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喬家的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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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地震了!
大街小巷都在傳這個可怕的消息,政府方面也沒有出來批謠,似乎也肯定了這個消息。
每一個人的腦海中都還在想著前一年唐山的那場震驚中外的地震。但由于沒有電視,只聽廣播與看報紙,其實那印象并不十分鮮明,人人都覺得,這種事,離自己是十分遙遠的。可是一下子,原本以為永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惡運卻在一步步地逼近。
還好學校已放了暑假,喬一成每天象圈小豬仔似的把弟妹們圈在家里,三麗膽子小,不敢亂跑,二強卻改不了男孩子的淘氣,一個沒看住就要跑得沒影,四美還小,根本不大懂地震的含義。
喬一成便發揮想象力,跟弟妹們描述地震的慘狀,說得極其血腥黑暗,嚇得弟妹們再也不敢亂跑。
二強每天帶著兩個妹妹,抱了裝滿涼白開水的水壺和那個生了銹跡的餅干筒,躲在八仙桌下面玩兒。那餅干筒里其實早就沒有了餅干,只有一把變了味兒的餅干屑。
喬一成放了心,每天做完飯也躲進桌子下做暑假作業,翻看課本或是那幾本早就翻爛了的小人書。
他們的爸爸喬祖望卻完全不相信地震的傳聞,充分表現了無產階級的大無畏精神,說南京這塊,是風水寶地,多少皇帝都看中了的,哪會隨便亂震,如今的人,就會聽見風就是雨。
他照舊從容地上班,從容地在單位里打瞌睡,從容地在晚飯時喝兩杯小酒,再略有些鬼祟地鉆進牌友的家。
又過了半個月,消息越發地緊了,老天爺也好象給出了一點預示,這號稱火爐的城市,原本熱得象下火似的七月,竟然時常地陰天,天空低沉得象要撲跌到大地上,天邊還會有滾滾的烏云,隱隱的沉悶的雷聲一聲緊著一聲。
越來越多的人家開始在街邊空地上搭起了簡易的防震棚,一般都是放上一張竹涼床,再把床板豎起來,遮起一小方天地,慢慢地,有人開始弄來大塊兒的蘆席圍成一間簡陋的小屋,里面放上了居家必要的一些物什,有條件好一些的人家,居然弄來了大塊兒的塑實布和竹桿,搭出來的防震棚就相當地像樣了。
晚上,人們就住在這樣的防震棚里,點著蠟燭,有人還帶了小無線電,低低的歌聲與播音員四平八穩報新聞的聲音傳出來。
喬一成家這一進院子幾乎搬空了,到了晚上,就只剩他們這一家還在。四周黑黢黢的,又靜,靜得連躲在古舊的墻角的蟋蟀都不唱了,只有老鼠在梁上索索地來去。
喬一成想起老師說過,動物比人更能預感自然災害的來臨,嚇得拖著弟妹干脆睡在八仙桌下。
那桌子實在太沉,他們沒有辦法把它搬到院子中間的空地上,央求了喬祖望幾次他都不同意搬,因為“怕人偷”。
喬一成只好安慰自己,在院子的空地上也不見得更安全,要是真的地震了,四周的房子沖著院子傾倒下來,不是砸個正著!
他可憐的,甚至是錯誤的有關地震的知識,給了他一點點的安慰,支持他帶著弟妹,勇敢地睡在桌子下面,熬過了好幾個夜晚。
終于,喬一成還是請求爸爸把竹涼床搬到了街面上。他和弟妹們撿來一些紙板圍在竹床邊,活象是一個動物的窩,他們心滿意足了,卻不料當天晚上就飄起了毛雨,雨漸成了線,外面真的呆不住了,喬一成帶著弟妹們只好又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二姨父來了,帶著齊唯民,用三輪車載來了一大卷大塑料袋還有一些竹桿,還有工具。
他一言不發,把大塑料袋子一個個地裁開,鋪平,再燒了烙鐵細心地把兩大張塑料布粘在一塊兒,然后立起竹桿,到了傍晚時分,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終于有了一間像像樣樣的防震棚,在喬一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眼里,這小棚子象個透明的仙宮似的,二強也學人家搬來了臉盆水壺,還包了一包衣服。
二姨父齊志強買來了燒餅,又燒了一大鍋綠豆稀飯,一并端到小棚子里,跟喬一成他們一塊兒吃。
小棚子一下子坐了這么些人,顯得有些擠,可又顯出一份格外的安全感。
喬一成看著蹲在地上吃飯的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腦子里想起那些三姑六婆們背后的議論,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傳聞,讓他不安不快,讓他覺得屈辱,可是,在心底里,他想,為什么這個人不是我爸呢?
于是越發恨了低頭呼呼地喝著稀飯,偶爾抬起頭來傻笑的齊唯民,仿佛,自己的好日子,是被這家伙給搶了。
二姨父帶著齊唯民回家了。他們家也搭了防震棚。
這一天晚上,突然雷電交加,大雨滂沱。
喬一成的爸爸喬祖望卻在廠里值夜班,還沒有回來。
雨如同從空中傾倒下來似的,世界只剩一片嘩嘩的轟鳴聲。不時的,有閃電劃過,把暗黑的天空撕裂出一個狹長的口子,伴隨著巨大的雷聲,讓防震棚中喬家的四個孩子嚇得魂飛魄散。
小小的防震棚一下子淹起了水,水很快地漫過床腿,二強從家里拿來的臉盆漂了起來,一會兒就漂出了棚子。四個孩子身上幾乎全濕了,喬一成拿出一把黃油布傘,用力地頂開,和弟妹們縮在傘下,象四只濕碌碌打著顫的小狗狗。
喬祖望今晚倒不在牌桌上,他在廠子里值夜班,防止壞分子偷盜國家財產,怕是要到天亮才能回來吧。
小棚子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好象是汪洋中的一條小船。
喬一成的視力很好,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布,他看見遠處有一團光亮,一點點向這一邊移來。
他記得爸爸和二姨夫都有一個大的手電筒,很亮,能在黑夜里劃出一小條光亮的路來。
這一刻,喬一成格外希望來者是那個沉默的高大男人,有了他,就不怕了。
可是,那亮光終于近前來,有人掀開棚子跨了進來。
是喬祖望。
三麗與四美立刻帶著哭腔叫了起來:爸!爸!爸呀!
喬祖望穿著雨衣,卻也是渾身透濕。
喬一成說:爸,你不用值班啦?
喬祖望說:值屁班,哪有小偷這個天出來偷東西?走走走,都回家睡覺去!
喬一成驚道:爸,說不定今晚就會地震的,我們老師說,地震時常伴有雷雨。
四美哭出來,聲音尖尖細細:爸!我怕!我怕死了!
三麗也哭了,二強叫道:不怕,反正我們不在屋里頭,爸,你也不要回家啊!
喬祖望想想也是,這種糟糕的天,似乎真的會發生什么更加糟糕的事。
他在竹床上坐下來,竹床在一個大人五個小孩的重壓下發出咯吱的聲響,喬祖望說:都睡不成了,坐一夜吧。
四美艱難地挪到父親的腳下,死死地抱著爸爸的腿,三麗見了也爬過來抱住了爸爸的另一條腿,喬祖望難得地,沒有嫌煩地甩開女兒。
天地一片黑暗潮濕,可是一家子都在一塊兒了,似乎也沒有那么怕了。二強問:什么時候會震?
喬一成說:不曉得。爸,你說什么時候會震?
喬祖望沒好氣地說:震,震,你們倒巴望著震!真的震了,我們一家子住哪兒去,窮家破業就不是家啦?也有兩三件東西呢!那房子倒了,我們就損失一大筆了!
正說著,喬一成抬眼看著小棚子的頂,忽然驚叫起來:爸,爸,你看!
小棚子的塑料頂上積聚了不少的水,把頂壓得向里凹進好大一塊,好象馬上就要垮塌下來。
喬祖望罵了句粗話,用手頂了頂,無濟無事,喬一成叫起來:爸,別頂,會頂破的!
喬祖望說:沒辦法了,將就吧,反正也淋得差不多了,天亮了就好了。
正說著,那凹著的棚頂忽然微微地傾斜了一下,里面盛著的水,嘩地倒在地面上,接著又是微微的一個傾斜,又嘩的一聲。
二強驚叫起來:二姨父,二姨父來了!
喬祖望隔著塑料布叫:齊志強?齊志強!
現在,孩子們都看見了,外面那個高高的身影,二姨父的聲音傳過來:是我哪。再來一下子就好了。
二姨父拉了門簾走進小棚子,赤了腳踩在汪起的水里,對喬祖望說:你回來就好了。我擔心這幾個娃兒自己在這里會害怕呢。要是再積水,你就出去這么弄一下,搭個棚子不容易,真破了,娃兒們沒地方躲了。
喬祖望哼了一聲算是答應,又說:也許積不起來了,這雨比剛才小得多了。
二姨父急著要回到自家的防震棚那里去,喬一成看著他要走出去,叫了一聲:二姨父。
他其實是想說:不要走啊,二姨父。
可是還是沒有說出口。
二姨父到底不是他爸。
雨直下了一夜,喬家五口人到最后還是支撐不住,濕得落湯雞似的,竟然在風雨中睡過去了。
喬祖望占了大半個床,兩個女孩子蜷縮在他的腳下,喬一成打橫睡著,腿跟父親的疊在一起,喬二強只有半邊身子在床上,居然睡得呼呼的,也沒有跌進床下汪著的水里。
天光大亮的時候,喬家人先后醒來。
二強終于跌到床下,還好水居然退得差不多了,裹了一身的泥,象只小泥猴子,睡眼惺松地傻笑起來。
雨停了,風挾裹著水氣吹過來,涼颼颼的,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涼快的夏日清晨。
這一天以后,大家又在防震棚里住了大約半個多月,地震并沒有來,公家終于發了消息,說是不會震了,請大家各自回家,恢復正常的生產和生活。
對于喬一成來說,生活遠遠不能正常。
在地震過后,喬一成真正地擔負起一家子的日常生活的操持了。
他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每天在轉著同樣的腦筋:到哪兒找點兒好吃的呢?
喬祖望每天給喬一成一些錢,叫他買菜做飯,如果有大錢的用項,必得要先問過他。
喬一成成了一個當家不做主的小丫環。
以前媽媽在時,也不是吃得多好,但好象媽總有辦法安排好他們的飯食,周周到到,媽不在了,喬一成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發現,肚子一天比一天餓了,象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似的,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吃啊,真想吃啊,什么都行啊。
母親在時,肚子里不過有三兩只小饞蟲,而如今,肚子竟長出了一張小嘴,時時地細細地咬著啃著,讓人不得安生。
長大以后的喬一成想,失母是刻骨剜心之痛,而挨餓則是肝腸寸斷之苦,這痛這苦吃過了,什么都抗得住了。
開學以后,喬一成升了初一,可還在原先的小學里讀書,這叫“戴帽子”中學。要讀完一年后才正式升入中學。二強九歲了,讀二年級。兄弟兩個還是結伴上學,一路走時,路過早店鋪子,二強總要奮力地吸著他的鼻子。
前一晚的剩飯要留做午飯,喬祖望廠子離家遠,他帶飯在廠里吃,回不來。喬一成做飯的手藝還不熟煉,怕耽誤了下午的課,總帶著弟妹們用熱水泡泡剩飯就著小菜胡亂吃一頓,每天的早飯就顧不上了。
有兩次,喬一成把家里偷養的那只蘆花雞下的蛋捧在手心里,想著當初母親私底下給自己做的水潑蛋,忍了許久也沒有再嘗一嘗那滋味。
雞蛋留著加些蔥炒上一小盤是可以做晚飯的菜的。
二強每天在上學路上總是會央求喬一成:哥,買根油條來吃吧,買吧買吧。
喬一成其實也想吃,想得要命,可是他不敢買,錢倒夠,可是糧票不夠。
終于有一天,喬祖望多給了一兩糧票,也許是他錯拿了的,喬一成買了一根油條拆成兩根與弟弟同吃。
二強幾乎是吞下去的,吃完了還吮了好一陣子手指,說:哥,我剛才看見有人買了一套,一個燒餅包著兩根肥肥的油條。我剛看見的,乖乖呀,他一個人吃一整套(一個燒餅包一根或兩根油條,叫一套)。
喬一成被弟弟的呱噪弄得心煩:曉得啦曉得啦。
二強說:等我長大了拿了工資,我要每天買一套來吃!
二強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路走去,懷著將來每日吃一套燒餅油條的理想。
喬一成每天放學后先回家放下書包再進菜場買菜,其實原本他可以直接上菜場的,完全用不著再多拐一個彎,但如果背著書包進菜場,他心里別扭得很。
菜再簡單不過,青菜,包菜,碰得巧,有豆腐賣,又有豆制品票,晚上就可以吃小蔥紅燒豆腐。
有時喬祖望回家早,有興致,會叫喬一成多蒸一個蛋,點上兩滴麻油,蛋上桌時他用竹筷尖兒將蒸的嫩黃的蛋劃分成五等份,幾個孩子加上他自己,每人只能吃自己的那一份兒,通常他的那份兒總會多一些,孩子們也不爭,就是二強,會使點小心眼子,裝做無意地把四美的那份兒挖去一小角。
有一回,喬祖望大約是頭一天晚上多贏了幾個錢,居然帶回來一份鹽水鴨!
坐上飯桌,孩子們眼珠子全粘在那一小盤白嫩的鴨肉上,喬祖望一人分了他們兩塊,剩下的放在自己面前,先撿了個鴨屁股就著酒,一頓飯足吃了一個多小時,幾個小的吃完了全遛在門邊巴巴地看著那青花的破了一個小口的碟子。
沒有吃完的鹽水鴨被放在了堂屋的窗臺上吹著夜風,怕擺進碗櫥里餿了。
晚上睡到半夜,喬一成聽到二強小老鼠似地希希索索地跑了出去,一定不是去小便,他們這屋的床背后隔了一道簾子,就有馬桶。
喬一成心中明白也不做聲,等二強又老鼠似地希索著上了床躺下,才小小聲說:你去干嘛啦?
二強嚇得差一點滾下床去,反應倒快,摸索著朝一成的嘴巴里塞了點什么:哥,別告我別告我!他央求著。
喬一成嘴里含了小半塊鴨肉,不吱聲了。他把那小塊的肉含糖果似地含了半天,直到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才嚼著咽了下去。
喬祖望早起時望了望那碗鴨子,居然沒說什么。二強喜得微倒八的眉都揚起來了,唱了一天的雄赳赳氣昂昂。
而之后,喬祖望托賣肉的牌友,居然買了一塊肉!
真正的,白花花的,大--肥--肉!
喬一成無師自通,小心地割下最肥的部分,放進鍋里煉成豬油,煉完后的油渣,等不得它冷一冷,喬一成就撿了一個放里嘴里。
那個香啊,香得喬一成哆索了一下,一團孩氣地在爐邊轉了幾個圈,抬眼就看見三麗牽著四美站在面前,兩雙眼睛溜溜地盯著自己咀嚼著的嘴巴。
喬一成一人往她們嘴里塞了一小塊油渣,兩個小丫頭嘴里發出唔咩唔咩的聲音,陶醉極了。
剩下的肉,喬一成加進了許多的干菜,燒成一大鍋。這干菜又咸又香,燒成的菜久放不壞。
干菜燒肉的香氣傳出來的時候,喬一成猛然想起,這干菜,還是媽去年曬的呢。也許上面有媽手上的香。以后吃不到了。
于是十分后悔放了那么多。
才想著,忽然醒過來,好一會兒沒看到二強了。
這個家伙,一會兒不看著他,就有本事在家里翻東西吃,喬一成最怕他偷白糖吃。他們家的白糖是放在喬祖望屋里的,喬祖望相信糖開水養人,喜歡餓的時候喝一杯糖開水補一補。
喬一成急了,這糖是要糖票買的呀,可別給他挖得淺了一指,爸問起來,這小滑頭一定不會承認,大家都要倒霉。
喬一成從廚房沖進屋子,正與沖出來的二強撞了個滿懷。
二強大力把他推開,跑到院子里,沖著墻角的陰溝大吐起來。
喬一成驚得過去拍著他的背問:你偷吃了什么啦?啊?說呀,偷吃了什么啦?
4
喬祖望幾年前得過一次胃出血,當時醫生懷疑他是胃癌,著實嚇了他天大的一跳,后來確診為胃潰瘍,開刀切了四分之一的胃。從那以后,他就格外愛護自己的身體。近來流行喝紅茶菌養胃,他就想法子弄了來,養在一個廣口的大玻璃瓶里,那瓶子是原先媽媽冬天用來腌小菜的。
那瓶子放在喬祖望臥室的五斗櫥上,暗紅色的液體中,飄浮著絮狀的一團,象一個長著無數柔軟觸須的水母,看久了,會覺得它微微地游動起來。喬祖望每晚吃完飯后二十分鐘,會倒上一杯這種暗紅的液體喝掉。
喬二強一直覺得那東西的顏色跟酸梅湯十分相象,味道想必也一樣的好,要不,爸爸也不會寶貝似地收著,半點也不分給他們吃,他一直想嘗一嘗那東西的滋味,想得不得了,肚子里的那張小嘴咂吧咂吧地,攪得他不得安寧,偏偏大哥的眼睛成天象長在他身上似的,讓他沒有機會下手。
這一回,他終于有了機會。
但是喬二強實在是沒有想到,那味道竟然是不咸不甜,不苦不澀,卻又咸又甜又酸又澀又苦,豐富得近乎混亂,一到肚里,就讓他反胃。
喬二強瘦得離奇,所謂“三根筋挑了個頭”的孩子,卻有一個極強壯的胃,喬祖望說過:吃個石頭下去也能消化得了,偏偏消受不了紅茶菌,搜肝抖腸,連隔夜飯都要吐了出來,喬一成怕他吃了老鼠藥,這會兒放了心,在一旁一個勁兒地恨聲說:活該!活該!
喬二強從那以后,就很少亂搜了東西來吃,生怕吃了什么怪味道的玩意兒,害他把胃吐個空劃不來,喬一成倒省了不少的心。
喬一成漸漸地對家事越來越熟悉,他知道什么樣的青菜好吃,還學會跟菜場賣菜的大嫂賣乖討好,以便多得一根蔥,他學會了控制米飯的放水量,以便在飯將熟未熟時倒出一些濃稠的米湯來跟弟弟妹妹們分食,他還學會了在飯鍋里放上一只小碗蒸菜,這樣可以省時省煤。他甚至跟鄰居大媽討來一些菊花澇的種子,找來一個大的柳條筐,拿上小鐵鏟子,帶上二強一起,去街心的花圃里偷土。
看花圃的胖子沖著他大叫,喬一成也不理,埋頭苦挖,他知道這胖子是他一個院子的鄰居,不會真的拿他們兩個小孩怎么樣,喬二強象只猴子似地跳來跳去對著胖子做鬼臉,不一會兒,喬一成就挖了滿滿一筐的土,跟二強兩個一個拖一個推地弄回了家。
三麗跟四美聽說哥哥要種菜,好奇地過來看。四美說:大哥,我們種一點肉吧,種一點肉吧。
三麗大四美兩歲,要懂事得多了,說:那個是種不出來的。大哥,我們養一只豬吧。
喬一成低頭往土里埋菜籽,一邊說:城里連雞都不給養,還想養豬。你們把雞給看好啦!讓它跑出去,給居委會的看見了就要叫我們殺雞。
二強把那只蘆花雞抱在懷里,神氣活現地說:誰敢殺我的雞,我跟他拼了!
那只雞是他從小養大的,買來的時候那樣小的雞仔,二強在墻根的濕泥里挖了蚯蚓拌在剩飯里一點點喂大的,到現在他還會從菜場里撿了別人扔掉的菜葉來喂它。蘆花雞毛色光滑,很是爭氣,隔天會下一個蛋,咯咯咯地跟在二強身后討好似地報喜。
菜籽埋下去不久,真的發出了幾叢綠瑩瑩的菊花澇,這種野菜十分好養,只要一點水便長成一大片,割了還長,一直會長到秋天,老得吃不動了,卻會結出一球一球的種子,來年還可以種。
于是喬一成跟他的弟妹們喝了好多次菊花澇湯吃了好多次清炒菊花澇,還不要錢,喬一成種菜的信心更足了,打算來年再種一筐韭菜。
秋風刮起來,卷了干枯的落葉打著滾地向前,冬天快來時,喬一成跟喬祖望要了錢,買了足足一百斤大葉青菜,曬了好幾個太陽之后,他死活拉了二強,在井邊逐棵地洗。
井水冬暖夏涼,然而洗得久了,手還是冰得生痛,手指尖的皮全皺了起來,二強受不住了,從井里打了水往菜上一澆,就把菜撥拉到一邊,被喬一成看見了,一腳踢在他屁股上。
每棵菜都要把葉子扒開來洗干凈!給我看見還有泥你就給我舔干凈!喬一成已經有了當家十足的氣勢。
在二姨的幫助下,喬一成把菜全腌在了大水缸里,這樣,整個冬天就不愁沒有菜吃了。
二姨把菜在缸里碼實,一層層地撒上粗鹽,忽然說:你媽的手比我的好,她腌的菜到了開春還是嫩白的。以前她總是幫著我腌菜,你還記得嗎?
喬一成現在極不愿意有人提起他的媽,那是一個剛剛結了痂的傷口,那個痂靜靜在伏在他的心口,掩護著下面洶涌的疼痛,對任何揭開它的企圖無限畏懼而厭惡。
二姨又說:腌菜很費力氣的,今年為了給你們腌,我自己都只腌了八十斤,回頭我不夠吃的時候,到你們家來拿兩棵你不會不給吧?
喬一成哼了一聲算答應,心想,這才象是你說出來的話!
在所有的家事中,喬一成最最難以接受的,就是倒馬桶。喬一成幾乎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熟悉這個活計。
每當馬拉的收糞車夸達夸達地來到巷口,就會停下來,那個收糞的人嘩嘩地搖響大鈴鐺的時候,喬一成總要下極大的決心才把家里的馬桶拎出去。
喬一成在同齡人中只算中等個頭,夠不著糞車,那收糞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粗壯結實,有一付軟心腸,總是接過喬一成手里的馬桶,替他倒掉,然后再遞還給他。
拉糞車的馬據說是部隊里淘汰下來的老馬,有著溫順憂傷的大眼睛,疲憊地噴著鼻,喬一成總覺得它用慈悲的眼神望著自己,會讓他無端地想哭,他總是用手撫摸馬兒掉了毛的腹部,有時也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珍貴的,做菜用的方糖來喂它。
喬一成拎了馬桶去陰溝旁用竹刷刷洗,頭一次刷完后,他足有兩頓吃不下東西,盡管肚子餓得要命,還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然而,人的身上似乎有著無限無限的可能,慢慢地,喬一成竟然也接受了這樣的一件事,他甚至會把刷好的馬桶放在墻根下在太陽里曝曬,并且自如地在做完這件事以后吞下大碗的飯菜。
喬一成覺得自己好象是稀軟的泥巴,被放進什么形狀的容器,便成了什么形狀。
媽走后的第一個春節來了,喬祖望買了一些菜,年夜飯還算豐盛,二姨父也送了一條咸魚來,還給了喬一成他們一人一點壓歲錢。
年前,有許多人家炸爆米花,空氣里全是甜香氣,因為二強在別人家炸好的爆米花里偷抓了一把,喬一成跟鄰居還大吵了一架。
鄰居的女人家境也不太好,跳腳痛罵,喬一成只看著她,薄薄的嘴唇翕動著,一句是一句,冷冷地揭著她及她家人的短處,直罵得她臉紅脖子粗。
喬一成如同一只小刺猬,懂得了張開自己的刺,刺痛別人,護衛自己及弟妹們。
冬天很冷,喬一成和他的弟妹們沒能穿上新衣,二姨帶著齊唯民來的時候,喬一成看見齊唯民穿著藏青色的新棉襖,和一雙新的棉鞋,也是藏青的鞋面,雪白的鞋邊兒。
喬一成想,這都是用喬家的布票買的。
二姨帶來了零頭布,要替喬一成他們兄妹幾個把舊棉衣短了的袖子接長一些。
幾個孩子都順從地脫下棉衣裹著棉被坐在床上等二姨接好他們的衣袖,只有喬一成堅決地拒絕二姨的好意。
他的棉衣袖子短得最厲害,直露出青瘦的一截手腕,但他依然不要二姨替他接長袖子,倔得象一頭驢。
他也不要看齊唯民抱著的喬七七。
那小家伙七個多月了,比先前更漂亮,黑水晶一樣的眼睛,嘟著的紅嘴唇,頭發越發地軟而濃密。
齊唯民親熱地抱著他,嚼爛了蒸糕喂給他。
小家伙急急吞咽著,還舔著表兄的嘴,嘖嘖有聲,然后又張了沒牙的嘴笑,笑得真象一朵花一樣。可是喬一成還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跑出屋去看那屋檐下結的尺把長的冰凌,伸手掰下一根來,象吃冰棍似地吮吸。
齊唯民抱著喬七七跟出來,說:吃這個不冷嗎?又把喬七七舉起來:你不想抱抱你的小弟弟嗎?他是最漂亮的寶寶,乖得唻!
小家伙似乎受不了喬一成冰冷的目光,直往齊唯民的懷里拱,屁股撅起來,小掘地鼠似的。
齊唯民拍拍他:要是多吃一點營養,他很快就會長出牙來。然后會走路,我真想他快點學會走路。
喬一成冷笑了說:是啊,叫你媽多給他吃點好的,別舍不得,把好的都往你們自家人的嘴里塞。我爸每個月是給了你們家錢的。說著回屋去了。
留下齊唯民,被他的冷語與陰寒的表情嚇得有點發懵。
年過完之后,喬一成開學了。
開學之前,街道幼兒園的老師來過,喬一成對喬祖望說,老師跟他說,最好叫四美去上學前班,三麗過了年就七歲了,夏天一過就該上小學了,她上學前班有點晚了,四美五歲了,再不進幼兒園也晚了。
喬一成兄妹幾個從來沒有上過幼兒園,都是媽在家帶他們,喬祖望說:上什么幼兒園學前班?這四周多少小娃兒不上也挺好。
喬一成說:老師說,現在跟以前不同了,上過學前班的小孩跟沒上過的以后上了小學就是不一樣。
喬祖望說:有什么不一樣,上過的多條尾巴沒上過的少一塊肉?
喬一成不作聲了,他知道說不動爸爸。
當初二強七歲該上小學時,喬祖望原來打算叫他遲一年上,媽說人家的孩子都是七歲上學,硬是送二強去學校,讀了一個月,二強依然只能從一數到十,過了十,恨不得把鞋脫下來搬著腳趾頭數,老師們說這孩子腦子不靈光,晚一年上也好,等“腦子再發育發育。”
喬祖望想,晚一年上也晚一年教學費,反正那小子也不象個能讀書的,一付人頭豬腦相,生他的那一年自己喝酒喝得特別厲害,那時也買不起象樣的酒,只能喝自制的,怕是傷了這孩子的腦子了。
于是喬二強又回了家,到了第二年八歲時才上一年級。如今更是不能指望喬祖望會讓三麗四美上學前班了。
喬一成只能為妹妹們嘆息。
三麗與四美繼續在家里呆著,滿院子瘋跑,一天天地長大。
到了夏天,三麗終于上了小學。喬祖望因為三個孩子一學期加在一塊兒要八塊多錢的學費而大大地著惱。
上了學沒兩天,三麗就出了點兒事。
那天,二強跟三麗一起放學回家,才三點鐘,可能是餓了,二強突然想出了個點子,跟三麗說:現在菜場后面有人偷偷地做生意賣菜了,我們也做生意去!
三麗問二哥:做什么生意?
二強說:我們賣雞蛋去,賣了錢我們買點心吃。桃酥,還有油馓子。
三麗樂了,說好。
兄妹倆把家里雞下的蛋拿上出了門,一共四個蛋,一個人在口袋里裝了兩個。
5
二強帶著妹妹三麗無畏地邁出了做生意的第一步,可是這一次勇敢的嘗試不幸以失敗告終。
兩個小孩子一路偷偷摸摸,鬼祟地往菜場走,略看見個人影兒,二強就把妹妹往墻角一推,說:你先撤,我掩護。
他們想象著,自己是抗戰時期的小八路。然而,小八路二強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口袋里藏著的雞蛋被焐得溫熱了,小八路二強想,賣了雞蛋買東西吃,還不如先吃它一個蛋,省下來一個再去賣,肚子也飽了,零花錢也有了。二強拍腦袋,這樣的好主意,怎么早沒想到呢?
于是小八路二強就把一個雞蛋在墻角一磕,磕了一個小洞,來不及地尖了嘴湊上去吸,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吸上什么來,二強下決心把雞蛋在墻角上又是一磕,再吸,這一回成了,那蛋清混著蛋黃呼溜一下順著喉嚨就下了肚子。
三麗見了抓住二強的衣角問:二哥你吃什么呀吃什么呀?
二強說:沒吃什么呀。
三麗尖細了嗓子說:騙人,我看見了!
二強說:肚子吃到了,嘴巴沒吃到,真的,不騙你。
三麗說我也要吃。
于是二強就跟三麗一起分享了另一個生雞蛋。這回兩個人吃了一嘴的腥氣。
剩下的兩個蛋,兩個孩子真的拿到菜場后巷去賣了。
不過沒賣掉,被聯防的給抓了。
聯防的也是鄰居,不會真的把兩個小孩當抓投機倒把分子,就只送他們回了家,說,城市不能養雞,小娃不懂事不追究責任可是這雞不能留。
有熱心的鄰居阿叔就幫著把雞給宰了。
二強省悟過來撲上去要搶他的蘆花時已經晚了,蘆花已經被割了脖子,大力地摔在墻角,痛苦地撲騰兩下,揚起一點灰塵,終于不動了。
二強愣了一小會兒,扯著嗓子痛哭起來,涂了滿臉的眼淚鼻涕,邊哭邊訴: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蘆花啊!
聯防的和鄰居聽了笑得不得了,這缺心眼的孩子話!
喬祖望回來后聽說了,倒也沒說什么,叫喬一成把雞燉一鍋湯。
砂鍋是用了好多年的一個,據說是媽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賠嫁之一,許久沒有燒湯,落了寸許的灰,喬一成興頭頭地洗得干干凈凈,雞湯啊,好象八輩子沒吃過了似的。
不一會兒,湯就開了,整個小廚房被香氣淹沒了。
喬一成和三麗四美覺得,這巴掌大的地方,就象是飄浮在香味的海洋里的一艘船。
喬一成在爐子上墊上一塊鐵隔板,把煤火封得小些,好讓湯燉得更香濃,這是二姨教他的。
終于還是忍不住,喬一成揭開砂鍋的蓋子,金黃的湯里,飄著依然青綠的蔥段,還有一個雞肫。
那個雞肫上下浮動間帶給喬一成和妹妹們無比的誘惑。
他終于下決心飛快地把手指伸進滾燙的湯汁中,撈起那個雞肫,咬了一口,三麗過來也咬了一口,四美也咬了一口。
三個孩子極有默契地一聲不響地就把那個雞肫給分吃了。
幾乎在咽下最后一口雞肫的同時,喬一成就想起,壞了,闖大禍了!
爸爸是最愛用雞肫下酒的。
喬一成被這個覺醒驚得魂飛魄散。
三個孩子答成一致,要是爸問起來,死不承認!
果然,雞湯上了晚飯桌時,喬祖望先撈了一撈,又撈了一撈,沒有找到雞肫,問喬一成,是不是你偷吃了。
喬一成咬緊牙關說沒有。
三麗與四美也都說沒有。
沒有。
喬祖望相信了,說肯定是幫著殺雞剖肚的杜果子給順走了!
喬祖望跳到院里開罵,鄰居杜果子也跳出來回罵,說自己是好心喂了驢肝肺,一定是喬家幾個饞嘴貓偷吃的。
喬一成也跳出來幫著爸一道罵,你才饞嘴貓,你們家一家子饞嘴貓!
為了這件事,杜果子一家跟喬家整有幾年互不搭腔,來來去去斗雞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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