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昭卷·三公-《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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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兒卻只尋到一身薄薄的夾襖。那是她那早逝的娘親手縫制,在她一歲生辰時套到她身上的。來年三月,小孩兒就要滿三齡了,這夾襖顯然已經太小,她只能敞著懷勉強穿著。
她凍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卻也不再到處亂爬,只縮在樹下和屋中,把扶蘇握在手心中,替他哈著暖氣。
她知道小蟋蟀變得全身僵硬起來,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兩只黑眼珠漸漸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喬荷起了身,咳了一陣,嘴唇發白。他的床頭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觸角很短,似乎曾經被截斷過,又重新長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喚來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沒過多久,長著短短觸角的小蟋蟀又出現在了喬荷的書桌之旁。這清秀異常,氣色卻極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間系著的暖玉在氤氳的爐香中逐漸沾染了霧氣。
小蟋蟀猛地撲向了喬荷的手,喬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著這卷書,迅速地瞧著,喬荷卻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斷了一只腳。它再次爬到喬荷身旁時,小郡君已經察覺有些不對勁。
他看著折了腿的蟋蟀艱難地爬上了書桌,它從他刻著的書中,從一個字艱難地跳向另一個字。它咬斷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著極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喬荷冰冷地瞧著,如白玉一般的小手從一個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個上。那是四個字:“植喬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劇痛,僵硬地躺在了書冊之上。它本以為還需要費些氣力,在書房中找出有這些字的書引喬荷去看,可是……
合該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著喬荷一身素衫,披著白色貂衣遠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來雖然極其丑,但此時才明白,沒有表情的一張臉并不能掩蓋所有的情緒。好奇,天真,快樂,善良,那是冰冷無法掩蓋的。
扶蘇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兒柔軟的小臉和那雙十分兇殘又深藏怯懦的雙眼,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會有誰值得他付出這樣竭盡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艱難地用一只手一只腳爬到他的小女孩兒身邊。那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不必交流,他們又時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樹下。老樹上高高的地方吊著幾只裂了皮的幾乎失卻水分的石榴。沒有人擷取,沒有人肯為它剪枝。這是一棵石榴樹,是小孩兒的母親所種。
小孩兒面朝著冬日陽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樹,對著仿似笑著一般的果子睡著了。她張著小嘴,小小軟軟的臉頰上還帶著紅暈。扶蘇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來。
她的手中還攥著他送給她的竹片。
喬郡君找不到植喬。他找了許久,無人叫植喬。喬樹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無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殘余諸侯終于隨著馬陵的死亡相繼歸順大昭。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個角落的小花園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個一身破爛襤褸的小孩兒,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腦袋撞著石榴樹。她那樣痛苦,那樣哭著,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變涼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卻救不了他。
無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該天意。喬郡君這一日又走回這個小花園。
他抱起了這個孩子。她極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體從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淚全都落到了那禁錮著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兒的下巴,問道:“你喚什么?”
小孩兒一直哭。
那雙紅腫的小手一直捶打著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國。
入侵者瞧見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來。
那是兩個刻得極其端正費力的小篆。
郡君喬荷冰冷地瞧著這孩子,許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養你?!?
小孩兒瞧著被茫茫大雪覆蓋的小蟋蟀,許久,在喬荷的臂彎中,垂下頭,落下淚。那滴眼淚滾燙,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跡。
“二哥?!毙『郝曇羲粏?,白雪一片,眼珠中沒有焦點,許久才張開口。她把母親克死,即使學會如何說話,卻不肯再開口。
喬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臟,雙手圈住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過了小蟋蟀的尸體。他轉身背過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頭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時興許曾經火紅逼人,可是,滾落的一瞬間,亦不過濺入白雪,又被白雪掩過。
蟋蟀扶蘇死之時,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盡折磨,不能親口同她的小女孩兒告別,卻為他的小女孩兒取了個極好聽、極端莊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喚她“喬植”。
若問栽樹為何故,喬木成植可參天。
生與死,不過是一瞬之間。可是,不見,就是再也看不見。
紅珠果必有翠葉因,風流亭也因流風起。
話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時,章三也醒了,一雙喬植的眼。
黃四的長發還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蘇待少年章三好了許多,似是個真心實意的兄長模樣了。黃四郎依舊不大討喜,總是搶扶蘇碗中的肉,一眼瞅不著,便讓彎彎眼血盆大口吞了。他們的日子便這樣過去,哥四個日復一日,打打鬧鬧,當時便道是尋常,唇槍舌劍,真真四方小諸侯,割據疆土,誰也不肯相讓。
那堂上夫子常笑問:“諸兒日后愿為何?”
章三郎翹起鼻子,“兒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兒?”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誠勇武、赤血紅腸的大將軍?”
“兩相一將?!?
“既如此,我便勉強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無限,嘰嘰喳喳。黃四卻昏昏欲睡,一夜春風吹紅了桃花,紛紛揚揚往他袍中鉆。夫子心念一動,笑道:“你們瞧,四郎倒入了畫。若誰畫得好,今日午餐,便讓師母賞你等二兩燒肉一壺酒。”
扶蘇和晏二對望了一眼,電光石火間,竟一個低頭潑墨,另一個咳著白描起來。這些小書生們來書院兩年,個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長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語也不好形容。春風沁人心脾,孫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動,此次閉山專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沒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結局竟是素來大老粗的少年章贏了眾生。扶蘇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籌,可他們眼中,黃四弟倒是一張無賴的臉,怎么畫都不討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賓奪主。
畫送到后院,小丫頭恒春有些迷糊道:“瞧著章師兄是對四郎愛得緊了,才把他畫得這樣溫柔喜人呢?!?
孫夫子與孫師娘對望,沉默許久,夫子才冷道:“可見章三十分拎不清,還不清楚陛下為何下旨令他在此處讀書。”
孫師娘折了一枝桃花,輕輕簪在恒春鬢角,笑道:“人是會變的,相公。自由時節,年少時,都敢向天偷幾日。咱們本不必不寬容?!?
章三得了二兩燒肉一壺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饞。溫柔黃四一邊吃一邊埋怨:“這肉怎的做得淡而無味?”
他素來有個毛病,約莫是小時候家境未敗落時,養刁了舌頭,吃什么都無味。
少年章不插話,素來也是吃獨食吃慣了的,不大讓人,最后一塊肉也吞了。黃四眉毛跳了幾下,柔聲道:“三哥,出賣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還香甜?”
晏二肅著臉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卻坐臥無相,言語狂悖,日日偷懶,幸而夫子寬宏隨性,否則還有你今日酒肉?”
黃四微笑,“二哥,來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給嫂夫人掙十里紅妝?!?
這娃的嘴死賤死賤的。
扶蘇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氣爽,黃四轉目卻真摯道:“當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這等賢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攢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節的時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來慰問山上的學子,每人都發了幾只米粽和一條臘肉。遠方清恒的堂兄阿蕓正巧此時亦通過奚山君寄信而來,皆是些瑣碎閑語,什么到了陰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隱隱作痛了,什么他爹鄭王到現在還在四處貼頭像通緝他,日子沒法過了,諸如此類。扶蘇許久未見自己這堂弟,他遞給自己那一條臘肉時,卻依舊一身華服金冠,手中搖著山河扇,邊搖邊笑。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間覺得身份地位算什么,娘靠譜算什么,爹靠譜才是真靠譜。
阿九沒有認出他來。瞧他嘴角笑的那個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眾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蘇接過臘肉的時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覺得自己的眼神傳達的東西特別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見了,就一個感覺—喲,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會錯意這種事時有發生,并且很有效地推動了劇情發展。
世子發完粽子和肉,又講了講話,代表平王表達了自己對學子的親切慰問,展望了一下士子將來的大好前途,期冀學子們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腳踢鄭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揚平國威。
算起來,科舉之日也不過不到兩年了。最重要的是,馬上要舉行郡試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講,說得眾人倒是熱血沸騰。他含笑而立,玉樹臨風,少了幾分紈绔氣,文雅可親了許多。
忽而,他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殿隱約仿佛聽說,孫師娘收了一個女學生?”
孫師娘說確有此事,她思揣恒春年紀還很小,便命恒春穿著一身書生服來謝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肩頭棲息著一只紫色小鳥,那小鳥卻發出鷹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著,山河扇收攏了,把鳥捏到手中,漫不經心道:“這鳥不錯。恒春姑娘,過年時,太守夫人似乎帶你一起進宮,拜見過母妃。那時,這小鳥還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記性。這鳥兒是今年得來的。只是……只是,誰家小姐進宮敢造次到帶鳥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鳥還給了她,便率眾離去了。
扶蘇黑黑的眼珠子卻又默默移向了紫鶯,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鳥,書上還未寫過。可是,這一戳,不得了了,那鳥兒竟炸了毛,轉身狠狠地啄了扶蘇一口。一旁略帶心虛的章甘一直遮著臉,生怕被小書呆恒春看出??上?,恒春抱著鳥,向眾師兄見過禮,便垂著頭回后院了。她臨行前,轉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彎著眼睛討好一笑,鞠躬,充滿謝意,再轉身,卻同鳥兒一同撞到了樹干上。
眾位所謂師兄笑得死去活來,小書呆揉了揉鼻子,轉身,又含淚朝眾位師兄行了一禮,這才拎著鳥兒一同離去。
恒春今年約莫十一二歲,是個標準的小姑娘,卻有禮得像個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學,說誰誰像個儒士絕不是夸獎之詞??墒牵芫驮谶@兒了,官家提倡道學,道學卻不能作為科舉考核官員的標準,難道要翻譯《道德經》,順帶研究莊子變成的蝴蝶究竟是什么品種嗎?典籍太少太浪漫,能注釋成治國之道走出一條道學主義大昭化太困難。治國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紂、周幽之類的大傻子!所以,儒家雖被認為過于古板拘禮,但諸多當世注解,作為科舉考核的科目,眾生還是要研究吃透的。這個過程中,吃透并且喜歡上儒學,終生進入儒門的學者官員倒也不在少數。眼下朝廷除了黨羽之爭,諸國權力平衡之外,最大的爭辯點便在儒、道之間。
說起結拜的這四人,姬谷讀書太雜,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樣非道非儒,因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黃四,是顯而易見的儒派,他行動舉止一貫以孔圣為模子。而晏二,他十幾歲便莫名其妙做了陰間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個正宗的道學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見恒春如此,卻也覺得有趣,陰沉的面龐倒泛出幾分笑意。
天漸漸變熱了。書院每日下了學,孫夫子鉆回后院之后,學子們便不大顧忌形象了。平地有個習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學子總是血盆大口,細致啃完紅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臉,扔了皮,撲通一聲,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熱又去塵,教旁的國的學子看了一頭霧水。人與人之間總有些從眾效應,雖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著禮儀封牌的老爺子和夫人不在,誰還耐煩那些繁文縟節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歲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著拿西瓜皮蹭臉,蹭完再洗澡,撲騰得可歡了。
可是,這茬子為難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與眾人同一時間沐浴。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總是跌得青一塊紫一塊,那張天仙化人似的臉黑得像他時常幫黃四倒的爐渣。眾人關切,問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語,最后卻一拳捶在了方采買的西瓜上,拾起開裂的一大塊一邊啃著,明亮的半月眼兒一邊狠狠地瞪著眾人。最后,眾人見這師弟表情實在詭異,摸摸鼻子,俱散了,只余下黃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飛快地撿西瓜吃。二子見到吃的便覺十分親切,如見家中爺娘,歡欣雀躍。
少年章在學中諸事也都頗是不順心,益發郁躁。十月本是這一屆的郡試之日,可因為與先后喪期沖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孫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東郡與金烏交界之處,卻被劃入東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學子們就要準備完畢,提前結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親許她女扮男裝已是勉強,他可是借著章家的名頭進的學,若被父親發現一眾學子中竟有自己的“兒子”,指不定氣成什么模樣呢。
可思來想去又沒有好的推托之辭,大家來孫夫子之處無一不是為了謀取功名,他若說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后一次的騎射課程上,這廝出了個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馬場現今提供的馬匹俱是成年馬匹,弓箭的距離也變遠了一倍,靶標則變成了線拉控制??蛇@本難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軍營長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這會兒也顧不得了,學子們在樹后輪換著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黃四,看他俊秀溫柔,沒……舍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氣喘,沒……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學業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結拜了,有難需得同當,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裝作沒看清靶,卻一箭射向了樹后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間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噴濺出來。眾生圍了過去。章三公子先是竊喜,再是跳馬,一臉驚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撲了過來—“大哥,弟對不起你!”
姬谷簡直飛來橫禍,肩膀劇痛,額頭上的汗一瞬間全出來了。章三抱著他,邊哭邊搖,身上還有著淡淡的好聞清香。姬谷臉色蒼白,推開了她,虛弱淡道:“三弟,你瞄準了!”
章三哭得涕淚橫流,“大哥,你殺了我吧。耽誤兄長科考之期,弟一死難以謝罪!”
黃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聲道:“大哥,你忍一忍,不會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講明?!?
姬谷還未點頭,這廝已十分快速淡然地把箭拔了出來,血濺了這溫柔少年一臉,黃四卻面不改色。
姬谷覺得心臟都停了,痛得面無表情。
晏二撕下衣衫一角,把傷藥倒在傷口上,瞟了章三、黃四一眼,“瞧準了,大哥是你們的殺父仇人!”
黃四十分訝異委屈,溫柔的眼神默默無聲地指責著二哥,章三卻心虛地頓了一下,旋即又拉住姬谷的手,大聲哭了起來,“大哥,弟會一直寸步不離地照顧你的,直到你傷勢痊愈。倘使無法參加這次郡試,兄長也不要灰心,有弟陪著你!”
呵呵,目的達到。
“大哥,你手不痛嗎?莫要看書了?!鄙倌暾路艘乃嫉厍浦Ч扔沂治罩臅?,他手臂白帛纏繞的地方已隱隱滲出了血。
姬谷抬頭,望了章三一眼,輕緩地放下右手,淡聲道:“這便好了,你自行去了吧?!?
“那可不成。我章甘豈是那等不負責任的小人?今日是我害得兄長如此,定然要看顧你到痊愈。”章三雙目彎成兩輪新月,他皮膚白皙,毫無瑕疵,這樣坦率笑起來,十分可愛。
扶蘇淡淡看他一眼,瞧不見深處的墨色眸子含著些微不知名的放松,他揉揉眉心,說道:“明日師兄們便俱要起程了,你何不一同前往?本是無心之失,何必這樣介懷,反倒顯得迂腐?!?
章三公子頭搖得像新年隨風而起的紙鳶,左右不停。他大義凜然,“我豈是那等貪慕虛榮而不顧手足的小人?兄長這樣勸我,是教弟以死謝罪嗎?”
屋中一角一直擺著棋局,默不作聲的溫柔黃四忽然抬頭,輕聲道:“大哥本不必憂心。橫豎,三哥去了也考不上。弟說得可對,三哥?”
章三又氣又羞,咬住貝齒,粗聲憤道:“對!”
他反過來,有些低聲地對黃四道:“四弟雖面貌溫柔慈藹,卻素來油鹽不進,倘使讓你此次考中,便可在郡中做官了,聽說東郡多美人,娶一個成家立業倒也不失為美事,四弟以為呢?”
黃四細長白皙的手指把白子朝前挪了一挪,笑道:“東郡有何美人,能配得上弟?弟不做官則已,若成,必萬人之上。況且,美人又不能吃,何苦尋她?不若娶家財萬貫,落得衣食無憂?!?
章三臉青了。黃四對面執黑子的黑儒衫晏二吃了白子,虛弱道:“殺。四弟,你又死了。若為官,你定是這世間最奸佞、最貪婪的?!?
扶蘇黑黑的眼珠望了四人一眼,他說:“世人崇尚賢德清明之官,可為君者未必容得下此種臣子。為佞者又焉知不長壽又多福?至清之水中魚,易遭鷹鳥折損?!?
黃四拾起白子,溫和笑道:“不知弟為官之時,又能否遇到如大哥一般的君主。那倒算造化了。”
晏二遙遙想起自己夜間權柄所握《人間錄》,一語雙關,不咸不淡笑道:“你將來的造化又豈是你今日所能想到的?!?
黃四表情微妙,深深瞧了晏二一眼,許久,才笑得意味深長,“你又……知道了,二哥?!?
諸位師兄連同晏二、黃四都整裝離去了,山中瞬間空了起來。自他們都去了,章三待姬谷反倒不如之前盡心了。這少年時常打鳥獵兔,玩耍得得意忘形,不亦樂乎了。
扶蘇倒也并未以此為意,他在藏書樓一寸土地,便能尋到十萬方圓,世俗之事何足掛齒。
轉眼十月已至,平都金烏卻傳來了不好的消息。據聞孫夫子一聽,便氣得摔了好大一個周時的泥窯古瓶。
這樁事,卻是與一貫溫柔不惹事的黃四公子有關。黃四素來考前愛猜題,因昭立國三百余年,王道漸衰,黃四閑來無事,破了一個典故,說是“禮崩樂壞之始,夏亡商滅之終”應如何論。他同眾人一番好講,滔滔不絕,引經據典,幾乎把人聽迷了。誰知今年郡中出題便是這樣邪門,竟一字不差,出了這樣一道策論。諸人腦中便是黃四一番文采飛揚,論點論據都借鑒了黃四的說法,到最后,九國卿共同會審,竟成了平自立國以來最荒唐的一樁群體舞弊案,始作俑者便是黃四。眼下,一大批學子便要在年前擇日處決了,孫夫子的弟子占了三分之二。
有道是懷璧其罪,有未入罪的學子寫信回來,敘了前因后果,憐憫一眾待斬師兄弟,把信箋都哭花了。
孫夫子氣得直哆嗦,登時寫信給朝中弟子,可大多卻推辭不應,說是此案牽連甚廣,況且此前聽聞此事已然多方奔走,只是眼下各國司法自治,平國之事由世子一手把持,連朝廷也難以插手。言外之意就是,恩師之恩雖不能忘,同門之誼亦不能負,但此事,愛莫能助。
章三聽聞此事,幾日內幾乎哭瞎了眼,抽噎不止。他們這些兄弟相處了近兩年,各自情誼不淺,眼下落了這等罪名,旁人雖瞧他反應過激了些,但尚可諒解,只覺他情深義重。
扶蘇一貫沉靜冰冷,瞧著黃四與晏二臨行時未下完的一盤棋局,磨礪完黑子,又揉搓白子,夜深時吹滅了燭光,直直在黑暗中坐到天亮。
晨光熹微之時,扶蘇歪了一會兒,卻在夢中瞧見了晏二。黑暗之中,他戴著面具,一副判官模樣,見著扶蘇,便雙手握住了他的手,鬼面猙獰,卻略帶著些沙啞傷感道:“大哥不必費心,晏此生注定有此一劫,大限之期心中自有論數,本是貪戀人間兄弟情誼,才遲遲不肯走。此一時,便借機了了塵緣,去了吧。只是四弟之事,你萬萬莫要插手,他壽元絕非如此,切記切記!”
話語剛畢,扶蘇卻驀地醒來,心中知曉這是二弟前來托夢。他從幼時便從未嘗過幾分兄弟情誼,思及一貫冷硬的晏二夢中也有了溫軟之語,低頭瞧見未完的棋局,一時鼻酸難抑,如玉一般的手托住了額,許久,才睜開眼。
他不懂塵緣為何物,一貫除了方正書中所言,便從未有多余的眼光眷顧旁的人和物,可自從前世遇見了他的小女孩兒,心便自此不干凈了,像是從仙界云端墜入了塵世,有了牽掛,便讓人日日思量,在迷霧中掙扎。
書上說知己者難求,書上說唯情字纏綿傷人。眼下的兄弟手足情誼竟也一時似是悟了,苦澀與熱忱在心中交替,擾不勝擾,痛不自禁。
他推開窗,章三卻用著他的小女孩兒的那雙眼癡癡地掉著淚,在諸位待處斬的師兄門前皆放了個火盆,一刻不停地漫天撒著紙錢,像是著了魔。
扶蘇見到此景,心中更是大慟。
他收拾了幾件衣衫,便向孫夫子告辭了。孫夫子撫摸著扶蘇的腦袋,苦笑著,卻比哭還難看,“連你也要明哲保身嗎?谷兒。去吧,去吧,一日之禍,萬念皆休,人心叵測,懷璧大罪!老夫畢生心血全廢,從今之后,再不收徒!若有違誓,形同此硯!”孫夫子衣冠邋遢,紋理不修,抓起手邊幾乎磨得凹了下去的沉硯,朝著墻壁上掛著的平素得意之作《山河圖》砸了過去,一時轟然,圖毀硯碎。他握緊了沾染墨汁的手,老淚卻瞬間縱橫滿面。
扶蘇面色清冷如故,跪了下來,依禮磕了如入師禮一般的三個響頭,而后,孑然一身,如來時一般,孤單離去。
平國國都金烏依舊如平素一般熱鬧。這里是個小盛世,平民百姓的生活從不會因什么學子的集體舞弊案有什么改變。若是穆地,文禮之國,想必動靜便要大得多了。
扶蘇擊了登聞鼓,王殿前訴冤。
按昭禮法,擊登聞鼓者,入殿前需三滾釘板,挨三百笞。
等到平王世子酒飽饜足開審之時,只瞧見一個渾身血淋淋的少年。他伏在地上,披頭散發,勉強抬起頭時,眼珠卻異常的黑。
平王世子打著哈欠,昏昏欲睡,“殿下何人,何事擊鼓,速速報來!若有不實之言,即刻處斬!”
扶蘇聲音沙啞,握緊雙手,這是唯一一塊還好著的皮肉。他淡淡開口,諷刺道:“九兒,你好大的威風。”
平王世子哈欠沒打完,從王座上跌了下來。
三日之后,平王世子親審舞弊案。九卿說不必再審,已然查明,殿下放心,平王世子火急火燎,對眾人一通臭罵,說是此案有如此之多疑點,事關士人,怎可如此草率結案?
平國廷尉覺得自己快委屈死了。當時呈案時,世子正醉臥美人膝,連看都懶得看,只道了一句“知道了”,便把他給攆走了,這會兒怎么就成了他們的罪過?
平王世子手握描金扇,點著廷尉的腦袋,氣急了卻笑了出來,“狗仗了人勢行的些混賬勾當,淫威平時沒耍夠,這回倒耍到本殿頭上。成,你們既然讓他不舒坦,來日他若讓我不舒坦,你們一個個也甭想舒坦!”
九兒,阿九,這世上,除了他那位身份最高貴的堂兄,再無人這樣喚他。
平王世子頭快痛死了,他絞盡腦汁也沒想到,堂堂太子竟避禍避到了他這小國之中,還牽扯進了這樣一樁大案。他心中也頗是埋怨,這素來與他親厚的堂兄來了此處,竟不設法通知他一番,否則又何至于出了眼前的事。可他哪知,那日他贈肉粽之時,扶蘇眼神里的一番“天雷地火”被那樣曲解。
最后,讓眾人意外的是,此案竟又復審了三日,最后以冤案放人告終了,什么猜中題目雖百年難得一遇但是存在了想必就是合理,什么大家寫得一樣反而證明沒作弊,因為若換成是你,你有那么蠢嗎?一番義正詞嚴,說得眾臣的臉灰蒙蒙的,卻不敢駁了這小祖宗的面子。被革去功名的三十余人擇日設考,世子親自監察。
扶蘇傷口略好些,便在考場外候著,等到黃四諸人走出之時,才緩緩直起身子。晏二是被抬出來的,他在考場發了高熱,勉力做完,已支持不住,瞧見扶蘇,聲音虛弱,斷斷續續地喚了句“大哥,莫要離開”,便沉沉睡去。
黃四瞧著扶蘇,衣衫雖在獄中臟了些,可衣冠、發帶依舊整齊如故。扶蘇淡淡笑了笑,道:“四弟這些日子,一貫可好?”
黃四亦是一笑,溫和道:“好,獄中伙食亦有幾片肥肉?!?
扶蘇想起之前他亦常搶他碗中肉,有些年歲倒轉之感,嘴角淺淡笑意深了些,道:“兄也有食肉。”
身后一眾師兄衣衫襤褸,十分狼狽,皆擁著扶蘇,沉痛哭泣起來。
扶蘇擔心晏二病情,便要去醫館親自顧看,平王世子儀仗出了郡院,眾人跪倒,這少年目光一掃,瞧了他堂兄一眼,卻不敢聲張,只火燒眉毛一般說了句“免禮”,便遠去了。
黃四把一切望在眼中,一貫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
晏二只是疲勞過度,加之身體虛弱,并無大礙,眾人也便放心了,去了客棧,洗了塵倦,倒頭睡去。
可待到第二日之時,姬谷、黃四二人卻莫名失蹤了,像是從人間蒸發,行李衣物皆在,人卻不見了。
扶蘇失蹤之事頗有一番因緣詭異,暫且不提。此時卻說穆地,王子成覺接了天子一道旨,打點了三千兵馬,一身鎧甲戎裝,便從咸寧府出發了。且說閑話,這少年今年方滿十七歲,姿容皮色卻日益大盛,因貌美還鬧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亂子。
傳聞趙國郡主到訪穆地,從未見過他這堂兄,行至青州境內,恰巧遇到成覺率眾秋圍,一見他風姿,竟魂飛魄散。成覺一行離去,小郡主卻得了相思之疾,一路纏綿哀思,眼見距趙國日遠,只得強打起精神,到穆國都再尋名醫。世子恰巧奉王命,在左白門接堂妹,趙國郡主方下鸞轎,卻見到那日林中之人,喜不自禁,病瞬時好了大半,可是轉眼卻見身后眾位臣仆跪地拜倒,請穆王世子安,心中一時驟痛,大喜大悲之下,竟吐了一口血,昏厥過去了。
若是如此也便罷了,之后卻鬧出了春秋時的“文姜諸兒”之亂,一樁探親瑣事平添了七八分緋色。趙國郡主待在穆國不肯走,穆王世子一貫又是于女色無所收斂,二人之事在穆國都傳得沸沸揚揚,趙王幾次三番寫信給郡主,郡主卻避重就輕,時時與堂兄膩在一起,據聞她還處置了成覺幾個美姬,儼然醋海生了波濤,把自己當成了世子的妻房。趙王被氣得一病不起,命趙國司徒直接帶王旨到穆國,扔到了郡主臉上,強行把她帶走,后來草草將她嫁給了趙國一個沒落的世家子,才算把此事掀過了。
成覺雖俊美,德行卻實在不足以讓人信服。但與成覺的美貌齊名的可不是他的無德,而是他的軍事天賦。年初,南蠻小國又起兵舉事,挑釁穆國,世子率五千人,以雷霆之勢帶兵奇襲,三日之內,滅了七族一邦三萬余人,南蠻跪地求和,愿年年納幣,俯首稱臣。成覺一戰成名,名震大昭內外。各國諸侯暗自嫉妒惱恨穆王生了這樣一個好公子,可又不得不巴結穆王世子,趁機獻了多名美姬,只盼能讓英雄落了美人懷,成聯姻順道聯國之美事。可惜穆王妃治家極嚴,這些女子也未生出波瀾。只是,在太后面前獻禮說好話的日益多了起來,只因眾人皆知,穆王世子的婚姻把持在太后手中。但老太后總是笑瞇瞇地,說世子還小,不急不急,心底卻暗自蹙眉,這世上似是無人能配得上她的明珠兒的。可轉念想起若是鳳凰兒還活著,此刻和明珠兒站到一起,又不知是哪般風姿,誰又壓了誰一籌,思及此,心中不禁又悲戚起來。
此是前事,點到為止。便是這樣一個用兵如神的少年,此刻卻奉天子旨意,帶了足足三千兵馬,朝東而去。沿路各國諸侯宴請成覺,送了許多奇珍異甲,仍舊尋不到他此次行動的一絲端倪。成覺此一路也未鋪張,只著一身棗紅鎧甲,可在眾兵士之中,他眼睛太過明亮高傲,顯得格外扎眼。
這個冬日尤其寒冷。成覺騎著白如山間之雪的駿馬殊云,背著金箭,在山道之間疾馳。他身后的三千軍馬揚起了寒氣和飛煙。殊云之美,仿佛已踏過塵世之埃,奔越飛起,帶著冠著紅纓白珠的少年將軍,馳騁在天邊。
路上漸漸彌漫起大霧,翻過越姬山,馬上就要到平國境內了。
越姬相傳是戰國時越國夫人,姿容秀美,越國國滅,夫人戰死,化身為山,生生世世保衛越國子民,此山因此便命名為越姬山。越姬山長年大霧,仿佛是這石頭夫人的衣衫縵帶,平添了幾分旖旎美色。
此一日,天又著實陰沉,到了辰時,太陽才慢騰騰地冒出山尖。霧氣漸漸散去,青山此時雖枯零了,但映著朝陽,卻別有一番疏朗氣韻。
成覺快馬疾馳,他治軍極嚴,這一路,身后兵將竟無一人開口閑聊,灌了風塵寒霜,士氣依舊高昂。
可是,越姬山腳一個奇怪的男人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男子戴著草帽,腳上一雙布鞋,瞧不清楚面容。
成覺一看到他,反而笑了,揮手命眾人停下。
“云卿來了?!?
男人也笑了,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的盒子,單膝跪下,溫柔道:“殿下已至,敢不親迎?此為薄禮,望吾君笑納?!?
成覺伸出修長的手,男人緩緩將盒子遞上。成覺打開盒子,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腥甜,眼睛瞇著,眉毛卻舒展開來。
天上烏云瞬間匯聚,雷聲轟鳴。
男人摘下草帽,溫柔道:“殿下,要下雨了,容小臣避一避?!?
成覺俯身望他,似乎未聽明白他說些什么,卻被男人一瞬間圈住了脖子,只在這棗衣少年耳畔輕輕笑著,噴出微微的熱氣,“殿下氣運旺,替小臣擋一擋,也不枉費臣這般艱辛?!?
不過一瞬間,驚雷忽起,劈到了那一身鎧甲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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