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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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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喬一成十二歲的時候,添了個小弟弟。

    可是,沒了媽。

    那是一九七七年。

    其實已經開始實行獨生子女政策了,周圍的鄰居開玩笑地說喬一成媽是老蚌生珠。

    其實那年母親也不過三十五歲。盡管男人不爭氣,不顧家,孩子多拖累重,又沒有什么光鮮一點的衣服穿,可是,隱隱的,總還有兩分秀色。

    街道計生辦的人也來過,宣傳政策,叫她把孩子做掉。鄰居的阿姑阿嫂阿婆們都勸她別要這個孩子了,違反國家政策不說,又多添一張嘴,以后吃穿用度,上學成家,哪樣不要成把的錢?現在又不同過去,飯鍋里多添一瓢水就養活一個人。

    母親也有過猶豫,偷著跑了兩趟婦產醫院,到底沒有敢做手術。回到家被喬一成爸臭罵了一通,連帶著街道干部與阿姑阿嫂阿婆們也吃了一通夾槍帶棒指桑罵槐。

    喬一成的爸叫喬祖望,他完全不是因為特別有兒女心腸才舍不得老婆肚子里這個孩子,他只不過覺得,那是他的種,誰敢弄死他的種?

    鄰居的阿姑阿嫂阿婆們私底下就會陰陰地笑:他的種?噢喲,他以為是他的種呢!

    這話被小少年喬一成偶然聽到了,他并不是特別的明白,卻本能地覺得不是什么好話。于是恨恨地瞪著說閑話的人。恨不得眼里飛濺出火星子,把那些三姑六婆身上燒出一個洞來。

    喬一成不能聽別人說母親的壞話,但其實,最最不能接受母親懷孕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是那么愛著他的媽。那種愛意,堵在他的心里,塞在他的喉嚨口,說不出來。

    喬一成比他大弟弟喬二強大四歲。

    在出生到四歲這段日子里,他曾與母親無比親近,母親把所有的注意與關愛都給了他。那段時間,母親只上上午的班,拿極少的工資,她每天回來后就把他背在背上做家事。記憶早已模糊,那溫暖極了的感覺還在喬一成的心里。就象曬完了太陽,太陽下了山,可是身上的暖還在。

    后來,陸續有了弟弟妹妹。母親的精力分散了,而且,她也再不能只上半天班了。可是母親對長子總歸是有一些不同的,喬一成常常在上學前被母親拉到用油氈子挨著墻搭出來的小廚房里,躲在雜物的后面那方窄小的空間里,吃著媽媽給單獨做的一個糖心蛋,滾燙的,可是為了不讓弟妹與爸爸發現,他吃得飛快,燙得直吸氣,這是他跟母親共同守著的一個秘密。

    喬一成已有了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他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母親懷孕。可是早些年他太小,只懂得母親的肚子鼓起來了,又癟下去了,然后他就有了一個弟弟或是妹妹。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母親的這次懷孕,給已有了深刻的性別意識的十二歲少年喬一成一種鮮明的羞恥感,他嚴峻的瘦長的小臉兒拉得更長,他開始拒絕同學和鄰居小孩的來訪,他不再讓一個學習小組的同學上自己家來做功課,而利用小組長的權力把學習小組長期地安排在同組的一個小男生家里,他會象轟小雞一樣轟走靠近他家門的所有鄰居小孩子。

    母親面目略有些浮腫,兩頰上生了大片的淺褐色的蝴蝶斑,頭發蓬亂毛躁,發質也枯,不復喬一成記憶中的豐厚柔順。她挺著大肚子,在窄小的家中來來去去,臃腫笨拙得象一只大鵝,低頭做事的時候,嘴會不自覺得嘟出來,破壞了她原本美好的唇形,使得她看上去象一個不認識的人,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這一切,都叫喬一成不舒服,不痛快,又說不得,憋得心里很難受。

    喬一成父母祖上三輩子,都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

    這個城市冬天嚴寒,夏天酷熱,外地人無不怨聲載道,可是本地人,卻一味地忍耐,在忍耐中享受。平靜得近乎安詳,因此,他們的生活,無論幸福或是不幸,無不帶著一點點悲壯的意味。這里的人似乎也無甚大志或是野心,不急不緩地得過且過地心安理德地活著。

    那個年代,這個城市的角落,還有眾多細如羊腸似的小巷,最窄處只容一人通行。這些小巷連接一片片舊式的院落與房屋,這些院落里,房屋旁還有用油氈與碎磚搭出的更加破敗的小棚子,用來做飯或是堆放雜物。如果從空中俯看,這些地方大約象是這個城市身上的傷疤或衣上的補丁。

    喬一成的家就在這樣的傷疤或補丁上。

    一個老舊的院落,原先大約是一個小康之家的宅院,前后一共三進屋子,現在住了有十來戶人家,喬一成他們家在第二進,兩間老式的屋子,被一個暗暗的堂屋連在一起,一間是父親與母親的臥室,另一間住著喬一成兄弟姐妹四個,都是雕花的木漆斑駁的窗子。

    院子里是坑洼的青石磚地,年代久了,一到雨天便積起一洼一洼的水。

    這一天,正是雨后,那個喬一成暗暗喜歡的同班同學劉芳就踩著這一洼一洼的水走到了他家的門前。

    小姑娘穿著白襯衫與花裙子,露著細白的小腿,她的衣領和裙邊上都有很細很細的蕾絲花邊,是全班全年級小姑娘羨慕的對象,她帶絆的黑皮鞋上濺了一些泥點。

    劉芳的家住在喬一成家對面的街上,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路,那路解放前是一條臭河溝,解放后填平了成了路,這兩年又弄了個花圃,種了玫瑰,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品種,花開的時候,街道叫人采了,賣給藥房,也算是一項收入。

    劉芳的家是這一帶少見的高大門頭,石頭的,里面兩進房,只住著劉芳一家,文革后剛還給他們家的產業。她的祖父是歸國華僑,家里有一架鋼琴,雖然是舊的,可是依然锃亮,琴鍵黑白分明。

    那個年代,家里有一架鋼琴,幾乎等同于現在在東郊有一所別墅,就在美齡宮隔壁。

    更稀奇的是,劉芳是獨生女,這在班里的同學間更顯得特別,同學們大多是有兄弟姐妹的,象喬一成這樣家里有四五個孩子的也不算少。

    劉芳跟喬一成是一個學習小組的,這兩天她病了,所以這會兒來向喬一成問作業。

    喬一成躲在屋子里,不愿意出去。

    他越是在心底里喜歡她喜歡得要命,越是不想讓她來自己的家。

    誰知母親竟然迎了出去,鼓著那樣大的肚子,拉了劉芳叫進來坐一會兒,又從餅干桶里摸出兩塊硬得跟石頭似的餅干非塞進劉芳的手里不可。

    喬一成從里屋沖出來,用力的把記了作業的小本子扔給劉芳,幾乎有點惡狠狠的。他想,誰叫她來的,誰叫她拉她進來的,反正他從此不會再理這個叫劉芳的丫頭了。

    小姑娘的眼眶里浮起了淚光,拿了本子走了。

    母親跟過來問喬一成:你怎么啦?

    問了三四次,喬一成都不答話,也不抬眼看母親一眼。

    晚上,喬一成怎么也睡不著,在床上翻過來倒過去的。二弟喬二強的腳叭地踢到了他的臉,他恨恨地撥開。

    他聽見臥室門口有細微的動靜,一會兒,母親走了進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子來看他。

    從窗口透進來的柔和的月光過濾了母親臉上的浮腫,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凈,頭發上有月華飛出的一道淺淺的邊,臃腫的身架隱在黑暗里,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分明。這才是喬一成記憶里的,媽媽的樣子,這種認知叫喬一成幸福得有流淚的沖動。母親拍了拍他,他撒嬌地哼了兩聲。

    他沒有想到,這是他與母親最后的一次親近。

    母親的陣痛是在第二天開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喬一成說,看好弟妹們,媽上醫院去了。

    本來,她是打算坐公交車去的,路上,疼痛又緩了些,于是她想,走幾站也不費什么事,能省一毛錢,是一天的菜錢呢。所以她就走到醫院去了。

    快到醫院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到自己妹妹的廠子里。她妹妹聽說她要生了,就趕了過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父親還坐在麻將桌上。

    當然是偷偷在賭的,屋子的窗子上拉著厚的窗簾,麻將桌上墊著厚實破舊的粗毛氈子。

    喬一成的二姨找了來,跟姐父報喜,說姐姐在醫院生了個兒子,六斤重,不大,但還健康。

    聽說生了兒子,喬祖望也就哼哼兩聲,倒是桌上的牌友齊聲道喜,要他請客,他說:沒問題沒問題,叫人去買幾籠小籠包來,同旺樓的!

    大家一齊笑說,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樓!

    眼看著他還要繼續酣戰下去,喬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動一動,去看看我姐,給孩子起個名字!

    喬祖望道:有什么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么這次就特別地精貴,要起什么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排著下來的,喬一成,喬二強,喬三麗,喬四美。這個卻叫了喬七七。

    二姨跺腳說: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幾個人都勸: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喬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來:在哪家醫院?

    二姨說了醫院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么遠?

    二姨沒好氣:鼓樓醫院近,住不起!

    喬祖望說:叫輛三輪車。

    二姨更氣了:我姐快生了還走著去呢,你倒叫三輪車!走走路不會走死人!

    兩個人一路口角往醫院去了。

    喬一成帶著弟妹在家里等。傍晚的時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飯用開水泡泡,跟弟妹們就著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門檻上。

    他看著青色的屋頂,瓦愣間有草冒出來,亂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黃交雜,初夏橙紅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觸。

    噩號來的時候完全沒有預兆,反而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寧靜使得不幸越發地措不及妨。

    二姨突然奔了進來,一路跌跌撞撞地,一邊氣喘著對著喬一成說:你的弟弟妹妹呢?快點快點,鎖好門跟我走!快點快點!

    長大了以后的喬一成常常想起這一個傍晚的落日。

    他還會想,那個時候,他年紀小,手也小,抓不住幸福。

    而不幸,卻由命運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2

    那一天,二姨拖著他們幾個,老也等不到車。

    老舊的公交車哐哐地來了又走了,都不是到醫院的那一趟。

    喬一成拉著兩個妹妹,二姨拉著二強,二強個兒小,整個兒地吊在二姨身上似的,有點慌,有點怕,一個勁兒地眨巴著眼睛。

    喬一成眼看著二姨的臉色越來越沉,心里也怕起來。說不明白為什么怕,可是,總覺得有事兒不對頭。

    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車。

    二姨突然下了決心似的,把二強往喬一成身邊一搡,跑了幾步,在街邊叫了兩輛三輪車,喬一成被二姨推著,急急地坐上了車,三麗與四美坐在他兩邊,三個孩子都瘦小,掉了毛的小貓似地抱在一塊兒。三麗才六歲,四美更小,四歲,兩個人都是頭一回坐三輪車,卻不見喜色。小孩子,就象小牲口似的,能最先最準確地感知不幸。

    二姨抱了二強坐了另一輛車,一路向醫院奔過去。

    喬一成坐的那輛車稍后一點,他聽見二姨急惶惶的聲音:同志,麻煩你快一點。快一點。聲音被迎面撲來的風打散了,七零八落地落入喬一成的耳朵里。

    趕到醫院,二姨又拉著他們飛奔著上樓,樓道里一股子悶悶的腥氣,孩子們叨著小腿吃力地跟著二姨啪嗒啪嗒地跑。

    跑到一間病房門前,二姨一推門,喬一成正看見一幅白布一點點掩上母親的臉。

    母親的靈堂設在家的堂屋里,拉了大紅的帳子。

    街道的人說,喪事要新辦,別弄封建的那一套,可喬祖望說,還是給掛一下吧,她一輩子一件好衣服也沒穿過,死了,弄幅帳子,意思一下吧。

    堂屋里又添了幾條長條凳,是鄰居們從家里拿來的,喬祖望坐在桌邊,他的爹媽死得早,有一個哥哥,多年沒來往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所以喬家沒有旁人來。母親家,長輩也都不在了,只有一個二姨,坐在另一條長凳上,眼睛早哭紅腫了,有人來的時候,也會拍著舊的八仙桌大聲地哭喊,聲音尖厲凄慘。

    那八仙桌上擺著母親的一張照片,也不知是哪年的,照片上的母親非常年青,年青得喬一成幾乎不認得,還扎著兩條板板的麻花辮子,照片很小,是臨時去放大的,照相館的人說,只能放這么大,再大,就模糊了。

    喬一成縮在墻角,從醫院回來,竟然不曉得哭,只大睜了一雙黑黑的空空的眼睛。有鄰居的媽媽把他拉過來,讓他對著母親的照片,輕輕地推他:你哭你媽幾聲吧。

    喬一成哭不出來,他懵了,腦子又空又輕,象個風干的葫蘆。

    見他沒有哭出來,鄰居媽媽又把三個小的拉了過來,跟喬一成站在一起:你們給你媽磕個頭吧。這是要的,也不算是封建。

    喬一成跪了下去,堂屋的泥地濕濕的,陰涼的。

    先哭起來的是三麗,小姑娘尖尖的嗓子細細地象病中呻吟似地響起,接著四美也哭起來,奶聲奶氣的。

    八歲的二強哭起來是哇哇的。

    喬一成還是沉默。

    他聽見有女人在說:這孩子,心硬啊。

    喬一成不大明白現在是在干嘛呢?特別不能明白,這照片,這大紅的帳子,這哭的人,這些都是為了什么?

    我的媽呢?他想。媽怎么不在?

    喬一成媽停在了醫院的殮房里,明天會直接送到火葬場。

    那一年,這個城市的火葬場還沒有搬到郊區,竟然在清涼山,不算市中心,可也差不多了,高大的紅磚的煙囪直入空中,會有煙冒出來,一大股一大股的,濃黑的,稠的,順風一吹,會有極細微的黑色顆粒落在路過的人的肩頭,孩子們提起來,會怕。

    喬一成想不通媽媽為什么會被送到那里去。

    喬一成和弟妹們被送進了里屋,坐在大床上,有幫忙的鄰居阿婆塞了一點吃食給他們。二強三麗咯吱咯吱地嚼著小餅干,四美牙還沒長齊,舔著,吃著。

    屋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大的地方更顯得擠,都是幫忙的鄰居,喬一成聽見她們嘆著說,留下小孩子就可憐了。

    又有人說:他爸爸總會朝前再走一步的吧,才四十歲。

    哪那么容易啊,一大家子,四五個孩子,條件也不好。

    找個農村的也是可以的。

    農村的也不見得愿意給四五個小孩子當后媽。

    說者是無心的,都以為小孩子家懂什么呢。

    那個人還沒有來呢?

    哪個?

    不就是那個......聲音愈加低下去。

    哦,就是那個姨父啊,原先不是......

    是啊,以前看過一個老戲,叫什么的?姐妹易嫁,這種事,也是有的。

    怎么沒有,多得很。我家的一個老親,舊社會,做月子時叫了自己妹妹來侍候,結果就跟姐夫搞上了,后來收了二房。

    嚇嚇嚇,那個兩碼事兩碼事。

    那個人總要來的吧,不是復員了,分到汽車廠了?

    那個廠子不錯啊,老有東西發。

    早些日子不是總見他來,說起來,這個最小的,才生的......

    不要瞎說,不要瞎說,死都死了,說這個對死了的不敬。

    我也就只是說說。

    咣!喬一成用力地踢翻了床下的一個搪瓷洗腳盆。

    阿姑阿嫂阿婆們住了嘴,看看喬一成那張干干的沒有淚痕,繃得緊緊的小臉兒。

    過了一會兒,堂屋里有人來了。

    是一個高大的男人,拉了一個小男孩。

    二姨見了,高聲哭叫著,對著那個男人撲了過去。

    男人抱住二姨,說了聲,我才下夜班。

    喬一成側著身子依著門看著男人與小男孩。

    那小男孩與喬一成差不多年紀,并不胖,卻圓頭圓腦的,一臉忠厚相,拉了二姨,叫媽,又抽抽答答地哭著:大姨大姨。

    喬一成突然地氣憤起來。

    那孩子是他的表兄,只大他兩個月,二姨的兒子,叫齊唯民,都說是厚道的孩子,成績又好,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包括喬祖望。他往喬一成面前一站,就好象遮掉了喬一成的光似的。

    喬一成緊緊地巴著那木門。

    二姨一家子的哭聲,帶起了更多的哭聲,鄰居里有專門幫人哭的女人,一邊哭著,一邊數落著死者生前種種的好,以及對她留下的孩子的痛惜。

    哭聲充滿了小小的堂屋。

    喬一成看著,那幫哭的女人里頭,就有剛才說閑話的。

    突然地,他就沖了出來,對著那女人一頭撞去,啊啊啊,不成調地叫起來,象只瘋了的小獸似的。

    小少年喬一成淚流了滿臉。

    那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大人們卻圓場說,好了好了,哭出來了就好。真怕小孩子受了刺激腦子出問題。這回好了。

    喬一成媽的喪事辦完了。人火化了,成了一捧骨灰,喬祖望買了一個最便宜的骨灰盒,骨灰放在殯儀館,一放就是二十多年。

    媽媽的照片被喬一成拿走放在了自己與弟妹們的臥室床頭的小桌子上。他記得老師說過,照片不能經太陽曬,一曬,就壞了。

    那個掛在堂屋里的大紅的緞子帳子,二姨說,很想要。喬祖望想:真是,能占一點兒是一點兒。

    喬祖望說:那是你姐收了好多年的,說是留著女兒結婚給縫床被子的。

    二姨說:等到那個時候料子都悶了。又嘆了一聲:我也忙了好幾天了,錢也搭了不少。我姐......也是命苦。

    喬祖望擺擺手說:拿走吧拿走吧。

    喬祖望有幾天喪假,為了安撫自己中年喪妻之痛,他連著打了兩個晚上的麻將。第三天早上,搖搖晃晃打著呵欠去單位上班了。

    下午的時候,醫院給他們廠子打來了電話。

    電話不大清楚,咝咝的電流聲,有一個女聲說:要去醫院結賬,還有,孩子該抱回去了。

    喬一成的媽媽是生了喬七七以后突然大出血的,一下子就不行了。孩子生下來還好,過了半天,出現了呼吸困難,醫生把他給放進了暖箱。

    這兩天,就一直在醫院里。

    醫院的人在電話里說:孩子也好了,要快點接回去,醫院不是托兒所也不是孤兒院。還有,賬還沒有結呢。

    喬祖望想了一想,先跑到學校,跟老師請了假,把喬一成喬二強接了出來,又回家領了三麗和四美,拖兒帶女地跑到醫院去了。

    喬祖望看到醫院的賬單后吃了天大的一驚:這么多?

    結賬處的人說:大人搶救的呀,還有孩子這些天的治療費。

    喬祖望說:我哪有這么多錢?

    那人又說:哪有看病不給錢的道理。

    喬祖望把身后的兒子女兒向身邊拉一拉,幾個小的縮在他身前,四美抱著他的腿。

    喬一成掙了一掙,想從父親的大掌下脫身出來,卻沒有掙動。

    喬祖望說:你看我們家這一堆娃兒,欠了錢我就只有帶著他們一齊去跳玄武湖。

    那人說:你也不用嚇我,又不是我問你要錢,是公家問你要錢。

    喬祖望說:我真沒錢。要不然你把才生下來的那個扣下來抵債。

    那人火了,刷地立起身來:你耍無賴是不是?

    喬祖望說:我工人階級,一向光明正大,我耍什么無賴。

    漸漸地圍了人,成一個半圈,看著他們。

    喬祖望索性拉了孩子一屁股坐下來。

    喬一成想要跑開,被父親狠狠一腳踢在腿彎,蓄了滿眼的淚,不肯抬頭。

    到最后,還是打電話叫來了二姨父。

    那個高個子的男人,掏錢付了賬。

    小小的嬰兒也被抱了出來。

    小東西裹在小薄被子里,喬一成搭眼看了他一下。

    母親去世的那一天,二姨抱了小東西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看過他。紅兮兮的臉皺成一團,額上還有一塌粘糊糊的不知什么東西,象剝了皮的小老鼠,或是剛生下的貓仔,或是沒皮的青蛙,就只不象個人。

    可是現在,他的臉舒展了,那些皺巴全抹平了,滿頭烏黑的頭發,閉眼睡得正香。

    喬一成厭惡地看著這小東西,心里的恨意一跳一跳地,活象心頭有一只惡劣的兔子。

    喬祖望把小東西交到他手上叫他抱著,喬一成僵僵地抱著,忽然想,如果一松手的話,會怎么樣?如果一松手。

    這念頭嚇了他一跳,反而下意識地把小東西往懷里緊了緊。

    喬一成抱小嬰兒是象模象樣的,他抱過二強,也抱過三麗,曾經,抱著四美的時候,三麗還背在他瘦瘦的背上。媽媽看了,會心痛,把三麗拉下來,摟了他說,我的大兒子,怎么那么懂事?

    二姨父伸手接過了小嬰兒,小嬰兒在他寬大的手掌下簡直象玩具,他看著他,表情甚是慈愛。

    二姨也趕了來。把小嬰兒接過來,看著,又嘆氣。又扯了喬祖望的衣袖輕聲地說:我跟你說姐夫,那個錢,是要還的啊,是我們借你的,不是給你的啊!你要記得還啊!我們是至親,不寫借條無所謂,你記得要還。”二姨父嘆了口氣,張開胳膊,把喬一成他們全圍住:“回家吧。都回去吧。

    喬一成輕輕一扭,從他的胳膊下鉆了出來。

    3

    二姨說:那錢是要還的。

    喬祖望說:那是自然,我還會貪你的錢不成。可是,你姐的單位是大集體,是沒有公費醫療的,不說什么超生罰我們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寬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帶著你姐留下的這幾個娃兒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么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沒蓋蓋子,嚇唬哪個嘛!

    接下來的那些天,喬家的大人孩子都開始不好過起來。

    讓他們不好過的,就是那個小東西。

    天熱起來,小東西被從小包裹里解放了出來,穿了身四美小時候的粉色舊衣褲,扎手舞腳地睡在床上,這么小的孩子,其實還沒有完全學會定睛看東西,可是這小東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誰身上,都象是滿含深情。

    鄰居的女人們一個個過來搶著把他抱在懷里,嘆著說:真是個標致的娃兒。真是,喬家還沒有長得這么好的娃兒呢。

    喬一成與弟妹們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見,象亂石堆里的幾塊細小碎石。二強因為有兩道微微倒掛的眉毛而顯得有些苦相,不那么喜落。

    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喬家沒有這么好看的娃兒這樣的話,喬祖望是聽不見的,她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講,而喬一成卻常常聽在耳朵里,他會躲在角落里,目光陰涼地穿過女人們的身體,落在她們胳膊彎里的小東西身上。無人的時候,喬一成讓小東西躺在床上,自己撐著胳膊俯視著他,與他那水靈靈的黑眼睛對望,忽視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隨便一處用力掐一下。小東西好象反應有點慢,總是隔了幾秒鐘之后才哇地一聲哭起來。喬一成又會急急地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自己細瘦的臂彎里,把臉緊緊地貼著他哭得變了形的小小臉上。

    這個漂亮的,可憐可愛的,又可惡的,身份模糊,奪走了媽媽性命的小東西,喬一成年少的心里,愛恨交加。

    小東西回到家里,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膚都松得掛下來。因為沒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喬祖望也花不起那個錢。

    喬祖望吩咐大兒子喬一成,每天煮飯時多放一些水,鍋一開,先把米湯倒出來,放一點糖,喂那小東西。

    熱的米湯盛在小碗里放在八仙桌上,發出一種清甜的香氣,三個小的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來了。喬一成象轟小雞一樣把他們轟開,吹涼了米湯,一勺一勺地喂到小東西喬七七的嘴里。

    營養一定是不夠的,小東西不僅瘦了,而且夜間也哭鬧得厲害起來,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臉憋得紫漲。

    喬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來,他也不把小東西抱回自己屋睡,小東西的搖籃就放在喬一成兄妹幾個的大床邊上,夜里他哭鬧的時候,喬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來,束手無策。

    他沒有東西給他吃,也不想抱他。

    喬一成呆坐在床邊的時候腦海里突地閃現出一個詞:孤兒。

    他還是有父親的,可是,內心卻跟孤兒一樣地蒼惶失措。

    不,他覺得他其實比孤兒還不如,他還有一串子階梯式排列著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這個竟然還穿著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著自己的小拳頭,一天要喂他五頓,他還要睡十六七個小時。

    他沒法指望爸爸來把他與弟妹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如同母親在世時那樣。

    喬一成在黑暗里摟了母親的照片,玻璃鏡框冰涼地貼著他的肚皮。

    十二歲上就明白了父親的不可靠,喬一成覺得自己頂天才。

    可是喬一成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點冤枉了他爸爸,喬祖望也并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

    白天,喬祖望要上班,喬一成與喬二強要上學,家里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是絕對看顧不了小東西的,喬祖望把他托給鄰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過兩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喬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錢,喬祖望想,那錢到了她手里,多半是要變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里的,實在是太不劃算。

    喬祖望的心里有了一個主意。

    二姨正好來看小東西,喬祖望留了她吃飯。

    喬祖望把孩子們趕到里屋叫喬一成領著他們坐在小桌子邊吃飯,只剩下他自己與二姨。

    二姨在飯桌上問:姐夫,這下面的日子要怎么過?你有沒有個打算?

    喬祖望說:打算是有,可是,不好開口。

    二姨警覺地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個意思?直說好了。

    喬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沒了,我一個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塊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連這二十來塊錢都拿不到,一成他們幾個真的要餓死的,現在,我倒還活著,又不能把他們送孤兒院。而今呢,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小的,這樣養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

    二姨說: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娃兒才那么小,你現在情況是難,可是姐夫,你也知道,我們家老齊雖然廠子不錯,但是一個月也就那么幾個錢,還要貼他老媽三塊五塊的,我又是沒有工作的,我自己還有三個小孩......

    喬祖望打斷他說:這個你放心二妹妹,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每個月會貼你錢的。你看五塊夠不夠?

    二姨沒說夠也沒說不夠,只把薄薄的嘴唇向下撇了撇:姐夫,你也不用跟我哭窮,俗話說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你每回在牌桌上也沒少進賬,哪個不知道你是有名的喬精刮子,最會算牌。

    喬祖望馬上反駁:我們是不來錢的,輸贏也就買點花生瓜子小籠包子。

    二姨從鼻子里笑了一笑,想,不來錢你每天熬油似的熬夜。

    喬祖望看看她的面色,接著說:好了好了,八塊行不行?再多我真的給不起了二妹妹。

    二姨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又說:那么姐夫,那筆醫療費你可不能忘了。

    喬祖望說:那個另外算,我隔個三五個月總會還你一些,就算沒有錢,我也會拿些糧票布票或是工業劵去頂賬,你放心,我不忘。喬精刮子又不是賴皮。

    第二天,二姨就過來,抱走了小東西。

    跟她一塊兒來的是他的兒子齊唯民,那個喬一成從不愛理的小表哥。

    齊唯民歡天喜地的,爭著從二姨懷里抱過小東西去,嘴里一疊聲地叫著:七七,七七,七七,笑一個,啊——啊,笑一個!

    喬一成暗暗地罵一句:神經病!

    這一年的夏天,又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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