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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昭卷·三公-《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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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谷一直凝視著她,許久,躬身,好奇問道:“唔,你還能跪多久?”

    恒春是個頗為老實的小書呆,她說:“若是每餐給兩個饅頭,還能再跪兩個日夜,若是不食不飲,大概只能熬到明日辰未之時。”

    姬谷點點頭,用平淡得沒有語調的聲音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恒春含淚道:“我昨日親眼見你的鬼魂被地府下油鍋炸了,你分明是那賊伙的頭領,為何沒死?”

    姬谷黑黑的眼珠看著她,平淡道:“不告訴你。”

    恒春垂淚點點頭,“哦。”

    此一刻,遠處忽而飛來一只純紫色的鶯鳥,毛發生得極是有光澤,形態也極俊極高貴。它翩然飛來,卻直直撞在了晏二身上。

    恒春低呼:“阿柯!”

    晏二被它撞得咳嗽起來。

    恒春途經金烏時,這鳥兒是被一陣陰風吹到了牛車之上的。它受傷頗重,頸上竟是人手掐痕。恒春憐惜它,便養了起來。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姬谷早已拿起了書,看了起來。許久之后,那紫色小腦袋卻在狹小的室內不停地轉動,瞧瞧這個,又瞅瞅那個,如人一般,似乎還帶著表情。

    恒春跪撲,把它圈在了懷里,紅著眼圈道歉:“還請判士原諒,小女并非故意無禮于您。這鳥兒生性桀驁,還未養熟,沖撞了您。”

    晏二卻抽掉姬谷手中的書,扔到地上,大咳道:“你到底是何人?”

    姬谷面無表情,想了想,從臉上揉掉了一層面具,露出一張比姬谷更平凡的臉。他說:“我本是世家子,聽聞孫夫子所收之徒大半是農人,鄉黨中有年齡相仿的農人,我思量許久,便給了江湖匠人一年的糧,做了一個面具,借農人的名聲,來此求學。”

    匠人中倒也不乏這樣會換臉做面具的,楚國中就不在少數。

    姬谷這話說得極順溜,一張臉雖然依舊沒什么表情,但是還算誠懇坦然。晏二垂下頭,又咳了起來,不知信未信。

    許久,晏二才點起燭火,指著跪在地上的恒春,面龐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請回。”

    恒春抿著唇,眼淚又掉了一串。她說:“我爹爹的魂魄在陰間拘著,大夫說熬不過這二三日了。我知父親大錯已釀,無意為難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盡力,小女寢食難安,大人雖不能答應,但請不要阻攔小女盡孝。”

    她扶著中間的屏風站了起來。此時天色已全黑,她卻又推門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聰慧明理。”

    白日跪在無人經過看到之室內,并不以自己之勢、眾人之力干擾晏二判斷,夜間跪在門外,是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擾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極是妥帖。

    轉眼,晏二卻已然平躺在鋪上,沒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燭看書,卻被藥爐絆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穩,無意竟觸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極,還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熱氣,霧氣之后,卻浮現了一層水波詭譎的漩渦,漩渦靜止之時,姬谷顱中刺痛,閉目,腦中卻瞬間浮現了一些再清晰不過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鶴補袍,戴著猙獰的惡鬼面具,坐在陰森公堂之上。驚堂木一拍,許多牛頭馬面便押過形體虛幻、臉色蒼白的鬼祟,它們齊聲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剛正不阿,沉聲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陽世犯了何罪?

    汝生為賤格,卻不肯認命,妄圖富貴,奪財偷運,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貴,卻恣意矯佞,暴戾無常,輕人賤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盡劫難,今生原可苦盡甘來,卻瞞天欺己,休妻虐子,只為另娶貌美有錢之女,興家發達。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輩子原是虎狼食尸之輩,糟糠本是天母歷劫到爾家點化,幼子他日可位極人臣福蔭五代!蠢極!愚極!

    汝今生高壽有福,一生行善,本無罪過,理應放回輪回道再世為人,然汝之兒媳今日生產,竟得殘疾癡兒,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錄》,觀汝平生,卻發現爾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后,行善之后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從不思整理家風,痛改滿門之非,這才報應到孫輩。何者為善?善此物若為填惡念,與惡又有何不同?大惡,大鄙!左右敕令,拉入豬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額上滿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睜開眼,似夢非夢中,陰間判官的那雙眼也睜開了。判官極是驚愕地看著他,面龐被月色照得極為蒼白。這夜間竟是陰間判官,白日卻是個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啞聲問道:“你未離魂,竟能看到?!”

    離魂入夢才看到陰間之景的那個,正在門外搖搖欲墜地跪著。據說,她極貴。

    第二日,天蒙蒙亮,是晏二推開的門扉。恒春紅腫著眼,目光卻依舊清澈。她已一日一夜未睡。晏二冷冷看她一眼,才道:“休要跪了,昨夜我已放他回去。念你拳拳孝心,便暫且饒你父親幾年壽命。天意如此,倘使他先死了,反倒阻了你的命數。今日一去,不可同任何人提起此事,若再害我左遷,我便把你那蠢鈍如豬的爹爹放進油鍋里炸成丸子!”

    少年晏二十分不理解這世界上還有人笨到把強盜殺人案硬生生判成自殺案的,正如他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小小年紀在陰間便一升再升,做上左判的職位的。他判案生涯唯一的恥辱便是沒按時拘來魂魄的那伙強盜。只因金烏太守放過,那群強盜一夜之間失蹤,莫名其妙的是一夜之間又出現,三十幾條賊鬼,齊刷刷地自動投案,他們紛紛說不知到底是誰殺了自己,哭著鬧著要嬴判官做主。少年晏二冷笑了笑,把他們通通扔到了拔舌獄。至于真正的賊首姬谷,也在之后的一夜,迷糊地自動投案而來。他說自己因分賊贓不均,已被同伙殺害拋尸許久,只是成了孤魂野鬼,一直尋不到陰間路。

    少年遙想之前,一路跟蹤“姬谷”而來,卻發現一切十分不對勁。這個“姬谷”的魂魄太純凈,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拘。眼下瞧來,幸虧沒拘,否則冤枉了人,又要左遷。這次被貶到平境極東上任已經是極限了,再遷,就要掉到東海了。

    此事告終,書院恢復了原有的平靜,恒春的母親曾修書于姊妹,孫師娘之后便把恒春帶在身邊教養。往往前院孫湖帶著眾子弟奏起《秦行伍》,后廂便響起了毫無韻味的《楚女》。偌大的書院中,多了個姑娘,一窩少年本該沸騰如鼎,但從恒春所奏之曲,便知她是個十分古板無趣的小呆子,與以美著稱的“楚女”沒什么關聯。

    年少慕風流,比起齊劉海的小恒春,山下鎮里“兌館”中身材豐滿、能歌善舞的少女們要更有吸引力些。故而,這窩半大的毛孩子常常趁著孫夫子出外訪友的時候,竄到鎮里玩耍。往往學著爺們兒壯著膽子喊“給我最漂亮的姑娘”,卻引起哄堂大笑,他們都覺得羞恥。

    遙遙的霧色中,走來一個背著藤柴的湖衣少年,冠帶風流,有青山翠玉之美,緩緩含笑道:“小生買柴而來,口中甚渴,想討杯茶水,姐姐們。”

    少女們竟似癡了,一窩蜂地去倒茶,這一腳絆了那一踝,美人們竟爭先恐后,倒似誰喂他一口便成了福氣。

    眾生不忿,轉眼瞧去,竟是師弟黃四郎。他倒古怪,身上有股子不辨年紀的勁頭,透著骨頭里的溫潤和偏執,哪一樣都不帶人間煙火。

    他身后卻有梳著整齊頭發的少年僵著臉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眾生又低聲喟嘆,這才是個真正的美人,氣質天成,可惜怎長成了個男人。

    黃四郎笑成兩個月牙兒,“三哥,弟渴了。”

    有少女一人纖纖素手捧著水走到了黃四面前,眼波含笑,“郎君請用。”

    章三臉更僵,伸手粗魯地奪過瓷碗,遞到黃四唇邊,“喝!”

    黃四有些抱歉地看了少女一眼,淺淺低頭啜飲了幾口水,章三卻似一只坐臥不定的公鴨子在旁邊怒道:“不過一擔柴,怎就沒用到了這個田地?”

    他把碗往黃四手中一塞,背起柴,大步朝前走了。

    黃四因為家貧,付不起束脩,但所幸孫夫子為人厚道,應他平素做些采買以抵學資。

    黃四晃了晃瓷碗中的茶湯,看著遠處的章三,又低頭,睫毛蓋住了眼珠,唇角卻帶著擴大的笑,“多謝姑娘。”

    自那日起,黃四雖攬下學中雜物,但劈不動柴火,扛不動蒸籠,下山氣喘,上山吁吁,章三公子便同情地統統包辦了,可但凡有一日嫌累了,瞇上眼,聽到笑意盈盈的一句“五馬分尸,曝曬吊顱”,章三便瞬間驚醒。

    平素大家都知道晏二有個隨時昏倒隨時醒的臭毛病,橫豎死不了,便也不大搭理。姬谷飯后回房,夕陽徐染,晏二藥爐中煮著藥,竟已倚著門昏了過去,這判官當得也忒殷勤,人間還未昏沉,他陰間已忙碌起來。姬谷這等冷漠的,雖極愿意從他身上踩過去,可是,腳還未踏,心中不平至極的章三卻粗著嗓門指著他吼:“大哥哎,小心天打雷劈你!”

    姬谷扭頭,瞅著扛著一張新采辦的梨木桌,壓得額上青筋直炸的章三,點點頭,“嗯,死不超生你。”

    兄弟四人,說來是有幾分別扭和矛盾的。你喜我,我恨他,他防他,他又在笑他。

    書院后側有一池水,春天時,夫子撒下了一袋種子,施一袋肥,本預與眾生風雅賞荷,夏天時,只長出一片死胖死綠的荷葉,其他的種子都死了。

    重暑來的時候,孫夫子硬生生撐了場面,對著碩大的荷葉,和眾生吃了一局酒席。人道流氓易醉,書生易癡,這會兒反了,書生一個比一個像流氓,喝得不亦樂乎。孫湖看著滿園翩翩少年,心中豪氣萬千,哈哈笑道:“試看昭三公九卿,吾昌泓山文武幾何!”

    黃四吃酒吃得飛快,似是十分喜歡這杯中物,伸出舌尖去接瓊漿玉露,一身湖色長衫在風中吹出了水墨暈染的春光,待到壺空,卻抱著一把古琴撐坐在水草之上,他彈的不知是什么,只令人感覺到仙人之曲才有的無窮美妙,應了孫夫子之豪言,倒是拔高澎湃起來,微微垂目一笑,魔道成了仙家,欲望脫俗起來,風停不了,人看不夠。

    孫夫子閉目,銀筷敲打杯沿,一應一和起來。曲畢,黃四郎竟仰天倒頭就睡,一頭炭黑的長發像綠藻一般浮在了清水之中,似一萍聚,卻又快散。

    少年章三十分緊張疼愛這小兄弟,看他酒后狂悖,恐著了涼,便慌忙去池邊接他。池塘邊一塊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卻絆了少年章一跤,他一個重心不穩,撲通栽進了水中。晏二轉眼,卻瞧見少年章在不足半人高的池中一邊撲騰一邊罵:“哎呀!我不會游泳!哎呀!這荷葉這么滑溜,抓不住啊!”他越撲騰反而越遠離岸邊,另一個小兄弟醉得不省人事,心中暗自覺得二人荒唐無德,死死皺著眉頭,搗了搗姬谷道:“大哥速去速回!”

    眾人看這兄弟四人,看笑話看得喜滋滋合不攏嘴,扶蘇無言無表情地瞅了瞅晏二,真想問一句—孤長得就這么像你家養的冤大頭?但鑒于他不大惹得起這判官,便脫了外衫,跳進了水中。

    少年章撲騰著抓到了那唯一的一株荷葉,風吹起時,送來清爽之氣,一呼一吸,她腦海中竟瞬間浮現了許多畫面,這荷葉莫非也有前世今生?竟似比人還要復雜。章三不察,鼻息一窒,天旋地轉起來,如死了的一塊皮子,握著荷葉的莖,緩緩垂頭滑入了水中。扶蘇遠遠游來,卻覺鼻翼間荷葉清香益發濃郁,岸邊的人影都被大霧籠罩起來,濃稠得似入了油缸,除了那株荷,什么都瞧不清了。章三白皙的手還在滑落,他托起少年的下巴,這人卻忽然怔怔無知覺地睜開了雙眸,那被水氤氳的傾城絕色就這樣如明月攤開在少年手心。扶蘇怔了怔,心跳漏了半拍,似乎想起什么,又忘了什么。他回過神,荷葉卻變得碩大無比,寬可遮天,汪著一湖碧水,朝著他的額頭潑來。

    扶蘇緊緊摟著胸前的少年,直到窒息。

    扶蘇曾得過一本天書,做過一二荒謬之夢。今時,又有一夢,倒不在黃粱小米一鍋煮熟之機,反在無花之荷下得到一二虛妄真知。筆者錄至此時,也覺感慨,世人之夢頗繁,亦頗煩。然前因后果,巧合中便有定數,想吾親親眾人也愿世事通透自由,方覺活得灑脫爽利。則此一荷葉生夢,便須得一提。

    公子扶蘇醒了過來。世界變了,他也變了。

    眼前之景全不認得,遙遙便聽到洪鐘之音。

    扶蘇自覺全身濡濕,低頭卻見自己一身漆黑干癟,四肢細長,從頭上垂下兩條長長的絲絳,無力地匍匐在腳邊。

    他……成了什么?

    抬起眼,卻見周圍的一切大得可怕。遠處有幾個穿錦緞絲綢的女子一路粗聲震耳而來,她們高可參天,宛若《志怪錄》中所記載的巨人。這些女子路過他的身旁,腳大如船只,嬌俏地跺一跺,地竟也跟著抖了三抖,扶蘇險些站不穩,只得用手吸著地面。

    “姐姐們聽說了嗎?二公子今日在宮中作賦,一舉奪魁了呢。”其中一個巨大的女怪物張開了猩紅雙唇,唾液噴灑在扶蘇身上,好似下了陣雨,扶蘇躲在一塊焦枯的葉后,似是牡丹開敗后的殘枝,只是比他素日所見,亦大了許多倍。

    “二公子今年不過七歲,卻這樣出息,不愧是殿下所養。當真是龍生之子,果與凡俗下賤很是不同。”另一個梳著明月髻的少女巨人也張開了口。

    “噓,此語莫讓大人聽到。大人仁厚,雖不愛那凡夫俗女,但是大公子、小姑娘到底是親生,咱們在殿下身邊侍奉,言語更需謹慎。”這一個年紀老些,聲音也穩重一些。

    “呸!提起那等賤婦,猶覺可恨,前些年已然病入膏肓,誰知竟還能勾引大人,生下這小賤種!大人許諾過殿下,得了殿下,便再也不入那村婦屋中,小賤種竟是生生打我等同殿下的臉了。姐姐又不是不曾見,殿下那些日子傷心成了什么模樣!”明月髻巨人噴出的陣雨更劇烈了,扶蘇擔憂地拉了拉葉子。

    “唉,那孩子倒也十分不爭氣,已三歲,竟還不會說話,一臉癡傻模樣。大公子不喜歡她,大人一年到頭,也難得瞧她幾眼。”老成穩重的感嘆了一番,便攜二女匆匆離去了。

    扶蘇松了一口氣,可是還未回過神,卻忽而察覺天慢慢變得陰沉,逐漸陰沉,更加……陰沉……

    莫非真要下雨了?扶蘇裹著葉子轉過身,卻看到兩只黑得不像話,大得不像話,以及……兇殘得不像話的眼珠。

    熊!熊!!熊!!!

    扶蘇喉嚨干癢,還沒來得及開口,已經被一巴掌拍暈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一只巨熊,而是一個……巨嬰。

    大大光亮的腦袋,胖乎乎的小手,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衫,匍匐在地上,虎頭鞋早已磨爛,露出血糊糊的腳丫。眼下青光,眼中兇光,雙爪支起,正十分嚴肅,卻又隱隱有些興奮地瞧著他。

    “啊!”巨嬰十分有氣勢地用食指點了點扶蘇,扶蘇在泥中滾落。

    扶蘇支撐著想站起來,巨嬰卻咯咯笑了起來,一只手十分兇殘地捏起他的兩條絲絳,另一只手則摁住他的身軀朝后拖。

    不過一霎時,兩條絲絳脫離了身體,扶蘇發覺自己十分痛,比那日手臂被射中還要痛苦許多,似乎這時才明白,絲絳并非外物,而是此刻的他身體里的一部分。

    他變成了同巨人一樣的怪物,不,也許他們不是怪物,只有他才是。那對他而言巨大的嬰孩雙眼晶亮地瞧著他,裂皮的小嘴張著,許久,在他腳下,滴下一滴豐沛的口水。扶蘇對著干燥泥土之上的那一個“小湖泊”怔怔照著,直到口水被泥土吸收,曾經相貌十分美妙的少年這時才反應過來—在嬰孩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只秋天里將死的有趣的值得玩弄一番的蟋蟀。

    公子扶蘇遇見一只極胖的荷葉,變成了一只極瘦的蟋蟀。他覺得人生像個磨盤,他就是那頭圍著磨盤轉的牛兒,天不叫停,這荒誕的命運便怎樣都停不了。

    眼前的巨嬰,不,確切說來,這是一個兩三歲的幼兒,她蜷起凍得有些紅腫的小手,然后,一把,攏住了扶蘇。

    公子扶蘇雖然極其厭惡麻煩,但心中頗有經韜緯略,萬事只要肯狠下心,總有一番成就。偏他自幼仁慈漠然,甘于平淡,這才碌碌無為到今日境地。可這會兒,他閉上了眼—等死。因為,面對的是這樣純真野蠻的生物,任何縱橫捭闔之道、陰陽權謀之術都是無用的。

    他感到荒唐,卻又一次笑了。總算,不是死在成氏的手中,這已萬幸,并且于他而言,足夠仁慈。

    可是,那又臟又年幼的孩子沒有捏死他,而是雙手把他捧起,放在了枯萎的牡丹枝頭上,在漸漸沉水的夕陽中,趴在泥土上,不停地看著他。

    他與她對視。這個極小的孩子想必便是那些女子口中的小賤種。瞧她一身綢緞穿得這樣襤褸,臉上、手上、腳上布滿刮傷,便知道她生活得如何懵懂而辛苦。眼下的花園枯零零一團,連鳥兒都不曾來此棲息,她卻與園中的泥土滾在一起。

    那雙干凈明亮的大眼睛瞧著他,很久。他丟失了觸角,找不到方向,一時無法逃跑。等到孩子的肚子開始如響雷一般咕咕作聲時,扶蘇望著她益發垂涎的眼神,頭皮發麻起來。遠處傳來陣陣清晰強烈的震感,他還沒反應過來,這小小的孩子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塞入口中。

    柔軟和濡濕將他包裹,扶蘇腹中一陣惡心的絞痛。

    孩子卻沒有咬他,只是鼓起腮,安靜地把他含在口中。遠處傳來一個粗嗓女人的打罵聲,她拎起小小的孩子,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扶蘇感到強烈的震動,一瞬間,四溢的濃烈的血腥味將他包圍。那孩子卻死死地抿著唇,把他含在口中。

    “作死的東西,一會兒工夫,又啃起煤灰爐塵,狼心狗肺!吐出來!”女人捏起了小小孩子的下巴,她卻沉默地咬緊了牙齒,血液在口腔中,染紅了扶蘇的身體。

    女人大大的腳掌踩在了那還不曾學會說話的孩子的虎頭鞋上,被干涸的血跡污了的腳趾再次印染出鮮血。小小的孩子抬起單純的小腦袋,痛苦地朝后縮著腳掙扎,瞧著這女人,帶著強烈的卻還很懵懂的恨意。

    “反了天了,誰準你這樣瞧我的?”那女人伸出了尖利的指甲,陰冷道,“再看,拿烙鐵烙了你的眼!”

    孩子蜷縮成一團,咬緊牙,不停地朝前爬著。

    再沒有聲響。

    扶蘇再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缺少氧氣,所有感官都被鮮血的味道淹沒。當他快要窒息的時候,卻被一只冰冷的小手從口中取了出來。

    又映上了那雙稚氣卻兇殘的眼睛。

    他們到了一個房間。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張覆蓋著絲綢錦緞的床—如同這孩子身上的衣物一般,破爛陳舊的絲綢錦緞。

    孩子吐出了一口血。月光下,那雙小手還捏著一塊干癟的饅頭,狼吞虎咽地啃食著,雙眼依舊小心翼翼卻兇殘地盯著扶蘇。

    扶蘇不知道一只蟋蟀會不會笑,但他的確是笑了,而且這笑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

    孩子掏出一塊嚼過的饅頭,放到了蟋蟀面前。

    扶蘇領悟了。她在以養一只貓兒的姿態養一只沒了觸角的蟋蟀。

    他覺得孩子的目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瞧見過。

    他埋頭吃那一團粗糙的饅頭,因為饑餓太痛苦。這是他還是人時的娘子帶給他的最深刻的教訓。怎樣死都好,千萬莫要餓死。

    她看著他,直到困倦。而后,小孩子把小蟋蟀放在枕邊,沉沉睡去。

    扶蘇找不到方向,在孩子的床上爬了許久,直至精疲力竭,所有的修養都變成了絕望之后的壓抑。

    陽光再次照到他的身軀上時,扶蘇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破破爛爛的床榻之上。四周有一些硬硬的碴子,無處下腳。

    “啊!啊!”他聽到了那嬰孩的叫聲,風從扶蘇的身旁掠過。許久,他才發現自己被那孩子放到了小腦袋上。

    她帶著她的新寵又回到了王國—那片干枯的小花園。她是小花園里的王,她征服了一切,包括這只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蟲子。

    孩子兇殘而驕傲,孩子君臨天下。

    她喜愛在枯樹下不停地爬著圈圈,偶爾玩得開心興奮時拿下頭上的小蟋蟀,緊緊地攥著搖晃,扶蘇幾次覺得自己又要死了,她卻又松了手,輕輕把他放回小小的腦袋上。

    大部分時候,小國君并不開心。小國君不開心時便在滿布花刺的牡丹和薔薇殘枝中穿梭,累了,就坐在枯萎的花叢中瞧著小花園外的大人。

    扶蘇極度困倦,他只是剛剛瞇上眼,卻從孩子光滑的小腦袋上滑了下來。

    他摔在地上,是因為那孩子垂下了頭,幾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國外的一男一女兩個奴仆正在歡快戲謔地討論著一個叫馬陵的將軍。

    扶蘇知道他。馬陵是大昭建國之時一個十分驍勇善戰的將軍,但據史書記載,同他的百戰百勝齊名的,是他的殘忍奇怪的嗜好。相傳他當年降服于昭王的唯一條件就是,每年要開三次葷腥,而每一次葷腥要吃一個幼兒,不超過三齡的最好,皮滑肉嫩,是女孩子則更好,柔軟而帶著清香。

    當然這只是幾本史書這樣相傳,誰也未知真相如何。

    “馬將軍今日來府中做客,殿下讓我等傾力招待,可真為難。我們府中哪有他愛吃的那稀罕物呢?沒化開的包皮死羔羊,這兵荒馬亂,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少,可馬將軍嘴巴刁鉆金貴,不吃死物!”

    “怎么沒有?奴手頭就有一個!”扶蘇認出了,這是之前打罵孩子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林娘子,別開玩笑了!你那個可是你奶大的姑娘,雖十分皮嫩,蒸煮著吃了正合適,可大人若是知道了,還不把你我給宰了!”

    那被稱作林娘子的女人顯見得朝小花園的陰影處瞧了一眼,目光極度狠戾殘忍,小小的孩子感知到,在樹后全身發抖。她從地上抓起了小蟋蟀,這樣的小玩伴、小寵物。扶蘇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和這樣的年齡不該有的濃重的悲傷,而后,在那個女人再次說話之前,孩子又把扶蘇塞入了口中。

    扶蘇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感受到了孩子的戰栗。她的舌頭發燙,牙齒在顫抖,可是嘴巴卻緊緊閉著,試圖把小蟋蟀扶蘇保護在她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聲音又傳來,她提高了嗓音,大聲地朝著花園的方向,“她是哪家的姑娘?喪門星!喚她聲姑娘你問殿下認不認!殿下今日生辰,她死了,倒是賓主盡歡了!”

    “你這娘子忒狠心,論理還當叫你一聲乳娘!好歹奶了半年,總該有些不一樣的。”

    “生下來剛學會喊一聲娘,便把她那下賤的娘給克死了!奶她半年,我到今日霉星還在腦門上罩著,我的夫君便是因她充了軍!她若哪日再開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燉了她,倒還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張嘴說得輕巧,到底是條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成什么模樣!”那人嘖嘖道。

    “生她的賤人沒了,不在了,死透了!她沒有娘,沒有人哭她!一塊塊剁了,拿那叉肉的叉子叉住了,扔進滾沸的鍋中,才叫痛快!她被一塊塊吃了,在陰曹地府也見不著她的親娘,又能向誰告狀?”林娘子咬牙切齒,目露兇光地瞪著樹后。

    蟋蟀扶蘇看到了亮光,小小的孩子張開了嘴。

    他朝著光明跳了出去,轉過黑黢黢的身軀,一抬頭,那孩子正雙手攥著枯草,靠在樹后,滿頭大汗,顫抖著張大了嘴巴,無聲地痛哭著。她的鼻涕眼淚都糊在小臉上,瞧著那么臟那么小的孩子,扶蘇卻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孩子,難過起來。

    他跳上了孩子的臉頰,那不斷洶涌噴薄的眼淚潤濕了他的身體。眼淚的咸澀,比血的腥味還讓他感到難以忍受。

    扶蘇又跳回了枯草中,抬起了眼。那個孩子的眼睛,他確定他一定見過,曾經在哪里,無意中卻非常頻繁地見到過。

    這個孩子從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樹和薔薇枝之間。她就趴在樹后,偷偷地瞧著園子外的一切。從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無數盞藕色的宮燈一盞盞被侍女提腳點起,人流穿梭,無數梳著雙髻的少女引來達官貴客。一派歡笑熱鬧,人間又現仙境,是扶蘇曾經日日相見日日厭煩的那些場景。

    那個孩子偷偷看著這一切,直到傳說中的將軍馬陵到來。這是個年過三旬的壯年大漢。腿腹肌肉十分發達,被長靴緊緊裹著,腳步十分有力,眼睛狹長兇狠,隆準唇凸,絡腮滿面。

    他極高,比引路的婢女、侍衛高出不少。為人有些粗野無禮,但行動舉止敏捷,與史書所述無異。扶蘇大概知道自己在何處了。他來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個戰國。此時諸王混亂,他的先祖昭王五十歲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時在昭國,能被稱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華國長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壽宴,估算時光,這場盛會正是《昭傳》中最聞名的一幕,四殺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孫,七歲的喬郡君,同手握二十萬精銳之師的將軍馬陵。(郡君:本系女子封號,始于西漢,沿用至清。本文稱男子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喬植以特殊稱謂。)

    馬陵擁兵自重,為人兇狠有謀略,雖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請鎮守西郡,實則是欲脫離昭王控制,借助西方諸侯之力,順勢而起。昭王坐臥不寧,不能忍,設下三計,預備借公主壽宴剿殺馬陵。馬陵稱病不去,昭王無奈,只得借口此宴亦是為他行之宴,望去接旨。

    此中三計,第一著,便是侍女手中的八角宮燈。燈中燭火是匠師精制,蠟尾含毒,遇火則蒸出劇毒。按這一路行程嚴苛計算,到設宴的大殿之前,侍女和馬陵都會被毒死。

    可惜……

    馬陵停下了腳步。樹后的小蟋蟀和小孩兒都屏住了呼吸。他聲音洪亮,不耐地問道:“這園子種了什么花?香氣甚是厭人!”

    他隨即粗魯地用手扇風,而后,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宮燈。

    燈滅了。

    馬陵外表魯莽,實則內里十分聰敏細致。他早已察覺這盞宮燈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顫抖道:“將軍恕罪。此園原是先夫人所愛,荒廢已久,并未種什么。”

    馬陵哈哈大笑,對身后的侍從道:“說起來,咱們的司徒大人,倒還有個情深義重的糟糠,可惜粗俗不識禮。”

    前方一行宮燈,從反向迎來。

    “何人在此喧嘩?打擾先母九泉清凈。”十分稚嫩卻清冷的聲音。

    “稟郡君,奴婢瞧著像馬將軍。”尖細嗓音傳來,是個太監。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奶?”馬陵有些輕蔑地朝前走了幾步,彎下腰,瞧著眼前一身素衣、佩著暖玉的孩童,拊掌,笑得樂不可支,好似這老成的孩子本身便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兒。

    八盞宮燈高高提起,素衣孩童,郡君喬荷抬起頭,瞧了馬陵一眼,又低下頭,輕緩吩咐左右道:“傳令下去,將軍馬陵對我不敬,笞二十。”語畢,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身素衣,清淡離去。

    馬陵愣了,隨即幾乎氣瘋了,怒罵道:“黃口小兒,滔天之膽,敢如此對我說話!”

    寒風吹過,八盞宮燈搖搖晃晃,暖黃的宮燈之中,七歲郡君緩緩回過頭,發上的素色束帶飛到了他的臉頰上,“傳本君令,將軍馬陵喚本君黃口小兒,大不敬,念其從軍有功,從輕發落,笞一百。”

    他的目光掃過小花園,小蟋蟀瞧著他的面龐,竟也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小孩兒瞧見喬郡君,卻幾乎縮成一個不大飽滿的小球,不敢抬頭瞧上一眼。

    可是喬荷卻瞧見了他們,徑直走了過來。他身后的太監撥開了薔薇叢,小孩兒縮得更厲害,瘦小的背幾乎彎成了一座拱橋。

    “把她的下巴抬起來。”喬荷冷靜得不像個孩子。

    小孩兒撲騰著小手掙扎著,可還是被大力氣的侍衛捏起了下巴。這孩子缺乏營養,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雙眼睛,瞧著有靈氣一些,可惜下午哭腫了,益發丑。

    “照亮。”喬荷如是下令,七八盞燈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臉上。她畏縮著,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蘇塞進嘴里了。

    可惜扶蘇瞧清楚了她的意圖,鉆進了黑暗之中的枯草叢,遠遠望著喬荷和她。

    “甚丑。”喬荷端詳這嬰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眾高貴離去,這一簇卑賤卻并未被命運眷顧。小孩兒還是滾泥巴、養蟋蟀的小孩兒,小花園兇殘的國君,被大人只言片語嚇得驚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啞巴。

    果然,那一夜馬陵成功遭陷。扶蘇知道之后發生了什么。

    長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這是第二著。可惜馬陵十分謹慎,只肯喝自己帶來的酒。

    第三著,舞姬助興,長公主撫琴,眾臣行酒令,由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飲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費了心思。但馬陵豈肯受騙?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過酒杯,這一次亦是失敗。

    公主愁眉難歡,昭王酒過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監送來兩卷恩旨:第一卷慶賀獨女生辰并賜外孫封地,第二卷則是放馬陵去西郡駐守的圣旨。

    馬陵果真喜不自勝,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喬荷卻打斷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親祝了壽誕,之后,瞧見馬陵,便哭鬧道馬陵對自己不敬,不肯領刑。

    馬陵暗恨,眾臣皆瞧著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將一切忍下,陳情自己對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鑒,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終于能接旨了,喬荷卻變得極快,竟向馬陵慶賀,彎眼一笑,伸出手討禮沾喜。

    馬陵無奈,從袖口摸出一塊平時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雙手恭謹地遞給了喬荷。喬荷喜不自勝,反復摩挲,竟像是十分喜愛。他瞧見貔貅肚腹中有一點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卻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聲疾呼三次“馬將軍毒害本君”,隨即竟昏死過去。

    馬陵還未接到旨,便以謀害皇室嫡裔的名聲入了牢獄。馬陵部將不服,說昭王陷害,竟尋來西方、北方幾位德高望重的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諸侯共審。孰料,竟查出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來馬陵包藏禍心,藏毒本就設計尋機毒害長公主,最后因與郡君結怨,才轉而謀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會揮發,尋常之人根本無法察覺,若非小郡君當時哈一哈氣,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無意觸水身亡了,那馬陵自然能逃脫干系了。此人用心當真十分狡詐狠毒!理應梟首!

    如此大惡之人,昭人民風淳樸,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將領迫于世論,如一盤散沙,對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難成氣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幾乎淹死這縱橫一世的將軍。馬陵臨死之前,對著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聲,道:“枉做小人者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計此心腹在,何須陵謀反?!”

    他說此話之時,那染了毒的小郡君還在病榻之上昏迷,醒來之時,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蘇越來越虛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當身為人之時,因有名利羈絆,死之時格外不肯甘心,可是變成一只小蟋蟀,這樣短暫的性命,卻日日覺得十分開心無憂。

    他平生不言喜愛二字,對萬事萬物有些興趣已經頂頂撐死了,心中卻對眼前不會說話的小孩兒有些親切至極的喜愛,連自己也不知為何。他視她如子如后,總覺得這樣頑強可憐的生命這樣活著,是對卑微荒唐的扶蘇生命的延續和祭奠。

    他始終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可是當花園小君主日日把他頂在腦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險便把他含到口中時,當他為她用怪腔怪調唱出一首又一首《詩經》中的歌,沒有觸角尋不到方向時便只能永永遠遠長長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時,方才覺得,只有這樣一個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歡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屬于扶蘇。那是他永遠無法從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個人身上尋到的東西。

    他尋找到了這樣一個人。

    他猜想,或許這只小蟋蟀便是他無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過冬日。他快要死去,卻要留下這茍活的孩子繼續孤苦。但是,可懼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嬰孩的生離死別,可懼的是,他并不知未來,不知她活到幾歲他們便會再相聚。他太過清楚,這個孩子終有一日,會被這樣的命運作踐夭折,而這個日子,距離他的死亡甚至不會太遠。

    他不愿她這樣死去,正如他曾經那樣痛苦地挽留過母親的生命,可還是失敗了一般。

    花園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幾乎快要腐爛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過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兒白日去廚房拾取些殘羹冷炙,他隨她而去,在廚房中艱辛地搬出一點點燒過的炭末。攢了許久許久,那炭末才夠。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齒啃鑿竹片,直到一排堅硬的牙齒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數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兒看到小蟋蟀艱難拖來的竹片十分開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覺時也攥著。

    郡君喬荷終于醒來。他體內余毒無法全部清除,長公主愛兒心切,日日以淚洗面,遍尋名醫,卻終無所獲。當日為毒死馬陵,用的是無解的劇毒,喬荷絕頂聰慧,只哈氣,沾了些許,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時之氣侵襲,身體終究有了陰損。

    這一年冬日,喬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龍燒得十分熱,書房寢殿中皆擺了七八個火盆,卻依舊無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氣。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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