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奚山卷·青城-《昭奚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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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冬戴上她的青鸞冠,穿著那身繡著太陽和烏鳥的青黑直裾朝服,走到自己的弟弟面前時,這個年輕的天子笑了。他說:“皇姐來得正巧,云相此人不可信。朝中一心,今設祭禮,來日定除此亂臣賊子。”
忍冬也笑了。她站得那樣挺拔,少年時的碎發現在都變成了柔順漆黑的發絲,它們不再亂跑,安安靜靜的。她抱著那疊薪柴之上的衣裳,朗聲道:“陛下,臣心中有惑,還請陛下解惑?!?
天子與青城是親姐弟,心中雖不悅她此刻出現,卻掛著笑敷衍道:“皇姐但說無妨。”
青城抬起了頭,“依照諸大人所言,云瑯此人,定然狡詐堅毅非常。他五歲通讀百經,六歲中童生,七歲拜入太傅門,八歲研習帝師術,垂髫辯輸三大儒,十歲連中小三元,十三初入帝王門,年弱而無加薪爵,十六終于躍龍居,矢志不做三國婿。尚書閣中理政事,東方既白仍未眠。為官曾有千斗俸,養活萬家貧兒郎。朝中三十中郎將,云相哺育十之八。三屆狀元探花郎,見之皆敬為恩師。黃洛兩水決百年,狡兒六載千秋業。蜀隴旱澇常年災,王君寢食皆不安。云氏定得疏水法,糧供流民仍有余。一朝戰火烽煙起,轉臉便做叛國郎。仁君忍棄學士恩,門生盡唾上師衣。
“眾君既然皆有將相才,今日羞辱云瑯之時口舌朗朗,昨日敵入家門,為何充耳不聞,滿朝縮頭?他自幼如此聰穎堅毅,世所罕見,為何先帝駕崩時不趁亂舉事,反倒如今才興竊國之心?臣實在糊涂至極,還望陛下解惑,究竟是云白石的心太善變,還是陛下和大人們太過明察秋毫?”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朝中濟濟滿堂,卻忽然都安靜了。老臣漲紅了臉,指著青城罵道:“女子何故上朝堂?牝雞司晨者,陛下豈可聽耳!她來此,不顧廉恥,是為了自己的情郎,諸君,莫要被她哄騙了!”
天子揮了揮手,咬牙道:“皇姐退下,寡人可寬恕你犯君之罪,但爾終不可為了私情,讓忠君之臣寒心。”
青城又笑了,她的笑容好似一層薄薄云氣擋不住的熱烈朝陽,眼睛明亮放肆得驚人。她說:“天下萬民皆知,云瑯是我青城心心念念的情郎。吾與情郎心意相通,他平生知己只我一人,他是我,我也是他,爾等今日燒他衣衫,不過懦夫行徑,何妨燒了我這三國之主泄憤?”
景宗的臉色變了,怒斥道:“皇姐,莫要兒戲!”
青城卻變了顏色,冷笑而似不懼身后刀槍劍戟、千軍萬馬,擲地有聲道:“他們若是忠君之臣,我便坦然做奸佞之君,又何其歡喜!今日我燒己身為云瑯辯白,若從頭至尾未曾發聲,足見吾心之堅忍同云相之誠,只愿陛下再寬限云瑯十日,十日之內,云瑯倘使未大捷,陛下再作處置如何?”
青城從侍衛手中奪過火把,站在薪柴之上,閉上了眼睛。
太極殿上,火焰轟然燃起的時候,所有人的臉龐都被那明亮灼痛了。他們都說他們從未瞧過這樣膽大妄為,這樣大逆不道,這樣不識好歹,這樣……癡情的女子。云瑯的門生似有觸動,心中慚愧,哭倒在一殿之上。
“皇姐!”年輕的天子驚呆了,他瞧著橘紅囂張的火焰躥上了姐姐的朝服,喉嚨梗了半晌,才顫抖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可是,他終究沒有下旨救火。天子握緊了拳。
眾人看著火焰中眉毛也被燃著的忍冬,都不忍地閉上了目。
忍冬覺得很痛。她咬緊了自己的牙齒,努力讓自己忽略這種痛。她抱著那疊衣服,緩緩地把它們攥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卻想起了云瑯的擁抱,心中酸澀得很想哭?;鹈缋p上她的手指和那疊衣服時,烈火中,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了。她那樣想念他的擁抱,懷念得如同那些辛苦茹素的日子瞧見糯米肉的一瞬間。她知道,他必定曾經在很遙遠很遙遠的時候,抱她入懷,那樣珍重,那樣憐愛。那或許是他們的前世,只有她記得的前世。人說講虛妄之事是因無知,只有忍冬知道,她劃定了一個虛無的前世,只是因為,太想得到。
當烈火燒遍她的全身,她想,她確定,她上輩子欠了云瑯,只是,從未想過,欠他這樣多。
忍冬不知,自己竟還能活著,可是,當她睜開眼時,人間已經變了天。她昏迷了不知多久,聽說,云瑯在那十日之內大敗突厥元帥忽而朗,之前三戰皆敗不過是誘敵深入之計,如今早已戰勝回朝,聽說,她的母親慶德太后對天子極度不滿,聽說,聽說……青城殿下已然薨逝。
忍冬被母親接到了身邊,保護了起來。她住在側殿一個小小的院子中,孤獨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生辰。直到她三十三歲的時候,她的弟弟景宗聽說因為行事不當,被太后怒斥,次日,百國諸侯便聯名上書,希望天子退位。云相退朝,閉門不理此事,無論諸王誰請,一概不納。
再后來,又過了些日子,聽說她的弟弟病逝了。新一任天子,是她的侄兒,景宗的嫡子成汕,人稱真宗。
她若還“活”著,恐怕已成“長又長公主”。
太皇太后娘娘宮中沒有銅鏡,是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如同太液池畔的雙柳墓,竟然因為當今的帝后邂逅于斯,如今已經成了天下萬民心中有名的姻緣圣地。這個載著她那樣絕望的愛戀和不堪的少年時光的曾經,就這樣,隨著她的死亡,也漸漸逝去了。
她的母親垂垂老矣,撫摸著她的面龐,流淚道:“我兒若顏色如故,此時想必也已生了皺紋?!?
忍冬少年時就一直闖禍,一把年紀才肯消停了。她一直覺得她爹是不世出的明君,她娘是史冊排名前三的賢后,從他們忍了她這么久,從沒有親手宰了她,就可見一斑。
忍冬挺沮喪的,自己這么個鬼模樣,燒焦得連皺紋都不長,那些曾經有過的,只有公主殿下才有的霸道和單純,似乎早已隨著恭桶倒進了糞坑。
她喜歡云瑯的第十五年,已經足足有五年沒見過她的情郎。她知道云瑯也許沒有忘記自己,因為她為他爭取的十天就這樣變成了一輩子。
可是,依照云瑯素來的模樣,沒有忘記也僅僅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忘記。
太皇太后去世了。國喪的鐘聲敲響的時候,太后,也就是她的弟媳帶著三尺白綾來了。她恨了自己很久,如果不是自己這個長姐,也許到現在,她還是皇后,而非太后。
忍冬覺得人雖固有一死,但他娘的絕不是這個死法。所以,忍冬帶著金銀珠寶,很大氣地從老娘給她準備的地道逃跑了。
外頭的人間終究是太平了,比五年前的人心頹靡不知好了多少。她隱姓埋名,置辦了宅子,又喜氣洋洋地做了云相的鄰居。
第一日,她命人給云相府送了一把熱情洋溢的菠菜,重新調戲到心上人,她樂不可支。第二日,她又命人送了一把新采的粗綠野草,想起云瑯那張困惑無奈的臉,忍冬窩在椅上十分開心。
她很喜歡讀些志異怪聞,但是自從被火燒了,眼睛便不大好使了,命賬房先生念了幾段,終覺有些不是味道,便作罷了。
夏日的黃昏,漫天的橙紅云靄,染了整個院落。黑暗之前最后的光明讓人那樣眷戀?;杌栌娜潭坪跏求@怔間才想起,她的美人椅不在了,她身旁的那些陪伴了她半輩子的小美人們也都不在了,一睜眼,終究物非人也非了。再也沒有人不停地揮著手帕,對遠方的她溫柔道:“殿下,這里,也可以瞧見云郎呢?!?
她叉著腰,踩在竹色的搖椅上,意氣風發地張大嘴時,對著隔壁竹影婆娑的院落,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無論是愛還是恨,她都無法再告訴云瑯。
那一場火,燒壞了她的嗓子。
云瑯常常在竹林中走動,她聽得出他的腳步聲。他常常站在林中讀書,林影斑駁時,沙沙作響時,忍冬便坐在泥土上,雙手抱膝,聽他念書。
云瑯似也喜愛那些鬼怪狐靈,常常讀些此等異聞。他的聲音很好聽,清清淡淡中,一些字句卻已帶了吸引人的溫柔。
“時有雨,張生背書奔于荒野,四郊悄然,只聞烏啼。夜半子時,隱約燈籠,紅黃四提,無有歸依,遙遙蕩來。生大駭,跌步而陷污泥,瑟瑟不能舉身。久,陡然脧目,籠中竟非火色也,蓋美人抱珠環舞,皆燭芯高低,瑩潤不可方物。生癡怔,觸之,卻轟然火光,付之一炬。”
忍冬聽得入迷,一墻之隔,云瑯讀到“轟然火光,付之一炬”,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下來。第二日,他已換成別的故事。
忍冬翻遍了藏書,卻找不到那些故事的源頭。他總是講著教忍冬開心的故事,書里的書生和妖怪全是圓滿的結局。院中的桑葚果子熟了,她握著一大把,邊吃邊聽故事,看著滿手的紅紫,料定嘴唇也是這等妖怪顏色,云瑯再一本正經沒有語調地念著書生迷上了哪家的妖怪,便顯滑稽了。故事就是故事。忍冬笑得樂不可支。
她決定嚇他一嚇。她教下人尋來了野豬牙和灰色兔耳,嘴上、指甲上涂滿了桑葚汁。晡時,晚霞漫天的時候,忍冬爬上了院墻。她的記憶一閃而過,前世興許也有這樣忐忑的時候,院墻讓人心顫,只是因為隔壁風光秀美。
云瑯背對著青苔滿布的瓦壁,手中握著一本書,頎長的手指點在了書頁中的某一處。他靠在竹樹上,認真地念著什么,她模模糊糊地瞧見他的影子,便從院墻上栽了下來。
竹葉似乎也受了驚嚇,全落在了云瑯的直裾長袍上。
云瑯沒有轉身,他繼續讀著:“有怪踩月而來,美如秋水,清如山河……”
然后,果真有個兔耳獠牙的黑色妖怪踩月而來,從背后緩緩又緩緩地踮腳抱住了他。她的淚水全部沾在了他的長衣之上。若是她還能美如秋水,清如山河,還能時時刻刻尋著理由見到他,該有多好。
這是忍冬這輩子第一次抱云瑯。云瑯怔了怔,書掉在了厚厚的竹葉之上,瞳孔一瞬間放大,握著書的手有些晃動。他低頭看著環著他的那雙手,枯瘦焦黑而傷痕斑駁。
云瑯閉上了眼,他輕聲道:“殿下,臣曾說過,對于殿下的靠近,臣不能忍受。”
忍冬六十七歲的時候,按照紀元,是喜歡云瑯的第四十九年。那一年,并沒有什么大事,除了,云瑯離世。
他臨終的時候,她沒有去。世人相傳,云相臨終時面目十分安詳,他無愧萬民,含笑而終。忍冬想起了自己還年輕時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說她在薔薇叢中對云瑯一見傾心,她依舊沒有那刻的記憶,只是現在仔細想來,這輩子,興許只有那一刻,自己才和云瑯真正的心意相通。
那時,薔薇叢中的小殿下忙著東挑西揀,薔薇叢外的小狀元忙著低頭喂魚。還身為少年人時,瞧著這世間,真的真的很無聊。無論是嫁人,還是考取功名,都一樣無聊。而人生最快樂的一日大抵便只在死前的那一日。將死之時,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覺得這樣有意思,只因知道,明天再也不會繼續。
他們未曾互通情誼,他們不是夫妻,所以,一生都是那一墻之隔。她想起自己還沒有失去聲音,還在太液池奔馳的時候,每一日問云瑯的問題。
云瑯,這件周代的爵你覺得如何?是假的嗎?
是的,殿下。
云瑯,你覺得那只貓生得怎么樣?我瞧著胖了些。
是的,殿下。
云瑯,你說,這百國之中,我可是最美的姑娘?
是的,殿下。
云瑯,你喜歡我嗎?
不,殿下。
君心何堅決,到死無兩意。
云瑯入殮時,聽說懷中只有一本磨破了的《孫子兵法》,這是他臨終叮囑。不必依山河而居,不必厚待云氏,不必享宗廟配祀,只要此書陪伴便可。
陛下悲痛萬分,曾經翻過那本《孫子兵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蠅頭小字,甚是潦草,似是每日趕寫。無人辨認出那些字究竟寫的什么,只剩下卷尾一段空白處,字跡勉強瞧得出。
那只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有怪踩月而來,美如秋水,清如山河,生呆若木雞,愛而不能忍,甚傾之?!?
愛到何處,已不能忍受咫尺之距。
甚傾之。
生甚傾之。
忍冬一直在想,她這輩子究竟為何來到這等紅塵濁世,前半生榮華富貴,后半生形同鬼魅,這樣的起伏不定,生命中還有什么是恒常的。后來細細思量,她的來與去,似乎一直在持續一件事,那便是,和時間賽跑。
和這一生的時間賽跑,還能喜歡他多久?
她垂垂老矣,經常昏昏入睡,那一日,再次醒來時,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個賭局。
她贏了,變回了那個癆病鬼模樣的奚山君。轉身時,一襲白衣藍袖,芝蘭玉樹的扶蘇,倚著不知從何處跑來的梅花鹿,正坐在橘樹下讀書。
他抬起了眼,淡淡笑道:“你回來了,好險?!?
好險,沒有輸。
奉娘欺瞞了些事實,那個六十年前,只是天尊造的幻境,并非真正的六十年前。沒有人改變得了過去,更何況真正的云瑯是仙體,一舉一動關礙蒼生,諸仙自有分寸,不愿打擾。奚山君以闡教門徒之身,代奉娘做了回冤大頭,奉娘卻頗不厚道,未說出天君的最后一道意旨。
哪派門徒若是輸了,便永遠留在幻境之中。
奚山君有些驚訝,“那上了云瑯身的是道德門下的哪位高徒?我臨行前,特意把對前生心上人的愛意保留在青城身上,讓她對云瑯一往情深至斯。云瑯六十五歲壽終,之后如何了?”
奚山君篤定,只有真情,才能換取愛意。
奉娘笑了,“山君雖贏了,可云瑯至死也未承認喜歡過你,故而并不算輸,你不必為他擔心。他費盡全力,設了一個雙贏的局,實乃我兩教之幸。”
奚山君眉頭微蹙,問道:“是哪位仙人如此仁厚,對我這樣關照?”
奉娘苦笑道:“天君突下旨意擇的人,只知是個十分聰慧仁厚的公子,帶著記憶進入賭局,除此之外,奴也一概不知曉內情。這四十九日心中十分忐忑,總怕把你害了?!?
奚山君面上笑道:“我拿著對前世心上人的歡喜對陌生人,不曾動搖半分道心,又如何能輸?陛下過慮了。”
奉娘斟酌良久,才掏出一面鏡道:“這面鏡是靈寶天尊賜下,若我方局勢危急,便會顯現紅光。這四十九日,可一直是紅光啊,山君,故而我這樣擔心。莫非,誤打誤撞,奉旨入了幻境的便是山君前世的心上人?”
奚山君不動聲色,似笑非笑地伸出手,“陛下馬上就要飛升,我這等微末小人盡了全力,只為討生活,還顧及什么前世的心上人呢?只請陛下把你珍藏的那幾套人皮賞與我,我那小夫君馬上要出山念書,不置辦幾個身份怕被人生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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