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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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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八年底,喬一成與項南方結了婚,小洋樓里自然是極舒適的,家里還有一個用老了的保姆孫姨,做得一手好菜,洗衣收拾又很利落,喬一成竟然過上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他過得他多少有點誠惶誠恐。

    人享了點福,氣色便也好起來,喬一成的面色從未有過的滋潤,五官都明朗了起來,穿著舒服妥貼,看上去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了,引得宋青谷高聲艷羨,說喬一成是有福的人。喬一成很感激他沒有說自己從糠籮跳到了米籮,宋青谷外粗內細,是個好人。

    喬家的其他幾個孩子就沒大哥這樣好了。

    喬七七和楊鈴子兩個半大孩子,原先有鈴子媽媽幫忙,小日子倒還算順,漸漸地,鈴子便又恢復到了做小姑娘時候的脾性,玩性重,時不時地要跑出去玩,一去,不到半夜兩三點不著家,孩子的奶是早就斷了的,鈴子媽原本打算讓孩子吃到四歲再斷,話才出口就把鈴子嚇得尖聲叫喚起來:喂到那時候我不成了老婦女了?堅決不肯,好容易喂到孩子七個月大時,鈴子堅決地把她的奶給斷了。鈴子媽把她好一頓罵,說,我不是把你喂到五歲才斷的奶,要不你能長這么好?鈴子說媽媽是老古董,想法真嚇人,簡直是要把她帶回到舊社會,把她當奶媽使。

    生過孩子的鈴子越加地如同一顆鮮艷飽滿的果實,她成了她那群玩伴里的小女王。她最愛引了男孩子獻殷勤,然后一甩長發說:有沒有搞錯哦,我女兒快會打醬油羅。那一刻,看著男孩子紫漲了面皮,一臉的不能置性,鈴子心情便無限地充脹而快活。

    她并不真正在意或喜歡這些男孩子們中的任何一個,在她看來,他們沒有一個能有七七那樣的好相貌,也沒有七七那樣軟如橡皮泥任她搓圓捏扁的好性子。

    鈴子常想,她是愛著七七的吧,七七有身上總是有一種恍惚,這使得他老有點迷迷登登的,仿佛呆在某個鈴子不知道的空間里,這讓鈴子覺得沒著沒落的,越發認為自己愛他,愛他愛得心酸意痛的。

    然而這悠閑的日子忽的有一天過不成了。

    鈴子她媽一直以來關節都不大好,她說是年青時插隊落下的毛病,孩子大一些了,能走了,會跑了,她的腿也不能動了。

    這一躺倒,可真是不得了,鈴子與七七,大孩子帶著個小孩子,就已經手忙腳亂,一團糟糕,再加上一個半癱的老人,真是雪上加霜了。

    那晚,七七的小女兒不知為什么哭鬧得特別厲害,抱著哄著都不行,摸著也不熱,就只說肚子痛。

    鈴子媽躺在里屋實在是急得不行,喚了好幾聲,七七抱著女兒韻芝進來了,小姑娘看見奶奶倒不哭了,撲到鈴子媽懷里,掀起衣服,把奶奶的手塞進去貼著自己的肚皮,鈴子媽問:這樣就好些嗎?小姑娘滿面的淚還沒干,點點頭。

    鈴子媽問七七:鈴子呢?

    七七說:玩去了。

    鈴子媽生得抬高了聲音,拍著床板道:真是沒心沒肺啊。

    七七看著鈴子媽氣得臉上顏色都變了,回身倒了杯茶遞過來,簡短地說:別氣,媽。

    這一聲媽叫得這樣清晰,這樣自然,鈴子媽忽地心痛起來。

    在結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七七都不習慣叫她媽,總是錯叫成阿姨,叫錯了,這孩子的臉上就有點慚慚的,可是下次依舊改不過來。

    鈴子媽緩緩地說:七七,你過來,我跟你說個事。我想,下個禮拜就搬到你小姨媽家里去住,她家的兒子出國念書去了,你姨父去世得早,現在家里就她一個人,鈴子爸爸也長年在外跑來跑去地做生意,我跟你小姨媽兩個人都孤著,我過去住,她可以照應我些,順便我也陪陪她。拜托你,這兩天有空時替我把我的東西收拾收拾,你小姨媽會來接我的。

    七七安安靜靜地聽著鈴子媽說,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胳膊:你別走呀,七七說。

    鈴子媽與他玩笑著說:不走你養著我呀?

    七七略一想,答:好!

    鈴子媽和聲說:不要擔心,是你小姨媽自己提出來叫我過去的,我也不白住白吃,也給生活費的。

    七七把女兒抱過來,慢慢地說了句:總歸是在人家家。

    鈴子媽還是留下了,楊鈴子還是常常在晚上出去玩,她習慣了那樣輕松的生活,只覺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讓她透不過氣來,只有七七,是她生活里的一點點明媚,然而,這是遠遠不夠的。

    楊鈴子是一條大鯨魚,喬七七不過是一池淺水。

    七七的女兒還是病了,肚子痛得厲害??焓稽c了,鈴子還沒有回來,鈴子媽掙扎著說,你拷她一下吧。

    七七打完電話,發現床頭柜里的bp機嘟嘟地響。

    鈴子沒有帶走。

    七七一個人抱著女兒,半夜也叫不到車,一路往前走。

    入冬的天氣,孩子不能再受冷,包得象個小棉球,越往前走,抱在手里就越重,小孩子已經哭不動了,趴在七七肩頭,小貓似地唔唔地哼。

    七七錯覺中覺得,這路好像一輩子也走不完了似的,心里頭好象有個大蒲扇,一下一下啪啪地,掀了一陣又一陣地涼風,心都縮成一團。

    路過一家深夜還開著的小店,柜前一只公用電話。

    七七一步一步過去,把女兒往上托一托,打了個電話給齊唯民。

    齊唯民和常征雙雙趕到醫院,七七抬頭望著他們,大眼睛里全是水光,到底還是沒掉下來,說:姐姐為什么也來,小咚嗆不要人看嗎?

    齊唯民在頭一年里也得了個兒子,叫齊咚嗆,是個白胖小子,肉乎乎的,七七很喜歡他。

    常征說:丟在外婆外公家呢,大姨和小舅舅玩他玩得上癮,不肯還回來呢。

    七七看著常征煥發的容顏,想,她真幸福啊,有多好,她一點也不糊涂。

    常征過來坐在他身邊,齊唯民趕著問:小姑娘怎么樣?

    七七說:醫生說是腸炎呢,要打吊瓶,還要留院觀察。

    齊唯民摸摸七七的頭:你自己這一身的汗,會著涼的七七。你去我家吧,洗一下先睡,我替你看著孩子。

    等著孩子病平穩下來后,齊唯民和常征把他們接回自己的家。

    齊唯民問起七七,以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一直在楊玲子家的小公司里幫忙。

    七七說他也不知道,沒想過。

    七七說話不肯抬頭,只給哥哥一個頭頂兒,一頭軟的黑發。

    齊唯民嘆一口氣,不要緊,慢慢來想辦法。

    過后,齊唯民跟常征商量:這兩年,我也存了點錢,我想......

    常征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想拿來投資,讓小七做點什么。我是沒有意見,咱們又不等著錢用,只是,你看給他做點什么呢?這孩子,做什么都好象叫受人家欺負似的,再說,我說句實話,他也沒什么技能。

    齊唯民苦笑一下,這話也沒錯,想起來,你當年說得沒錯,七七現在這個樣子,不能不說我有相當大的責任,小時候,我太寵著他,生怕他受委屈,反而弄得他依賴性很強。但是,這孩子的本質是好的,我想著,現在游戲廳的生意不錯,我們湊點錢,幫他開一個游戲室,也不必太大,我有朋友在工商局,幫他盡快辦一個執照,我家有個遠親的孩子也待業在家,那孩子機靈,可以叫他過來幫幫七七。

    常征說:這說的好好的話你自我檢討做什么?其實我也挺疼七七的,從小沒媽媽的孩子自然是可憐的,再說,常征笑起來,你這個弟弟呀,也是天生受女孩子氣的命!換了是我,早把那個楊鈴子給治得服服貼貼的了!

    夫妻兩人果然在幾個月后就幫著喬七七弄了一個小游戲室,鈴子媽也很贊成,說自家的那個倒霉小廠子也是不大景氣,鈴子爸爸年紀也大了,過了這一年也打算不做了。這樣,七七帶著鈴子也多一條過日子的路。老太太還偷著投了些私房,小游戲室挑了個好日子正式開張了。

    七七對這個行當相當地好奇,開張前的那一天他自己先這臺機子那臺機子的玩了大半天。

    齊唯民說:七七,咱們做生意可要規規矩矩,千萬不能讓小孩子進來玩。

    七七認真地點頭:我知道的阿哥,我小的時候就沒好好念書,我絕不會害人家小孩子也念不成書的。

    七七原本自己弄了張硬卡紙,寫上小孩子免進的,一不小心寫成了兔進,而且自己看看字跡板扎難看,團了團扔了,還是常征給寫了塊告示牌,白底上面漂亮的顏正卿體。

    喬二強又失了業。

    這個事來得可太突然了,原本二強就是托了關系進那個外企辦公室做勤務的,可公司上層一改組,從上到下換了一批人,二強這樣原本就無足輕重的,是第一批被請走的。

    南方私下里跟一成說,可以給二強安排一個相對好一點的工作,可是喬一成堅決地拒絕了,他早在跟南方結婚前就跟兄弟姐妹們開了個會,叫他們盡可能少在項家的小院子里出現,若有事,只跟他說別跟南方說,別讓人家看低了我們,一成說。

    當時四美就掛下了臉,沒好氣地說:曉得了曉得了,你是怕我們給你丟人現眼。你放心好了大哥,我們將來就是窮到餓飯也不上你的小洋樓那塊地面去要!

    一成大驚:你怎么誤會到這種地步?

    三麗也罵四美:真是不懂事,大哥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四美更不高興了:你們倆個從小穿一條褲子,姐你當然不會誤會,你有什么事大哥總會站出來替你扛著,他當然不是說你,他就是說我跟二哥,我們兩個都是不上檔次的,最會丟大哥的臉!

    半天沒開口的二強突然插話:我不會丟臉的。我也沒誤會大哥。

    四美摔了門就走了。

    姊妹們鬧了個不愉快,四美險些都沒去吃一成的喜酒。一成婚后,她不僅沒去過項家小院,連電話也不打。

    后來,還是一成自己托人,把二強安排到郵局去做了臨時工。

    這一年快到清明的時候,項家的保姆倒是接了一個喬老頭子打過來的電話,說是他們家要去給一成的媽上墳,想麻煩“項領導”給安排輛車。

    這事兒一成不知道,保姆是老人了,自然也不會嚼舌頭,直到上墳的那一天,一成看到項家派來的一輛依維柯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一成塞給司機一條煙,麻煩他把車開回去,自掏腰包叫了兩輛出租,把一家人帶到了母親的墳上。

    喬四美一個勁兒地對大哥丟著白眼,一成只裝沒看見。

    說起來,喬家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一家人一塊兒來給母親上墳了。每年,兄弟姐妹們各有各的事,也難約到一塊兒,一成多半喜歡一個人來。

    喬老頭看著那小小的一個土丘,說:也該給你們媽重修修墳頭,立個石碑了。

    喬一成覺得多年以來這老頭子第一回講了句像樣的話。

    大家湊了點錢,一成拿的大頭,一成說,要不干脆也別修了,好好地給媽買塊墓地吧。

    喬老頭有一天晚上,老晚了,給喬一成打來個電話,說,要是買地,就買個雙穴的吧,把我的名字也給刻上,將來,我總歸是要跟你媽埋在一起的。

    喬一成掛上電話,一個人在黑乎乎的陽臺上站了半天。

    給母親移墳那天,四美終于在隔了幾個月之后跟大哥說話了。

    那個時候,戚成鋼回南京來了。

    一成用毛筆一筆一筆地把雪白的石碑上母親的名字描黑。

    其實母親的骨灰盒早就朽得收掇不起來了,喬一成用紅布連土帶著朽掉的盒子一同捧了出來,另買了好的骨灰盒裝進去,這事兒他沒跟弟妹們說。

    在回家的路上,二強跟一成偷偷地說:我看四美臉色不好,她不是有什么事吧。

    一成猶疑了一下,答:可能還在跟我賭氣。

    二強張張口,還是沒說出什么來。

    這事兒做完了之后,弟妹們真的很少跟一成接觸,一成偶爾也回去看看,可是,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是遠了點兒了。

    2

    九九年夏天,項南方被派往一個某縣城做縣長,這是市里的一項培養年青女干部的工程,也就是讓這些女干部有些實績,以便回來提拔的意思。

    偏巧電視臺新聞中心有記者去采訪這件事,回來便笑著叫喬一成請客。說喬老師簡直是鴻運當頭。

    喬一成說:我愛人是下鄉鍛煉,還是挺艱苦的。

    于是有人便說:先苦后甜先苦后甜。喬老師你不也是一樣嘛。

    一成現在已不再是普通的記者了,九九年伊始,電視臺搞了改革,通過競聘,提拔了一批基層的資深記者做制片人,喬一成通過了競選,當了某九點檔新聞專題欄目的執行制片。象他這樣的也頗有幾個,可是大家還是會暗地里笑說: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想不到喬一成離婚之后竟然有如此成就,看來男人還是要離一次婚,離離婚,轉轉運。

    一成當上了執行制片,不用天天外出了,但需要坐班,反而不像過去,可以自由地支配時間。他跟宋青谷也拆了伙,宋青谷另有了新的搭檔,竟然就是喬一成的表嫂常征。

    常征一直對喬一成不冷不熱的,卻與宋青谷極對脾氣,剛開始時喬一成看他們倆在一起便馬勺碰鍋沿的,以為他們必合作不長久的,慢慢地看出來,原來這兩個人相處的模式就是那種吵鬧知己,一邊驚奇,一邊也有點不是滋味,笑對宋青谷說,這么快就“另尋新歡”。宋青谷朗聲大笑,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朋友還是好的。

    喬一成也跟他開玩笑說:我的這位表嫂是位大美人,你不要迷上才好。

    宋青谷說:她是大美人沒錯,然玫瑰多刺,內心比男人還強悍,我還是愛天真溫婉的那一類。

    誰都看出來宋青谷對常征是另眼相看,極為照顧的,可說來也怪,在電視臺這種口舌是非之地,竟無人傳二人的任何閑言碎語,喬一成私下里想,怕是這兩個人的氣場都太正了的緣故。

    他自己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喬一成常想,以自己這樣平凡的毫無背景的人,走到如今這一步,是活該要叫人說的。

    漸漸地,大家說些酸意十足的話時也不背著喬一成了,有一天,幾個人吃中飯時在一塊兒閑聊,有人說:哎哎哎,現在有一句話大家聽說過沒有?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個哀傷的男人。

    又有人接過話頭說:是這樣嗎?怎么我聽到的是另一個版本,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成功的女人,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一群成功的男人。

    還沒等喬一成有任何表情言論,宋青谷先大聲哧笑起來,那人便轉過來問宋青谷:宋老師笑了,宋老師想必有什么高見。

    宋青谷爽脆地說:你奶奶個腿兒,這是什么狗屁話!

    哦,大家于是說:宋老師是一個極其尊重女性的好人。

    宋青谷又大聲哧笑一聲道:我為啥要不尊重女性?只要女性不把長頭發掉得到處都是,我就尊重她們。你奶奶個腿兒的,長頭發真讓人煩,掉在地上撿都撿不起來。

    常征說:不是說男人都愛女人長頭發嗎?

    宋青谷老氣橫秋地拍拍她的腦袋說:不錯不錯,我就很愛你的長頭發。

    常征面無表情地說:你奶奶個腿兒的,宋青谷!咱們這里有些人就合該挨這句罵!

    說著就與宋青谷挺胸昂頭地走出飯廳,采訪去了。

    喬一成在一旁聽了,想,就為了常征這句話,她對自己怎么冷臉子都沒關系了。

    這話聽得多了,喬一成每每要生一場悶氣。

    有時靜下心來,喬一成知道自己是過于小家子氣而心窄了,然而沒法子,他學不來宋青谷那樣的灑脫,宋青谷是那種穿一條皺巴巴的舊軍褲也氣勢十足的人,他卻做不來,這活到這樣大,每踏出一步,無不小心謹慎,不敢錯了半步路。

    喬一成一個人留在了項家小院里,實在是有些不自在,南方怕是要一兩年才能回來,喬一成動了平時住出來,周末再回去的心思。

    喬四美懷孕了。

    一開始四美完全沒有感覺,不嘔吐不頭暈也不懶得動,只是胃口出奇地好,再粗淡的菜色也要吞下去三碗飯才算完。

    直到肚子里的孩子快四個月時,她才突然醒悟過來,有可能是懷上了,到醫院一查,醫生都好笑,怎么有這樣糊涂的人,懷了四個月的身孕竟然不曉得。那醫生是一位面目挺和善的大姐,拍拍四美的肚皮說:這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娃娃啊。

    醫生的話叫四美一楞,她的小孩子,跟她一樣沒心沒肺的。

    在這一瞬間,四美覺得跟肚子里的這一塊血肉有了某種深切的,難以言表的感情。它讓她禁不住地疼惜起來,憐愛起來,四美溫柔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覺出一種與世隔絕的幸福來。

    四美懷孕后,迅速地胖大起來,活像猛一口氣吹飽起來的汽球。

    戚成鋼的媽媽倒是個老實人,因為家里地方窄小而只能讓兒子媳婦住在喬家老屋本來就有點過意不去,現在就更是殷勤周到,天天做了好吃好喝的大老遠地送來,還包攬了喬家所有的家務,越發養的四美白胖起來,惹得三麗笑說,四美是傻人有傻福,攤上個好婆婆。

    三麗早早地把自己兒子小時候的小衣服小鞋襪找了出來,包了一大包送了過來,說小孩子穿舊衣容易養活,不過到真用時一定要洗了燙了,還給四美送了大包的舊棉毛衫褲,將來好做尿布。

    四美說:我聽我們飯店的人說了,人家外國有一種紙做的尿布,用完了就扔,根本不用洗。

    三麗斜她一眼,說她不會過日子,還說,尿布又不用你洗,叫戚成鋼洗,我們家都是王一丁洗的。

    戚成鋼這一年多來完全恢復了過去的樣子,回到家鄉,水土適宜,他的膚色完全褪去了暗淡黝黑,變得紅潤起來。發型剪成了時下流行的式樣,夾克與牛仔褲襯得他身形修長,比例十分漂亮。到底是當過幾年兵的,身姿十分挺拔,正像他過去曾吹過的,當年,原本是選了他入國旗班的,臨了名額叫有門路人家的孩子給占了去了。他與四美同年,竟然顯得比四美年青不少,猛一看去,簡直就是一個剛過二十的小后生。

    他全然已經忘記了當初的落魄與倉皇。

    喬四美說,我們家戚成鋼不要部隊上給安排的工作,我們戚成鋼只想自己做自己的主,自由自在地掙錢。

    喬四美說,我們家戚成鋼啊,在部隊上可是個人才,正經一個“才貌”系統的,人家部隊死活要留著他不讓轉業呢??墒乾F在這個年代,誰還要在部隊上呆一輩子啊,早回來掙錢是要緊。

    喬四美說,我們家戚成鋼啊,真粘人,一天幾個電話,煩死人了。天天先開車送我上班再去掙錢,活像尾巴似的。

    喬四美說,我們家戚成鋼,我都不高興跟他走在一起,活活把我襯得老了,都以為我是他大姐,真是的。

    說謊話的是喬四美,可真正信的卻是戚成鋼。

    他覺得自己是一株在新土里重新發新葉長新芽,茁壯飽滿,迎著陽光,不停地拔高向上,大把的好日子與好享受在前方等著他。

    戚成鋼覺得自己如初生的孩子,有的時候,竟然會忘記了妻子忘記了老父老母,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只想向那更暖更漂亮更自由的地方去。

    喬四美是在懷孕七個月的時候發現戚成鋼外面又有了人的。

    喬四美從小愛看言情小說,愛情電影,可是她心里頭卻總是覺得,書上與電影上的事,好的是可能在生活中出現的,那不好的,一定不會。

    她從來都這樣相信著,一直到那個晚上,她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一個女人摟著戚成鋼的脖子,依依惜別。

    那個時候四美的身子已經相當笨重了,班是不上了,早早地請了假在家里待產,那兩年,開出租還算是挺掙錢的行業,戚成鋼也算是個勤快人,又年青,精神頭好,每月錢不少掙。

    四美成天呆在家里,老屋的光線不大好,她對著烏禿禿的四壁,看電視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撐了腰在屋里屋外走來走去,自己都覺得自己笨得像只胖大的母鵝。

    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到了七點多,家里怎么也呆不住,喬老頭在客廳看電視,一邊一個勁兒地打著盹,半張著口,拖了口水,四美實在是悶得受不住,想出去逛逛,戚成鋼一般這個鐘點會回來,他那朋友最近失戀,晚上睡不好,跟他交換了晚班。

    四美挪到巷口,發現戚成鋼的車就停在不遠處。

    戚成鋼總是把車擦得干干凈凈,開車時他還要戴一副細紗手套,是個干凈人。

    從車里先鉆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四美以為是戚成鋼的客人。

    那女人年紀似乎比四美與戚成鋼都大著幾歲,一頭卷發,高高盤在頭上,是那種理發店里盤了,可以幾天不洗的那種。女人身材豐滿高大,屁股挺翹,身子鼓脹結實得像隨時會從緊繃的衣服里蹦出來。

    女人趴在車窗邊,與戚成鋼說著話,神情愉悅,略有些輕佻,讓四美有點怪怪的感覺,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接著,女人把手伸進車窗,拉著戚成鋼的手,退后一步,笑著,那意思是要拉戚成鋼出來。

    戚成鋼大約是別著手,也丟不開女人的手,只得開了車門出來,那女人勁兒不小,一把把戚成鋼拉向自己。

    四美像被孫猴子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想動,可是手腳不聽使喚,眼見著那女人與戚成鋼緊緊地貼在一起,女人在戚成鋼身上蹭著,像是要把自己擠進他的身體里去,他們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后面,戚成鋼靠在樹上,他的新夾克上一定蹭上樹上的青苔了,四美心里突地冒出這么個念頭。

    戚成鋼在那女人胸前摸了一把,活像個玩皮的孩子,那女人發出低低的興奮而短促的叫聲。佯裝推開戚成鋼,戚成鋼順勢推開她,跟她一同走出樹的陰影,兩人似乎是道了個別,戚成鋼走在女人身后,忽地在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巴掌。

    即便是做這樣猥瑣的動作,他還是姿態漂亮的,好像他不過是個孩子,孩子是可以這樣無賴的。

    喬四美撐著腰,覺得這腰真的是快要斷了,重新一搖一擺遮遮掩掩地挪回家去。

    當晚,四美睡得不好,半夜時,突然,她覺得,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不動了。

    四美盯著暗黑的天花板,好半天,突然驚恐地大叫起來。

    3

    戚成鋼把喬四美送到了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說要留院觀察,可病床很緊,要住的話只能加一張床,條件嘛可能是要差一些。不過也沒辦法了。

    直弄到快天亮,四美才得以在病床上躺下來。

    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四美覺得無比地燠熱,滿心燒著一團火似的,戚成鋼給她蓋上被單卻被她忽地掀了去,全堆在床腳,她用腳一下一下地踢著那裹成一團的床單,踢得床欄咯噔咯噔地響。

    戚成鋼問: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嗎?

    四美不答,過了一會兒叫:戚成鋼你過來一點,我問你句話。

    戚成鋼坐到四美床邊來,在漸漸亮起的晨曦中,四美牢牢地看著戚成鋼。

    戚成鋼看她半天沒問出話來,心想或許她也沒什么要緊的話,只是使一點小性子,懷了小孩子的女人總有點怪里怪氣的,她們面目浮腫,胃口大得嚇壞人,時不時地要耍點性子,得了不講道理的特權似的。不過也難怪,那肚子里塞那么個重東西,睡都睡不踏實,走路也累,壞了脾氣是挺正常的吧。

    戚成鋼想著,就沖四美微笑起來,問她,要不要喝豆漿?多多地放糖,再加四根油條?現在早點有了吧?我去買。

    四美覺得那些爭先恐后地要沖出喉嚨的話一點點地在往肚子里退縮,她喬四美又不是宰相,肚子里怎么能裝得下這口氣去?然而,為什么看著戚成鋼的笑臉,她就又生了把氣吞下去的心呢?

    喬四美簡直覺得自己果真是個二百五。

    到了這一天的上午十點來鐘,四美的肚子里突地動了一下,四美驚喜地大叫:醫生醫生,快來。

    醫生說四美的孩子沒事了,不過看產期也逼近了,也要多加小心。戚成鋼說干脆你就住在這里等小孩出生吧,四美不肯,堅持要回家,她受不了病房里那股子味兒,每天到了下半天,有護士進來給產婦們沖洗下身,那種全無遮攔的丑陋叫四美幾乎要尖叫出來,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過這么一關,然而少看一眼還是好的。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喬四美就真的要生了。

    那天她就蹲下去撿了個東西,肚子便開始痛起來。家里只得喬老頭子一個人,四美分別給戚成鋼和三麗打了個電話。

    四美到了醫院就立馬給送進了產房,醫生說都開了十指了,要早產了。

    四美被抬到活動床上往產房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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