道,“既然不肯說,那就把這個秘密變成沒有秘密。”
鴛鴦共連理,結(jié)發(fā)為夫妻。
她想說,令符我早已給了你,可是,那劍尖漸漸穿透她的心臟,一切又歸于沉寂。她躺在虛茫一片的黑暗中,痛入骨髓,蜷縮成小小干癟的一團,遠處走來一個黃衣少女,看不清模樣,卻諷刺她道:“這回,你可瞧清楚了?章咸之,你記住,他不喜歡你,一分一毫一刻一時也不曾喜歡過你。咸之,我將能借之物都借與你,你可能瞧得清晰?”
章咸之呼痛,卻忽然睜開了眼,滿臉汗淚。她茫然看著閨閣之景,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是痛得哭都哭不出,握緊手,手背上的青筋暴了出來,轉(zhuǎn)身,金架上的鸚鵡卻搖頭晃腦地念著恒春的詩:“一日忽聞?wù)f,此為……章咸之。”
大丫鬟跑來,鶯聲燕語,軟玉溫香,“娘子,有白衣少年來求親,稱自己為孤。”
又有三兩不成器的小丫頭嬉笑低語:“門外有個書生,中了暑,倒在了我們家前。”
時間:齊明十一年六月初六丑時一刻。
地點:赤水源頭襄河一座破船塢上。
人物:四個沉睡書生,一個漁夫,外帶一個丑布偶。
事件:黑稠不見五指的河水中,有一樣?xùn)|西正在悄無聲息地往上爬。爬著爬著,眼珠子掉了,爬著爬著,半截胳膊甩開了。它爬呀爬,爬呀爬,終于爬到了船頭,巍巍顫顫地站了起來,不小心被木檻絆了一跤,一個趔趄,胳膊又甩掉半只。腥臭味瞬間彌漫了整個船塢,書生們靠著書簍睡得很熟,此起彼伏地交換空氣,懵然無知,有一個似乎還做了美夢,笑得臉都起了褶子。那東西摸黑拾到了眼睛和胳膊,又安了回去,而后使勁吸了一口氣,它似乎聞到了好聞的氣息,緩緩而僵硬地扭了扭腦袋,正對著月光的,是一張腐爛了一半的臉龐。這是一只水鬼,儼然上岸來拉人了。它躬下了身子,湊到一個眉目平凡的書生胸前,狠狠愉悅地吸了口氣,悄無聲息地咧開了腥臭烏黑的大嘴,哈喇子瞬間滴在了少年的布衣之上。那少年歪在一側(cè),依舊沒有發(fā)現(xiàn),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見說時遲那時快,他背后靠著的幾乎變形的書簍里卻騰地蹦出來一個小東西,雙手叉腰,氣焰囂張,前空翻,后空翻,鯉魚打挺連環(huán)踢。
水鬼看愣了。小東西卻瞬間抓住了水鬼臉上的一塊爛肉,打了個提溜,一個猛撲,水鬼未料到它有這樣的氣力,一個趔趄,撲通倒回了水里。
一聲巨響,這群差點做了水鬼的書生們終于有了些微知覺。年輕的船夫匆忙跑了進來,一一推醒眾人,道:“了不得,公子們,快醒醒,水魑來抓替身了。”
“啥?啥玩意兒?”船塢中間,唯一一個華服少年跳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尖叫,“船家,你老母!不是說這條河最太平?!”
與他相鄰的另一個滿身補丁的貧衣少年擦了擦口水,溫和道:“怎見得就是水魑呢?水魑又是誰取的名,可是俗稱的水鬼?我只聽見了咕咚聲,若是取名,也該叫‘咕咚’才是啊。再者,你這樣驚慌失措地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就說是水鬼,難不成這水鬼是船家養(yǎng)的?不然怎的它一來你就知曉了?”
船家快哭了。他又去搖靠在船頭的一身黑衣的書生,可是書生卻遲遲不醒。他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這人卻全無鼻息。船家三魂沒了七魄,號喪道:“了不得了,這小公子果真被水魑勾了魂,如今船上死了人,可怎生是好?”
船尾一直靠著書簍的扶蘇迷迷糊糊地伸手到背后簍中摸了一陣,卻瞬間坐起了身,腦子空白了一瞬,努力忍住一絲歡喜,沒有表情地瞪著船夫道:“了不得了,我媳婦呢?誰偷了我的人?船家你偷人了!”
船家聲淚俱下。
船頭,沒了呼吸的黑衣少年腳下的水面卻緩緩浮現(xiàn)出一個一身麻衣,梳著東倒西歪的包子頭的布偶。
本已在睡夢中悄無聲息死了的黑衣書生閉著目,卻伸出了蒼白嶙峋的手,伸入了冰冷的水中。
許久,黑衣書生睜開了眼,仿似久病的陰冷面龐上掛了一絲不顯的諷刺,食指與中指捏起一個濕漉漉的丑娃娃,虛弱地問道:“誰家的丑婦人不要了?莫要臟了一池水。”
事件結(jié)果:扶蘇莫名其妙多了三個結(jié)義兄弟,一個姓章,一個姓黃,一個姓嬴。
姓章的是個姑娘假扮的,生得千萬般美貌,瓢子卻跟成蕓一樣,粗魯暴躁,一手推倒一個成年壯漢,大家都看出她是個女的,卻老實地閉了嘴。
姓黃的是個啰唆得沒了邊兒的少年,心眼多得像蜂窩,有些被害妄想癥。任何一件事讓他去想,他總能得出兩種結(jié)論:一是除了他的旁人都是壞人,二是所有人活著的主要目的就是陷害他。雖動不動就愛臉紅,但請相信,這只是天生的,與臉皮厚薄無關(guān)。
至于姓嬴的則是一身黑色長袍,連儒帽也是黑的,隨身背著藥爐,整天陰森森病懨懨地靠在船頭,一副下一刻就要病死的模樣,對誰都沒好臉,與扶蘇的沒有表情雖無限近似實則大不相同,扶蘇的沒難度,這個難度大。
總結(jié)起來,章小公子是別人都不如他,黃小公子是別人又欠了他,嬴小公子是別人別靠近他,扶蘇,扶蘇則是別人別……發(fā)現(xiàn)他。
齊明十一年的六月初六,公子扶蘇覺得這一天是他自從認識了丑妖怪奚山君之后的那些窮日子中,最別致的一天。
特異美貌的章公子挺愛拍人肩,似乎是種與人見禮的方式。大半夜遭了水鬼之后,燭光蕩漾中,這個詭異的少年從船頭拍到了船尾,從左肩拍到了右膀。拍黃公子的時候,他先是不敢置信,再萬種驚喜,拍嬴晏的時候,他一頭霧水外加肅然起敬,拍扶蘇的時候,他本來心不在焉,誰知拍完左肩,章小爺?shù)哪槺壬虾玫慕伡埗及祝倥挠壹纾咱劻撕脦撞剑銖姺€(wěn)住腳步,掛了個極勉強的笑臉道:“弟聞聽各位公子皆欲往昌泓山求學(xué),既然有緣聚于此處,日后又是同窗,不如以天地為敬,結(jié)為異姓兄弟吧。”
來了,來了,終于來了。
另外三個少年都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他們基本可以確定眼前的美貌公子是個女人了,而且基本確認,自己可能被訛上了。
不怪少年們這么想。最近六十年來,不知從哪位姑娘帶出的風(fēng)氣,女扮男裝上學(xué)還是挺流行的,爹娘送去的還都是一等的書院,就指著姑娘們自個兒爭氣,挑出個金龜婿來,把戶籍遷到大國去。
為什么?因為諸侯國太多了。什么?諸侯國多又怎么了?昭天子雖不歡喜,但各國諸侯皆私下有令,除士人外,國與國不通婚。也就是說,在戶籍制度森嚴,各國地盤又太小的情況下,這就好比一個窩里的老鼠只能自行婚配,就算母的富余了,一公多母,也絕對不能便宜別家的公老鼠。
于是,憑什么呀,好不容易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不去配別國英俊富強的男兒郎,還要配隔壁鄰居摳腳的大漢嗎?所以,家中生了姑娘的,但凡爹娘家族有一點資本,也要把姑娘推到大國書院去,不為別的,就為挑個大國的士人女婿,日后高中了,好提攜家族,擺脫賤籍。既然國君不仁,做了初一,那就休怪庶民做這十五了。
大昭建國三百余年,如今民風(fēng)已十分彪悍。各國互相封閉,除了邊界走商,使者互訪,民間極少互通信息,姑娘們也就不大顧忌什么名聲了,就算在外面鬧個不好看,可回自個兒家,關(guān)了門,照樣過得有滋有味。
規(guī)矩,那是給貴族女子守的。庶民女子要想改命,除了賣夢,只有嫁人這一途徑了。
這些日子,家中有預(yù)備出仕的少年郎的貴族家庭都聞書院色變,有些古板的,情愿孩子在家中自讀,也不肯讓他們出去,被幾個不知所謂的庶民賤貨移了性情。姑娘們女扮男裝的手段登峰造極,有些書院嚴格測驗了,也不免漏了幾尾魚。
而少年們之所以判斷眼前的美貌兒郎是女子,是因為,據(jù)說女扮男裝的姑娘們,酷愛與人結(jié)拜。
這不,他們只是坐個船,躲個雨,就已經(jīng)被她瞄上,非說有緣,非要結(jié)拜。
扶蘇并未出聲,不動聲色地等著,可是那三人都是來回地試探發(fā)招,留給少年的也就是一個后腦勺。扶蘇扭頭,清水中蕩漾的是一張平凡木訥的面龐,霎時間覺得,自己大概是自作多情了。
扶蘇用了奉娘給的人皮,換了個臉和名字,如今叫姬谷。這張臉不好看也不精明,反倒顯得有些粗糙,那些眼高于頂?shù)墓媚锸乔撇簧系摹_@姑娘說要與自己結(jié)拜也許只是捎帶,只為了讓場面看起來更圓融。
他媳婦年后突發(fā)慈悲,扔給他一個包袱,說為了響應(yīng)天上人間養(yǎng)童養(yǎng)婿的主要目的,本著不悔夫婿覓封侯的原則,讓他去平國孫大家處求學(xué)。扶蘇覺得她想當(dāng)皇后想瘋了,可是聽說孫大家家中的藏書可比擬大國,他乖覺地閉了嘴。臨行時這妖怪給他繡了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丑得令人發(fā)指,還一直慈祥地說想家了就看看娃娃,她就是娃娃,娃娃就是她。換言之,如果娃娃被他怎么著了,奚山君必然十倍百倍地對他怎么著。
扶蘇多想扔了這鎮(zhèn)宅利器。任誰家長大的公子都不愛這玩意兒。
扶蘇面無表情,但神游天外,回過神時,三人已經(jīng)拍板決定,結(jié)拜了。沒人問他的意見,扶蘇也沒什么意見,因為這三個人沒一個是吃素好惹的,此時說要結(jié)拜只是各懷鬼胎,他懶得得罪他們,只是決定以后漸漸避開他們。
上岸休整時,破廟外,一人扯了一條柳枝,大半夜的,月亮白得瘆人,四滴鮮紅的血溶到了一個破碗盛的烈酒中。
“天極為約,太一明誓,紫宮訂盟,末星為鑒,吾四人今日結(jié)為兄弟,血脈共溶,心形相一,互敬互愛,永不相害。”章姓少年如是震天吼,咕咚咽了口血酒,眼睛卻直直瞪著扶蘇。
黃姓書生小臉紅撲撲的,微笑道:“弟十七,諸位孰為長兄?”
章少年似乎挺待見黃書生,眉眼一蕩,漾出些美色道:“兄十八。”
嬴晏虛弱地咳道:“十九。”
扶蘇面無表情,大言不慚:“我為長兄,今及冠。”
公子扶蘇這一年滿打滿算,剛過十七歲的生日。這世間,有些人壞得很出色,比如成覺,也有些人,壞得不出挑,壞的目的只是為了愉悅自己,比如扶蘇。
四人論了兄弟齒序,彼此見了禮,從長兄到四弟,依次是姬谷、嬴晏、章甘、黃韻。他們皆未行冠禮,均無表字,便只以兄弟排序互稱。
扶蘇垂目,卻聽見黃四郎低緩溫柔道:“弟素來不信那些空話,既然諸兄長都喝了血酒,日后若違今日盟,殘害了彼此,便叫哥哥們遭五馬分尸、曝曬吊顱之刑,如何?”
這是伍子胥的死法。
扶蘇聽著不對勁。哦,敢情就他們?nèi)齻€當(dāng)哥哥的得發(fā)誓,誰害他誰當(dāng)伍大帥。這人瞧著倒一臉溫柔,臉紅著都能給人下套。
嬴晏久病蒼白的臉上顯得很沉默,但許久之后,他點頭應(yīng)允了。
章甘啐了口唾沫,熱血沸騰地瞪著扶蘇道:“對,叫那等小人遭天打雷劈,死無全尸!”
扶蘇淡淡笑了,喝了口血酒,拍了拍藍袖上的塵土,拱手道:“既已結(jié)拜,本欲與諸弟在船中暢飲一番,奈何我囊中除了束脩,已無余錢,只得步行去孫大家處,如此,兄便先行一步了。”
他面貌平庸,舉止卻是說不出的煙云水汽,風(fēng)流高士。他背起書簍,便要揚長而去,誰知簍中的布娃娃卻瞬間卡在了廟門外的香爐口,死活拔不出來。
這最后一點灑脫的姿態(tài)便破壞殆盡了。
少年無奈地望著在香爐中頭腳拉扯笑得一臉張揚無恥的布娃娃,覺得妖女的妖法無處不在,讓這樣一個他,原本大可以清淡婉約一些的公子在此處,看著三人臉上燦爛的笑意,也不禁帶了些怒火。
他想這真是世間最可惡的妖女,臉頰卻微微帶了紅,那吊在布娃娃頸上的繩結(jié)卻絞著香爐,更緊。
黃四郎看著那娃娃,微笑道:“隱約聽聞兄長是有妻室的,這娃娃與我那未曾謀面的嫂嫂有何關(guān)聯(lián)?”
章甘狐疑地看著自己的左手。她摸到過去時為何沒摸到此等變故?她……不是他的元妻嗎?
扶蘇梗了下,回頭解下娃娃,握在手心,手指把娃娃的包子臉捏得益發(fā)丑,嗓音清冷,“是有一房妻室,生得貌美如花,靜如處子,真真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從不上房揭瓦,與日月爭著發(fā)亮。”
孫大家名湖,字澤堂,孫武后人,樂安人氏。昭文帝之后,舉族搬遷至平國金烏昌泓山,過上了半隱居的生活,世代靠開書院為生。
之前的幾代夫子資質(zhì)平庸,教出來的弟子也平庸,如今的孫夫子是瞧著平庸,挑選的弟子也皆是落魄世家弟子,可是,組合的結(jié)果卻不是平庸,而是逆天。當(dāng)先帝手下尚書閣謄錄二十年中了文武榜的三甲出身時,平國昌泓書院竟占了足足三十人。平國雖地方富足,卻是個十足的小國,教育不興,一國能中十人都屬運氣,更何況一郡一山,中了三十人。百國都震驚了,紛紛打聽孫湖是何人。可是,除了知道此人是孫武后人外,旁的一概似是無什么過人之處的。眾人皆以為是偶然。可是三年后,他又舉了三十文武進士,十五文,十五武,不多不少。孫湖弟子出身寒微,反而能使先帝放心去用,他的弟子有一處特色,便是文武兼?zhèn)洌m個個達不到頂尖執(zhí)牛耳之界,也即是無出將入相,拜三公之才,但文者頗識行軍連縱之法,武者皆具治國入微之目,真宗十分贊賞。
到了哲宗朝,孫湖已成了教育界的一塊活招牌,士子們哭著鬧著要去瞻仰當(dāng)世孔夫子,生得好的、家世好的卻憋了一肚子火,他娘的不收不收還是不收!莫非窮的、落魄的調(diào)教出來特別有滋味?口味也忒重!
扶蘇與嬴、章、黃三人是一起到的。那三人堅持非與結(jié)拜兄長一起步行前往,這一路,倒也摸清了彼此底細。
扶蘇自稱是戰(zhàn)國時晉國沒落貴族姬氏五世孫,手中的名帖和推薦信一應(yīng)俱全;嬴晏則是孤兒,前朝嬴氏一族叛亂,九族皆被云相處斬,只余下一癡兒。行刑時云瑯曾言,嬴族逃不過三代,三代之后,若不亡,人人得而誅之。而嬴晏便是這癡兒的后人,到他處,已傳了三代。他來平國本意含糊,似是并非一開始便欲往書院讀書,而是為了尋人,不知為何,最后卻變了主意;至于章甘,只說是世家后人,卻未說明是哪一家,姓章的世族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有名堂的便是那么三家,一是鳳陽章氏,二是崔城章氏,三便是秦帥弟子,撫東將軍章氏,眾人依他來時方向,猜測可能是鳳陽與撫東兩家中的一家;而黃韻黃四郎,形容十分貧寒,面容溫和,性格卻冷辣多謀,他不掩來意,求學(xué)的目的便是為了有朝一日效仿先祖登上三公之位,至于他的先祖是誰,扶蘇在腦中想了半天,從西周太公開始數(shù),也沒數(shù)著姓黃的。
孫夫子孫湖是個中等身材,不大起眼的男子,雖似貌不驚人,眼睛卻十分明亮,他考校學(xué)生,不選文,不比武,十分簡單明了—自報家門,然后從遠處的接待學(xué)生的草廬處,走到孫夫子喝茶納涼的地方便可。
許多貴族子弟仰慕孫湖,也曾穿寒衣,造假名,可是,孫夫子老眼毒辣,掃一掃便瞧出了。
看著又一個垂頭喪氣被掃下來的璟郡王氏子孫,章甘有些抓耳撓腮,“他怎么就瞧出來了?!這人一身衣裳比乞丐還破,瞧著也無什么世家氣度!”
黃韻含笑不語,嬴晏默默無語,扶蘇神游天外。
前頭的人被刷了一大半,還有一個抱著孫夫子的腿,撕心裂肺地哭道:“夫子,俺真窮,俺家真窮啊!”
孫夫子淡定道:“不,你是貴族后代。”
章甘在遠處樹蔭下跳了起來,罵道:“扯他娘的淡!這人我可注意觀察了,手上滿是厚厚的繭,若非家中貧寒,哪能生出這許多?”
黃韻繼續(xù)含笑不語,嬴晏繼續(xù)默默無語,扶蘇繼續(xù)神游天外。
終于到了最后,輪到兄弟四人了。孫湖考校得也有點不耐煩,對著紫砂壺嘴,灌了口茶水道:“樹下那四兒,一起來。”
章甘一路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轉(zhuǎn)眼看那三兄弟,沒心沒肺,一個比一個衣帶飄飄,一個賽一個步履勝仙。
孫夫子瞟也沒瞟四人一眼,問道:“讓我選兒,兒有何處過人?”
章甘舒了口氣,自信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道:“我生得俊,見過我的人都說,這世上,能與我一較高下的,只有穆王世子覺。”
一身破衣,到哪兒都背著饅頭的黃韻笑道:“我家貧。”
一身黑袍,到哪兒都背著藥罐的嬴晏默道:“我病弱。”
一雙藍袖,到哪兒都背著媳婦兒的扶蘇淡道:“我臉皮厚。”
孫夫子依舊未抬頭,瞧著瑩潤秀致的壺身道:“還有呢?”
章甘騰地從背后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寶劍,上躥下跳,飛花亂舞道:“先生,我武藝高強,從小到大,就沒人是我的對手。我能徒手劈倒碗口粗的樹呢,可厲害啦!”
黃韻道:“我家貧。”
嬴晏道:“我病弱。”
扶蘇道:“我臉皮厚。”
孫夫子挑眉,“沒有別的了?”
章甘挺直胸膛,雙手背在身后,笑出酒窩道:“親愛的先生,請允許我給您背段書吧。我會背全本的《詩經(jīng)》,外加《戰(zhàn)國策》和《昭書》呢。”然后,她搖頭晃腦地背了小半個時辰。
黃韻道:“我窮。”
嬴晏道:“我病。”
扶蘇道:“我……”
孫夫子抬眼,打斷扶蘇的話,啼笑皆非道:“我知道你臉皮厚。”而后,他抬頭掃了四人一眼,指了指章甘,章甘的眼睛瞬間亮了,夫子卻道:“你走,他們?nèi)肆粝隆!?
章甘愣了,這載歌載舞半天,就落了這么個下場,敢情他娘的誰臉皮厚誰才招人愛啊。
“為什么?”少年章憤怒了,咆哮了。
孫夫子打了個哈欠,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少年章咬牙,心中道:我清楚你祖母個爪兒!可想起什么,他渾身一激靈,隨后從行李中扒出一張紙,恭恭敬敬道:“這是一位貴人讓學(xué)生給您的。”
孫湖看完卻臉色大變,站起身,冷硬道:“我今日礙于他的情面,只得將你留下,但兒在書院中需潔身自好,好自為之!貴人瞧中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孫湖半旬以來,陸陸續(xù)續(xù)從一千多名子弟中挑出了三十人,便封了昌泓山。學(xué)堂中右掛李子像,左掛孔丘圖,中間還有一卷栩栩如生、高寬皆約三尺的孫武像。
三十名學(xué)子來自百國,穿著一樣的云水鶴衫,拈了三炷香,拜祭了祖師,這才在后舍分配了房間。扶蘇與嬴晏一間,黃韻與章甘較走運,一人分到了一間較小的房。黃韻家中特別貧寒,恩師孫澤堂便命他定時去山下做采買或做些瑣碎的零活充當(dāng)束脩,作息與諸位師兄弟并不相同,故而給他單分了一間屋子。至于生得極俊的章甘,因他力氣十分大,眾人倒也未往她是個姑娘處考量,只想恩師興許特別看重他,才另辟一間屋子與他。
章甘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兄長們同四弟那樣渾不吝的回答,反倒選上了,而我表現(xiàn)這樣齊整,卻不得人心呢?”
扶蘇淡淡看她一眼,并不回答。他面容平凡木訥,只一雙眼睛十分清澈孤艷,讓人看了未免臉熱。
黃韻笑了,道:“我與哥哥們都瞧出了,孫大家選人并非按照貧富去選的。過往說他只選貧家子,應(yīng)該只是巧合罷了。他老人家實是個十分任性的人,一切其實全憑眼緣,任憑王孫貴胄還是貧民乞丐,他瞧不上的如何都不會選,所以,我們又何必討好他而去庸人自擾呢?只要坦率地告訴他我等是怎樣的人,所求何物便足夠了。至于他愿不愿意給,就看他想要什么樣的弟子了。”
章甘慌張問道:“弟所求為何物,我為何沒發(fā)現(xiàn)?”
黃韻溫柔地垂下眼瞼,輕聲道:“弟說過了,弟家貧。”
章甘遲疑,轉(zhuǎn)身望向扶蘇、嬴晏二人,問道:“那你二人呢?”
嬴晏陰冷道:“我是將死之人,上任途中漂泊此處,何物都不打算求。”
章甘努力壓住心中翻騰的恨意,直直看著扶蘇。扶蘇言簡意賅,語氣極淡,“我只是告訴夫子,請神容易送神難,我既來了,就沒打算走。”
章甘笑了,裝作不經(jīng)意地拍了拍扶蘇的左肩,本欲探知他所說真假,卻不知得知了什么,有些傻眼。
先前以為只是為了捏造身份,誰知他逃亡期間當(dāng)真多了個未婚妻,只是這女子,在她的夢中,從未出現(xiàn)。章甘是他命中注定的元后,那這個女人,又是從哪兒多出來的?
自打來了昌泓山,回到這樣一個靜僻愉悅的人間,在奚山的那些日子恍惚得讓人疑心那只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萬事皆好,有山有水有食有書,扶蘇松了一口氣。唯一令他有些警覺的就是義弟章三郎,每每站在那些自以為隱蔽的地方,心機深沉、苦大仇深地望著自己。
扶蘇估摸著這位“三弟”與自己有仇,只是不知道這仇是從何處算起了。可是,奇怪的是,她沒有任何舉動,只是瞪得他如芒刺在背。
扶蘇自幼時起,從未與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相處過,自然也不知如何相處。她雖生得貌美,可惜扶蘇年紀不大,倒也未到對女色纏綿的年紀,再加上有奚山君那樣厲害的未婚妻,故而碰到那些瞧起來刁蠻任性的小姑娘,他便躲得老遠。
少年章甘瞧著扶蘇,也有些迷茫。他似是自己夢中瞧見的那個樣子,可又有些不像。夢中的那個男人沒有扶蘇這樣淡泊的性格。扶蘇走進書院的藏書閣,能一日一夜不吃不喝,若是如夢中那個眷戀權(quán)勢的男子,顯然會對周遭的一切都有著極強的掌控欲,可是,扶蘇對什么都視若無睹。別人隨手把玩的是金玉,他隨手握著的是一只丑得腎虧的布娃娃。
扶蘇是這樣一個怪人,可是,問世間,是否此山最高?顯然不是。所以,有人比他更怪。
此事說來話長,但不得不說。
四人自打結(jié)拜,每天行起坐臥,幾乎都在一起,本無親疏之別,可日子久了,卻漸漸顯出差異來。他們兄弟,章甘對黃四十分關(guān)心,黃四喜與晏二下棋談道,晏二卻總是跟著扶蘇讀書習(xí)字。錯了,應(yīng)該說,晏二很喜歡觀察扶蘇,黑衣少年握著書,目光敏銳,常常看著扶蘇面皮上的那張面具,便若有所思起來。晏二是個殺伐果斷之人,在書院中,與人下棋,比拼狩獵,皆干脆不留情,實不像病虧短壽之人,可是他每日三餐地煮著爐上藥,形容鬼態(tài)枯零,毫無血色,又讓人確信他活不過幾日了。
嬴晏待旁人都極其陰森,只有瞧見章三、黃四二弟,才難得帶些溫和之色。嬴晏極精通周易之術(shù),能斷八字,看手紋,卜吉兇,曾為昌泓山上眾人批過命,皆道精準,可十分之?dāng)?shù),他卻總保留一分,眾人打破砂鍋問到底,嬴晏卻道泄露天機者往往福薄而長壽不死,命途多舛,他寧愿福厚而少年死,卻不愿風(fēng)霜啜盡而白枯骨。
扶蘇想起了奚山君長袖中的那方龜殼,她也是個極精通此術(shù)之人,且活了不少年頭。
章三卻譏笑晏二裝神弄鬼,他說他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不過是雕蟲小技。有同門丟了錢袋許久,嬉笑著讓黃四來尋,這美得攝人心魂的少年拍了拍那人的左肩,便嫣然一笑道:“你去廚下尋。師兄前日夜間偷吃夜宵,錢袋掉在了米缸外的老鼠洞口。”這同門去尋,果應(yīng)。從此,眾人更信服章三,而暗道嬴晏所學(xué)不精。
嬴晏不以為意,只叮囑章三道:“你莫要處處玩火,不知誰天生有此異能,只瞧著妖氣沖天,心思詭譎,莫名誑了你,施給你幾分,便讓你得意起來。”
黃四郎倒不耐煩聽這些機鋒,搬著棋盤打斷了兩人的話,拉著嬴晏到林中樹下下棋去了。黃四癡迷黑白縱橫之道,逮住人就非要來幾局,全書院贏過他的寥寥無幾。夫子是之一,晏二是唯二。
黃韻下棋下到最后呈現(xiàn)的莫不是一派風(fēng)波詭譎的意向,看過棋局的人也往往贊嘆不已,覺得妙趣橫生,但是夫子總是趁他把局勢擺成之前扼殺,而晏二則是縱容地佐他擺成山河萬象,再一子截殺。黃韻含笑道:“嬴二哥,幾時弟才能贏一回?”
晏二撂下棋子,帶著倦意咳道:“今日就到此處,這玩意兒,只同你玩著還有些意趣。”晏二每晚休息極早,天一黑便沉沉睡去。
當(dāng)夜,嬴晏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回。
那是他們兄弟四人進入昌泓山的一個月后,那天,漫天星子,卻起了西風(fēng)。扶蘇一向埋在書舍讀書,不分晝夜。這一日,他如往常,等到夜深歸來時,拎著紙糊的燈籠摸索著推開了房門。誰知屋中有火光,他低俯身子一瞧,卻是晏二倚著藥爐子睡著了。他從木床上抱過一張薄衾,剛披到這少年的身上,手掠過他的鼻子,卻僵了一僵。
又沒有呼吸了。
扶蘇有些無奈。這書院中無人知曉,晏二一近夜晚,便徹底沒了呼吸,如同死人一般。他之前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本想背他去看大夫,那雙陰沉的眼卻瞬間敏銳地睜開了,毫無異狀。晏二從不喊他大哥,總說他“其心可誅”。
扶蘇猜測,這人興許本就是只蝙蝠妖,或者是只貓頭鷹妖也拿不準,與世人習(xí)性顛倒。
扶蘇正待離去,那少年卻又睜開了眼,嘆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麻煩了。”
他抬眼,看到扶蘇假扮的姬谷,審視許久,才道:“難為我費這許多工夫追蹤你。姬谷今日已自首歸案,你又是誰?”
第二日,大清早,扶蘇推開門,竟真瞧見了一個大麻煩。一個頗為清秀的朱衣小姑娘跪在寢舍之前。她見是姬谷開門,也嚇了一跳,“你……你為何在此?嬴判士可在?”
晏二最后一件黑色儒衫方系好,轉(zhuǎn)身咳了起來。他從這小姑娘身旁走過,冷道:“你走吧,見到我的真容,也沒用。”
朱衣姑娘猛地磕起頭來,“求大人救救我爹,他只是錯判一案,不當(dāng)至如此境地!”
晏二沉聲道:“為他一人昏聵無珠,害得真兇逃逸至今,方歸案。”
朱衣姑娘抬起頭,眉眼間還是一團稚氣。她說:“我怎不知爹爹昏聵無能?但他本性善良勤懇,為官二十年都如一日,從無絲毫懈怠,便是因知自己智有所不及,恐貽害百姓,所以以勤補拙。他月前翻案宗,才知自己錯判了案,已主動向平王和天子請罪,并全力追緝真兇。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此案并未對百姓造成禍患,判士為何便要因此折他壽命?小女不服!”
晏二拂袖,冷道:“你又可知,因為那伙強盜未及時處決報到,又做了幾起大案,害了隴東多少條人命。他們?nèi)邮皆坪3嘟翘幨菢O陽之地,連我等都無法勾取冤魂,被害之人無法投胎,又只能再害人換命,這一翻一算,又死了多少人?此事之起,便皆因你那無能的爹,我左遷此處,途中被怨鬼一路糾纏,亦是因他!可恨他從些微江湖術(shù)士處尋到我在此處,又知道你命數(shù)極貴,竟握你手,一同入夢,摘了我的面具,見我真面,妄圖乞命,茍延殘喘,不拘了他重判難消我心頭之恨!”
天漸已大亮,朱色衣衫的小姑娘垂下頭,吧嗒吧嗒掉眼淚,卻緊緊閉上了唇,不再作聲。
“恒春,你為何在此?”孫夫子打了個哈欠,從后院走到寢舍,喚眾弟子起身早練,卻被眼前跪著的小姑娘嚇了一跳。
原來,這個小姑娘是金烏太守之女,孫師娘娘家甥女,遠來探親,今日方抵昌泓的恒春。
晏二冷漠而去,臨行時目光隱晦不明地望了姬谷一眼。
恒春站起身拭淚行禮,孫夫子摸不著頭腦。
待到下學(xué),眾人回寢,恒春果然已不在原處跪著。姬谷松了一口氣,推開門,差點絆倒。
是,這小姑娘不跪在門外了,她跪在了門內(nèi)。
嬴晏只當(dāng)沒瞧見此女,陰沉著臉拎藥爐熬藥。恒春已經(jīng)跪了整整一日,卻不肯讓眾人看到,只跪在暗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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