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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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一成大不敬地想,人家說的,狗改不了吃屎,大約說的就是自己爸爸這樣的人。
被拘留了兩天罰了點錢之后,喬祖望消停了一段日子。
他迷上了泡澡堂子。
離他們家不遠,原本就有一家澡堂,最早,叫蓮花池,文革時改成工農兵澡堂,現在,改了個新名字叫又新,重新開業前裝修了一下。
說是裝修,其實不過是重貼了白磁磚,原本的水泥地全換上了防滑的小紅磚,原先油漆斑駁的衣物柜新刷成了淡綠色,有淋浴,也有大池子。價錢由原先的一毛錢漲到了三毛。
喬祖望幾乎每天晚上花上三毛錢在里面耗上一整晚,泡得通體舒坦了,喝點茶水,買一小碟水蘿卜,聽人聊,也跟人聊,然后在窄小的床位上直接睡過去。就這樣,結交了三朋四友,日子過得滋潤得很,臉色竟然不似先前的灰暗,神情間也平和了一些。
那些朋友閑聊時聽說喬祖望身為五個孩子的爸,老婆又不在了,居然還這樣清閑,言語間都羨慕得很。又新浴池也許是最早恢復修腳搓背業務的澡堂,喬祖望當然地趕了時髦,享受了一回又一回。
可是,到底還是煩了。
天越來越熱,澡堂子快呆不住了,熱,悶,那時候也沒有空調,只有高大屋頂上幾個大的風扇,呼呼地猛轉著,拖拉機似地轟響,吹出來的,都是熱乎乎的風,身上的毛巾被也蓋不住了,潮濕的,一股子漚出來的怪味兒。
這樣悶熱的夏天,讓喬祖望心底那一點不安份又蠢動起來。
那一年,流行一幅年歷畫兒,畫兒上,一個美女,高聳的發髻,齒白唇紅,翹著蘭花指,成一個數字“三”狀,澡堂子的墻上就貼著一張。大家都說,這個手勢,意思是,沒有三千塊,別想娶我進門!于是大家跟喬祖望開玩笑,一個媳婦要三千塊,喬家三個兒子,得準備萬把塊錢才成!
不要緊,有人說,他家還有兩個女娃呢,嫁一個女兒收三千塊財禮,嫁兩個女兒就是六千,再添上些,夠三個兒子討老婆的。
又有人笑說,哪里夠,你們沒想,喬哥哥又不老,說不準哪天碰上合適的,他自己也討一個老婆,那還得三兩千的。
有人賊賊地說:也是,萬一老婆再帶兩個兒子過來,那就更不得了。那是戴著草帽親嘴兒,差老大截子啦!
喬祖望又笑又罵,說,討什么老婆,兒子女兒,我養他們大,到十八歲,就跟外國人似地,全踢出去!我還管他們討老婆嫁人!
三朋四友說:外國人不給兒子討老婆嗎?
喬祖望說:我們鄰居,是海員,走南闖北,幾個外國都去了,他說的,人家外國人,小娃都只養到十八歲,就什么也不管了,一分錢也不給,省心得很。
三朋四友們說:那是外國人心腸很,我們中國人是做不出來的,別說兒子女兒,連孫子孫女兒都是要管到底的。
又說,就算以后中國人也發展到不管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兒,多掙兩個錢,把自己的日子過舒服一點總是好的。
喬祖望深以為然。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太虧了!缺嘴,缺穿,連南京城都沒有出過,坐個三輪車還要盤算半天,活得真是不值!
于是他打算弄點錢,跟在澡堂里認識的朋友一起,做點兒生意。
聽說,再往南去,有人開始熱火朝天地做起了生意,發得厲害,有人在海邊趁著漲潮的時候摟點發菜,就能賣個好價錢,簡直地就是無本萬利!
可是,到哪里弄點錢呢?
喬祖望想起了家里的一件東西。
當天晚上他就翻箱倒柜地,把那個東西找了出來。
東西是喬一成媽的,用細格布裹得好好的,年頭久了,那布都悶了,一扯就一個洞,然而,里面的東西,是不怕老的,年代越久,只有越值錢,喬祖望想。
他把東西拿著走出臥室的時候,迎頭撞上了大兒子喬一成。
喬一成站在那兒看著他,剛才他在里屋里叮叮咚咚地找東西想必這孩子也聽見了。
喬一成盯著他爸看。
一成的睫毛短而稀疏,越發顯得目光凜凜,沒遮沒攔的,直刺向喬祖望的臉皮,簡直好象要在上面戳一個洞出來。
喬祖望發現,自從上次那事之后,自己竟然怵了這個孩子,這算什么事!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兒子的道理!
喬祖望拿了那樣東西托給那個朋友,算是生意的本錢,朋友滿口應承,馬上就去南方進貨,也弄它一點海鮮過來賣賣,他還寫了張收據給喬祖望。
喬祖望的發財美夢并沒有做多久,很快,那個朋友就說,生意賠了。
那東西,因為換了錢做生意,也不可能拿回來了。那朋友說,幾個合伙的人,就數他自己賠得最慘,反正大家當初都是說好的,有利大家分,賠了也算大家的,但自己終歸是有良心的人,還退你一百塊錢,你拿著吧。
喬祖望拿了那一百塊錢,一個晚上之后,才明白過來,自己有可能給人騙了。再去找那個朋友,找不著了,有人說他又去了南方,鐵了心要在那邊發財,幾年以內是不會回來的了。
這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喬一成恨恨地想著。
這事兒,還是叫二姨他們知道了。
這一回竟然是二姨父齊志強跑了來,關上門,跟喬祖望好一頓吵。
喬一成聽見二姨父齊志強喝問喬祖望,怎么能動那個東西,那是淑英的東西,說好了叫不要動,將來留給兩個女兒一人一只的。你憑什么動那個!
淑英就是喬一成媽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付鐲子是你家給淑英的不假,可是她帶著它嫁到我們家,那鐲子就姓喬了,不跟你姓齊了,你要搞清爽!再說,你們家過去也不是高門大戶住公館的,老實說那付鐲子也就是地攤貨色,能賣個百十來塊錢算是不錯了!還好意思當傳家寶傳給女兒!
齊志強氣得發抖:值不值錢是一回事,那是當年我媽給淑英的,淑英不在了,好歹給孩子們留個紀念,你,你怎么能......
喬祖望倒笑了:給孩子留紀念還是給你自己留紀念,這么舍不得當初你就干脆娶了她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掛著姐姐又惦記著妹妹!虧得是新社會了,由不得你三妻四妾,不然你還真當自己是皇帝,連鍋端,兩個都弄回家!
齊志強是老實人,氣得只知道捏緊拳頭喘氣不知道反駁,半晌才磕絆著說:你,你,你還好意思說!你這個趁人之危的混帳東西!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喬一成偷偷地縮回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手攥得緊,指甲掐得手心生痛。
原來真是這樣!他想。
難怪二姨父從部隊上復員以后就常跑到自家來,難怪二姨跟媽兩個有時會別別扭扭的,難怪鄰居們風言風語,難怪??!
其實喬七七長得也不象齊志強,但是人家不是說了,私生子總是異常漂亮的。這種漂亮真是邪惡,喬一成這樣認為。
少年喬一成自以為解開了家里的一個秘密,坐實了自己以往的一些懷疑,自此,他看著那小小的喬七七那張與他及他的兄弟姐妹們都不大相像的漂亮臉蛋,更加地厭惡起來。
喬一成心里這個因為認知而結成的疙瘩,隔膜了他和喬七七,許多許多年。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去,喬一成進了正式的中學。
很一般的中學。
而只比他大兩個月的表兄齊唯民卻進了一所很不錯的中學。
這與成績無關,那時候,中學不需要考,就近分配。
齊唯民家屬于那所好中學的學區,喬一成家隔了兩條街,就被劃了出去。
喬一成一直耿耿于懷。
憑什么齊唯民就有那樣的好運氣?那個家伙,比自己優秀在哪里?從外形到內里,無不象一只土豆,還是象老話說的,笨蛋總是最有福氣?
盡管學校不讓人滿意,好在,喬一成進的是這所不怎么樣的學校里一個快班,老師都還不錯,教學認真,也頗有水平。
喬一成學習依然十分刻苦,深得老師們的喜愛。
其實他并不算十分聰明,可是他的勤奮足以彌補他智力上的那一點點欠缺,他沒有錢買參考書和復習材料,就整本整本地抄書,很快,喬一成近視了,戴上了最普通的一付黑邊的眼鏡,被喬祖望嘮叨了一頓,說是配眼鏡費錢,又不是大知識分子家出來的,學人家人模狗樣地戴眼鏡!
喬一成只冷冷地橫了他一眼。
喬一成為自己近視而歡欣鼓舞,他只想好好地存錢,以便在過年時重新配一付眼鏡,象當年的文老師戴的那種寬邊的眼鏡。
他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從這個家,這個破學校,這個泥塘一樣的環境里跳出去的。
會的。
老師們都挺心疼這個孩子,語文老師尤其喜歡他,有一回,看他抄書抄得晚了,還把給自己女兒買的蛋糕分了一小塊給他。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雞蛋糕,那是一塊奶--油--蛋--糕!
厚厚白白的一層人造奶油,甜到膩味,可是對喬一成,卻是難得的美味。
他三口兩口就吞進了肚子。
吃完了,喬一成才想起,這是頭一回,他有好吃的,沒有想到留一點給弟弟妹妹。
頭一回,喬一成自私了。
他隱隱地覺得,自私有自私的快樂,所有的,都歸了你一個人,飽滿,富足,沒有人跟你搶,沒有人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你,那一種混合著罪惡感的滿足,讓喬一成有點愧,有點怕。
喬一成的妹妹們也都上了學。
大妹妹三麗性子有點兒象喬一成,文靜,挺懂事兒,成績相當不錯,不用人操心,她還分擔了不少的家務事,上糧站打個油買個面,買瓶醬油換瓶醋,洗洗她自己跟妹妹四美的小衣服什么的,做的有模有樣,喬一成很喜歡這個妹妹,總覺得她將來會學好,會成為一個跟這四鄰街坊家的女孩子都不一樣的姑娘。
喬二強與喬四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這兩個孩子也挺像,好玩,腦子不靈光,沒心沒肺,傻不拉嘰的,在學校的成績是馬尾串豆腐,喬二強已經是留了兩級了,至今才上三年級,喬四美一年級,眼著著也要留級了。
喬一成成了他們的家長,替他們補功課,替他們去開家長會,替他們去領老師的批評,替他們丟人現眼。
喬二強近來迷上了一件事。
看電視!
鄰居牛家爸爸是個海員,手里很有幾個錢,雖然經年累月地不在家,可是一回來就家里就添上好多好東西,這一回,他帶回來一個神奇的物什。
一臺九寸的黑白電視機!
安好電視機的頭一個晚上,牛家堂屋就擠了一屋子的人,驚嘆聲此起彼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那小小的屏幕,沒有人能搞明白,為什么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關在了小小的一方玻璃后面,吹拉彈唱,悲歡離合。
二強看上了癮,每天功課也不做,死賴在牛家直看到人家攆人,還拉上小妹妹四美一塊兒看,兩塊牛皮糖似地天天貼在牛家,喬一成很說了他幾回,叫他不要太皮厚,不懂得看人家的臉色,可是沒辦法,這個東西實在對喬二強有太大的吸引力,喬一成沒辦法,就隨他去了。
還好二妹妹三麗聽話,天天跟在喬一成身邊老實老實地做功課看書,喬一成很安慰。
就在這個時候,家里又出了件大事。
就出在喬一成這個乖妹妹喬三麗身上。
2
這一年喬三麗九歲多了,她長得跟喬一成尤其地像,都是瘦窄的小臉,微腫的單眼皮眼,嘴嘟起來,生著誰的氣似的,因為是女孩子,五官顯出一種柔和與安靜來,頭發卻因為營養不好而黃,毛燥,編了兩根細麻花辮子,真正的黃毛小丫頭,并不漂亮,倒挺耐看。
喬一成一直認為這個妹妹很好看,而且講究衛生,從不罵臟話,不逃學,不拖鼻涕,在鄰居眾小姑娘中可以拔個頭籌,將來一定會跟她們都不一樣。
與周圍人不一樣,是喬一成心中至高的目標。
三麗在學校安靜地讀書,回到家安靜地做功課,安靜地跟在哥哥身后做事,安靜地帶妹妹。雖然她安靜地近乎隱形,可是喬一成卻總是想著她,有好吃的,再不夠分,也會留一份給這個妹妹。在喬一成年少的心里,從這個家,這個環境能帶出一個兄弟姐妹是一個,可惜那兩個小人不夠爭氣。
三麗有一個很奇怪的愛好,她最愛去糧站買東西,愛聞那里面粉大米悶而厚實的氣味,特別愛聞菜油香,跟個小老鼠似地貪戀那股子味兒。所以她喜氣洋洋地擔當了家里買米買面買油的重任,米她一個人是扛不動的,總是二強跟她一道去,用一輛小小的玩具式的拖車把米拖回家。而買面買油的時候,二強會偷懶叫她一個人去。
三麗總拿家里的竹籃子裝上那個油膩的瓶子去打油,順便買上一斤面。
糧站已經不再用油端子打油了,換成了半機械的一種裝置,高大的油罐,外接一個有刻度與扳手的長長細嘴,先將指針調按顧客的要求到某一刻度,再將瓶子對準了細嘴,向下按動扳手,清亮綢膩的油便緩緩地落入瓶中。三麗總是著迷地看著那個細嘴的出口,看著那一線緩緩流淌出來的菜油,湊得近近地聞那撲鼻的膩香,這樣子讓人看了不由得好笑。
去的多了,三麗跟糧站的那幾個職工也熟起來。
有面相兇惡人卻還不錯的汪姨,有高大健碩的搬動工劉叔,最熟的是頂頂和氣的李叔。
這李叔本來就是熟人,他是當年喬祖望的牌友,現在沒有牌打了,他也常來三麗家坐著,跟喬祖望喝上兩杯。來的時候總不會空著手,有時帶點雜糧過來,有時也給孩子們帶點糖塊,有一回竟然帶了一些大白兔奶糖來,說是親戚從上海帶來的,喬家的孩子們都挺喜歡他,除了喬一成,喬一成不喜歡他爸的任何一個朋友,私心里總覺得能跟他爸做好朋友的必不是好東西。
李叔很瘦小,用別人笑他的話來說:沒長開似的,眼睛白多黑少,老穿著舊的藍工作衣,身上一股子油氣,頭發也膩得粘成一縷一縷,不干不凈的臟像,可是愛笑,不笑不說話,尤其對小孩子。
三麗覺得李叔真好。
回回在他手上買面打油都稍稍多給那么一點點,三麗并不識秤,也看不明白那細嘴上的刻度,可是還是能明白他的確是多給了。何況,只要那大個子劉叔進貨去,而那兇相的愛逃班的汪姨提早回家看她的小娃娃去時,李叔總會把三麗拉到里屋,給塊糖,或是半塊面包。
三麗吃東西的時候,李叔就和氣地笑著,看著她,伸手摸她細黃的小辮子,從辮子上再摸到頸脖間,再摸到她瘦得象塊搓衣板似的背上。
三麗并不討厭這樣地撫摸,爸爸從不這樣充滿感情地撫摸她,母親的愛撫她差不多忘了,大哥對她好,可是,大哥生性有點冷,會給她吃的,會教她作業,會替她打跑欺負她的人,可是不會撫摸她。
這樣深情款款的撫摸,是小姑娘三麗心里暖的,亮的,甜的那部分存在,太小了,還不懂得分辯這撫摸里包裹著的成年男人那點臟的心思。
漸漸地,三麗也發現,李叔在摸她的時候,臉會湊得很近,近得嘴里的那一種不太干凈的味道會撲在她的臉頰與脖子里,三麗覺得那味兒不大好,可是,李叔的笑臉足夠和氣,李叔給的吃食與小文具足以讓她忽略這味道的不好。而李叔的手也越摸越往下了,在三麗的大腿根,在她的屁股上,飛快地掠過,象是怕燙著似的。
有一回,三麗來買面時,汪姨正匆匆地往外走,說是她家小娃娃發燒了,李叔一邊秤面給三麗一邊很熱心地叫她盡管放心回去,有他在沒事的。
三麗叫聲李叔,拿了面,要走,卻又有點希望李叔會給點什么小東小西的。
果然,李叔拉了她的手,領她到里間去,居然送她一對扎頭發的大紅綢蝴蝶結。
三麗高興地什么似的,拿在手上翻來復去地看,那大紅象團火似地在她小小的掌心里跳動著。
忽然,三麗發現李叔呼哧呼哧地在她耳畔粗聲粗氣地喘著,他的一只手伸進褲子里,緩緩地,動作著。
三麗的心忽地別地一跳,有點慌,有點怕,想掙開李叔摟著她的手,可是李叔的勁兒大,把她往懷里用力帶了一下,三麗便再掙,李叔的臉忽地又不那么青那么憋著氣兒似的了,手上也松了勁兒,氣也不粗了,笑起來說:三麗,叔真歡喜你,我要有你這么個女兒該多好。
李叔有兩個兒子,沒女兒。
李叔站起身來,說,要不三麗你干脆給我做兒媳婦得了,來來來,叫我一聲老公公。
三麗說,李叔你不老。
李叔就又笑,是不老。來,再拿塊糖。
三麗就拿過糖,一塊大白兔。
三麗復又高興起來,李叔是真的歡喜自己吧,三麗想。
過了一天,李叔下午就到三麗家里來了。
三麗與妹妹放學比較早,二強是一放學就瘋得沒影兒了,家里只有三麗與四美。
李叔說四美三麗,你們家人都不在啊。
四美愛說話,小嘴呱啦呱啦地:我爸還沒下班,我大哥還沒放學,二哥出去玩啦。就我跟我姐在家。
李叔說:噢喲,那么乖呀你們倆,叔請你們吃豆腐澇好不好?四美能不能干?會去買嗎?
四美尖聲尖氣:哪個不會?我買過好幾回啦!不就轉兩條街嗎?只有那家賣,可好吃啦!上面灑了碎碎的什錦菜。
李叔說:能干能干,喏,錢拿去,慢慢走,不急,別把鍋摔了,走快了會燙著。
四美說:好呀好呀。
四美跑出去。
三麗說:叔,我也認得路,四美還是我帶她去買的呢。
李叔摸摸她的頭:我三麗是最能干最乖的女娃啦。三麗,叔有點累,到你床上歇會好不好?
三麗說:好呀。叔你跟我進來。
三麗她們的臥房朝西,這會兒正是西曬,蒼黃的一束陽光打在床上,亮汪汪的一塊圓。
三麗跟四美已與哥哥們分床睡了,在靠窗的墻角新添了一張上下鋪,三麗睡上面,四美睡下面,床上是相同的格子面的床單,有點臟了。
三麗說:叔,我的床在上面。
李叔說:噢,麗呀,叔年紀大,爬不上去,就睡在下面好不好?
三麗甜甜地笑:行啊。
李叔拉著她的小手,往床上坐,床陷下去一點,吱地叫了一聲。
李叔說:麗呀,叔有點兒不舒服,你陪著叔歇會兒好不好?
三麗的細長眼睛叭嗒叭嗒地眨著,看著李叔,我們家有萬金油,叔,給你拿來涂一點好不好?
李叔微喘著說:叔不要萬金油,只要你替叔摸摸揉揉就好了。
三麗說:怎么揉?
李叔拖過三麗的手,往自己下身放去,說:叔教你。
喬一成多少年里都一直感謝自己初中的班主任老師,那個瑣碎而好心的半老太太。
這一天,他上體育課時長跑扭了腳,其實也不算嚴重,可是老太太堅持叫他早點回家休息,傷筋動骨的事,馬虎不得。
喬一成一拐一拐地回到家。
打開門,聽見自己臥室里有奇怪的聲音,一推,門開了。
喬一成象一只瘋了的小豹子,沖到床邊,把那個壓著三麗的人撕扯開。
羞恥與憤恨象洪水一樣直漫上少年喬一成的心窩,牙跟都是酸痛的,心脹得象要嘔出一口血似的。喬一成還不那么成熟的不那么孔武的拳頭一下一下擂鼓般地擂在那個男人瘦小的身體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那男人也不躲,也不叫,只抱了頭臉縮成一團。
喬一成馬上改變策略,專對準他的腦袋敲下去捶下去砸下去。
那男人終于痛叫出聲:哎喲哎喲。
喬一成也終于出聲,低而壓抑的,一連串地罵出臟話來,他把他發誓這輩子都不會講的臟話象污水似地往這個男人身上倒。
三麗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她瘋狂的大哥與狼狽的男人,那男人看起來那么臟,活象堆在床角的一床破爛被窩。
這一場可怕的劇目終于在二強與四美都回來后終結。
那男人飛快地掩著臉跑了。
喬一成狠狠地踢了二強一腳,還踢翻了四美手上拿著的小鐵鍋,熱乎乎的腦腐澇潑了一地。
喬一成冷冷地站在爸爸喬祖望面前,眼睛紅紅地充了血。
他問:你朋友欺負你女兒,你打算怎么辦?
喬一成想,如果他聽了暴跳起來沖出去找那個姓李的算帳的話,自己還能叫他一聲爸爸。
喬祖望先是不能置信,聽喬一成反復確認之后,真的跳將起來,拉開門要走。
喬一成心頭一熱,攔在他爸面前說:爸你叫他不要賴得比狗舔的還干凈,別以為我不懂事,我十五了,就是不懂也讓這畜生五八蛋給教懂了。
喬祖望一直到晚上快十點鐘才回來,喬一成眼巴巴地等著,可是喬祖望回來以后什么也沒有說,就叫喬一成去睡。
喬一成叫:爸!
喬祖望說:滾回去睡,我還活著呢,輪不到你在家里做主。
喬一成呆呆地望著爸爸,忽覺心頭沉而悶。
回到自己臥室,那幾個小的早就睡了。
三麗也睡了,這小丫頭一個晚上非常地奇怪,比四美還呱噪,她的喋喋不休比沉默或是哭泣更叫喬一成擔心。
喬一成在黑暗里站在妹妹的床邊,細聽著她微不可聞的呼吸聲,想摸摸她的臉,伸出手去,只摸到她那一把枯枯的頭發。三麗是面沖里面睡的。
一連兩天,喬祖望都不再提這個事兒,吃完飯就說:我出去一下。
喬一成拿不準他是去找了姓李的,還是去泡澡堂子。
其實,喬祖望是每天晚上到姓李的家去坐著,談判。
李叔大名叫李和滿,娶的老婆是鄉下人,沒有工作,有點傻,這傻女人年青時倒有一付挺不錯的模樣,雖是鄉下生鄉下長,不知怎么,有一張雪白粉嫩的臉孔和一雙水汪汪的眼,眼神有些木,但是無損她給人第一眼的驚艷印象,李叔相親時一眼就看中了,直到娶來家洞房的時候,李叔才發現她不止是有點笨,她是傻,腦子有問題。然而也這樣過了許多年?,F在當然是全無了當年的水靈,是一個發了福的中年傻女人了,在院子里洗著大盆的衣服。
喬祖望說:你看怎么辦吧這事兒?
李和滿滿臉的青紫尚未消褪,說:喬哥哥我們私了吧。
喬祖望說:私了?我倒聽聽你想怎么個私了法?
李和滿說:我賠錢。我給補償。
喬祖望冷笑。
你打算賠多少?
李和滿說:兩百塊喬哥哥你看怎么樣?
喬祖望說:我女兒可是才十一歲,未成年,我要不愿意私了呢,送你到公安局,判你個十年二十年,判死你,就你這把瘦骨頭還想走出牢門?你就死了爛在里頭吧。
李和滿哭了。說那我賠三百吧。三百吧。
喬祖望說:你是國營職工,你家老頭老太解放前做生意的,開著米店呢,死了總給你留了點兒吧?我給你一天時間,你好好想想。
第二天又去時,李和滿說:喬哥哥,我給四百。真的沒有了,我全部的家底子都掏出來了。
李和滿又說:喬哥哥你要再不能接受,那我只好拼了這條命公了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可是,這事鬧出去,你女兒也不好做人。她還小......
喬祖望用盡氣力煽了李和滿一個大大的耳光,打得他撲跌在地,半天沒有爬起來。
你現在知道她小了嗎?喬祖望說。
這一個星期天,喬祖望一大早單帶著三麗出門了。
他們去了有名的同旺樓,這里的小籠包子是極有名氣的,喬祖望點了兩籠,放在三麗面前,叫三麗吃。
三麗開心地瞇起眼笑:全給我?
全給你,喬祖望說。他看著女兒吃,隱隱地覺得這孩子,哪里不似從前了。
三麗狼吞虎咽地,也不怕燙,用力吧唧著嘴,吃得酣暢又放肆,到后來連筷子也不用,直接上手抓。一氣足吃了十個小籠包子之后,三麗打了一個大大的飽嗝。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給我哥再買一籠。
喬祖望真的買了一籠包子,帶了回家。
喬一成看著這情形,心里多少有點明白,認定父親是得了什么大便宜了,才會這樣不聲不響的。
喬一成碰也沒碰那籠包子,只有二強四美,什么也不明白,吃了個不亦樂乎,滿嘴的油光。二強還頻頻地叫:哥,來吃啊,你不吃就沒有啦。
喬一成怒喝他:吃死你個王八蛋!
二強委委屈屈:又罵我,又罵我。
喬一成想,從今往后,自己再不叫這個人爸。
他不配。
他不配!
以后的數十年里,喬一成果然沒有再叫過喬祖望一聲爸爸。
面對他時,他不會稱呼他。
背著他時,喬一成稱他:那個人。
吃完了包子,一成帶著弟弟妹妹們洗被子,洗好了,喬一成一個人抓一頭,二強和三麗兩個人抓緊另一頭,用力地擰干,四美歡快地叫:大哥加油,二哥加油,姐加油,加油。
一切都好象沒有變化。
喬一成說:三麗,你把頭好好梳下,好幾天沒梳頭,亂得象什么樣子呢?
三麗不理。
被子曬出去不多會兒,鄰居家把洗菜的水往院里陰溝里潑的時候,一不小心,把那污水濺了些在喬家的床單上,好大一塊污漬,活象嬰兒尿了床,還沾著一塊黃菜葉。
喬一成不高興地找鄰居理論,鄰居家的女人也不是好說話的,直說喬家的床單晾在了他們家的地盤上。
喬三麗突然跳將出來,對著那女人就罵開了。
喬一成吃驚地看著十一歲的大妹妹,那個從前文文靜靜的小姑娘站在院子里跳著腳大罵,一串串污言穢語,嘩嘩地地從她嘴里往外冒,她蓬著頭,臉漲得通紅,神情痛苦糾結。
喬一成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孤獨,他想著,他是沒辦法把這個妹妹拉出這個泥潭了吧。再也不能了吧。
喬一成帶著喬二強,當天下午跑到李和滿家外,用磚頭把李和滿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砸了個稀巴爛,二強砸得上癮,干脆往他們家的窗子上甩了塊磚,玻璃應聲而碎,隔天,李和滿的小兒子腦袋上纏上了紗布。
喬一成晚上睡下的時候,心想,真是混帳啊!這樣的父親!
他有這樣自私的一個父親,他只有學得比他更自私更無情節才能生存下去。
很快,喬一成有了一個自私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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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麗變得格個地愛說話,但卻與四美的呱噪不同。四美是喜氣洋洋的小喜鵲,三麗卻象一只煩燥不安的小八哥。她的語速變得很快,一句趕著一句,一句疊著一句,話多得簡直叫喬一成絕望。
喬祖望也偶爾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這個女兒,碰上喬一成的目光時,他會略帶尷尬地一笑說:還好還好,她還不怎么記事呢,也還好在沒有讓那個王八蛋得手。
喬一成恨毒地看了他一下。
喬祖望被長子滿是恨意的眼光盯得頭皮都有點發麻,心里也氣,但不知為什么,他不敢再打這個孩子,只壓低了嗓子罵兩句:想爬到老子的頭上怎的?
過了陽歷的新年,喬一成發現,二姨走動得勤了起來,似乎也不象是要錢的,有兩回還帶來了她的一個朋友,一個有著團團臉,戴著可笑的深度眼鏡的阿姨。
她們先是與喬祖望在里屋輕聲地神秘地交談,后來,又把三麗與四美叫進去,也不知做什么。
喬一成晚上睡覺時問三麗,他們叫你跟四美做什么?
三麗說:不做什么,就看看我們。
看你們?有什么好看?喬一成不解。
看看我們的臉,看看我們的眼睛,看看我們的鼻子,看看嘴巴看看我們的耳朵,看看我們的頭發,還看看我們的腿腳......
喬一成止住妹妹的滔滔不絕,替她蓋好被子叫她快快睡。
三麗突然拉住大哥的手,叫,大哥,大哥,陪著我。
這聲音不是那個呱噪的三麗的,是前不久還在的那個文靜的小姑娘三麗的。
喬一成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好久,由著三麗緊抓著自己的手,滿肚子想說的話,可是細一想,又不知說什么。
喬一成這個年紀,正是男孩子的心靈與思想最離群索居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們往往拒絕與人有肢體的接近,再加上喬一成本來就是個有點冷淡的孩子,他不知該怎樣去撫慰這個小小的姑娘,哪怕這小姑娘是他一母所生的親妹妹。
站了好一會兒,喬一成覺得渾身象浸在冰水里一樣地冷,微微一掙,三麗就松了手,喬一成想,她大概是睡著了。
喬一成躺回到床上,他有點不大好的預感,他怕再有點兒什么事。
其實,真是有點兒事。
可是,這事兒,似乎也不那么壞。
二姨在第二天晚上又過來了,這一回,除了上回那個團團臉的眼鏡阿姨,她還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象是夫妻倆。
喬一成非常非常地奇怪,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實在不象是二姨會有的朋友。
他們溫文安靜,穿著樸而不簡,一看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這夫妻倆極客氣地與喬祖望打招呼,那男的還伸出手與喬祖望握了握。喬祖望別別扭扭地拉著他的手晃了兩晃,他實在不太習慣這樣的招呼方式。
那女的從拎包里拿出糖果與畫書,分給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
喬一成只從她的手里矜持地撿了一粒糖,二強與四美卻象是聞著肉香的小狗狗一樣蹭在了那位陌生阿姨的身邊。
那阿姨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三麗與四美身上,梭子式地來去,又與自己的愛人不時地交換著眼光。
喬一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是還是不能明白,這狀況是個什么意思。
幾個人坐在堂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喬一成盡管還是個孩子,卻也能看出來,那對夫妻實在只是在與喬祖望敷衍著,喬一成敏感的心為這種微妙的狀態而微微羞恥著。
喬祖望倒全不在意,一個勁兒地開始介紹自己的兩個女兒的種種好處,好何乖巧,如何嘴甜,如何能干,長得如何象她們的媽媽,秀氣得很。
四美仿佛為了驗證父親的話似的,乖乖地一點一點挪到那女的跟前,討好地仰頭望著她,說:阿姨,你的頭發燙得真好看。
那女的微笑起來,是一種極有教養的笑容,和氣極了,卻又不十分親近。
她摸摸四美的細辮子,說:是嗎?謝謝你。你的小辮子也很漂亮。是極溫軟的蘇南口音。
四美得意地晃著腦袋說:我自己編的。我姐都沒有我編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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