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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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二強也找到了一個相對固定一點的工作,在一家合資工司做后勤,說是后勤,不過是打雜,就是外國人所謂的officeboy。但是按公司的規定,著裝也必須稍規正一些。二強第一回穿了齊整的襯衫西褲時,別扭得手腳象不是自己的,支愣著,衣服尷尬,人也尷尬。
慢慢地,他習慣了衣服,也習慣了這份工作。
這里的環境是他過去不曾接觸過的,安靜,清潔,封閉,室內恒溫,充斥著厚重沉悶的,混著空氣清潔劑香氣的味道。這里的人也是他從沒有相與過的。他們神色略有點倨傲,談吐文雅,男人女人無不微呈四十五度角地仰著頭走路,在二強看來,他們姿式多少有些怪異,所談的極其高深而無趣,卻又帶著莫名的神秘。
這個工作,是喬一成有一次在該公司采訪時,結識了這里人事部門的主管,正巧談到要招一個勤務人員,一成便推薦了自己的弟弟。
慢慢地,公司里的人也覺得喬二強這個人挺勤快,人也厚道老實,二強算是在公司里站穩了腳跟。
孫小茉家里人對二強的工作變遷非常地滿意,也越發地對二強這個人滿意起來,更加頻繁地叫二強到家里去吃飯。
二強開始總是不大愿意去,后來,被叫得多了,覺得不去也不大好,去了,孫家人的熱情叫他感動而難受,他覺著自己好象被一股大力推著搡著,一路向前向前,可是前面是什么地方,他完全沒有主意。
這一年過舊歷年的時候,孫家叫二強年三十就過去,二強推卻了半天到底還是推不掉,最后說定,二強先在自家吃,八點半再上孫家去。
年三十晚上,喬家老爹以幾個兒女,外加大兒媳婦,團團地坐在舊得象文物一般的八仙桌前,吃團圓飯。
一成他們電視臺年終分了不少的東西,居然有海南的大對蝦,一成給家里帶了點兒,一人只攤到一只。
四美飛快地把自己的一份兒吃掉之后,又揀一個,一成說:那個是二強的,你從小就是這樣,大了還沒改!
四美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屋子,語速飛快,一字一句都好象在半空中打著轉,快活地在飛:人家二強還要趕二場,孫家有的是好東西等著毛腳女婿,這個就讓給我吃算啦!哦?二哥?
二強埋著頭,吃著,頭也不肯抬。
一成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提醒他:二強,回頭去孫家,別喝多了。
二強抬眼看大哥,眼睛里的茫然無措使他看上去突然象個孩子,然后,他點點頭。
可二強還是喝多了,醉了。
他沒想到孫家這一次是要把他介紹給所有的親朋,當然是做為小茉未來的愛人。
二強不知道孫家原來有這么多親戚,擠滿了小茉家的三間屋子,每間屋里擺了桌年夜飯,孫小茉的媽媽牽著二強一個屋一個屋地介紹,這個是大姨,這個是二姨,這個是三舅,三舅媽,這是小叔叔,那邊的是大伯和二伯。
這個就是我家女婿。小茉媽說。
二強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得一杯接一杯地陪著孫家的親友們喝著白酒,小茉的表姐對小茉說:你家那個人快喝醉了,你不管管?
小茉坐著動也不動,微斜了眼遠遠地睇二強一眼,說:管他!神情矜持又帶著女孩子對男朋友十拿九穩的一種得意。
二強喝多了,眼前的東西開始象水里的倒影兒在飄。小茉媽和小茉兩個把他扶到小茉的臥室。這里也擺了一桌酒,坐著孫家親友中的一些年青的女人,小茉讓二強睡在她的床上,把帳子放下來。
二強在帳子里安靜地睜開眼睛,盯著眼前的一片朦朧,耳邊有外面女人們清脆爽利的聲音,咯咯吉吉的笑聲,在說著他。
很瘦。女孩子的聲里藏著壓得扁扁的笑。
還好個子高,有點倒八字眉,呵呵,生氣了小茉,不過看上去還蠻舒服的。
看上去就好欺負是不是小茉?
二強心里奇怪的一點點悶氣在一片說笑聲中慢慢地飽漲起來,脹得他喘氣都困難,他不曉得他在這一片陌生中干嘛呢?剛才拼命喝酒對著人傻笑的,是不是自己?
有人掀了帳子伸頭進來看他,帶著一星涼風,二強聞到小茉慣用的面霜的香氣。
小茉的手手心是熱的,手背卻涼,她就把那涼的一片貼在二強的額頭上:你怎么樣?還好吧?
二強覺得更奇怪了,明明他心里是清楚的,可是聽到小茉的聲音,總覺得那聲音遠得很,還帶著點執忸,要喚醒一個渴睡的人似的。
二強輕輕地撥開小茉的手:讓我靜一下子。他說。
過了年不久,小茉媽就提出,讓小茉跟二強把證給領了。
二強也就答應了。
照老規矩,領了證還得準備個一年半載的,才正式辦酒。
領證的過程,有點兒不順。二強找了現在公司人事處的想開一個證明,可是人家說,還得是原單位,因為喬二強的人事關系并不在公司。
可是,二強當初是被工廠除名的,最后才想起,可以在街道開。
兩個人去領證的那天,孫小茉總覺得眼皮子跳,她媽說,弄點白紙粘在眼皮上,這叫“白跳”,算是破了這個邪。小茉貼了以后又覺得這樣的一個日子弄個白不拉吡的東西貼在臉上太不吉利,又抹掉了,于是眼皮又跳上了。小茉緊張得滿手是汗,問媽媽:二強他不會不來吧?
小茉媽安慰女兒:他怎么會不來?我們家這條件,蠻配得起他了,我們待他又好,女兒,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二強果然來了,可是兩個人坐車去民政局又反了方向,終于到地方的時候,發現排了好長的一溜隊。
好容易排到了,二強把準備好的喜糖遞上去,再把介紹信戶口本和照片也遞過去。
正待緩過一口氣,那辦事員突然說:哎呀,這照片好象不行呀!
小茉緊張地問:怎么不行?我們在正規照像館照的呀!
那微有些斜視的辦事員細細地看那照片:這底色不對呀,不是正紅,有點偏玫紅。
二強結巴地問:是......是正紅吧?
辦事員把照片對著燈光細看,伸長了胳膊拿著再看,又遞給一旁的年紀長一些另一個辦事員看。
小茉象等待宣判似地,求助地看著那年長的辦事員。
那位阿姨終于說:是有點兒偏玫紅,不過還行,給他們辦吧。
喬二強聽見孫小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喬二強因為她的這一口長氣,心忽地微微痛了一下,一下子就原諒了她及她家里人的步步緊逼,卻又發現,自己原來是有點兒怨著他們的,這念頭叫二強嚇壞了,在他的年青的有些糊涂的混沌的日子里,他從沒有怨恨過誰,哪怕是從前馬素芹的男人,他也并沒有恨過,就象大哥說的,不管怎樣,他有不對,所以他不恨。
他的心思簡明直白,象一本打開著的大字幼兒讀物,喜怒哀樂,一覽無余,卻這樣地,無知無覺地恨了待他真的不錯的人。
二強以無比恭敬的態度接過大紅的結婚證,表示出了無比的欣喜,連那斜眼的辦事員都打趣他,快要高興傻了吧。
小茉很快活,二強的欣喜有點陌生,因而格外地叫她歡喜,她用力地挽著二強的胳膊走出民政局,幾乎象是吊在他的胳膊上,她步履輕快,喋喋不休,直說了一路。
二強把結婚證給父親與大哥看,喬老爹老生長談:結婚是好事,只是,我是沒有錢的,我的錢早幾年都貼給你們了。你們各人顧各人。
喬一成冷冷地打斷他:用不著一而再再二三地說,我們早知道了,并不想揩你的油!
這話由兒子對父親說多少有點過份,然后喬老爹并不在意:這就好,識相是好的!
一成悄聲地對二強說:二強,你這可就算是已婚了。
這話如同一個悶雷打在二強的頭上,因為還沒有正式地辦酒,二強的意識里并沒有這樣鮮明確實的認知,他好象一個知道期末是一定要考試的孩子,只因了那考試還遠,就可以不當真,暫時能混便混上兩天似的。
已婚人士喬二強慢慢地認清了現實,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開始一點點地筑起他與已婚女子孫小茉的家。
小茉是獨女,她媽留她在家里住,小茉也愿意,她說自己不能干,有老人靠著總是省心得多了。
也許喬二強是可以跟孫小茉和和美美如一般的夫妻那樣,辦酒結婚,安穩地過了一輩子的。
如果不是有那么一檔子事的話。
如果喬二強那天上街買東西不是挑著近道走的話。
那就碰不見那幾個人。
那也就沒有了后來的故事。
那天二強碰上的,是以前工廠里的幾個青工,當然,現在的他們早就滿了師。
大家都知道二強是被除名的,不過日子久了,也沒有了當初的好奇與一點輕蔑。
相互招呼過后,大家問起來,才知道二強現在在合資公司里做了,無不艷羨,說他是從糠籮跳到了米籮里,有人插嘴說:其實該叫因禍得福才對。
當初的那禍事終于跳了出來,象個惡作劇的小魔怪在一眾人之間蹦達,有人圓場:反正你現在是真的不錯了,還好你有個好大哥,多有出息,乖乖呀,在電視臺工作!
又閑扯皮了兩句,正在分手時,忽地有個青工小聲地含笑地對二強說:哎,你知道嗎?你的師傅,現在好象在菜場里賣菜呢。
二強的心就象書上常寫的那樣,真的漏跳了一拍,大約那心沉得太久,忽地可以急跳一下,卻有那么一剎那不會跳了似的。
二強問:在哪個菜場?
聲音里是全無掩示的急切。
另有一個年紀稍長的厚道些的工人說:喬二強你別聽他瞎講話,沒有的事。
可是那青工還是說:哪個瞎講?我親眼看見的。就是科巷菜場,我舅家住那邊,禮拜天我是要上我外婆家去住的,親眼看見的還有假?
二強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在與這伙人分手之后東西也不買了,就直奔科巷菜場,里里外外找了好幾遍。
并沒有找到人。
這是這個月的月底。
喬二強不知道的是,他師傅馬素芹頭一天剛從這里退了租,她覺得這里的租金太貴了點兒,一個月下來賺頭太少,搬到另一個菜場去了。
三麗與二強一樣,也在積極地準備著自己的婚禮。
三麗是喜氣洋洋的,連帶著看見她的人也喜氣起來。
說起來最高興的,是一成。
一成想,他的大妹妹,喬三麗,居然長大了,要嫁人了。
他還記得那一年她去大學里找自己,綁著粗粗的麻花辮子,布衣荊衫,卻那樣新鮮可愛。
好象花兒開在春風里。
如今要嫁人了。
三麗給自己和一丁一人做了一套毛料的衣服,四美腆著臉,說自己要給姐姐做伴娘,也要請姐姐姐夫給做件新衣裳。
三麗叫她自己挑料子,她居然挑了極艷的玫瑰紅色。
一成說:那天你姐穿粉你倒穿玫瑰色,你不怕人弄不清誰是新娘?你個大姑娘家家的,人家結婚你穿個什么紅。
四美嘟嘟囔囔地重挑了蛋青色的衣料。
喬家的孩子一下子又有兩個要結婚了。
喜事尚未來臨,喬家出了大事了。
2
這一年,是九三年。
喬家二十四歲的二強與二十二歲的三麗正準備著要結婚。
三麗他們因為賠了廠子里的錢,所以手頭多少有點緊,就商量著說,不辦酒,兩個人旅行結婚,去外地玩一圈回來,也不能跑遠了,就蘇州好了。一丁覺得有點委屈了三麗,三麗笑說:蘇州不錯了,聽說園林很漂亮,門票要五毛錢一位呢,我們這里,玄武湖那么大,才兩毛錢門票。
聽說他們要旅行結婚,一丁家里倒是答應得異乎尋常地快,叫三麗有點奇怪。
喬一成偷偷地塞給三麗一個存折,三麗打開一看,就馬上要塞回給一成。
一成說:這是我從你十五歲就開始存著的,起先我每個月只能存十塊,積少成多,你也不用推,二強四美都會有一份,我也不瞞你,錢數不同罷了,大哥也實在是沒有那么大的力量。誰叫我們沒攤上個好爸爸。又笑起來,說:你可別讓四美看見了。
三麗說:嫂子不知道吧?她要是知道了,會不會生氣?
喬一成想了一想:那就一直別讓她知道。
三麗沉默一會,張了幾次口,終于吞吐著說:大哥,有一句話,不該我說的。可是,我總想你過得幸福。大哥,兩個人過在一起,就是要一條心,要不然,怎么能過一輩子那么長的時間呢。
怎么你覺得我跟你嫂子不一條心嗎?
三麗紅了臉:不是的,我只是想......
只是想,你的心,除了放了大半在家里,還放在了哪?
放在了哪?交給了誰?
一成溫和地說:你不用操心,過好你的日子。老頭子不是說了嗎?我們這家子,各人先顧好各人吧。
三麗他們不辦酒,孫家是一定要替女兒辦酒的。
可是,小朗跟一成說,她可能不能參加二強的婚禮了,她要去上海辦簽證的事兒。
一成有點意外:不是這次的托福考得不大理想嗎?我以為你還會再考一回,不是說,考得好一點有獎學金拿?
小朗說:考得是不大好,不過也可以選個二流的學校先上著了,沒有獎學金先打工,總能混過去的。
一成嘆口氣,說:二強的婚事不會那么快的,孫家人挺重視,一家子忙得人仰馬翻呢,年底能辦就不錯了,總還是有時間的。
小朗定定地看著一成的臉說:要是我這次簽成了,說不定很快就要走的。
一成心突突亂跳:你說真的?
真的。
小朗看著不作聲的喬一成,心底說不清的情緒涌上來,漲了的海水似的:你不吱聲嗎?你不留留我?
一成說:我早說叫你不要出去,我們就留在國內,也不是過不了日子,多少人沒有出國也不過得好好的?
小朗嘆口氣:可我就是想出去開開眼界,不走到更廣闊一點的地方,我會覺得憋氣。小朗突然地傷感起來,靠著一成又說:你看我的眉毛,跟眼睛離得遠吧?從小我媽就說了,長這樣眉眼的姑娘,是要遠嫁的。我可是從北方嫁到南方來了。
一成摸摸她的短頭,粗而硬的,說:嫁得不算遠,走得遠。
小朗去了上海。
還有一個人,也要走了。
是齊唯民。
他研究生畢業以后,分到市級機關,做辦事員。
那個時候,機關還算是個清水衙門,不過二姨倒是滿意極了,畢竟是公家的單位,兒子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公家人了。
分到單位不久,市里有文件說,年青的干部都要下到貧困地區鍛煉個三兩年,齊唯民是第一批要下鄉的人員之一。
齊唯民把常征約出來,問她:征征,你愿不愿意,等我兩年。我回來后,咱們就結婚好不好?
常征脫口問:干嘛要等?
齊唯民笑起來,把常征的手包在自己的兩只手里暖著,開玩笑說:傻丫頭,這事兒,你得拿拿架子,得讓我求著你才行啊!
常征朗聲笑起來:我才不要搭這種空架子,我想跟你在一起,什么時候結婚都行。
齊唯民大笑著說: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終身!
常征把拳頭舉在耳朵邊,脆脆地接著:時刻準備著!
兩個人都大笑起來,常征親熱地趴在齊唯民的肩上,快活地隔著衣服咬了他一口。
齊唯民說:說真的,是我想,再多存一點錢,我們好好地辦一個婚禮。
常征笑說:不要緊的,簡單一點也無妨。拿腔拿調地又說: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突然又湊過來,神秘地說:嘿,我爸有錢,他會給我一份嫁妝,咱們去天涯海角玩兒。
齊唯民溫和地說:我爸去世得早,他一直跟我說,男人,是不可以用女人的錢的。男人是要替女人撐著一間屋子,把老婆呀,孩子呀,團在屋子里,不受風不受雨。征征,你爸給你的嫁妝,你自己留起來,我自己會存錢,然后我們結婚,我帶你去天涯海角。
齊唯民要走,最舍不得的,不是常征。
是喬七七。
十六歲的喬七七,初中畢業了。
可是他沒有能考上高中,中考那幾天,七七發起高燒,從小的毛病,一考試就要出點問題。中考頭兩天,齊唯民就做好了準備,藥品營養品接連不斷地喂給他,那段時間他身體還真不錯,成績沒有大的提高,好歹沒有再差。可是,防不勝防,臨考前,七七還是病了。
可以說毫無意外的,七七落了榜。
阿哥要走的消息,比落榜的事兒更叫喬七七沮喪。
齊唯民告訴喬七七,他給他聯系了一家夜高中,讀個三年,國家一樣承認文憑,又不象正規高中那樣辛苦。
七七把腦袋低得快到第三顆扣子,小小聲地說不想讀,阿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下鄉。
齊唯民說,小七你別縮在角落里,天涼,地上不能坐。不是阿哥不帶你去,那邊條件真的挺艱苦的,孩子上學都要走幾十里的路,你從小體質就不好,不適合去。我跟你阿姐說了,她會照顧你的,你阿姐說,你可以住到他家去。
七七說:我不要。我就呆在這里。阿哥你什么時候可以回來?
齊唯民猶豫了一下,說:要走個兩三年呢。七七,等你畢業了,阿哥就回來了。
喬七七突然把頭埋在膝蓋上,嗚咽起來。
齊唯民心痛不已:七七,我常有假的,一放假就回來看你。你在家,要聽二哥和姐姐,阿姐他們的話。
齊唯民走的那天,常征帶著七七還有常有有去送他。
有有長成了一個九歲的挺拔少年郎,已經在少年宮練習舞蹈有兩三年了,走路時腰板兒筆直,雙腿修長得夸張,略有些外八字,雄赳赳的,一路上都在笑話愁眉不展的喬七七:喬七七,淌貓尿,羞羞臉。說著,就來了個跟頭。
火車緩緩開動,巨大的轟鳴聲里,七七忍了一路的淚,終于掉了下來,真的淌了“貓尿”。
齊唯民下了火車又坐了一天的汽車,在飛揚的塵土里顛簸了大半天,才到地方。
這里,真的是貧困縣,整個縣城,只有一座稍像樣一樣的房屋,是文革時修的縣禮堂。
兩個月以后,齊唯民下到下面幾個村剛回到縣委,就有人告訴他,南京有人來看他。
齊唯民飛跑回宿舍,看到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的常征,圍了條鮮艷的紅圍巾,戴著同色的手套,捂著嘴,只露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笑。常征的身后慢慢地又走出來一個人,搖搖晃晃的,臉色不大好,是七七,兩個人有頭發都灰撲撲的,落了一層的灰。
齊唯民在縣委干部宿舍的小院兒里,打了熱水,趁著午后的好太陽,幫常征洗頭發。暈車剛好的喬七七躺在廊下的長椅上的一方太陽里舒服地曬著。
常征頂著一頭的泡沫,歪過腦袋來,沖著齊唯民,嘴里的泡泡糖吹出一個大大的泡泡來,撲的破了,粘了她一臉。
齊唯民心中柔情萬千。
又過了兩個月,齊唯民休假回南京,拉了常征上街,在寶慶銀樓買了一只樸素的金戒指。
常征與齊唯民結了婚,他們商量好了,把婚假攢起來,十一還有三天假,加在一塊兒用,去天涯海角。
喬家的兩個孩子也在籌備著他們的婚事。
一個晴天霹靂咣地打下來,打破了他們的日子。
那領著喬老頭他們幾個搞集資的頭兒卷了一筆巨款跑了,那剩下來的幾個糊涂蛋,就成了替罪羊。
這一兩年里,集資的風,吹得周圍的人們昏了頭,有好些人把一輩子的積蓄都壓了進去,一下子,全沒了。
大批的鄰里涌到喬家門口,兩扇薄薄的木板門根本無法擋住瘋狂而憤怒的人們。
喬家幾乎被他們給拆了。
家里稍值錢一點的東西都被搬走了,連同三麗做好的兩身結婚的衣裳。
喬一成接到信兒趕回家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的狼藉。
堂屋里被搬走的冰箱在地面上留下一塊微微壓塌下去的一個正方形,屋里的箱子床鋪都被掀開了,茶杯與碗碟全部碎在地上,到處是瓷片,踩在腳下嗝吱地響,象地在叫痛似的。
三麗與四美抱在一塊兒哭,二強與喬老頭兒都青頭腫臉的。
喬一成心里的憤怒燒成一把火,直撲了喬老頭而去,他竟然舉了椅子腿兒向父親直沖過去,被二強攔腰抱住了。
憤怒歸憤怒,做兒子的,沒有看老爹被人砍死的道理。
喬一成與弟妹們連夜把喬老頭送上了火車。車箱里昏黃的燈光映著喬老頭的臉,又蒼老,又絕望,象一塊不成樣子的抹布。
火車拉出一聲長笛,裹著冬夜冰涼的空氣,罩著喬家的兄弟姐妹們,他們排成一行,同樣地,在這個黑夜里,重新體味出多年以前母親去世時的倉惶與不安。
喬老頭說,要去投奔下鄉多年前的一個拜過把子的干兄弟去。
二強與三麗的婚事只好先擱了下來。
還好一成給三麗存的那筆錢被三麗藏在舊日的書本里沒有被搜了去。
家里仍然每天涌了成堆的人,再沒什么好拿好搬的,他們便再不肯走,一定要討一個說法不可。喬家的大門上被人貼了大幅的白紙,黑字寫著:欠債還錢!還我血汗錢!濃墨油亮,字跡全無章法,張牙舞爪的,象是隨時要沖出紙面撲將下來的怪物。
家里是肯定住不得的了,喬一成狠狠心,把弟妹們都接回了家。
葉小朗從上海回南京,一跨進家門,看到的便是,小小的家里,擠了一屋子的人。
3
小朗心情很壞。
她被拒簽了。
大使館的那位胖胖的簽證管甚至都沒有耐心聽完她結結巴巴誠惶誠恐的答話,便給了她的一個“有移民傾向”的結論。那蓋章的叭的一聲在小朗聽來幾乎是惡狠狠的。小朗想起,在使館外排隊時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告訴她的,如果是一個女的面試官的話,千萬要扮得灰頭土臉,笨里笨氣一點,如果是男的,那就要楚楚可憐一點。
小朗想,她甚至還沒有機會在這位肥胖的女官員面前表現出一點笨里笨氣,她憑什么連一個扮傻充愣的機會都不給她?
小朗的被拒簽,在喬一成看來,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喬一成想的是,給她碰一回釘子,她也許就會知道,什么事都不容易,慢慢地會死了出國的心吧。
可是安慰的話也是不能不說兩句的,喬一成說:算了吧,被拒的人成千上萬呢,沒事沒事啊。以后有機會再說吧。
小朗哭得眼紅紅的,掛搭個臉,像只沮喪的小兔子:你倒說得輕巧,你知道我在使館外排隊排得有多辛苦嗎?天沒亮就去排了,差點兒沒凍成冰砣子!排了六個多小時啊!腿都快站斷了!
說著,委屈得又要哭。
喬一成拍拍她勸說:真是受苦了!
小朗一扭肩讓開他的手:我看你言不由衷,其實你挺高興的是吧?
喬一成道:小朗,這你可就有點兒不講理了,你不痛快我干嘛要高興?
小朗用力吸了吸鼻子:你不就是不喜歡我出國嗎?就想一輩子跟你一樣,呆在國內,為喬家的一家大小操心受累!
喬一成變了變臉色:小朗,小點聲啊。
小朗于是更氣,不過聲音倒真的是小了起來:我知道呀,你弟妹來了嘛,我是不該多話的。不過,我也奇怪,你們為什么要替你們的父親擔責任?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對要債的人說,誰欠你們的找誰去?新社會,不興連坐的!何況,你們那個不負責的父親你們本來就不該護著!還送他逃走!
喬一成冷了聲說:行了吧,老頭子再不好,也是爹,我們能怎么辦?眼睜睜看他被債主砍死?誰叫我們投胎時沒有睜眼睛?攤上這么個爸爸,就得認命!
小朗看一成臉色全變了,也知話過頭了一點,縮了縮頭,我也是好意,她說,不是怕你出事嗎?
一成扯扯臉皮笑笑:唉,會出什么事呢?他們,也不知道我現在家的地址。所以我才會叫二強他們過來住一段日子,事先也沒跟你商量,實在也是沒有地方可去,到底是我的親弟妹,我不護著他們,誰還會管他們死活?
小朗說:我也沒有怪你呀,我知道你最疼弟妹了。住就住吧,不嫌這里擠就行。
喬一成趕緊賠笑:不擠不擠,小時候擠慣了。
歇一下又說:小朗,你要是還不死心,干脆再好好復習,再考一回吧。這一回把分數考得高高的,叫他美國佬上趕著請你到他們國家去念書。
小朗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得那么幼稚,美國佬真那么好騙就好了。
又嘆氣,依偎著一成說:那,一成,我真就去考了哦?再考一次,我保證,再考一次,再不成,我就死心踏地地在國內好好過日子。咱們生個大胖兒子!
一成聽到兒子兩字,倒是一愣,并天才緩過來說:兒子的事兒,再說吧。
小朗說到做到,真的玩命似地看念起書來,家里的每一處角落里都貼了英文單詞和詞組,每天晚上不做題做到三更半夜不睡覺,單位的事兒也怠慢起來。她們報社給記者只發基本工資,獎金什么的,要跟發稿量掛鉤的,小朗常借故不上班在家復習,難免就影響了工作量,每個月的收入大打了折扣,喬一成也不好說什么。
別的倒還好,只是,過不了多久,小朗就跟四美起了沖突,這事兒,挺上喬一成為難。
四美是個電視迷,每晚不看到每個臺都打出一個白亮亮的“再見”二字是不會罷休的,而且,她看起電視來,聲音總要開得老高,看到興頭上,四美還會跟著唱起來,這叫小朗不大高興,忍了兩天,終于忍不住了,在四美看電視時從臥室里出來,頂了一頭的亂發,對四美說:四美,請把聲音調小一點,太吵了。
四美待要回嘴又把話吞回肚子里,鼓著嘴把聲音調小了。
誰知第二天小朗便在客廳的電視機旁邊的墻上貼了張小紙條,上書:請將看電視時間控制在晚八點至十一點之間!
四美不高興了,嘟嘟囊囊地跟三麗抱怨,就那么不巧,全叫小朗聽了去。
兩個人終于叮叮當當起來。
還算好,小朗讓了步,兩人沒起更大的沖突。
這以后,四美算是跟小朗結了怨了,話也不說了,慢慢地,連招呼也不打了,彼此相看兩厭,小朗嫌四美鬧騰,不學無術,四美覺得小朗酸,自以為是。
四美跟三麗說:我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好,我覺得她配不上我們大哥,看她穿的那是什么呀,好好的踩腳褲,叫她的蘿卜腿一穿,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老是覺得自己有學問,三句話里頭有兩句帶洋字兒,她大學生,我哥還研究生呢!
三麗打斷四美的話:我告訴你喬四美,你可給我管好你的那張嘴!大哥成個家不容易,你要是把他的家給攪散了,我拔了你的舌頭你信不信?
四美縮縮腦袋不敢再說,她有點兒怵三麗。
小朗復習了不久,聽說因為報考的人多,托福加考了一次,忙不疊地上陣,誰知,又砸了,連上一回的分數都沒有考到。
小朗多少都有些怪喬四美,話里話外的意思,如果不是晚上看書時太吵不能集中思想,是不至于失敗得這樣慘的。
四美也不是笨人,聽了小朗的弦外之音,哧笑道:睡不著覺怪床歪,自己沒有真本事,就不要出去碰釘子!
喬一成略一勸,四美尖牙尖嘴地說:大哥你就護著老婆,由著她欺負你妹妹。小朗又說:喬一成,你不要頭腦不清,兄弟姐妹的,還能陪你過一輩子?當然還是要對老婆好!
喬一成理外不討好,一生氣,不管她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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