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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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唯民在多年以后還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妻子常征時的情況,她笑著,用清脆的聲音說:年過了江了,我沒有壓歲錢給你喲!
兩個人有時回憶起這件事來,齊唯民會笑著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靈,白讓我叫了你半天的老師。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誤會的。
喬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實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齊唯民跟常老師細談了很久。
偶爾,齊唯民透過書房開著的門可以看見一個穿著大紅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廳里輕輕地來去,那女孩子在吃一個很大很紅的蘋果,突然伸頭往書房里看,眼神與齊唯民對上了,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齊唯民出小院的,齊唯民禮貌地說:再見,常......呃,同學。
常征忍住笑說:再見,小七他哥。
齊唯民的記憶里,每一回見到常征,她總是看著他笑,這個美麗的女孩子,使齊唯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充滿了喜劇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老師,果然不愧是先進,她任教之后,很快地發現了顧軍小朋友玩的把戲,狠狠地批評了他,喬七七慢慢地變得不那么自我封閉了,雖然他的成績并沒有很大的起色,他依舊是一個懶洋洋對學習沒有什么興趣十分粘齊唯民的孩子,可是,到底,算是個正常的孩子了。
他這樣漂亮安靜乖巧,足以讓人原諒他的散漫與疏懶。
有一回喬七七有點不舒服,齊唯民去接他時發現他靠在改作業的常老師懷里,學著“綿白糖”的樣子用門牙嘴著一塊餅干時,齊唯民徹底放了心。
所有發生在喬七七身上的事,喬一成都不大關心。
不過,需要他關心的事還是一件接著一件。
喬四美自做主張地離開了家,跑得無蹤無影。
喬一成細問了三麗二強,也沒有得到半點線索。
喬一成覺得,也許他是九命貓妖投胎的,要不然,為什么這么許多年被家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纏得心力交萃,然后收拾起殘骸來還夠湊成個囫圇的人。
正在一家子急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三麗在四美的床底下發現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著蛛網。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跡寫著:我跟幾個老同學去一下北京,去見我們至親至愛的費翔哥哥,他在那里開演唱會,我很快回來,不要擔心。
喬一成氣急敗壞:她哪來的錢買火車票?
二強吱唔著說:我我我,我給她的。
喬一成朝著二強呸了一聲:你錢多燒的是不是?你每個月都給她錢?
二強委屈地說:她問我要,不給就偷偷翻我口袋拿。還有三麗,三麗也給她錢的,你怎么不說三麗?
喬一成唉了一聲,心里頭已經決定馬上買火車票趕到北京去。一天一夜的火車,得在學校里請上兩天的假,再湊上個星期天,希望能夠夠時間把四美找到并帶回來。
就在他準備起程的時候,他聽到一則社會新聞,說是在北京有個女孩子,因為向費翔求愛被婉言拒絕而臥軌自殺了,說是這個女孩是千里迢迢特地跑到北京去找費翔的。
喬一成一聽腿一軟,差一點在教室里就跌在地上。好半天腦子才轉過來,打了好長時間的電話,請北京的老同學先幫著打聽一下新聞中提到的女孩子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一邊跑到火車站把車票換成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連行李也來不及拿就上了路。
一路上連牙刷都沒有,下了火車時人快散了架子,自己都聞著自己身上的臭味,躲在火車站廁所里對著那模糊不清的鏡子用冷水洗了兩把,出站的時候,還好有老同學接他。
老同學告訴他說,那個自殺的女孩子是從山東來北京的,其實人也并沒有死,給人及時地救下了,而且費翔的演唱會昨晚就結束了。
喬一成當然沒有在北京找到四美,因為四美自己回家了。風塵仆仆,精神亢奮,眼睛象夜里的野貓似地亮。
等到喬一成回到南京,見到四美時,那丫頭多少有點慚慚地迎上來,說大哥,我給你燒好了洗澡水,你休息休息。
喬一成竟再沒精神跟她發火,疲憊地搖搖手說:你別管我了,你去嫁你的費翔哥哥吧,只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遠你給我嫁多遠。
喬一成足有大半年沒有答理喬四美,喬四美也不以為意,每天依然厚著臉皮大哥長大哥短的。
她有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里,都如同祥林嫂似地對周圍的人描述她在北京見到費翔時的情景,說那個有著一半兒中國血統的高大英俊的歌星如何在臺上賣力地演出,現場是如何地沸騰,她又是如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到最前面把一朵玫瑰扔到費翔的懷里并跟費翔握了手。
三麗嘲弄地說:你這手有半年沒舍得洗了吧?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再也不洗了?
哪里能一輩子不洗。
喬四美對費翔的無限熱情隨著小虎隊的到來漸漸地降了溫。
喬二強笑話她:好家伙,這回四個,你可以慢慢地選,看嫁哪一個。
日子在雞毛蒜皮閑扯蛋中過得特別地快,喬一成依然一邊讀著書,一邊仍然打著零工。
不過這一回,他不再做那些在飯館里打下手端盤子的那種事了,他開始給報紙雜志寫稿,還當了電視臺的特約通迅員,專門負責寫一些社會新聞的稿子,收入比起過去了,相當地不錯。
喬二強依然老老實實地在工廠里上班,并且享受著與師傅馬素芹之間的隱密而微帶著罪惡感的快樂。
他們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吃東西,親熱地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膝頭碰在一處,打著顫。
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借著黑暗的掩護,把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握得兩個人都是一手的汗。
馬素芹的丈夫依然拿著妻子的辛苦錢做著各種生意,不斷地賠著錢,不能實現的發財夢使得他越來越象一只困獸。
喬二強依然是家里不被注視的那一個,這個瘦長的年青人,有著極微弱的存在感,因為這二年他變得比過去沉默一些而更加地減弱了存在感。
然而他還是快活的。
他甚至把每個月的工資留下部分交給家里之后交到師傅的手上,馬素芹替他在銀行開了個戶口,幫著他存起錢來。
二強想著,有一天,存上足夠的錢,跟師傅過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么樣,是什么地方,二強的心里其實很糊涂,他從小想象力貧弱,那日子只象是一團暖的七彩斑斕的光,在他的前方不遠處,似乎只在他一直一直地走過去,也許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三麗依然跟她的一丁安靜地和睦地相處著,他們象兩只相親相愛的小螞蟻,一點一點地經營著他們未來的日子。
三麗跟人學會了鉤針,買了許多的棉線來,白色與牙黃色,開始鉤她的嫁妝,窗簾,臺布,杯墊,放在沙發上的枕巾。一到星期天,兩個人就一家一家地跑家俱店,一丁暗暗地記下那些家俱的樣式,回到家里畫下圖樣,準備自己買來木料打制。每一次,他們的錢只夠買一部分木料,堆在王家的搭出來的小披房子里,等著有一天湊夠了料,就動手打家俱。
也正是這段日子,喬家添了一件稀罕物。
喬祖望跟兒女們提議,現在日子好過了,說什么也得買上臺彩電。
不是齊唯民家那種黑白的蒙上層涂了淡彩的透明塑料的那種土制彩電,是真正的彩電。
喬老爹向兒女們提要求說,每個人拿一部分錢出來,不夠的自己添一點。
二強三麗都出了錢,老頭子也出了,四美還是待業青年,理直氣壯地一分不拿,算起來還有三百多塊的缺,等著喬一成來補上。
這筆錢,喬一成是拿得出來的,可是,拿得不大情愿。
他有了一個想頭,想著存將來結婚用,他慶幸自己還好沒有把給電視臺寫新聞稿拿稿費的事兒告訴家里,他用的是筆名。
一家子人眼巴巴地看著喬一成,喬一成還是把錢拿出來了。
懷揣著厚厚一疊票子的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去商場選彩電,喬祖望也遠遠地跟在后面,如同很久遠很久遠,過年時的情景。那個時候,母親還活著,他們一家子上街玩。
喬二強看著大哥的臉色,擔心地問:大哥,你不舒服?
喬一成沒好氣地說:肝痛。
四美沒心沒肺咋呼著討好:要不要去醫院看下啊大哥?
只有三麗聽懂了,吃吃地笑,笑得喬一成也笑了。
到商場時一丁早就借好了三輪車坐在那兒了。
喬家有了第一件貴重的東西。
那現代的,喧鬧的,光影紛飛,聲色俱全的東西,使得喬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使他們眼界天闊起來,舉止文明起來,關系和睦起來。
喬老頭晚上不大出去了,守在電影前看新聞看戲。他的嘴里漸漸地有了一些新名詞: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砸爛鐵飯碗,引進外資。
四美會看到很晚,有一次她獨自一個人看至深夜,甚至把一個濕乎乎的吻印在屏幕上,那上面,正有一個她喜愛的明星在賣力地演出。
新鮮的東西來了一件,其他的便接踵而來。
到了第二年,喬家又買了一臺電冰箱。
單門的,蘇州廠,香雪海牌,是齊唯民給幫忙找人買的,他的一個朋友有辦法買到,并且說,如果買兩臺的話,可以便宜不少。
這一回喬老爹爽快地出了大頭的錢,但凡是享受的事,他不會錯過的。
那淡綠色的冰箱被放在喬家堂屋的一角,發出低低地嗡嗡聲。
喬祖望在每次吃完飯后都會極鎮重地大聲交待,剩菜記得放冰箱,不要浪費。
其實并沒有什么好放的,喬家的孩子向來飯量大胃口好,幾乎頓頓飯菜吃個精光,有沒吃完的,等到半夜四美看電視看餓了也會熱熱吃掉。實在是沒有什么東西好放時,喬祖望把豆腐乳和五香大頭菜放了進去,每天早上用冰豆腐乳或冰大頭菜下早飯。
一九八九年還算沒有大的波折,過去了。
九零年來了。
九零年的春節,在喬家人心里,是很難忘懷的。
正是這一年的元宵節那天,喬家的大門被人踢散了,喬家的鍋被人砸了,喬家的彩電若不是喬四美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保護也是要被砸個稀巴爛的。
喬家的二強,被打傷了,斷了兩根肋骨,鼻青臉腫,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把年送過了江。
2
元宵節那天晚上,喬家一家子聚在堂屋里吃元宵,喬祖望邊吃邊盯著電視看《打龍袍》,四美不敢跟老爹搶電視,嘟囔著吃著東西,三麗正小聲地問一成,生的元宵還有沒有,可不可以留十個給王一丁,喬二強埋頭在大碗里吃得歡。
忽然間,堂屋的被大力地踹開,那力道太大,門嘩地一聲,散了,半扇門轟然倒在地上,揚起一層灰土,四美尖叫:地震啦!
一家子全呆掉了,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高大健壯如一堵墻,遮住了一片光。
那男人高叫:喬二強出來!
二強跳起來,先退了半步,又跨前半步。
那男人上前伸出長長胳膊往八仙桌上一捋,桌上的鍋碗盤碟一骨腦兒全砸到了地上,碎了個稀巴爛,元宵全粘在地上,唯一幸存的舊鋼精鍋被男人的大腳踩上去,立刻扁了。
喬一成喊:啊,你干什么干什么?你你你你是哪個。
男人氣沖霄漢:我是哪個問你家喬二強!
一邊說著一邊手上也沒閑著,椅子被砸散了架,墻上的鏡框被掃到了地上。
喬家一家子男的老的老,文的文,還有兩個都是年青姑娘家,那男人的氣勢又太足,動作又快,直到這會兒,喬二強與喬一成才猛地沖上去,想要制止男人,可是兩個完全不是個兒,兄弟倆的胳膊綁一塊兒怕也不及那男人的粗,喬一成一下子被搡了出去,腰磕在桌腳上,一下子就散了勁兒,喬二強從后面抱住那男人,差一點被橫著掄出去,男人只一轉身,便抓住了二強的脖領,揚手就是兩個大嘴巴,再一推,二強跌下去,吐出一顆牙,混著一口血沫子,在白熾電燈下嚇人地鮮紅。
那男人抬腳對著二強踢下去,一腳又一腳,喬祖望大叫:殺人啦!三麗大哭著沖出門去叫救命,救命,哪位幫叫一下派出所人來啦,求你們啦求你們啦!
男人拎起一條椅子腿沖著堂屋里擺著的電視機就去了,四美尖叫一聲,合身撲在上面,把喬一成急嚇得魂都要出竅了。
鄰居終于有膽大的男人站出來,沖上去一左一右拉住男人的胳膊:你憑什么打人!叫警察啦!我們!
男人一邊掙動一邊叫:叫警察來誰怕?誰敢管我?喬二強睡了我老婆!我打死他,我今天一定要打死他。
這么一句,如孫悟空的定身術,把所有在場的人定在了當下,喬一成只覺耳中嗡的一聲,在那數十秒中,他失聰了似的。
喬二強從地上艱難爬起:我沒有!我們清清白白的!
男人聽了這話,甩開本就松了手勁的兩個鄰居,上去沖著二強的臉又煽了一巴掌,二強踉蹌倒地。
男人說:你們電影也看了,床也上了,還說清白!
二強叫:我不像你混蛋!我不像你!我喜歡馬素芹,我稀罕她!
男人不再說話,一下子騎在還沒能爬起來的二強身上,拳頭象雨點一樣地招呼上去。
一成扯了半根椅腿,砸在男人的肩背上,把他打得一歪身,一成舉起椅腿再打,男人用胳膊一格,木條應聲而斷。
派出所警察終于來了,把那男人制住,反剪了雙手推到墻角。男人尤自罵個不休。二強早就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一成和三麗四美一起把二強抬起來,有人說叫救護車,可急救中心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警察叫人找來了一輛三輪,總算把二強抬上去,二強滿臉是血,直挺挺地躺著,嘴角還不斷地涌出血沫來。
喬一成騎上三輪一路七扭八拐著把二強送進了醫院。
這里,警察帶走了那個男人。
只剩了喬祖望,看著一片狼藉的屋子,地上元宵被無數雙腳踩得稀爛,一塊一塊地粘在堂屋的磚地上,玻璃茬子在燈光下閃著碎光,象一雙雙驚恐的眼睛。
窗外,有炮竹炸響。
喬祖望頹然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覺得這一個晚上折了他十年的壽。
喬二強在醫院足昏了兩天才清醒。臉腫得他的大哥與妹妹們都認不得他了。
喬一成幾次想要問他事情的究竟,終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二強的腦子象是銹住了,只剩下一股子痛感,撲天蓋地,象一張大網叫他沒處躲藏。
醫生說,他斷了兩根肋骨,還好斷骨沒有插進肺里,不然,是救不過來的。腦袋上挨的那一下子,是一定會留疤的,因為傷口太深,還好藏在頭發窩子里,不會顯眼,掉了兩顆牙,身上的青紫看著嚇人,散了瘀血倒不要緊。
差不多十天以后,喬二強才能完整地說上幾句話,可病房里全是人,喬一成有話也問不出來。
他嫌丟人。
生活作風問題啊,比偷東西打架都丟人。
這事兒的嚴重性,與殺人差不多了。
殺人要賠命,這種事,要賠上臉。
喬家一家子的臉面。
喬一成被心中的疑問折磨得寢食難安。第一次,他害怕再跨進那個家,那個滿是麻煩的,拖得他死不得活不得的家。
可是他又不能不回去,家里有老而無用的爸爸,妹妹們又是弱小無助的,再也經不起出任何事了。
這種日子過了一個月多,二強終于可以下地了。
喬一成把他偷帶出來,找了個背人的地方,問他: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
二強頭上的繃帶拆了,但仍貼著塊紗布,前額的頭發被剃掉了大塊,只冒出星點青色的發茬子,他低著頭,只把那青色的一塊腦袋對著哥哥。然后,下了大決心似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二強說:我要跟馬素芹在一起。
喬一成大大地一口呸在喬二強的頭臉上,指著他的鼻子壓低了嗓門兒叫他趁早死了這份心,那個女人有男人還在勾引小青年,不是什么好人。
喬二強刷地抬頭,直直地盯著大哥的臉,目光無畏,火一樣地燙,把喬一成嚇了一跳。
喬二強說:喬一成你不準這么說他,不準你這么說他!
喬一成后退半步:好,你這么護著她,真叫情深意重。只是這情意用錯了地方。喬二強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也給我清清楚楚地聽好了:你--休想,休--想--跟--她--在一起!除非你有本事殺了我!
二強抬起眼,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成雙成對地往下掉:大哥,我們是有愛情的。
喬一成年青的聲音里有著無限的滄桑:愛情,愛情是最奢侈的奢侈品。
喬二強出院以后才發現,在這短短的兩個月里,他的世界被顛覆了。
他被廠里除了名,重新成為一個待業青年。
馬素芹的男人被關了半個月,又放出來了。
聽廠子里的師傅們說,馬素芹因為跟男人提出要離婚,被打得也在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頭發都被揪掉了一片,頭頂禿了,也從廠里退了職,連家也搬了,誰也說不上她去了哪里,也許是回了東北老家。
喬二強蹲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看著半截子吃一盤魚汁拌飯,這些日子沒有管它吃喝,它已是瘦得皮沓,脖頸間的皮軟軟地疊在一處,一拎老長。
來往的鄰居們眼光在二強的身上梭來梭去,二強全不在意。
從小就是這樣,他一有不開心的事,便愛蹲在院子里,仿佛是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那塊泥地能讓他回復元氣似的。
半個月后,半截子死了。
在巷口,被飛馳而來的一輛汽車輾得腸子都出來了,血淋淋地涂了一地,引了一群綠頭蒼蠅轟轟地飛。
再過了一些日子,那塊血污的痕跡也就談得看不出來了。
九零年,人們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新名詞:下崗。
喬祖望這一回趕了這一輩子的第一個潮流。
在臨近退休之際,光榮,下崗了。
喬祖望拿了細麻繩,打算故技重施,到廠長家門口去上吊。
可是居然完全不起作用。
廠長說,廠都賣掉了,我自己都沒得干了,也要沒飯吃了,老喬你要死不如我這個曾經的領導陪著你一塊兒去算了,也算是對老工人的一個交待。你看好是不好呢?還是你覺得我一個人陪你死不夠本,我家里還有一個老伴兒,兩個女兒,是不是也陪著你一塊兒走?
喬祖望邪的碰上了不要命的,鎩羽而歸,認命地接受了下崗的命運。
過不多久,喬祖望得知,他們的廠子買給了外商,生產衛生紙和衛生用品,新翻蓋了廠房,并且,他發現廠長又回去做了干部,不過不叫廠長了,叫經理。
中方經理。
喬祖望在家里大罵他修了,由紅色領導退化成了黑色的資本家。
還好家里有件天大的喜事,沖淡了元宵節以來一直籠罩著的愁去慘霧。
喬一成終于研究生畢了業,通過考試,進入電視臺成了一名記者,他這兩年的通訊員生涯著實給他加了不少的分。這叫喬老爹爹興奮得忘乎所以。
電視臺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政府的嗓子眼兒啊!
老喬家在電視臺有人了!
妹妹們也十分興奮,三麗說大哥終于出人頭地了,我就知道你有那么一天的。大哥你要不要買件西裝,還是做一件?一丁的妹妹男朋友的表弟他爸是李順昌的老師傅,叫他給你量著身子做一件吧。
四美尖著嗓子說,以后電視臺要辦晚會大哥你可一定要帶我看現場啊。又忸捏著說,或者你們電視臺的導演要找群眾演員的時候你介紹我去呀,演個女三號女四號都可以,有一點點臺詞就行。啊,大哥,你會認得那個主持人嗎?白凈臉龐笑起來喜歡微微歪一點嘴角的那個?
喬一成也是快樂的,他終于走出來了,走到了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里來了,在他二十六歲的這一年,他終于活成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人。
第一次跨進電視臺寬闊的大廳,四周十分透亮,反映著他的身影,他沒有坐電梯,結結實實地一步一個臺階地踩上去,上了六樓,進了辦公室,那里有一張屬于他的空空的辦公桌,很快,他會把那張桌子填得滿滿的,用紙用書用他全部的青春與熱情。
有個女孩子闖了進來,身后背了一個很大的雙肩包,蹬蹬蹬地走進來,把包從肩上拿下來,咚地很大聲地墩在喬一成對面的空桌上。
那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五官不見得有多美,湊在一處,有些乍眼,穿了件極寬松的毛衣,蝙蝠袖,那袖子在她伸展了雙手做了個深呼吸時,讓她象一只五彩的蝴蝶,馬上就要飛起來似的。
然后,女孩子對喬一成綻出一個燦爛的笑臉:我叫胡春曉,你呢?
喬一成。喬一成聽見自己躊躇滿志的聲音在作答。
喬二強失了業,不過也不并急著找新的工作。
他跑到馬素芹曾經租住過的家去,那里空著,門上貼著招租字條。
窗上的玻璃碎了一角,可以看見屋里空空的。
門上還掛著冬天時的厚藍布門簾,師傅說過,你們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又陰又冷,被子里都是潮的,冬天門上一定要掛個厚布簾子,不然風直鉆進來,骨頭里面都冷。
二強久久地盯著那布簾子,盯得那么厚的簾子無風自動起來。
原來是眼睛里的一泡淚水給晃的。
3
電視臺的工作并不象喬一成想象的那樣全是光鮮明亮,其實也挺瑣碎,并且,異常地忙碌,常常被派給最麻煩的活兒,而那些所謂的“好口子”多半被資深記者占據著。
喬一成他們這幫新進的小記者,簡直與實習生的待遇差不了太多。
喬一成在自己的第一篇報道被執行編輯改得面目全非之后,已經認識到了一件事:要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并適當地調整努力的目標。
他打定主意,用三五年的時間在電視臺占穩了腳跟,然后再爭取做制片人,能夠有一定的權力握在手上,做自己想做的節目,按自己的意思去寫報道。
總體說來,這個工作還是給了喬一成很大的精神上的滿足的。
老百姓對于電視臺總是懷有十分的好奇,好奇里又混合著艷羨與一點的畏懼,喬一成外出采訪時將話筒遞到別人鼻子下邊兒時,內心總是躊躇滿志,當有人拉著他的袖子,哀哀地哭訴著生活的不公,希望記者同志給他做主時,喬一成心里又充滿了正義感,那種迫不及待要申張正義的沖動在他的心中鼓漲得如一面帆。這些拉住他衣袖的人們,都來自于與他同樣的階層,生活中的煩惱是最多的,可是也是最沒有門路的,他們在面對電視臺的話筒時,會生出無比的希望,會覺得有靠了,有法子了,哪怕面對的是喬一成這樣年青的小小記者,他們都有一種古代平民遇見青天時的呼天搶地,他們讓喬一成非常非常地動容,他們總能撥動喬一成內心最真誠的那一根心弦。
喬一成想著,有朝一日,他能夠出人頭地的時候,一定會多多地為他們做一點好事。
喬一成的刻苦與懂事,給前輩們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能夠進電視臺的孩子,大多家里有一點門路的,象喬一成這樣的很少,他的知趣與進退得當讓他在新進來的一群孩子里很顯眼,他的極普通的出身又使在平輩人中間顯得很安全,不具太大的競爭性,所以,在不長的時間內,喬一成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好感。
而胡春曉,卻完全不一樣。
春曉一進臺,在新聞部,就被當做小公主一樣地對待,也不知是誰先傳出來的小道消息,說她有個什么叔叔在市里做著不小的官,很有辦法,她本人家庭條件也很好,是獨養女兒,爸媽的寶貝,嬌慣著呢,從她的穿著打扮上就能看出來啊,說是家里還有外國親戚呢。中心上上下下都寵著她,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總是容易成為中心,更何況她還有那樣的背景。而胡春曉自己,對所有針對自己的傳言與議論都不做明確的回應,因而顯得越發地神秘起來,傳聞便傳得更神乎了。
幾乎每一天,辦公室里總能傳出春曉銀鈴一樣的笑聲,敲在除了喬一成以外所有年青的男人心坎兒上。
喬一成對胡春曉是敬而遠之的,他本能地,覺得她與他不是一類人,是不該湊得太近的。象他這樣平凡的人,與胡春曉這樣的女孩子太近,無非是被當成仆役一樣地去使喚,喬一成覺得犯不著。
電視臺現在所在的這座大樓,是租用的,環境條件都不錯,只是不夠大,新聞部一個部分就占據了大半的樓層,所以有幾個部門,比如影視部和后勤部是分出去另租了別的地方辦公的。
有一天,影視部的一個叫柳小萌的女孩子來這邊辦事,在新聞中心掀起了一場悍然大波。
柳小萌一來便找胡春曉,春曉正好不在,有年青的記者偷偷地向柳小萌,是不是跟胡春曉很熟,柳小萌說,也不算,只不過她們是大學同學,知道她在這邊就來找她一塊兒吃中飯而已。
于是大家好奇地打聽:這位胡小姐,家里到底是個什么來頭?
柳小萌不以為然地答:有什么來頭,還不是跟你我一樣的,小人物唄。
大家紛紛表示不信,有人就說:看看,越是不平凡的人就越懂得隱藏自己的身份,這也是一種保護嗎,那古代皇帝出巡還要微服呢不是。
柳小萌更笑說:真沒什么來頭,唉,還不如我呢。
有人就拖長了聲音說:哦--?不會吧,都在傳呢,說是家里很有辦法的。
柳小萌于是問:她跟你們說她家里是什么來頭?
有人就答:其實也不是她親口說的,也不知怎么的就都在傳,說是家里有錢有地位,在市里工作,很有點辦法呢。
柳小萌就微撇了薄薄的嘴唇笑。
這么一笑,大家便覺出了其中有什么奧妙,圍著她更問個不休。
喬一成這一天正好剛做早班,做完了晨間報道,坐在辦公桌旁正小歇著呢。
柳小萌笑說:唉,她怎么還是這樣,上學時就這個毛病,哈哈。不過呢,她估且這么一說,你們也就估且這么一信,別問我,我可是什么也不會說的。
跟喬一成一樣剛做完早新聞報道的年青攝像死活要拉著柳小萌說個清楚,喬一成知道,他是跟在胡春曉后頭最積極的幾個人之一。
小攝像說:我的姐姐,說話別說半句,吊著人的胃口,說吧說吧,我們不帶你告訴去,誰也別說是柳姐姐說的啊!
柳小萌嗔道:要死啦,你看你那個樣子,你叫誰姐姐呢!
小攝像說:我原本是想叫你妹妹的,可是又覺得不配我叫,唉,說吧說吧。
柳小萌于是玩笑般地說:也沒什么,她也沒壞心,就是有點小虛榮,上學那會兒就是,老是有意無意地讓人覺得她家有來頭,其實,她爸是跑長途的司機,媽媽也沒工作,家里還有兩個小兄弟在念書,跟咱們一樣呀,都是平民子弟。現在咱們電視臺也平民化了吧,象咱們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了,總要有人在基層做苦力是不是?
說著笑瞇瞇地走了。
胡春曉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查覺了人們對她態度的變化。
叫喬一成驚訝的是,這樣的變化完全沒有打倒這個女孩子,她依然穿著光鮮,抬頭挺胸地在新聞部來來去去,名聲倒了,那架子卻不倒。
又是一天,喬一成剛采訪完回臺,上了電梯,正碰上胡春曉也從制片的辦公室里走出來,搭電梯回七樓。這部電梯一直不大好用,這一回,隆隆地上升了五秒中之后,咣地晃了一下,停了。
喬一成連忙按了救急的電話,師傅說,很快來修。
窄小的空間里,只有喬一成與胡春曉兩人。胡春曉手里拿著一篇稿子,喬一成偷眼看去,一片鮮紅的圈點,再看胡春曉的臉色,不是太好,想必剛才受了那個特別挑剔的執行制片的批評了。突來的電梯故障,讓胡春曉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驚慌與害怕,在電梯的暗暗的光線里,這表情讓她看上去格外地脆弱無助。
喬一成咳了半聲,安慰道:你別怕,很快修好,聽說這電梯這么停著有幾回了,沒關系的,我們很快能出去。你......你別怕,啊?
胡春曉忽地笑了:怕?我才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喬一成有點尷尬:哦哦,那就好。
他轉過身去,對著電梯壁發楞,上面模糊不清地反映著他自己與胡春曉的身影,象水里的倒影兒似的。
忽地,喬一成聽到低低的抽泣聲,他轉過身,發現,真的是胡春曉在流眼淚。
胡春曉說:我什么也不怕,我一定要混好。你知道嗎?我們家,房子老擠的,轉個圈兒都會碰著人腿,不過那又怎么樣呢?我們姐弟幾個照樣個個學習成績優異,照樣都上大學。我從十歲就學會把破的內衣穿在里面,省下錢來買好的外衣。我媽教我的,她還老對我說,什么也不怕,大不了打回原形,我們的原形就是那樣,再差也不會差哪兒去了。
喬一成不知說什么好,掏出手帕子遞過去,半舊的藍格子大手帕。
胡春曉接過去,大力地擤鼻涕,遞回手帕的時候,胡春曉突然對喬一成燦然一笑:我知道,咱倆的情況差不多的,對不對?
這笑容太象喬一成的妹妹們了,有點傻,有點倔頭倔腦,叫懂得的人疼愛,喬一成的心為胡春曉的這個笑容而微微一動。
胡春曉說:我看得出來,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我,我們將來都會好的,比他們誰都要好。
這個奇特的電梯里的三十多分鐘,讓喬一成與胡春曉有了一種隱密的親近,他們時常會隔著人群交往一個會意的眼神,喬一成也常會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現一份早點,冒著熱氣,喬一成也會回敬一些女孩子們喜歡的小零食,塞進胡春曉桌子亂堆著的書與報紙稿紙下面。
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天比一天親密著,可是,都沒有捅破窗戶紙。
胡春曉大約是不想捅破,而喬一成是覺查了她的那點不想的心思,于是自保似地,也不去捅破。
喬一成想,也好,不捅破也好,至少,還有個退路。
她有,他也有。
失了業的喬二強二十二了,開始在各處做臨時工,每份工都做不長,這兩年,用人單位都越來越看重了一紙文憑,這恰是二強最缺的。一成也想過送他去電大再讀點兒書,弄個大專文憑,奈何二強實在是讀不進書去,也做了罷。
喬二強成了職業臨時工,他甚至在一所小學里任過一段時間的臨時校工,負責澆花,打掃,分發信件書報雜志,偶遇停電時搖著一個大大的鈴鐺。
年青的喬二強,象被雹子打過的小白菜,顏色還是青的,只是內里凍傷了。
喬三麗二十歲了,與王一丁順利地在發展著。一丁也順當地滿了師,成了廠子里小有名氣的機修工,很有幾個小女工對他抱著相當的好感,然而一丁的眼里,只看得見喬三麗,發工資時,左手拿進來,右手就交到三麗的手里。三麗替他安排好,交家里多少,存起多少,一丁連零用都不要,說是反正天天與三麗在一起,要買點什么都有三麗做主。三麗成了廠子里年老年少的女性們羨慕的對象。唯一叫她有點焦心是的,她們廠的光景不象早些年那么好了,工人們之間傳著,似乎是有什么臺灣商人要買下廠子。
然而這也沒什么,三麗想,她有一丁,就什么都夠了。
喬四美十八歲,也有了一份工作,在街道的一家印刷廠,說是做印刷,其實并沒有印刷的機器,只是從大的印刷廠里接了活兒,把一頁一頁的書稿折好,裝定。喬四美成天混跡于家庭婦女當中,變得更加嘴碎,常要惹喬一成生氣。
那天四美從廠里回家,真碰上難得早下班的喬一成,喬一成一見她,不大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喬四美小姐,請問你穿的這是什么?這個不是內衣嗎?你如今就穿著這個上班?
三麗在一旁冷笑道:可不是,穿了好些日子了,就避著大哥的眼,欺負大哥早出晚歸。
四美不敢與喬一成對嘴,只沖了三麗道:你懂什么?這叫內衣外穿,最新潮的,你不懂就別亂說,跟你的出前一丁過好小日子吧。
這一年,商店里有一種方便面,叫出前一丁,是四美常拿來打趣三麗的。
一成說:我不是衛道士,也不是老古板,但是我告訴你喬四美,你要再穿著這么傷風敗俗的衣服招搖過市,我就打斷你的腿!
四美不敢對嘴,只一個勁兒地翻眼睛。
喬四美依然堅持著一個老主意,將來,一定要找一個最英俊的男人做男朋友,那英俊的男人必定眼界寬闊,劍膽琴心,絕不至因為她的稍為新潮一點的穿著而大驚小怪。
喬七七十二歲了,勉強上了初中,齊唯民在這一年也離開了那家雜志社,考入了母校校讀研究生,報道的那一天,他正彎著腰填表,忽地有人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齊唯民回頭,看見一張美麗的燦爛的笑臉。
是常征。
常征笑得彎腰說:你好啊,小七他哥。
常征豐厚的長發是天生的微卷,在腦后扎成馬尾,她面色紅潤,皮膚細膩光潔,眼睛烏黑明亮,嘴唇如同花瓣,她是齊唯民從小到大見過的,唯一一個可以用花來形容的女性。
那一年,常征也是剛剛從大學畢業,考上了這所大學的研究生,與齊唯民不同系,勉強也算得上是師兄妹。
齊唯民從此時常幫常征做一些重活,兩個人起先是在食堂不期而遇,后來就約好了一塊兒吃飯。齊唯民替她打飯,她就替齊唯民打湯,兩人總撿一張靠窗的桌子坐著吃飯,常征說自己熱愛肉食,總是讓齊唯民替她吃掉蔬菜,后來齊唯民便替她準備一個飯后的水果,一個蘋果或是梨子或是桔子,說,既然不愛吃蔬菜就要多吃水果,以免缺了維生素。常征有一床極厚實的棉被,里外全新,水紅色的蘇州真絲被面,漂亮得不得了,拆了洗過一次之后,常征把被面重新縫上,可是睡了沒兩夜,被子全散了,裹了一頭的棉絮。齊唯民見了奇怪,常征說,她不好意思把被子拿回家,會被姐姐笑話,拉了齊唯民到她宿舍里,齊唯民一看那被子就樂了,那被面只被粗針大線地淺淺地縫在棉胎上。于是齊唯民說要替她重新縫過,并且告訴她,針腳要下得深,得和棉胎牢牢地縫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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