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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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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的又笑,哦,這真好啊。她輕柔地說。

    她忽地又加了一句:四美,那么你愿意以后讓阿姨替你梳辮子嗎?阿姨會梳很好看的辮子,四股的。好不好?

    四美一連聲地答:好啊好啊。

    有那么一剎那,喬一成心頭涌起一個模糊的念頭,可是那念頭太輕了,象水里沉浮的木塞子,一會兒上來,一會兒又沉下去一點,他辯不清。

    又坐了一會兒,那女的向二姨與團團臉眼鏡阿姨示意,他們一同站起身來,向喬祖望道了叨擾,走出門。那女的又回頭看了四美一眼,對她和氣地笑。

    四美乖乖地叫:阿姨再見!

    睡到半夜,喬一成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部朝鮮電影。

    電光火石間,喬一成心頭那浮木似的念頭清晰起來。

    那對夫妻,可能是要領養他們家的一個孩子的。

    那個孩子,有可能就是四美。

    果然,第二天,二姨與喬祖望一起,向孩子們宣布了這個消息。

    那對夫妻是蘇州來的,兩個人都是高中的老師,家里以前頗有些底子,只是沒孩子,想領養一個,看中了四美。

    喬一成想,為什么不是三麗?為什么?

    如果他們家要被領走一個孩子的話,喬一成更希望被領走的是三麗,雖然這意味著,他很難再見到這個妹妹,可是,他想,要是有可能的話,讓三麗跳出去吧。

    三麗這時卻尖細著嗓子說:我不去,我才不要去,請我去我也不去的。

    四美笑話她:哪個請你去喲。

    三麗毫不客氣地反駁:你去你去,他們都是老師,天天叫你寫功課,寫死你呀!

    四美也不客氣:寫就寫,我去了就天天吃大白兔,還燙頭發!嘔你呀嘔死你!

    不嘔,我就不嘔!

    妹妹們的吵鬧聲讓喬一成心煩意亂,心頭突突地跳。

    小喜鵲四美要走了嗎?從此以后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喬一成的眼光從弟妹們的身上一一梭過,他想著,他是否能夠丟得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收養手續辦得很快,那對夫妻后來又來看過四美兩次,每回都給她帶了新衣服來,當然,其他的孩子們也都有小禮物。二強很快活,三麗則不以為然,常向那夫妻倆翻白眼。

    四美穿著新衣裳在家里來來去去,嗲聲嗲氣的,居然說起了普通話。

    她還有了個新名字,叫做沈靜宜。

    喬一成這些天心事重重,眉頭結成個疙瘩,連最不長心眼兒的二強都看出了大哥的不對勁兒。喬祖望暗想,有可能這孩子是舍不得他的妹妹,這孩子,真是......挺不容易的。

    沒有人知道喬一成心里那一點黑暗的念頭,只有喬一成自己,為之壓抑痛苦。

    再過兩天,四美就真的要跟著沈氏夫婦走了。

    喬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無人的時候,他心頭的那點黑暗的念頭象紙上暈染開的墨汁,那黑一點點地擴大泛濫。

    他想起那對文雅的教師夫婦,想象著他們的生活,想著他們家里可能有的整齊寬大的書桌,成堆的書,那種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卻要屬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關酸痛,他下了一個決心。

    弟妹們睡得香甜,床邊的小柜子上放著四美的新衣服與新書包。她一直以為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鄉下去走親戚,玩上一陣子,還可以回來的。

    喬一成想著弟妹們的樣子,想著,假如他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們時,他心如刀絞。

    但是痛歸痛,那痛抵擋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誘惑。他前些日子曾想過,他要做一個比那個人更自私無情的人,也許可以活得比較好。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天,喬一成一早就出了門。

    他穿著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婦住的賓館,他聽二姨說過那地方,他沒舍得坐車,一路走過去,也是為了讓自己多一點時間來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沒有后悔。

    他走到賓館,向前臺打聽了房間號,最終神情端肅地坐在了沈氏夫婦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著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臉與微微皺起的眉頭,和氣地問:“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喬一成低頭,久久不語。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著急。

    喬一成猛然抬走頭來,對沈氏夫婦說:請你們,收養我吧。我的成績比四美好,我是團員,還是班干部,我,什么都會做。

    沈氏夫婦這下徹底地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喬一成的話已經出了口,倒變得鎮定而堅決起來。

    他又重復:請求你們,收養我吧。

    沈先生說:對不起,一成,可是,我們只想收養一個女孩子。

    喬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淚光,他竭力地忍著,內心苦痛掙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會爭氣,我想念許多書,我,可以自己掙生活費,我只想有個好環境念書。請求你們。

    沈女士給喬一成倒了一杯水遞過來: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們以前,有過一個女兒,可是她六歲的時候病逝了。我們看見四美,覺得特別投緣,她連長得都有點象我們女兒。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蓮,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這么用功上進,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有用的。

    喬一成眼盯著小桌面,呀著牙關。

    沈女士好意地拿來蛋糕給他吃。

    喬一成嚼著蛋糕,慢慢地,眼淚流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燙。

    喬一成失聲痛哭。

    他不是因為被拒絕而傷心。

    他流淚是因為心底的罪惡感。

    不不不,喬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無所顧忌,那么厚顏無恥。

    這罪惡感,噬心刺骨。

    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壞這么壞?真不愧是喬祖望的兒子啊。喬一成想。

    沈氏夫婦束手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撫這個少年人。

    喬四美終于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時候,是個半陰的天氣,四美好象突然意識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尋常,掙扎撲騰,大哭大叫,嶄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著滾兒。

    終于還是被哄走了,不斷地扭過哭得稀臟的的小臉兒,看著她的哥哥姐姐,走遠了。

    誰都以為,四美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誰都沒有想到,僅過了兩個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來。

    七歲的喬四美從沈家跑出來,一路問人跑到了蘇州火車站,請求車站的人讓她上車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會付車票錢的。她說。

    乘警以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電話給喬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喬四美從小靈牙利齒,把家庭住址與父兄姓名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燒了大壺的熱水,替四美洗頭發。

    一成發現她頭發上雖有灰塵卻并不油膩骯臟,她的衣著也齊整妥貼。沈家夫婦并沒有薄待了她。

    一成問妹妹:為什么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說:我想你們。還想爸,還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著妹妹豐厚的長長的頭發,說她沒出息,這個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為什么,痛而快樂著。

    三麗也過來替四美洗頭,還幫她掏耳朵,二強在一旁跳著說:你肯定是不想寫功課不想學習才跑回來的吧,吶吶吶,我猜得對吧,對吧。

    四美咧開嘴笑得歡:我才不要天天念書,煩死了,二哥,你還帶我玩去,???

    一成也笑了,他還發現四美掉了一顆牙,問:牙呢?

    四美從褲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顆小牙來,哥,這個是下面掉的牙,你給我扔房頂上去啊。

    喬一成說:行,我給你扔,過些日子你就長一顆新牙出來了。

    沈氏夫妻從蘇州趕了過來。

    沈女士流了眼淚,說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給我做女兒呢?我們待你不好嗎?

    四美說:好。

    沈女士說: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們回去?

    四美搖頭。

    這一年,喬一成初中畢業了。

    在畢業聯歡會上,分組表演節目,全班八個小組,倒有六個選了同樣的歌來唱。

    喬一成夾在同學中間,神情冷淡而內心澎湃地唱著: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啊,親愛的朋友們,創造這奇跡要靠誰。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4

    喬七七五歲了。

    瘦,時不時地有點小毛小病,二姨弄點藥吃一下也就好了。

    齊唯民很疼他,按喬一成的話說,就是,齊唯民這個怪人,到哪里都拖條尾巴,感覺好得很。

    過團日活動時,齊唯民都帶著他,在同學家里包餃子,看電視。

    七七很安靜,抱著哥哥的小腿或者坐在哥哥的雙腳上,一坐就是老半天。

    齊唯民的同學一開始笑得不行,跟齊唯民開玩笑,說他從現在開始起學習做爸爸。后來,他們也都很喜歡這個小孩子,走過來走過去扯扯他的招風耳朵,七七就會抬起頭看那個揪他耳朵的人,天真的委屈。

    那天齊唯民放學回家,聽媽說,七七不小心摔了一跤,好象扭了腳。

    齊唯民去看時,發現七七坐在小椅子上,齊唯民蹲下來拍拍手,叫:七七過來,哥哥抱下。

    七七竟然沒有動。

    齊唯民扶他站起來,他只站了兩秒鐘就又跌坐下去。

    齊唯民說:媽,好象挺嚴重,要帶他去看看。

    二姨難得沒有反對,也沒有說在家里找點藥膏貼貼的話,收拾收拾跟齊唯民一起抱著七七出門。

    齊唯民說:去兒童醫院吧。

    二姨說:去衛生所吧,兒童醫院人太多了,排隊排死人。

    齊唯民想想也就跟著媽媽去了。

    衛生所光線很暗,門口掛著厚藍布門簾,人倒是真少,只一個衛生員,年青得不象話,蓬了一頭的亂發,剛睡醒的樣子。

    齊唯民把七七放在鋪著發黃的舊床單的窄床上,衛生員走過來搬了下七七的傷腳,七七痛叫一聲,衛生員說:你叫個什么呢小孩兒,我又沒使勁。

    齊唯民求他道:我弟弟很膽小,請你輕一點啊。

    衛生員說:小孩子不能慣的。

    略檢查了一下,說沒事,開了點消炎藥,還有一管外涂的軟膏就讓他們回去了。

    晚上,齊唯民替七七洗了腳,細心地涂上藥,對自己媽說:看上去還好啊,并沒有腫起來,為什么七七這么痛?連路都不敢走。

    二姨低著頭,說:小孩子,有點小毛小病的,發發嗲吧。

    齊唯民又喂了七七吃藥,藥片特別大,只得弄碎了,很苦,七七乖乖地全吞了下去,喝了許多許多的水,齊唯民幾乎可以看見水是如何通過他的細脖子流下去的。

    齊唯民的妹妹也喜歡親近大哥,所以特別不喜歡分去了大哥注意的這個小家伙,趁著大哥不在,揪起七七的一撮細發用力地扯。

    七七含了一泡眼淚,咦了兩聲,沒敢哭。齊唯民給了妹妹兩毛錢哄開了她。

    到了第二天,喬七七不僅沒有好,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齊唯民說:媽,看上去不是腳的問題,怕是腿傷著了,我們帶七七去兒童醫院吧,不能耽誤了。

    二姨愣了一下,大約也覺事情嚴重,同意了。

    兒童醫院果然人多,大廳里擠滿了人,病孩子被家長抱在臂彎里,大多哭鬧不休,顯得七七特別地安靜,軟綿綿地趴在哥哥肩頭,象個布娃娃似的。

    等了兩個半小時,看病不過用了兩分鐘,醫生的診斷讓齊唯民和二姨都大吃了一驚。

    有可能是小兒麻痹。

    醫生叫多運動,齊唯民大著膽子說:他痛,不敢走。

    醫生說:不敢動你就不讓他動了?不想動也要動啊,治病要緊。

    醫生轉過頭去又對七七說:你不聽話嗎?會不會聽話?

    七七嚇得亂七八糟地搖頭點頭,糊涂了。

    醫生倒笑了起來。

    回到家,二姨找來一個玻璃鹽水瓶,讓七七坐在小椅子上,把鹽水瓶放在他的腳下,讓他踩著滾動。

    這游戲起初吸引了七七,但他只滾了兩下便不肯動了。

    齊唯民說:七七,不怕啊,你慢慢地滾著,來。

    七七說:阿哥,痛。

    七七會講話以后,一直叫齊唯民阿哥,這樣,齊唯民的親弟妹們會覺得好過一點,因為大哥是他們叫的。

    齊唯民又找來一個鹽水瓶,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玩兒。

    七七才勉力地踩著瓶子滾動著。

    每天,齊唯民都會一邊背書一邊跟七七一道滾鹽水瓶。

    齊唯民他爸齊志強廠子在郊區,每周六跟著廠車回來一趟,周一一大早又得走,這一回他回來,發現七七的腿還是沒有好。

    齊志強給妻子塞了一些錢,是他們剛發的獎金。

    齊志強說:一定要給七七治好病,不行的話,去上海吧。

    那個時候,上海象征著時尚與先進,一切的問題,到了上海仿佛都會有解決的可能。

    二姨沒有作聲,心里七上八下地翻騰著。

    晚上睡不著,想著,萬一真的是小兒麻痹怎么辦?要是殘了,喬祖望那個邪頭會干休嗎?真的要對這孩子的一輩子負責任的話,能不能負得起?自己還有大小三個孩子要撫養。

    二姨睡不著了,下床去看七七。

    七七還睡小時候的小木床,有點窄了,七七睡時要微蜷著腿,后來齊志強的巧手把床改了改,成了張象模象樣的小小木床,七七那天特別高興,居然對著齊志強叫了聲爸呀。

    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到底養了五年,便是養只貓養只狗,也有感情了,多少會心疼,會不舍。

    可是,二姨很怕,很擔心。

    七七不是自己摔倒的,他跟在二姨身后,踩著了二姨的拖鞋,二姨沒在意,往前一邁步,七七咚地就摔了。

    留著他,就要搭上無數的精力,時間,與金錢,而且,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周末過后,齊家父子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二姨給七七換了身新衣服,抱著他回了喬祖望那里。

    喬祖望正好是周一休息,正打算出門的時候,被二姨堵在了家門口。

    二姨說:孩子病了,你也該花點心思照顧一下,要是頭痛腦熱的,我也就算了,不跟你訴苦,也不跟你要看病的錢了,可是現在,孩子病得厲害,你不能不管了,這可是你親兒子。

    喬祖望說:我可是好好的孩子交到你手上的。

    二姨掛下臉說:這話聽著可就不講理了。小孩子,不是個物件,你交給我,我就得給你保管好,多少年不變,這是孩子啊,孩子有病,你就只好認命。不瞞你說,我帶孩子看病,前前后后貼了多少錢,我都不吱聲,不管怎么樣也是我姐留下的骨血,我不計較,但是姐夫,我是真沒有精力帶了,我也舍不得,但是你也要替我想想,我沒工作,又有三個孩子,你也可憐可憐我。

    喬祖望不答。

    二姨又說:兒子是你的,你不養的話,國家也不容你,警察也要抓你的。

    喬祖望正在說什么,喬七七突然在二姨的懷里對著喬祖望張開了手臂。

    喬祖望愣住了,下意識地就把他抱了過來,二姨松了口氣。

    二姨替父子兩個燒了飯,走的時候對喬祖望說,以后一有空就來幫著照看七七。

    二姨對坐在床上的七七伸手,七七蹭過來讓二姨抱了抱,二姨往他的衣袋里塞了餅干與糖,還有一個嶄新的兩分錢硬幣,二姨說:小七,別怪二姨,二姨也沒有辦法。

    二姨把齊志強給的錢交給了喬祖望,說是給七七看病的,是一份心意。

    喬祖望在二姨走后,馬上就后悔了,看著手里的十來塊錢,沒想到一時心軟,著了這個女人的道兒,想理論,又沒理,又怕警察真的來抓他,問他個生兒不養之罪,足氣了一天。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要怎么辦呢?這個小病孩兒一個人在家,他兄姐們都要上學,自己也要上班。

    二姨回家后只對大兒子說,七七被他爸接走了,說要帶他找老中醫看病去,對自己的丈夫,二姨也是這個話。

    齊唯民每天下了課便跑到喬家去看七七。

    喬祖望把七七托給了同院鄰居家的女人看管,付了錢。齊唯民去的時候,七七正坐在自家的床上,圍著一床小被子。

    不相干的孩子照顧起來,哪會那么精心,鄰居家的女人不過上下午來看他一兩回,喂點飯,抱下床尿個尿。

    這一天,齊唯民發現七七拉在了身上。

    齊唯民燒了水替七七洗刷著。

    喬一成正好放學回來,看著這個只大自己兩個月的男孩子,護理著五歲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腳并用地纏在他的身上,齊唯民好脾氣地拍著他。

    他的笑臉砰地打在喬一成的心上,捶了一記似的,喬一成不由得過去幫忙。

    這天晚上,齊唯民留在喬家住。

    喬一成頭一回跟表哥在一張桌子上溫課,輪流把七七抱坐在腿上。

    喬一成不得不承認,齊唯民長得憨憨的,腦子卻靈光得很,代數做得尤其快,物理也很棒。

    七七坐在一成的腿上時會顯得比較小心,懸了半個小屁股不敢坐實,久了,放松下來,伸手去摸哥哥脖子后頭的一個痦子,小心地摸一下,又摸一下,以為哥哥會不知道。

    喬一成在燈光落下的暗影里扯了嘴角笑了。

    三個男孩帶著小娃娃睡一張床實在擠,喬一成提議打橫睡,他與齊唯民把七七夾在中間,二強隔著他對七七做鬼臉,逗他玩兒。

    倒底是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床不夠長,齊唯民下來又搬了長條凳給自己與一成擱腳。

    弟弟們都睡了以后,一成突然對齊唯民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他媽在兒童醫院做清潔工,她說有個姓衛的老醫生,很有本事,??垂强啤?

    齊唯民一骨碌起來,我明天就帶小七去。

    第二天,齊唯民請了假抱著七七去了兒童醫院。這里還是一樣地人多,混亂而氣味難聞。齊唯民沒有掛號,在問訊處問一位護士,哪里可以找到衛醫生。

    護士冷聲冷氣地說:你找衛醫生干什么?

    齊唯民說:我想請他給我弟弟看病。

    護士又掀了眼皮看了這半大孩子一眼:衛醫生現在帶學生,不給人看病的,再說,你想見誰就見誰,我們醫院還要不要秩序?

    齊唯民被她沖得不能言語,轉而不死心地又問了幾個醫生護士,沒有人認真答理這個孩子。

    齊唯民沒辦法,狠狠心抱著七七滿大樓地找起來。

    他好容易找到了指示牌,上面寫著骨科在六樓,于是抱著七七一路走上去,七七從衣袋里掏了半天,掏了個閃亮的硬幣,亮給哥哥看,說:錢。

    骨科人少些,齊唯民轉來轉去,忽然耳畔聽到有人叫:衛老師。

    齊唯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雪白頭發,高個子,瘦得簡直驚人的上了年紀的人,一件醫生的白袍穿得他仙風道骨的。

    齊唯民抱著小七一下子擋住了老醫生的去路,衛醫生!衛醫生!

    齊唯民還真是找對了人,這位正是衛老醫生。他是解放南京時被俘的國民黨軍醫,文革時被批倒批臭,肋骨都打斷了兩根,現在回兒童醫院,七十多了,不做門診了,只帶學生。

    衛老醫生看著眼前的半大孩子,和他手上抱著的小家伙。

    你有什么事?他問。

    齊唯民未及開口,眼淚就嘩地落了下來,聳了肩膀去蹭臉,七七沒看過阿哥哭,嚇得撇了嘴也要哭。

    衛老醫生把七七抱過來,對齊唯民說:你慢慢說。

    齊唯民有兒不好意思,我弟弟,腿不能走。求您給看看,求您啦!想了一想,又補上:我和弟弟會報答您的,一定!

    衛老醫生笑了一下,把七七抱進了一間挺大的房間,他身后跟著的一群年青醫生們也跟了進來。衛老醫生沖門口說:你也進來,少年人。

    齊唯民走進去,看著衛醫生把七七放在一張高高的鋪了雪白單子的臺子上,那臺子大得活像個乒乓球臺。

    七七特別地不安,不斷地扭著他的小腦袋。

    衛老醫生示意學生幫著按住七七,自己卻從前胸的口袋里拿下筆,在左手大姆指上畫了些什么,把那姆指在七七眼前晃。

    七七看見那指上一張滑稽的笑臉,立刻安靜了下來。

    衛老醫生問:之前看過嗎?

    齊唯民趕緊答:看過,就在這里看的,說是......可能是小兒麻痹,叫多運動,可是我弟都滾了半個月的鹽水瓶了,一點沒好,反而連站都不能站了。

    衛老醫生把七七的兩腿并攏來。

    衛老醫生笑了:不是小兒麻痹,來,大家來看。小兒麻痹,病腿會比好腿短一點,這孩子,病腿反比好腿長出一點來,這是典型的髖關節滑囊炎。

    齊唯民被這個復雜的名稱給弄得更加緊張:要不要緊的,要不要緊?

    衛老醫生說:不要緊。抱回家,用熱水袋給他熱敷,靜養,可別再亂動了。個把星期就好了。

    說著,又拿掛在脖間的聽筒先用手捂了捂,才伸進七七衣服里聽了聽,揪了七七的招風耳朵說:小家伙,很健康,就是瘦點,摔跤不怕的,摔著摔著,你就長大了。

    齊唯民抱過七七,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半天才說一句:我跟我弟弟將來一定要報答您的!一定的!

    衛老醫生呵呵笑起來:我還能活幾年,等不得羅少年人。

    齊唯民說:我一定報答,反正,我就是要報答您。

    衛老醫生看看他,又說:少年人,你很仁義,做兄弟是修來的緣,要珍惜。

    齊唯民用力地點頭:我記得。我會珍惜,也會報答您!

    七七仿佛也知道自己沒事了,快樂起來,趴在哥哥的肩頭,只露了一雙眼睛,眼里全是笑,忽地伸手對著衛老醫生,亮出那個硬幣,錢!他快活地說。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齊唯民沒問媽媽的意見,直接把七七抱回了家。

    二姨見了,奇怪極了。

    你做什么又抱他回來?我跟你說呀兒子,你可不能糊涂,不能叫他拖累一輩子。你要實在舍不得他,我們多少再貼他家一點錢給他看病。

    齊唯民說:七七沒事,是上回那個醫生誤診了。

    說著就灌熱水袋給七七做熱敷。

    二姨覺得,一直忠厚的大兒子,今天頗有點沒好氣,正疑惑著,聽得齊唯民又說:媽,您別老想著把七七送走,說了我們給帶的,等爸回來了,曉得了,又跟您生氣。

    二姨被他這兩句話震了一震,倒底是不放心,過了一會兒又問:真的沒事?

    沒事,齊唯民低下腰用胳膊撐在床上,看著累了一天似睡非睡的小家伙喬七七,他一直喜歡用這個姿式看著他睡著的弟弟與妹妹,還有七七,覺得他們好象是他在水里的倒影兒。

    沒事,齊唯民說。

    喬七七果然沒事,熱敷了兩天,痛疼就好了許多,又靜養了幾天,就下了地。十天以后,小家伙又能跑了。

    一見齊唯民一下課回家,沖著他就跑過來,手腿并用地猴在哥哥身上。

    齊唯民抱起他,二姨在一旁笑,這下子可真是送不走羅。

    齊唯民對著七七說:不送不送,阿哥養你。

    七七奶聲奶氣地重復:不送不送。

    5

    喬一成是高二的學生了。

    喬家只一人工作,經濟條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這么過來了,其實也不是沒有快活的。

    舊屋冬天有爐子再也不冷,夏天卻涼快得很,煮一鍋綠豆湯,用井水茇了,吃的時候一股子涼勁兒,糖也不精貴了,重重地放,按喬二強的話: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丟啊。

    二強這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就把那一份讀書的心完全地丟在了脖子后頭。天天地跟在鄰居牛家兒子那一伙大一點兒的孩子身后,牛野的爸爸年紀漸大,不再跑船,跟人合伙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實,都說做海員的在海上漂著,比和尚還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當個寶,這牛野著實給他爸慣得不輕。穿了喇叭褲,頭發長得可以扎辮子,成天拎著個三洋錄音機在大街上走,聽鄧麗君劉文正,身后邊兒跟著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搖過市的。二強是其中最小的一個,被大男孩子們瞧不上,常轟小雞似地轟他。二強臉皮厚,嘴巴甜,趕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塊。

    喬一成實在見不得自己的弟弟喬二強這么犯傻犯賤,罵過他幾次,喬一成說: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過去在船上當海員,一個月拿三位數的工資,現在做生意,嘩嘩地掙著錢,他當然可以逍遙自在。你呢?你跟他怎么比?就算讀不了書,也學一門手藝,將來養活自己,做一個負責的男人。你還別不服,你要想過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閑來聽音樂,看電視,在大街上閑逛也不是不行,下輩子記著睜著眼睛投胎吧!

    給弟妹們當了幾年的家長,里外操持,十七歲的喬一成面容還是青翠的揚州青,內里,活我像腌過的雪里紅。

    二強這孩子,腦子慢性子賴,不管你氣也好罵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臉,油鹽不進的一塊凍豬肉,喬一成也就隨他去了。

    他還象小時候那樣好打聽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飯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們描繪牛野家里新添的一臺香雪海牌的單門冰箱。

    他們家把隔夜飯菜都放進冰箱里,擺個三天都不會壞,二強說。

    喬祖望說:咱們家別說買不起那個東西,就是買的起,有你們幾個吃貨在家,哪里會有東西會剩下來,冰箱空著能做什么,難不成來裝棉花胎?

    喬一成低著頭,在聽到父親說“吃貨”兩個字時,刷地抬眼看向喬祖望,喬祖望正要指點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兒臨空打了個轉兒,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兒上。

    二強還告訴家里人,在前段時間三伏最熱的那幾天,牛野他媽竟然把冰箱的門打開,讓那涼氣透出來,緊靠近冰箱的那塊地方涼快得了不得,那電表上的指針呼呼地瘋轉,牛野媽一點都不在乎。

    喬祖望說:那個女人腦子壞掉了。

    這一天二強提出想要一條喇叭褲,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實就是t恤),又被喬一成惡罵一通,二強看出這事兒的完全不可能性,有點兒灰頭土臉的。

    過了兩個月,這孩子又出了點兒事。

    他班上,有人丟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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