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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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一成一邊吵心一邊撲通撲通地亂跳,原來吵架大聲兒點竟然可以歪曲事實,這種認知叫他很怕,他心里暗下決心,以后絕不做這種事。
喬祖望吵得累了也做了罷,一把掌拍在一成的頭頂上:回家去,把湯給我盛起一碗收好,留給我明天下面!吃吃吃!你們幾個,有多少吃多少!
這一回喬祖望冤枉了他的二兒子。
喬二強一口雞湯都沒有吃。他縮成一團躺在床角,想念著他一手養大的蘆花。
喬一成這一年十三歲了。戴帽子中學一年級。
喬一成是個好學生。
整個學校從小學部到初中部公認的。
他是一個整潔的孩子,在這個三流的小學里,他是一個異類。
每天上課,他認真聽講,成績好,功課做得漂亮,每天晚上做完家務就趴在飯桌上寫啊寫啊。那時候,孩子們也沒什么娛樂,聽聽無線電而已。
喬一成愛聽小喇叭節目,一邊聽一邊做事,也就不大累也不大煩了。他聽一個叫孫敬修的老人講故事,聽得入神,在腦子里想象著那是什么樣的一個老爺爺,這樣神奇。喬一成對自己的爺爺或是外公都沒有印象,很多年很多年,一提到老爺爺三個字,喬一成想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孫敬修。
晚上,喬一成愛躺在床上聽無線電,一遍一遍地聽繡金匾這支歌兒。
聽著聽著,會有眼淚滑落,臉上靠近眼角的一小塊兒皮膚就有一點繃緊的感覺,像傷口收口時的繃緊感。
喬一成家孩子多,爸爸又沒什么兒女心腸,收入也有限得很,可是喬一成的襯衫總是干凈的,而且,那居然是一件淺灰色的的確良的襯衫!是媽媽生前用爸爸的舊襯衣給改的。這使得喬一成在同學中顯得更加卓而不凡。
他表情嚴肅,眉頭微蹙,眼神飽含憂傷,老師們說,喬一成這小孩,將來是會有出息的。
其實,僅在兩年以前,喬一成并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跟這所三流小學眾多的小孩子一樣,放學后大街小巷跑著瘋玩,背上背著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在小店里兩分錢買上幾粒糖,糖紙都與糖塊兒粘到了一起,沒耐心的孩子就忙亂地一撕,連帶沒撕干凈的紙一塊兒含在嘴里,等紙被口水沾濕了再呸呸地往外吐,從不會想到成績的問題,能夠上個離家近的中學已經心滿意足。
老師們也從不會想到要苛求孩子們怎樣用功,他們長大了,也不過先待業,運氣好的,進國營單位,運氣不好,去大集體,或是干脆進街道廠子,不要再下鄉插隊就已經算是走運,生到好時候了。
老師們會趁著休息時間跑到附近的小菜場去買菜,然后在辦公室里理好,以便下班后回家沖洗了就可以下鍋,女教師們也會偷偷地掏出毛線來打,一起商量花樣子。有時也讀讀報紙。
一九七六年,喬一成四年級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
一個叫文清華的代課老師。
第一次見到文老師,那種感覺,讓喬一成震憾得半天無法動彈,他這才明白,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男人。
與他所見過的所有的男性都不同的男人。
不像他的爸,每天以賭博為樂,也不像他的鄰居,一到六月就打了赤膊,穿大褲衩趿著人字拖鞋,在院子里大聲地說笑吵架,也不像他的二姨父,只知沉默地勞作,也不像其他的男教師們,灰撲撲的衣著,面容沉悶,時常抱怨,用方言授課。
文清華穿著白襯衫,和一件米色的列寧裝,藍布褲,半新不舊的布鞋,衣服褲子都磨得毛了,可是,卻那么整齊妥貼,他的五官其實并不英俊,周身卻揚溢著一種讓喬一成感到陌生的奇妙的氣息,慢慢地喬一成才明白,那叫書卷氣。文老師戴著寬邊的眼睛,溫文地笑著,用略沙啞的聲音跟學生們打招呼。喬一成覺得他干凈得如同剛剛從井里汲上來的水,他面對著他,也時常會有久久看著水面時微微的暈眩感。文清華讓喬一成突然間明白,原來男人也可以是這樣的。
其實喬一成不知道,文清華也許還算不上一個男人,他不過是一個大男孩子,還未滿二十歲。然而十八九歲對于當時不到十歲的喬一成而言,還是一個頗遙遠的概念,他很少會想到自己長到那樣大時會是什么樣子。
從老師們私下的議論里,喬一成慢慢地知道了文老師的一些事。
文清華是來代回家生孩子的李老師的語文課的,他的父母都是解放初留學回國的大知識分子,母親性子高傲倔強,文革時被逼得跳了樓,父親卻性格綿軟,終于熬了過來,他的一家下放到不同的地方,只有他跟著父親。剛回城時文老師的父親曾在喬一成他們學校呆過一陣子,大家都知道,那個衣著破舊襤褸的微駝著背掃操場,坐在食堂極矮的板凳上幫著摘菜的老校工是一個反動學術權威,可是卻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常青藤學校的博士,某著名大學的前任校長,一年以前,老頭子離開了這個小學,而他的小兒子文清華一直待業在家,現在到學校來代課。
文清華是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每一天他走進校園都會有無數好奇羨慕的眼光追隨,而他自己前不自覺。
文清華雖然學的不是師范,但是他的課講得極為生動,極標準的普通話,聲音低沉而柔和,從不大聲喝斥任何人。他還給孩子們講安徒生和格林童話,給他們講長襪子皮皮和淘氣包艾米爾,給他們讀李白杜甫,大段大段地背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背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背普希金和萊蒙托夫,孩子們太小,其實并不明白他背的是什么,卻無一不沉醉在他的聲音里。
喬一成幾乎每一堂下課都飛也似地跑到老師辦公室,趴在窗臺上看文老師。
沒有課的時候,文清華總是捧了書在看,他坐靠窗的位置,側身擋住陽光以免刺眼,在身體拖出來的一方陰影里,專心地看書。喬一成只能看見他挺直的背。他穿了件略有些褪色的青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很舊的淺色的毛背心。喬一成從來沒有見過身邊的男人這樣穿過,他們多半穿著舊的衛生衣,他們的毛背心多半是雜色毛線織成,只穿在外衣里。文老師大約是看得累了,轉過頭來,看見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子擠得扁扁的喬一成,開心地敲著玻璃跟他打招呼,還沒等他打開窗,喬一成就跑了。喬一成的成績慢慢地越來越好了,越居全班第一,后來又成了年級第一。那個時候,他只是單純地喜歡聽文老師的課,打心眼兒里愿意跟文老師學東西。文老師說,你要好好念書,他便好好地念。
第二年,一九七七年,高考恢復,這一年的冬天,全國五百七十多萬在動亂里掙扎過來的年青或是不那么年青的人參加了考試,錄取了三十萬人。這里面,就有文清華和他的長兄與二姐,他跟他近三十歲的姐姐竟然是同系同班的同學。
文老師要走了,喬一成問他的數學老師,文老師去哪兒?
數學老師說,去上大學。
喬一成問,大學在哪里?
數學老師說,在南大。
喬一成問,那近啊,以后我也去,找文老師。
數學老師笑了,那是大學啊,全國有多少人可以進大學?那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得祖墳冒青煙才行。
文老師走的時候,喬一成下了好大的決心,才走到文老師面前,囁嚅地請求他說一點外國話來聽。他聽人說文老師連外國話都會說。
文老師果然說了,并且告訴喬一成,那是一首外國詩。
喬一成上了戴帽子中學以后,也開始學外國話:longlivechairmanmao.
文老師說,他讀的那首詩叫雪夜林畔小駐。
多年后喬一成找了來看。
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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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師離開的那天半夜里,喬一成把小無線電貼在耳朵跟子下,轉了無數的臺,終于找到一個電臺,正在說外國話。
那種陌生的語言在喬一成的耳朵旁細水長流,喬一成看著黑影重重的屋梁,三角形的屋頂上,有一個很小的氣窗,喬一成對著那一小塊透進來的微光,在心里發誓,從今以后,他要更用功地念書,做一個好學生,將來象文老師那樣,進大學,坐在陽光里讀書,還要學會說外國話。
無論他家的祖墳會不會冒青煙,他都一定要做到,喬一成想。
一定!
6
喬一成的數學老師也算是他的鄰居,在以后的幾年里,喬一成都可以零落地聽到文老師的事情。
文老師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就讀完了大學全部的課程,考上了研究生。
喬一成問,什么是研究生?
數學老師說,說是讀完了大學再往下讀。
喬一成才明白原來人上完大學居然還可以再念書。而且,文清華的父親也恢復了職務,繼續擔任文老師所在的那所大學的校長。
數學老師說,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讀研究生?人家這不是祖墳冒青煙,人家根本是祖墳修在了風水寶地,雖然倒過霉受過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夠有光鮮的人生。
在喬一成艱苦求學的日子里,文清華就是他前方的一盞明燈,引領著他忙忙地前行。文清華離他越遠,他便越是要前行,喬一成想,無論這條路有多遠,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帶著弟妹或是一個人到北京西路去,那里是國民黨時期的使館區,如今住的都是省級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綠樹掩映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看著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莢包圍著,墻上爬滿了青藤的小樓,看著那三角形的屋頂,屋頂上還有煙囪,很長一段時間里,喬一成一直以為那煙囪下面一定是廚房,后來才知道,那是壁爐的煙囪,那小樓的窗子總是關著的,偶爾有人影閃過。
喬一成想,長大了,成人了,讀了很多書,然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小樓里呢?那個陌生的,因為不了解而無比誘惑的另一個世界。
在學校,他的成績依然一路領先,回到家里,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時候,化身為刺猬或是牙長齊了的小狗,護衛自己和他的兄弟與妹妹們。
老師們常說,喬一成是天,喬二強就是一領蘆席,真是龍生九子,一個娘肚子里跑出兩個天隔地懸的人物來!
喬二強反應遲鈍,他弄不懂任何一門課老師講的知識,體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腳,甚至連唱歌都嚴重跑調,到最后不僅自己跑,還帶著全班一起跑,溫和善良的中年音樂女老師只好給了他一付小鈴鐺,請他替老師的風琴“伴奏”以便讓班上其他同學們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喬二強坐在角落里認真地敲著小鈴,叮叮叮,完全不在節拍上,可是,也只有這樣了。
喬二強最大的特點就是有一個靈敏至極的鼻子,哪里有好吃的,他一聞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匯報他關于美食的心得:哥,糧站新出了一種東西,叫面包,軟得跟棉花似的,一個要一毛錢,我們同學分給我一小丁點。哥,要是有清蒸魚吃的時候,沾點醋,吃起來跟螃蟹的味道有點像!
二姨父送了他們兩個西瓜,喬祖望拿走一個自吃,叫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分那個剩下的,結果發現是生的葫蘆瓜,幾個孩子面面相覷,二強從喬祖望屋里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來用糖腌了,果然好吃。
他還發明了一種新的米飯吃法,用開水泡飯,倒點醬油,撒點細鹽,再挑指甲蓋那么小的一塊豬油拌進飯里,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帶著三麗一塊兒上糧站打油,甜言蜜語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多控兩下啊。
三麗很快就學會了:阿叔,油端子多控兩下啊!
因為嘴巴實在饞,二強在學校里沒少闖禍,有一回,他偷跑進食堂,把同學飯盒里的葷菜全撿出來吃了,被食堂阿姨抓了個現的。
老師們說,這個孩子,真是壞得老實,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個班偷吃一個飯盒里的菜,也看不大出來,喬二強倒好,只盯著一個班偷!翻得一竹筐子里的飯盒全開了蓋,散亂著,一窩子老鼠扒拉過似的。
喬一成代表父親站在喬二強班主任的面前聽侯處理,瘦小的臉上一派嚴肅,再感羞恥也沒有用,誰叫喬二強是他弟弟。
二強心愛的蘆花死了好長一段時間里,他連美食都不再關心,人變得更加遲鈍,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發現一只貓。
他把那貓抱回了家,喬一成一看就炸了:這是什么鬼東西?
那貓掉毛,渾身癩痢頭似的東一塊西一塊,還少了半截尾巴。
喬一成厲聲叫二強把這東西扔掉,二強:哥,我們養吧。養吧,它長得多象蘆花啊!
雖然二強荒唐地把禽類與哺乳類動物相提并論,可不知為什么,喬一成沒有再堅持。
喬二強管這只貓叫“半截子”,喬一成說:什么鬼名字!
二強跟“半截子”親如兄弟,來來去去,形影不離。二強在垃圾桶里撿魚骨頭喂“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飯給它吃,“半截子”竟然長胖了,身上的毛也不再掉了,半截尾巴輕甩,安靜地跟在二強身邊,真的象當年的蘆花。
這個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強跟到了學校,安靜地躲在二強教室的窗戶外,卷得象一只球,曬太陽,等著二強下課帶著它玩一會兒,再卷成一只球,再等。
笨蛋喬二強的貓竟然通人性,這引發了孩子們的好奇與虐待欲。幾個男生劃了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了一截的尾巴,另有兩個男孩架著二強不讓他撲過來。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們細長的腿,走投無路,絕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強心如刀絞,奮力脫身出來,向著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了一個領頭哄鬧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了頭。
男孩大叫:賠錢!賠錢!賠死你!
喬二強冷靜下來,被尖厲的錢!錢!錢!的叫聲嚇傻了。
喬二強不敢不告訴大哥,可告訴大哥總比讓爸知道的好。
喬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家家長真的要求他們賠醫療費的話,喬祖望會扒了喬二強的皮的。
喬一成怕極思變,決定先發治人。
他帶著二強,拉著兩個妹妹,抱著“半截子”,浩浩蕩蕩地上了那男孩家的門,堵在人家大門口,也不說話,似一場無聲的控訴。
那男孩的爸爸出來問:你們干什么?
喬一成把“半截子”舉到他眼皮底下說:你們家李強燒我們家的貓。
又拉過二強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與劃痕:他還跟別人一起打傷我們家二強。
男孩的爸爸說:你想怎么樣?你們家二強不是把我們家李強的頭打破了一塊?
喬一成說:二強是正當防衛,他不打二強,二強也不會打他,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說: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聲了,二強卻抽泣起來,鼻涕眼淚涂滿臉。幾個孩子一只貓,堵著人家大門口,沒媽的孩子本來就有幾分可憐,這么一來,沒理也變得有理,何況本來就有點兒理。
男孩爸只好說:算了算了,我們相互不計較了,以后你們也別在一塊兒玩,省得麻煩。
喬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了二強和妹妹們心目中頂頂厲害的人。
二強屁顛顛地跟在哥的身后,抱著他的“半截子”,三麗與四美一人一邊扯著一成的手。
喬家的孩子沒有媽,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負的,喬一成這小孩子不簡單吶,鄰居們這樣認為。
只有一回,喬一成在弟弟妹妹們面前發了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里的鄰居媽媽家辦喜事,前后兩進院子擺了十來桌酒,特地請了永和園的廚子來掌勺,香味穿墻越戶,像化了實形似地當頭罩下來,二強坐不住了,趁著大哥不在家,帶著兩個妹妹溜進了隔壁的院子,找了一張擠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來。來客很多,大圓桌子又頗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幫廚遞菜的,場面熱鬧而亂哄哄,讓二強和三麗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著玫瑰紅的春秋衫,頭發梳得溜光,鬢角別了一朵粉色絹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折痕,格格正正,兩個人都是一臉喜氣,后面跟著的是新郎的媽。
二強一看那人,拉了拉三麗與四美,溜下座位,往墻邊蹭去,可還是被新郎的媽一眼看見了。
她就是在喬媽媽葬禮上被喬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吳,出了名的眼尖嘴厲。
吳姨一把把二強四美抓過來,問:你們怎么來了?你們家隨份子了嗎你坐下就開吃?
話是帶著笑問的,可是卻不好聽。
有鄰居來勸:算了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兒子積德,你能快快抱上孫子,看他們家困難,孩子可憐。
吳姨說:可憐也不能犯賤,他們要是沒有爸我就讓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一起來吃,又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錢坐牌桌沒錢給兒女吃飽飯?
鄰居又勸:他爸也掙不了多少,還欠著人家錢。
吳姨的尖嗓門兒說:他爸沒錢嗎?他爸在福利廠工作,屬于民政局的,正經的國營單位,現在一個月也漲到三十來塊錢了,咸干魚埋在飯碗里吃,他不養兒子女兒叫兒子女兒跑到別人家飯桌上混飯吃嗎?
喬祖望的老爸原先開了個剃頭鋪子,喬祖望很小就在里面幫忙,一解放,小剃頭鋪就成了合作社性質,喬祖望快出師的時候,一場大火把鋪子燒了個精光,喬祖望往外跑的時候被砸爛了左腳的一個腿趾頭,由此算做殘疾人,因禍得福,進了福利工廠。
吳姨的話越來越不好聽,二強靦著臉,也不走也不答話。
鄰居們來圓場:算了算了,快跟吳姨來說聲恭喜,吳姨給你們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吳姨的口氣也軟下來: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說說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計較,來拿糖吃。
喬一成卻在這里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扯了二強,二強又扯上三麗,三麗又扯了四美,四個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螞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喬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個人臉上貼燒餅似地貼了一記耳光。
喬家的這幾個孩子,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喬一成也好,二強三麗四美也好,鄰居們也好,好象都忘記了,喬家原本不是四個孩子,而是五個。
那最小的,寄養在二姨家的喬七七,喬祖望也就是在每個月二姨上門要生活費的時候才會想起來。
那小孩子有一歲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卻瘦成了一個大頭寶寶,細脖子快要支不住腦袋似的,那腦袋因此就微微有點歪,大而圓的眼睛,目光總是低垂著,偶爾刷地抬起來看人,活象易受驚嚇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齊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極心痛這個小弟弟,喬七七也特別粘他,喬七七開口講話時發的第一個音不是爸,也不是媽,是哥,聽起來象是打了一個嗝,齊唯民卻高興得不得了。
這些日子,這個小孩子老常鬧肚子,二姨父帶他去看過一回醫生,好象效果也不明顯,吃了藥好了,藥吃完了沒兩天還拉,二姨說,醫生不是說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緊,別老往醫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這一天象往常一樣,喬七七一看見齊唯民放學回來就跑過來抱住他的腿,拿剛長出的細牙咬他厚的勞動布褲,咬出一小片濕來。
齊唯民抱起小表弟,卻聞見弟弟身上有些惡臭,拉開小家伙的褲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塊屎跡,都快干了。
齊唯民趕緊給小家伙收拾,也不過是十來歲的孩子,做得很細心,手又輕。
齊唯民對二姨說:媽,小七還在拉呢。弄臟了。
二姨說:臟也沒辦法,一天給洗了好幾回了,尿布都還沒干,我也沒辦法,醫院也去了,土辦法也試了,冤枉錢花了不少,也不見效,也許是腸子還沒長好,等大一點就好了吧。
齊唯民不好再說什么,替弟弟弄干凈就抱他到一邊去哄著。忽然看到桌上放著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塊黃跡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膩。
齊唯民說:媽,那個......我看書上說,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凈,最好用熱水燙煮......
二姨說:我怎么沒洗?不是洗過了。一天也燙過一次。
齊唯民說:其實要用過一次燙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燒熱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開水也要錢的。你一個男娃家的,不要這么婆媽。
齊唯民再不敢說什么,卻每天細心地記得幫小表弟用熱水燙煮奶瓶奶嘴,過了兩個星期,喬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為這事兒跟二姨吵了一架,兩個人言語里把陳年的舊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來,足有兩三天互不理睬。
過后,二姨跑到喬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漲了價,喬七七的身體也不好,每個月是不是該加點生活費。
還有,那筆醫療費,能不能一次性還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學了,花銷大。不然,真的,怕是帶不了這孩子了。
7
喬一成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深刻地認識到,錢是這樣好的一樣東西。
他每個月從爸爸那里領來十塊錢,后來漲到十五塊,薄薄的三張五塊錢紙票子,他要靠著它們帶著弟妹過一個月。現在,還要添上一個小的。
欠著二姨的那筆錢,喬祖望說了,真是沒辦法一下子還清,二姨也真的把喬七七給抱回來了。可沒半天,齊唯民又趕過來把小七抱走了。第二天二姨又把小七送回來,因為是周末,不上課,齊唯民來得更快,跟他媽是前后腳,說什么也要把小七抱回去,二姨氣得差得揚了巴掌打下去。
喬一成倒有點對齊唯民刮目相看,這家伙還真是喜歡小娃娃,他那兩個弟妹就是他抱大的,看來長大了能當個男保育員。
最后還是二姨軟下心來,可是再三叮囑喬一成,提醒他爸趕緊還錢。
喬一成留二姨母子倆吃飯。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坐在屋檐下曬太陽,陽光黃黃兒的,有氣無力地照在他們身上,這才初冬,已顯出了八九分的嚴寒氣勢,今年冬天想必不好過。
喬一成看著他的小弟弟喬七七坐在齊唯民的膝上,晃著他的小腿兒,好象齊唯民的膝蓋是天底下最舒適的地方。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改過的舊薄棉衣,領子可能有點兒硬,他時不時轉著他的細脖子,這孩子有點招風耳朵,臉瘦得巴掌大,兩只耳朵倒肉頭頭地支楞著。
齊唯民掰了手上的雞蛋糕喂到他嘴里。那種雞蛋糕是用白底紅色圖案的紙包著的,油浸出來,紙變得透明,有的時候,會吃到碎的蛋殼,是那個年頭比較高級的點心了。
齊唯民細心地喂著那個小家伙,間或會說:呀,小牙咬我!逗得喬七七咯咯地笑。
喬一成忽地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質問齊唯民:一邊喂他一邊逗他笑,你想噎死他呀?
齊唯民被他突來的怒氣嚇了一跳,卻沒有生氣,說:是的哦,吃東西的時候不能笑。
二姨出來看到他們,氣哼哼地說:買這個給他個小人頭吃,我看你是零用錢多了燒的!
齊唯民受了媽的罵,也只是好脾氣地笑笑。
喬一成想,自己可不能做這樣的軟柿子,一個人要是沒有命攤上好爹媽,再做了軟柿子總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喬七七聽見二姨的吼聲,就把小臉藏在他大表哥的懷里,喬一成有點心酸,湊過去捏了一下他肉肉的耳朵。
這個小家伙,比他更可憐,他好歹跟媽過了十二年,小家伙連媽長得什么樣都沒有看清。
齊唯民看二姨走進屋去,小聲地對喬一成說:不要怪我媽,最近我奶奶生了病,看病花了不少的錢,她心里也急。其實不是真的想丟下小七不管。
喬祖望不還二姨的錢,二姨三天兩頭上門來,多半也找不到喬祖望,喬一成只好用生活費還二姨。這下子,連買菜買米都快沒有錢了。
喬一成知道他爸在哪兒賭錢,可是也知道找他也沒有用。
喬一成想了好幾個晚上,翻來復去地想,終于下了決心。
只有這一個法子了,不斷了他那個根,他永遠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女兒們。
于是十四歲的少年喬一成做了這輩子第一件勇敢的事兒。
他跑到派出所,對警察說:有人偷偷賭博,你們抓不抓?
當天晚上,警察真的把喬祖望一伙偷偷賭錢的人給抓走了。
喬祖望跟他的難兄難弟們一起坐在派出所禁閉室冰冷的地上,一邊懊惱一邊想不明白,他們賭了這么久,藏在張老四家小院最里一進的屋子里,這樣小心,大熱天都關著窗,窗上掛著厚簾子,桌上墊毯子,怎么就叫警察知道了呢,除非是家里人自己告發的。
喬祖望是在值夜班的警察閑聊中了解到原來是自己大兒子告發他們的。
喬祖望一伙人給關了兩天,罰了點錢,最后給放了出來。
喬祖望覺得在局子里呆了兩天,身上臭得簡直象是掉進了茅坑,一回家就燒了大桶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
喬一成心里忐忑不安,巴結地幫爸爸燒水拎水倒水,巴結地替爸拿好干凈的換洗衣服,偷眼觀察爸爸的神情,好象還算平靜,估計是不知道吧。
喬祖望洗了澡,又吞下一大碗炒飯后,把大兒子叫到自己臥室,咣地關上了門,解下自己的帆布褲帶。
喬一成絕望地想:完了。
喬祖望半句話也沒有,揚起褲帶對著喬一成劈頭蓋臉地抽下去。
喬一成死死地抱緊腦袋,把整個脊背與屁股亮給爸爸。
如果不讓他出氣,他不會甘心的,背不要緊,舊夾衣雖然薄,多少能護著點兒,屁股上肉多,挨兩下也不要緊,腦子打壞了就不能上學了。喬一成對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依然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也很奇怪。
褲帶帶著輕微的呼嘯聲打在背上,要過幾秒種那尖厲的痛才會沿著脊梁骨傳到四肢,再傳到心尖上,喬一成也不喊痛也不求饒,只跳得象一只青蛙,在不大的屋子里轉圈兒,一會兒就累了,可是不敢停下來,一停下來,褲帶在身上落實了,會更痛。
喬一成記憶里上一回挨打已隔了很久,喬祖望并不經常打小孩,就算揚起手來,沒打兩下子,也有媽媽會趕過來護著。
喬祖望揚起的褲帶狠狠地掃過喬一成大腿根兒,喬一成只穿著兩層單褲,這一下子,太厲害,喬一成尖叫一聲,叫得喬祖望也嚇住了,停了呼呼地喘氣。
這一下子,打散了喬一成心里所有的關于如何將傷害與疼痛減到最小的算計,他蜷縮在爸爸的腳下,幾乎蜷成了一個圓,開始痛哭。
二強帶著兩個妹妹一直在堂屋里,聽得見爸爸屋子里傳來的褲帶打在肉體上的叭叭聲,人跑過來跑過去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忽地聽到大哥痛極的叫聲與哭聲,二強嚇得一把拉了三麗與四美,象地震那會兒一樣鉆到八仙桌下躲起來。
三麗嚶嚶地哭起來,四美是嚇得連哭都忘了,二強一手一個護著自己的妹妹們,其實他也嚇了個半死,總覺得那呼呼作響的褲帶隨時可能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出去看一下,爬出桌子的時候磕了頭,半刻功夫就腫出了一個包來,又退回了八仙桌底下。
這一個晚上,喬一成沒有回屋帶著弟弟妹妹們睡覺。
第二天,喬二強和妹妹們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大哥。
喬一成不見了。
喬二強倒也不急,他想,到學校總能找到哥,哥不會不去上學的。
直到在學校也沒有找到大哥,他才慌起來。
喬祖望也慌了,才十來歲,雖是男孩子,出了事也不得了,聽說大橋橋洞下面有死人,是睡到半夜不聲不響地在夢里頭被人弄死了的。
喬祖望真的跑到長江大橋橋洞下去找了一回,沒有找到,喬二強領著妹妹也跑出去找。
二姨和二姨父知道了,也過來幫著找,還說最好是報個警,再到居委會匯報一下,大家一起幫忙會好找些。喬祖望覺得有理。
一伙人足足找了兩天,最終是齊唯民想起來一處地方,帶著喬二強兄妹,抱上喬七七,幾人個摸過去一看,喬一成果然在。
那是一處工地,離喬家挺遠,齊唯民和同學一起去玩的時候,碰到過喬一成,他和他的同學們到了星期天也愛上那兒去玩。
工地上堆放著許多水泥管子,一個挨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迷宮似的,有孩子抱了稻草在里面搭了個小窩子,權當做玩打游擊游戲時好人的根據地。
喬一成就趴在那草窩子上,由得齊唯民帶著二強他們叫著他的名字,不肯出來。
水泥管子里黑洞洞的,一端頂著墻,另一端的入口處橫著另一個管子,只留下窄小的一個空間,天知道喬一成是怎么鉆了進去的。
三麗與四美蹲在那窄的空當處叫著:哥,哥。二強把妹妹們扒拉開,把胳膊伸進去想把他哥拽出來,可是沒夠著。
這個時候,奇怪的事發生了,那個一直站在旁邊的兩歲的小不點喬七七,忽然趴下來,象一只小小狗一樣地,從那小空當里鉆了進去。
喬一成趴在那里,聽著弟妹與齊唯民的叫聲,渾身痛得散開了一樣,眼淚流出來,落到草上,刺得臉生痛,可是就是倔得不動。
他不想出去,不想看見任何人。
忽然有只暖乎乎的小小的手摸上了喬一成的耳朵,嚇了喬一成一跳,可是這手太暖了,是幾乎沒凍死的喬一成這兩天里接觸到的,最溫暖的東西。
喬一成抬起半個身子,正正地對上了喬七七的小臉。
小七的眼睛在暗暗的水泥管子里是那樣的亮,喬一成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在笑。
小七果然在笑,咯咯的,也許他以前這是一場很好玩的游戲。他把臉朝著哥哥湊過去,嘴巴里波波地吐著,口水全噴到了喬一成的臉上。
三麗也爬了進來,可是只進來了半個身子,地方太小,擠不進來了。
齊唯民在外面和二強一起喊:喬一成,你出來吧,哥你出來吧。
喬一成慢慢地鉆出來,齊唯民帶著弟妹們用力推開擋著道的另一個水泥管子,喬一成的手腳快凍僵了,行動很遲緩。
他看見他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也一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就象幾只絕望的灰敗的小牲口。
只有喬七七在笑。唔咩唔咩地不知在說什么。他說話挺晚,也不清楚。
最后是齊唯民把喬一成背回家的,他比喬一成略高一點,但是要結實得多。喬二強抱著喬七七跟在后面,喬七七不太習慣自己親二哥的懷抱,扭動掙扎想下來,一邊咬著小拳頭,涂了二強一臉的口水。
喬一成回家后病了一場,在床上躺了兩天,人瘦了一圈。
這一場病也算是有點收獲。
第一個收獲是,二姨來看他時,給他做了許久沒有吃過的糖心蛋,而且做了兩回。
第二,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喬二強開始負責做三頓飯了,倒還象模象樣的,他自己也不亦樂乎,看來竟是很有當一個廚子的潛力。
第三個,也是最大的收獲。
喬祖望不賭了,每晚回家睡。
他們的生活費也漲到了每個月二十塊。
二姨那邊喬七七的生活費也漲了兩塊錢。雖然喬祖望抱怨說,現在他一發工資兩下里一給錢,口袋馬上空了,一個一個全是討債鬼,可是,日子到底好過些了。
喬一成再回到學校,坐在課堂里上課的時候,冬天來了。
這個冬天果然很冷。
喬一成神情冷冷地,理直氣壯地跟爸爸提出,家里要裝取暖的爐子。
喬祖望買來了白鐵皮,二姨夫替他們敲敲焊焊,做成了幾條細長的管子,裝在煤爐上。
這一個冬天,喬家堂屋不冷,偶爾還會飄出烤山芋的香味來。綿白的煙,從伸出窗來一小截的細管煙囪里飄出來,散進冬天淡青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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