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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惡紫奪朱-《大唐扶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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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崇儼死了,死得悄無聲息。

    既不像是戰場上慷慨赴死的壯士,也不像是舍命平天下的士子。他的死就像一塊石頭落入了汪洋大海,甚至來不及激起半點漣漪,便被浪花淹沒,沖刷去了它僅剩的最后一絲痕跡。

    得知死訊的時候,張少白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他承認,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明崇儼,可這是因為同行相憎。明崇儼對他的愛護之心,他卻從未忽略過。

    是明崇儼推薦他入宮查案,并且幫助他渡過了重重難關;是明崇儼助他重查太子弘案,為父親,為張家正名;也是明崇儼,口口聲聲喚他為“少白”。

    這份情誼,有始無終。

    比起張少白的失落,茅一川則果斷得多,帶著刀便查案去了。人死不能復生,但總要弄清楚是怎么死的,如果能抓到殺人兇手那就更好不過了。

    刑部、大理寺的人聯手打撈許久,終于從洛水中找到了明崇儼的尸體。

    灰白色的眸子,他即便已經死了,卻依然像是一個仙人。

    茅一川站在洛水之畔明崇儼身死人亡的地方,怔怔盯著河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至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看到茅一川都是恨不得繞道走,唯恐那個棺材臉留意到自己。雖然茅一川已經不是大理寺丞,可余威還在,而且誰都能看得出來,今天他心情格外不好。有兩個小吏站在茅一川身后,兩人推來推去,但誰也不敢上去說話,看樣子是有事相報。

    茅一川的目光仍在洛水,嘴里卻說:“有事快說。”

    其中一個小吏被另一個推了一把,于是只能哭喪著臉湊上去,說道:“有人曾在那日傍晚看到明大夫在此處逗留,還看到有個人曾經撞了明大夫一下,然后明大夫就掉到河里了……”

    “可否看清那人模樣?”

    小吏滿頭大汗:“那人披著斗篷,貌似還戴了一張青銅面具,也有可能是皮膚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茅一川冷聲道:“什么叫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小吏頓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我知道了。”茅一川見再問不出什么東西,干脆揮手趕人。

    他低頭看向腳下,隱約還能在這里感受到明崇儼的鮮血,心中怒火更甚。而剛剛小吏所說的“面具”,讓他直接想到了龐先生。

    茅一川喃喃自語道:“傍晚時分,宵禁將至。尋常人都是由北向南走,為何此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洛水乃是東西走向,將洛陽城分為了兩部分,北邊是皇宮以及城北數坊,居住的多是達官顯貴。南邊住的則多是平民百姓,洛陽聞名的南市和東市也都在城北。故而到了夜里,大多數人是從北往南走,早些回家,極少有人從南往北。

    明崇儼走過天津橋,沿著洛水往家走去,卻被一人迎面撞上。那人應是在此等候多時,不過殺害明崇儼之后又去了哪里?茅一川有種預感,那人在出手之后,一定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沿著洛水繼續走下去。

    于是茅一川將目光放到了洛水以北的位置,洛陽宮處。

    他微微瞇著眼睛,心想宮中夢魘一案,明崇儼曾給太子李賢吃過苦頭。而五年前的太子弘舊案也查出了不少玄機,明崇儼更是知道不少。最關鍵的是,宮中不知何時傳出了一些糊涂話,說是明崇儼曾向皇帝進言,說當今太子失德,理應易儲。

    這般看來,殺害明崇儼一事,太子李賢嫌疑最大。

    只是,不知帝后二人會如何處理此事?

    ※

    洛陽宮,貞觀殿。

    李治并未對明崇儼之死表現出丁點哀傷,他只是覺得自己頭痛欲裂,而且無人可醫。在人飽受病痛折磨的情況下,難免會“病急亂投醫”。

    于是張少白被莫名其妙接到了宮中。

    可憐少年從未和皇帝有過接觸,所以難免緊張,就連說話也是結結巴巴。

    武后為李治揉弄著額頭,斜了張少白一眼,說道:“當初我心軟留你一條小命,現在看來你還是一心求死啊……也罷,今日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看來武后今天心情不佳,脾氣也相當暴躁。

    張少白趕忙說道:“陛下患有頭疾已經多年,傷痛早已入了深處,草民現在實在是治不了啊。”

    “誰讓你現在就治病了,只要能讓陛下好受一些就行!”

    “哦哦,草民明白了,”張少白從袖中取出一根足有拇指粗細的香,“此物名為請神香,有安神止痛之功效。”

    武后“哼”了一聲:“點上。”

    張少白膽戰心驚地將請神香點燃,然后插在香爐中,看到其中殘余的爐灰時,少年驚訝道:“明大夫之前也用過此香?”

    武后點頭:“沒錯,只是此物太過稀罕。而且明崇儼曾叮囑過,不可隨意亂用。”

    張少白解釋道:“請神香在用量上極為講究,若是用得多了,怕是會引來一些不好的東西。”

    “不好的東西?”武后皺眉。

    “比如幻象。”

    片刻后,李治忽然咳嗽了兩聲,武后趕忙問道:“陛下感覺如何?”

    李治的聲音有些嘶啞:“好些了。”

    武后臉色稍緩,又對少年沒好氣地說道:“你還有什么手段趕緊用,非要等著我催你嗎?”

    “草民不敢,”張少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草民還真有一個方子,是張家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據說可以治療所有病癥,百試百靈……”

    武后一陣心煩意亂,實在是懶得聽少年胡說八道:“算了,來人!”

    張少白趕緊提高聲音,加快語速:“此藥名為‘心誠則靈丸’,雖然做不到藥到病除,但服用得久了還是對身體大有裨益啊!”

    說完之后,張少白已經一身冷汗。

    武后沉吟片刻,說道:“還不把東西拿出來?”

    張少白賠著笑臉:“進宮的時候被護衛搜身拿去了……”

    “那就給我現做!”

    “天后不知,這‘心誠則靈丸’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煉成。”

    “你是想氣死我嗎?”武后忍無可忍,看模樣是真的動了殺機。

    就在這時,李治虛弱至極地說道:“皇后莫要生氣,這孩子沒有騙你。”

    武后扶著李治起身坐好,滿眼都是擔憂。李治沖著她笑了笑,轉而對張少白說道:“我聽茅一川說過,你曾經把山楂丸子賣到了一貫錢。今天,你想賣給朕多少錢?”

    張少白解釋道:“容草民為陛下解釋一番這山楂丸子的妙用。說白了它只是普通的零食而已,并沒有治病之效。但張氏祝由用它治好了無數病患,靠的就是那七七四十九天的煉制。”

    李治對此深感好奇:“哦?你繼續說。”

    “患病者最大的心愿莫過于身體康健,患重病者則希望病痛稍緩。其實他們的這些心愿本身就會對病情產生影響,我給他們吃的‘心誠則靈丸’,無非是一個契機,一個引子,讓他們真的心愿成真,煉制的時間越久,病人也就越相信這‘心誠則靈’。可是恕草民直言……此藥對陛下或許用處不大。”

    “為何?”

    “陛下雖然飽受頭疾困擾,但心愿卻始終在大唐,在黎民百姓身上,所以此藥無?用。”

    李治露出一絲笑意:“你這溜須拍馬的本事,比明大夫還要厲害啊。”

    武后卻瞪著張少白,語氣依然冰冷:“既然沒用,你說出來做甚?”

    張少白繼續說道:“天后容草民說完,‘心誠則靈丸’對陛下無用,但山楂丸子本身卻對陛下有些用處。據草民觀察,陛下唇色發紫,乃是典型的‘惡紫奪朱’之相,應是身體閉塞所致。多多服用山楂丸子,可助通氣,雖然不能治本,但細水長流,時間久了效果也就有了。”

    武后怒道:“說什么細水長流,明明就是怕治不好,然后被我處死!”

    少年脖子一梗:“所謂醫者仁心,天后可以質疑我,但不能質疑我祖宗傳下來的祝由之術!”

    李治看得有趣,不禁笑出聲來,“看來這小猴兒和皇后命里犯沖,你一見他就來氣,哈哈。”

    武后看向李治的時候,眼神盈盈似水,滿是溫柔:“陛下正經一些,事關龍體,妾身不得不謹慎。”

    “無妨,”李治問張少白,“你那丸子需要什么材料?”

    張少白答道:“新鮮山楂、花蜜、甘草……”

    李治說道:“那就準備一些吧,朕倒要看看你這細水長流是怎么個流法。”

    “那草民告退……”

    “誰讓你走了?去讓太醫署把東西準備好送過來,朕要親自看著你做。”

    張少白心知皇帝這是依然不信任自己,或許,也有幾分找樂子的意思在其中吧。

    少年看了一眼那根燒了小半的請神香,說道:“陛下、天后……那香該熄了。”

    李治閉目養神:“去吧。”

    武后似乎今日看張少白極不順眼,罵道:“什么香該熄了,我看你就是個窮酸樣子,舍不得自己那點寶貝。”

    張少白哪敢反駁,老老實實地掐滅請神香,拔出剩下的部分打算揣回袖中。結果感到脖頸涼颼颼的,回頭就看見武后正瞪著自己,于是又悻悻然把香插了回去。

    一張珠簾,仿佛將簾后簾外隔絕成了兩方天地。李治睡意昏沉,武后輕輕為其調整了一個舒適的睡姿,蓋好被子,掖好被角,還用手抹了抹他緊皺的眉頭。

    乍一看,所謂帝后,其實與民間夫妻也沒什么不同。

    生怕吵醒好不容易睡去的皇帝,武后一言不發,時而看著李治的睡容,時而看向手足無措的張少白。

    白衣少年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么,又不敢貿然告退,只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武后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笑意,卻依然驅不散滿面愁容。

    因為今天對她來說,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日子,也注定是一個充滿傷心的日子。

    這一天本不該來得這么早,可明崇儼的死卻促使這一切提前發生。所以武后對明大夫的死沒有惋惜,也沒有多少悲傷,反而有些恨意。

    不久后,太醫署的人便把“心誠則靈丸”的制作原料拿了過來,堆在珠簾之外,小山似的一大堆。

    張少白行了一禮,用手指了指外面,然后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草民去外面做?藥?”

    沒想到李治卻閉著眼睛說:“不必了,就在這里做吧。”

    他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復又皺起,似乎是請神香的作用已經退去,于是病痛又一次占據了上風。

    張少白自然不敢抗旨,只好在珠簾內外來回忙活。“心誠則靈丸”說白了不過就是加了蜜糖和數味草藥的山楂丸子,與其說是藥物倒不如說是食物,所以做起來并沒有那么費勁。

    少年把碾槽放在腳下,槽里放了甘草等藥物,雙腳踩在蹬輪上,一使勁便開始來回碾磨。同時手里也不閑著,抱著一個大大的搗藥缽,里面裝的是去了核的山楂。他一只手拿著杵頭上下翻飛,看樣子極其熟練。

    李治微瞇著眼,輕嗅著空氣中混合著果肉與藥材的香味,打趣道:“你們祝由之術也講究如何制藥?我怎么從未聽說張云清和明崇儼有這本事?”

    張少白忙得一頭是汗:“不瞞陛下,草民也只懂這些步驟,至于那些藥材怎么采摘,以及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是一丁點都不懂。至于我為啥對這個如此熟練,還多虧了我家小丫。”

    “難道你妹妹從小就是個藥罐子?”

    “不是,她吃這個純粹是因為嘴饞。”

    “哈哈,讓你說得朕也有些嘴饞了。”

    片刻后,張少白將山楂泥、草藥粉末和著花蜜攪在一起,又仔細地把手清洗一番,便開始了“搓丸子”的步驟。

    少年問道:“陛下,草民要做多少山楂丸子?”

    皇帝說:“多多益善。”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張少白面前堆起了足足一笸籮“心誠則靈丸”。

    張少白累得頭暈眼花,強撐著說道:“陛下……這些夠了嗎……”

    李治卻說:“差不多了,接下來你把這些丸子都吃了吧。”

    少年的臉頓時憋成了豬肝色。

    雖然心中有萬般不愿,但張少白知道,這是皇帝對自己仍然不夠信任,所以需要用自己來試藥。當然,其中應該也存了幾分戲弄。

    帝王心思,果然難猜。

    張少白只能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然后便開始吃剛剛做好的新鮮丸子。

    李治笑了笑,轉而對許久無言的武后說道:“皇后,差不多到時候了。”

    武后卻是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樣:“陛下……”

    “你與他走到這一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當斷則斷,不斷則亂,大唐必受其?害。”

    “可妾身……實在是狠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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