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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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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程開顏與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到市里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了會兒天,一會兒兩個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后面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她聽得清清楚楚,后面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這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墻有耳,只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里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么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么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么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么可以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后,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了,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了懷疑她丈夫是個什么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只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后面兩個人繼續評點,直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里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的親人宋運輝全占了。宋家二老聽了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么可能變成那么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蒙騙不來,怎么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但是,他們雖然在心里否認,卻又都吊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家稍做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于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家中老老少少這么一問,不由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存于工人心中的形象直追當年他對水書記的評價。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了,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出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于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后別操那閑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家做家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干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出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么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倒杯熱水握在手里,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贊。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干部》。他今天看到《人民日報》終于又彈改革的調子了,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文章是對針對皇甫平文章引發一年爭鳴的一個總結性發言。

    他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并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制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于前面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系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制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愿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借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制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里猶如翻看歷史書一般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面現象的背后。聯系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溜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檐下掛著高高低低的腌貨,外面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鲞等的身影投射到里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么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家庭地址不公之于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拒絕。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了。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面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戰。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里。只能如此了。

    而他,后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02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他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只能停了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家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了滿滿一車,趕回家去。

    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了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里不出現。好在楊巡回家就腳不點地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回家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過去跟媽媽做匯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年來的大事小事做了詳細匯報,甚至還談到他心儀的洋氣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來的打火機點的蠟燭香火。

    梁思申卻并沒接受到楊巡傳遞的信息,她在猶豫之下,才決定接受久不通音訊的外公的邀請,去外公家過除夕。

    事情是源于她的一個郵件。她料到外公記恨她,不會接她電話,不會放她進門,因此媽媽電話里跟她說了上海老屋拆遷的事,她想來想去,只有用郵件形式將此事傳達給外公。她寄給外公的信件包括拆遷通知的傳真件,包括她和媽媽一起去上海,在老家舊址拍的幾張照片,以及一張現今的上海地圖。她并沒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不過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著讓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料到外公竟然會讓秘書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過除夕。

    她是硬著頭皮去的,她勸說自己,這只是為了完成媽媽的心愿,幫媽媽去看看外公。她實在是討厭兩個舅舅,還有,她如今懂事了,到底是為自己過去打的那場比較決絕的遺產官司有點汗顏。

    這幾年,她自以為滄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著略帶中式園林格局的戶外綠化,感覺外公家變化不大,似乎連樹木花草都不曾長大,還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機場租來的車上深呼吸幾口,才將車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車門,她沒拖出車后的行李箱。

    屋子里面也幾乎沒變,連用人也沒變。但梁思申被留在玄關等候,等用人進去通報。她淡淡地站著,這時候反而心情平靜了,看看鏡中的自己,已非當年青澀。一會兒,外公親自出來,卻沒走近。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外公才開口道:“請進來喝茶,你舅舅他們都還沒下班。”

    梁思申不由松一口氣,討厭的舅舅舅媽們不在就好。跟外公進去里面。陳設也幾乎沒變,不過現在梁思申開始能看出好來,那瓷器,那木雕,原來都有來處。但外公卻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她,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她并不膽小,從包里掏出一件件的東西,擺到前面矮幾上,先挑出一件,交給外公:“一件小小禮物,請笑納,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西泠印社的印泥。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灘的,外公要是喜歡……”說到這兒,她停下了,因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會兒,語氣緩慢,卻目光尖銳地問:“你現在過得好嗎?應該不錯。”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錯。”

    外公了然地點頭,道:“謝謝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難為你從國內帶來給我。這外面的青花釉里紅小盒,才讓人生買櫝還珠之思啊,看來你現在真是過得不錯,不錯到能講究這些了。”

    梁思申還是微笑,心想千挑萬選的禮物,看來外公識貨。她不愿小人得志似的聲明自己脫離外家后過得很好,可又難忍當年被舅舅們視作窮親戚的惡氣,就想了用這一只清三代的印泥盒說明問題。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樂得大方:“這是媽媽提醒送的禮物。”

    外公點頭,也不再問,打開相冊看老宅照片,又看到被搭建得亂七八糟的老宅,老頭子情緒激動了,一路罵罵咧咧,終于充滿期待地問:“你爺爺不是高官嗎?有沒有辦法讓老宅免予拆遷?或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

    “我爸爸已經努力了,可是那兒需要經過一條高架公路,沒法讓公路為老宅改道。媽媽讓問外公,有什么需要保留的,她盡力拆下來保留。還有上海市政府補償的拆遷款,她讓我在這兒折合成美金支付給外公。”她將一張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沒取支票,卻翻閱著相冊連連嘆息,好久才賭氣地道:“算了,早已給破壞得差不多,我早年親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塊不剩,連屋架子都殘缺不全,還留什么留。唉……”他將手中相冊摔到矮幾上,梁思申看著心想,還是一樣的躁脾氣。“支票拿回去,沒幾塊錢,留給你用,你現在做什么?畢業沒有?”

    正說著,一個表姐先回家來,對梁思申倒也客客氣氣問好。梁思申心想她回家的時候,堂兄堂姐們都說她生活奢侈,養尊處優,她自己也覺得是。可現在與表姐稍一對比,立見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養尊處優,而她則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雙手伸出來,怎么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綿柔觸感。形容中,更是沒有表姐的悠閑單純,她有因獨立覓食帶來的一身精明銳利。

    這一認知,令梁思申銳氣大傷,沉吟許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緩過勁來與外公簡單說起近況。外公眼里的驚訝稍微撫慰了她,但她說完這些,就與外公告辭離開,不愿意吃那拿腔拿調的年夜飯,外公眼里卻是更添驚訝。

    行李箱子原封不動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飛機上,思緒萬千。沒對比不知道,對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與表姐同樣出身某家門第的高中同學,想到她一直來相處時候的有勁沒處使,現在才明白,兩人不是同一種人。若是她當年沒出國,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媽羽翼下,雖然物質生活沒那么優裕,可她終是不需這么早為生活操心操勞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風花雪月,有些生機勃勃的話題,她還真沒法與同學交流,說了,找不到絲絲入扣的響應。她確實喜歡同學的英俊帥氣,可就是一直不愿承認他是男友,原來是因為沒法在同學身上尋到支持點吧。她閉目暗嘆,還以為又愛了呢。

    靜悄悄地回學校上課,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覺得生機勃勃地干活的同事分外可愛。

    03

    楊巡開著車子回家,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里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里轟動了一下子。多少人忙里偷閑趕來只為摸一把車子。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里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了,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家時,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么優勢,小雷家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棱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忙碌。楊巡才將車子停下,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間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里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了?”

    楊巡鉆出身來,笑嘻嘻地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了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了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等下找你。”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楊巡,拜完年,有空過來坐。”

    楊巡怔怔地看了會兒正明背影,心想難道正明被收了權?才發愣著,里面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里面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后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板,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歷史,這會兒雷東寶這么說,他當然并不會反駁,可心里并不舒服。他只得整出笑容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了些派頭,少了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家長西家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賬?忘什么不行,怎么會忘了繳管理費。喏,我帶著電匯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面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匯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么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了?”

    雷東寶將單子看了看,交還給楊巡:“這是臨時的,我把我們所有外勤都集中起來搞個公司,為以后聯系業務方便,打算把辦公室搬到市里去。正在市里找辦公室,找到就搬。你呢?看你混得好啊,一個人做生意,車都有了。”

    “那是借來充門面的,哪有書記氣派,走出去前面兩部車,后面一群人,呵呵,書記,拜個早年。”說著公然把一包香煙老酒往雷東寶桌上放。

    雷東寶也沒客氣,當場收下:“小楊,我聽說現在私人去工商注冊容易不少,你干嗎還掛著我們小雷家的名頭每年交管理費呢?這筆錢自己用著多好。”

    “我那兒規模大,還得替工商管著各攤位的經營,得替稅務管著市場統一開發票,要是掛的私人名頭,有些手續不讓辦啊。誰都知道我那市場是個人的,可誰都非要我拿出集體資質來不可。我就那么喜歡交管理費給村里嗎?還不如咱拿出來玩了吃了。書記,一年多不見,你又發福了啊。娶個飯店老板娘做太太,別的不說,口福就是好。”

    雷東寶哈哈一笑,卻見忠富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進門也不找雷東寶,直接奔向一個外勤人員,劈胸抓住那外勤人員就道:“你怎么進的豆粕,你怎么進的豆粕?你跟我去,你要敢吃一口,我放過你。”說著就把那外勤往外拖。

    那外勤自然是不肯去,回頭向雷東寶求救:“書記,前天進的豆粕,你有簽字的,就是前天那批,書記……”

    雷東寶這才發問:“怎么回事?”

    忠富一點沒放過那外勤的打算,憤憤地沖著那外勤道:“怎么回事?你說怎么回事?你跟書記說怎么回事!賊胚,他媽的,跟我進了那么多年貨,你存心搞……”

    “忠富,好好說話,到底怎么回事?”

    “這賊胚,趁過年進的‘好’料,豆粕都霉臭得近身不得。后天就是春節,全國都休息,想退都來不及。人能休息,豬卻得吃飯,這春節十天豬吃啥?等死?豬只好吃霉豆粕,到時想退貨都沒法退,這賊胚不是給我設圈套?跟我進那么幾年貨,死人都知道進什么貨,這賊胚心里有鬼。”

    楊巡見此變故,悄悄把椅子往墻邊轉移,作壁上觀,只見雷東寶瞬間眉毛吊起,殺氣騰騰起身,劈手將那外勤從忠富手中搶來,一言不發,“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楊巡心想,雷東寶發火了。

    雷東寶打完耳光,依然揪著那人,狠狠盯著他,牙縫里只冒出一個字:“說!”聽完忠富所述,雷東寶不懂也懂了,這事兒有極大貓膩。他怒火中燒,最恨有人騙他。

    那外勤本想抵賴的,此時被兩個耳光一扇,啥念頭都沒了,一聲都不敢出。雷東寶等半天沒聽見響動,就大聲喝道:“四只眼?叫來。”立刻有人跑出去找四眼會計,愣是把四眼會計從年貨分配現場拉來。雷東寶這時放了那外勤,退身坐回自己辦公桌,指著那外勤對跑進來的四眼會計道:“他家,爹媽兄弟四戶,停發今年年貨,已發的追回,一根雞毛也不給。媽的,賊胚,想揩村里的油。”

    那外勤頓時傻了,沒想到雷東寶還想得出這種連坐的主意,一時都不顧雙頰腫痛,連聲道:“我做錯事情,我立刻聯系對方退貨。我立刻……”忠富這時候反而一言不發,冷冷站一邊看著,什么都不說。楊巡忽然想起剛剛身為登峰廠長的正明離去時候的怒容,估計也是遇到差不多的問題。雷東寶這個外行領導內行,那么大一個攤子,剛上手還能不出問題?他見那外勤哭喪著臉過來打電話,就閃身讓位,跟依然呼哧呼哧的雷東寶說聲“我去看看正明廠長”,就快速脫離風暴圈。

    忠富見此也走,但他沒打招呼。雷東寶一眼看見就又大喝一聲:“忠富你去哪兒?處理完再走。”

    忠富冷冷道:“喂豬去。”

    雷東寶不強留,鐵塔似的坐那兒盯著忠富出去,忠富走得如芒刺在背。雷東寶等忠富走得不見,才收回眼光看那外勤說電話,聽外勤說得不是回事,他便湊到電話邊問外勤:“他不發貨?”

    外勤忙道:“那邊廠長說他們廠今天開始休息。”

    雷東寶問:“你知道廠長家在哪里,廠長爹媽家在哪里?”

    外勤道:“知道,在……”

    “那好,告訴廠長,要么他發貨,要么我這邊發人,兩卡車人去他家過年。我雷東寶說到做到,等他一句話。”

    外勤戰戰兢兢轉達,那邊立刻哇啦哇啦不絕,雷東寶聽不清楚,也不想聽,就盯著外勤臘月天冒著黃豆粒大的汗珠不斷解釋,不斷做出私人承諾,終于那邊咔嚓一聲掛了,這邊外勤跟雷東寶說:“他們立刻發貨過來,不遠,明天一定到。”

    雷東寶還能聽不出外勤承諾的是退還好處?他抬手又是給個耳光,罵道:“蠟燭,不點不亮。我等著,年前不到,我把你們連夜趕出小雷家,以后別想進小雷家門。你們也都聽著,誰敢在采購中下小手,全家三代開除出小雷家,房子收回。媽了個逼,想蒙我,摸摸自己卵蛋幾只……”

    楊巡逃出暴風圈,回頭卻見忠富也憤憤跟了出來,走得比他更快,眼看追上他。他只得有口無心地打個招呼:“忠富哥,一起去正明廠長那里喝杯茶?”

    沒想到忠富正火著,一聽這邀請,就悶頭跟上了。楊巡悔得不行,心想別讓雷東寶看見以為他有事沒事搞串聯,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著頭皮。兩人一起到了正明辦公室,正明也是臭著一張臉。忠富直接就問正明:“你也是材料進貨出問題?質量問題?”

    正明搖頭:“規格不對,我要的緊俏貨不給進,我不要的垃圾貨進那么多,我年后開工吃啥啊?”

    兩人同嘆一聲氣,搞得楊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連忙遞煙給兩人,寬慰道:“都有一個過渡期嘛,慢慢來,慢慢來。大節底下的,生氣犯不著。”

    忠富看著楊巡若有所思,看得給他遞火的楊巡毛骨悚然。忽然忠富一拍桌子,道:“我也做個體戶去,一家子養一百只豬,也比辛辛苦苦養一萬只賺得多。”

    正明看看楊巡,道:“小楊,我們不拿你當外人,你可別給我們說出去。”

    楊巡賠笑道:“媽的,別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們不正希望我傳話給書記。誰耐煩管你們雷家自家的閑事,我離開這個辦公室就回家,過完春節就離家。不過我倒是歡迎你們春天里到我那兒做客,我帶你們海邊玩去。”

    正明一笑,道:“我以后沒錢才去你那兒,你不許到時候嫌我吃窮你。”

    “嫌啥啊,你去我逮住你不放,給我做電器市場的頭兒去。正少個懂行的,只怕你嫌我那兒工資低,規模小。”

    忠富嘆道:“正明,你看他多快活,自己給自己做,賺賠都是自己,哪來那么多窩囊氣。”

    楊巡心想,他多的是窩囊氣,進去機關,哪個小毛子都敢訓他,都因為他是個體戶,無法撂挑子。但他依然笑嘻嘻地道:“忠富哥,這話我倒不是威脅你,剛才書記的態度你也見了,你是小雷家的人,你自個兒最清楚,你那位置是想坐就坐,想撂就撂的嗎?過年過節的,何必拿想不開的事搞自己腦子呢。”

    正明和忠富相顧啞然。楊巡見機殷勤提出請兩人吃飯,兩人都沒胃口,推辭了,楊巡于是順理成章地告辭離開。走到外面,心里想著雷東寶一個人也難,又要顧著村里發展,又要把全村老老少少擺平了,還得讓幾員大將心甘情愿地賣命,他想著都難。遇到今天的事,換他還真不知道怎么兩全其美地解決,他很想回去了解雷東寶是如何解決的,以便取經,可又不愿此時鉆那臺風眼自討沒趣,還是乖乖走了。

    回家看到妹妹的白眼,不由心底失笑,他還擔心雷東寶呢,可他自家才四個人的事都還沒擺平。

    楊速坐著機關,雖然最后幾天早已無所事事,可依然得挨到最后才能放假,還是楊巡開著車去接楊速回來,楊連當然也一起跟著去。楊邐在樓上看著雖然眼饞那車子,可硬是忍著不下來,鐵骨錚錚。

    這一年,楊邐由楊速照料,也漸漸肯聽楊速的話。可楊速全聽大哥的話,一點沒有含糊,氣得楊邐生氣楊速沒骨氣。楊邐本想在飯桌上噎楊巡幾句,但抬眼看見楊巡墨黑的眼光,心中略寒,不敢出言捋那虎須,只是悶聲不響。楊巡也不去招她,既然楊速半年下來都沒軟化楊邐,他也只好再等,等楊邐夏天高考結束再說。

    楊邐反正年夜飯吃完就上樓,三個哥哥都看著她走,沒辦法。等上面轟然傳來關門聲,楊巡才收回目光,對楊速道:“老二,坦白你的女朋友。”

    楊速一驚,楊連卻看著楊速笑:“二哥,哪兒露出馬腳讓大哥看出來了?”

    楊速尷尬地道:“八字還沒一撇,再說機關里窮,我留不留得住她還難說。她是個小學老師,挺溫和善良的一個姑娘。大哥,等楊邐考完,我早點出來跟你做事吧。”

    楊巡點頭:“可以,你這件毛衣是她給你織的?”

    “原來問題出在這兒,呵呵。不是,這是科室里一個阿姨幫我織的,我人緣好,那些大媽大姐都幫我,有時候我拿給楊邐的好菜也都是委托她們幫做的。”

    楊連大笑:“白讓大哥嚇出真相來,哈哈。”

    楊速尷尬地笑道:“大哥現在眼睛太厲害,大哥兩只眼睛對著我,我五臟六腑都跟透明的似的,啥都不敢瞞著,大哥可以做刑警去了。”

    楊巡一笑,道:“別瞎扯,是你自己膽小。初二拿些東西上她家走走,禮多人不怪,老三呢?”

    “沒,沒有。我聽媽的,安心讀書。”

    “沒出息。”楊巡這個大哥卻是另類。

    楊速小心地問:“大哥,你呢?你的個人問題更該解決了。”但楊速不敢提戴嬌鳳。

    楊巡大大方方地道:“我看中一個人,她在美國讀書,跟她比,我跟老鼠對比孔雀一樣。不過誰知道呢,十二生肖里面,老鼠照樣排第一。”

    楊速道:“大哥,我們兄弟倆,要錢沒有,力氣一把,你只要吩咐一聲,我們赴湯蹈火。”

    楊巡笑道:“嘿,玩兒你哥了,你有才啊。這兩天罰你教我讀英語。”

    “大哥饒命……”

    三兄弟說說笑笑,可只要稍一冷場,那就是徹底的冷場,三個人的臉色都是沉重。媽媽去世一年,三人都是非常想念。靜默中,忽然聽到樓上傳來輕輕的哭泣,楊邐也是想媽了。三個人更是無語。

    大年除夕,更深夜長。

    04

    韋春紅總算是春節閉門歇業,本來說好雷東寶開車去接她,可臨了雷東寶卻來電說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騎著木蘭摩托車來,后面放滿年貨行李。

    小雷家人都爭著與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東寶家,雷母照樣是愛理不理的老太君樣。韋春紅這回學乖了,進門就是一個厚厚的紅包,也別什么金項鏈金戒指了,直接還是給錢最實惠。果然,雷母眉開眼笑,立馬繳械。

    韋春紅這才又將摩托車開出去,把兒子接來雷東寶家。雷母背后悄悄問韋春紅,怎么還不懷孕。韋春紅可真說不出,她真想跟雷東寶生個兒子,可肚皮不爭氣,硬是不見動靜。看著雷東寶挺喜歡她兒子,還特意帶著她兒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讓雷東寶有個親兒子可疼。

    雷東寶這個春節過得滿腹心事。雷霆公司運轉不久,麻煩不斷。資金有限,進來的產品有限,卻要首先滿足村里的三個實體。因為給實體的貨色都是成本價,相關經手人不大有賺頭,不大有賺頭就不大有獎金,因此大家都想盡辦法做盡手腳,把東西賣給他人而不給實體,搞得實體差點無米下鍋,忠富正明紅偉他們就來造反。再有類似霉豆粕這樣的陷阱,一個小小雷霆公司才剛開業沒兩個月,竟是矛盾百出。雷東寶頭大萬分,罵下這頭冒出那頭,每天都跟填滿炸藥的雷管似的,到處放炮。但是,放炮之余,他還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與三家實體的往來,千萬不能將正明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打壓了。

    初一這天,無數人川流不息地上雷東寶家拜年,看得韋春紅的兒子驚詫不已。韋春紅則是作為主婦,熱情地茶水招待。雖然忙得沒有坐的時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婦的感覺,雖苦猶甜。士根他們四個當然都是來了,不過年初一誰都事兒多,雷東寶沒多留他們,約他們四個初三晚上一起吃飯。

    初三那天,韋春紅最忙,一個人獨立燒出一桌大餐。以她的本事,自然不在話下。雷東寶幫不上忙,也沒動過幫忙的心思,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樣地一邊兒看,本想指導幾下的,可惜韋春紅廚藝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罷。

    士根等四個都不敢拿架子,雖說是晚上吃飯,可人都早早來到雷東寶家。誰不知道這頓飯并不容易吃啊。雷東寶也沒二話,坐下就跟他們四個討論村里的事情。韋春紅兒子好奇地站一邊兒聽,只感覺像是吵架或者訓話,聽了會兒沒意思,還是幫他媽去。

    大家話題轉來轉去,終于轉到雷霆公司上頭。雷東寶一下就把話放桌面上:“你們別老挑毛病,我問你們一句話,這個公司,如果換成你們來做,兩個月內,你們能做到我今天這地步嗎?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誰能做得比我更好,說出來,我讓位。”

    眾人都是不語,即使自信做得比雷東寶好也不會說。而且他們心里有怨言,既然不是原先說的初衷,又何必節外生枝弄出個雷霆這種不三不四的集資公司,他們沒興趣。還不如照原樣來做。可是,雷霆公司才被雷東寶興致勃勃地辦起來,難道能因他們幾句話就關門大吉?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資當兒戲嗎?因此說了也是白說,白說誰還說。

    士根見大家靜默不語,就打個圓場道:“新體系上場,都有一個磨合的過程,大家都不能心急。書記,他們三個也是為工作著急,又不是跟你有什么個人恩怨,你那么嚴肅干什么。”

    雷東寶不客氣:“個人恩怨沒有,個人小算盤不少。看集資公司搞成這性質,你們都埋怨我多事。他們幾個外勤跟我玩心眼,你們幾個跟我鬧脾氣,巴不得我火氣上來解散公司恢復老樣子。我告訴你們,死了這條心。這幾天管下來,我越管越管出味道,問士根哥,第二個月利潤是不是上來了?你們啥都別鬧,乖乖聽我話,等年底分紅。”

    忠富終于忍不住,道:“書記,我們爭的不是你管我管的問題。只要你管得好,那種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現,我樂得少做事。可是書記你想過沒有,進銷都讓你包了,我不用出門,不跟同行交流,我這兒不知道什么時候豬肉好銷,為什么好銷,不知道現在大家愛吃肥肉還是瘦肉,不知道我養的種豬該怎么合理分配繁殖季節,不知道現在市面上優良品種有沒有出現。產銷脫節,銷售不能指導生產,生產又不能牽制銷售,兩頭都是盲目行事,總有一天我們養出的豬沒人要。我這兒還算是簡單的,正明那里的產品好幾個系列,數不清的品種,現在產銷脫節,生產的盲目生產,銷售的盲目銷售,進料的又盲目進料,等哪天倉庫積壓了,你們等著看好戲吧。我們有私心有雜念,可我也不肯讓我管的豬場毀在我手里,到時候被全村老小唾罵。書記,我今天也說句實話,雷霆公司這么做,行不通。”

    雷東寶聽著吃驚,他都沒想過其中還有這等影響溝通的不良反應。他問紅偉:“你也這樣想?”紅偉毫不猶豫地點頭。雷東寶怒道:“集資公司第一個方案的時候你們怎么都不說?讓你紅偉當總經理你也不肯當,那時候我拿膏藥封你們嘴巴啦?現在一說以前掙的錢不歸自己,你們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東寶發火時候什么事都做得出,紅偉和忠富兩個于是低下頭不說。韋春紅在里面聽見,本想出來勸勸雷東寶,大年初三的發火晦氣,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還是少插手為好。再說雷東寶解決得了,不用她夫唱婦隨。

    唯有正明依然抬著臉道:“書記,忠富哥要是不說,我還沒想到脫節問題,我也正納悶,怎么這陣子家用電線積壓那么多。這么一說就對了,按道理說,最近北方市場家用電線低谷,我因為現在不直接管銷售,這些問題沒直接反饋給我,都給忽略了。我們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說,有些事沒做過之前,預先想都想不到。”

    雷東寶道:“這就是了嘛。沒做過的事,我們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沒想到的誰也別怨。既然已經上手了,埋怨啥都沒用,只有想辦法做到底。我說你們有情緒,你們這幾天凈找我碴,你們給我想過一個辦法沒有?你們的事,你們怎么與銷售協調,你們自己最清楚,這些人以前都歸你們管的,現在你們要他們做什么,他們敢放一個屁?你們把這些問題往我面前推,都不想著解決,你們不是鬧情緒是什么?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么?說!”

    正明連忙收聲,不敢頂嘴。有些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后誰有理,看誰嗓門大。但忠富卻是越聽越氣憤,不愿再忍,開口為自己爭辯:“書記,我們提反對意見,就一定是鬧情緒嗎?我們一聲不響把新公司成立后的不適應自己承擔下來,怎么不見你說我們沒情緒?再有,我們為什么不能鬧情緒?書記分配不公,我們做多拿少,還要求我們這也做到那也想到,對我們要求特高。我們難道是小娘養的?我忠富不會說話,不會拍馬屁,我只會做,書記你要看不慣,開除我,我沒怨氣,你找聽話能干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說明我厲害,我值大價錢,你加錢給我。我覺悟就那么點點高,我到現在還不是黨員,我不夠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邊聽得心驚,一直伸腿在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東寶抓住,讓忠富完整說完。等忠富說完,雷東寶問:“那你要多少?我們上一回第一個集資方案,你會不會覺得拿太多?吃下去會不會把你噎死?我都沒膽吃,你們有膽?你們別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們這樣對我也是不公平。媽的我今天脾氣真好,還跟你們雜種講理。我說你們急什么,現在開始起,賺的錢大頭都在集資公司,照我們現在的發展勢頭,沒兩年就把前幾年的利潤都賺了,這筆分成不少。你們看長遠一些行不行?第二,你們現在光顧著跟我鬧情緒,你們想過長遠沒有,你們甩手不管,我只好讓別的機靈的管,哪天雷霆公司里面的那幾個做強了,他們會逼我坐下談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誰都不是泥捏的好貨。到時候你們怎么辦?紅偉你拿眼睛瞪我,這種情況你被我提醒才想到,算你豬腦,你們聽我說下去。”

    雷東寶給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條,你們不當家不管事,我當著整個村的家,我不能撐死你們,餓死他們。你以后拿大錢住洋房,旁邊住著個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飯都吃不上,你有臉,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沒錯,媽的我還想公平呢,以前一個個提拔你們,你們孝敬我一根毛沒有?村里給你們機會把你們培養成材,你們怎么報答村里?媽個逼,要走,自動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兒女戶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兒女從村里領的錢和福利,你不讓村里占便宜,你也別占村里便宜,公平合理。我話說到這里,吃飯,邊吃邊討論。”

    忠富聽得臉色通紅,胸中氣悶,紅偉和正明則是活動開了心思。士根這時候就不說話了,一直低頭吸煙。韋春紅早在里面聽得心驚肉跳,一聽“吃飯”兩個字,連忙搬著熱菜出來,也順帶把雷東寶埋怨上了:“我說你這是怎么做的主人家,客人來了光聽你說話,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氣。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對你說那么大實話嗎?你還那兒挺委屈,要真弄個奸的來,什么都順著你,什么都是你對,背后把你搞得惡人一樣,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搶了你的功勞,最后一頓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沒處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氣,隨他去,三天兩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鴨子嘴硬,往常你們不在跟前時候一個勁夸你們好,見了你們就死樣活氣裝上了,什么嘛。”

    韋春紅這邊沒說完,士根那邊刷一下臉全紅了,韋春紅看見,不知道士根為什么表情怪異。雷東寶見韋春紅恰到好處地調和了氣氛,就順勢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邊道:“我跟你說啊,忠富,你要再敢說走,我媽個逼先殺了你,再去自首。我說到做到。我們五個兄弟,最苦最難的都熬過去了,別好日子面前反而鬧翻臉。以前是一條心,現在還是一條心。你有意見,打罵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說的脾氣,村里就你最能跟我對著干,可你不許說走,說走就不拿我們當自己人了。記住啊。”

    韋春紅忙道:“長記性最好是連干三杯啦,我把酒滿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來餓壞了,兩只眼睛盯牢一盤鯡魚干不放,我說你們別光顧著說話,可憐可憐我們正明兄弟。媽,您也稍微喝點不?”韋春紅雖然問著,下手卻是不由分說把雷母的酒杯都滿上了,又熱情地拿了她兒子的筷子給大伙兒夾菜,先給雷母,第二個就給士根,一口一個“士根哥”,叫得士根滿臉堆笑道謝。

    正明和紅偉兩人靈活,連忙借贊美好菜調劑氣氛,韋春紅等他們一輪酒干了,利索地又給大伙兒把酒倒上,才回去廚房。飯桌上五個人這才又安靜說話。前面大家把話都說開了,好也說了,歹也說了,大家都亮出底線,后面的話就好說許多,忠富正明紅偉三個終于答應在雷霆公司兼職,主管原先屬于他們名下的那部分業務。韋春紅不時插進來調節一下氣氛,雷東寶想胖起嗓門都不成。只有士根悵悵的,為韋春紅無意掃到他的話尷尬。

    當然,不免地,雷東寶還是有所退讓,三個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職,都拿不錯的工資。

    一桌飯勝利結束,雷母早早上去睡覺。等送走眾人,韋春紅也沒讓雷東寶幫忙收拾桌子,自己利索忙碌著,一邊問雷東寶:“士根哥剛剛坐上桌的時候怎么一臉尷尬相?你看到沒有?”

    雷東寶回憶了一會兒,道:“沒留意,當時光顧著忠富了,媽的忠富脾氣還是老樣子。”

    “會不會我說什么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么會得罪……哦,我想起來,我們集資,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掛著,錢沒出。被你一說他多心了。”

    韋春紅撇嘴:“他還真機靈,這份錢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們不會年底分紅時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處,精明。”

    雷東寶一愣,不由笑道:“別胡說,他不是那種人。他就是膽小,他沒那么多壞心眼。哎,你這是干嗎?”

    “煙別吸了,先泡泡腳,鞋子給我,我給你換雙鞋墊兒。”又招呼兒子過來一起坐下,“腳盆子大,你們爺倆一起泡著,水不熱了招呼我一聲。”說完忙自己的去了。

    韋春紅兒子小寶乖乖坐著泡腳,都比雷東寶還安靜。雷東寶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帶著酒意,想起自己差點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話,也讀小學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親生兒子,眼前韋春紅的兒子看不到生身父親,不覺憐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寶,你爺爺奶奶家住得好嗎?干嗎不跟你媽一起住?”

    “媽說飯店里人雜,不好。我也想跟媽媽住。可現在媽媽跟你結婚了,奶奶說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后別想跟媽媽住了。”

    “什么屁道理,你愛住就住過來,我當你老子,你當我兒子,以后沒人敢欺負你。可你媽忙飯店,不肯住過來,你做做你媽的思想工作。我媽不會做事,我忙,都照顧不了你,你最好動員你媽住過來。”

    韋春紅在里面聽著高興,但還是出來道:“小寶爺爺奶奶都寶貝著小寶呢,不肯放他過來住。唉,當年那是搶著要養小寶。來,腳挪開,我給添點熱水。”韋春紅當然也不敢把兒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與親爺爺奶奶不同。

    雷東寶不疑有他,伸手揉揉小寶的頭,道:“明天帶你去高一點的山,不信找不到野兔。”

    韋春紅看著嘻嘻地笑:“好啊,帶點錢去,打不到買也買它幾只來。我準定燒大大一鍋湯等著你們。”

    小寶歡呼雀躍。雷東寶槍法好,訓練有素,今晚吃飯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風,小寶引以為偶像。

    雷東寶槍法當然好,部隊訓練出來的,他還會自己調準心,將一桿獵槍調得無比順手。第二天爺倆一早就出門,鉆進深山老林亂摸。沒成想,真給他打到一只山雞,兩只野兔,還有好幾只鳥,兩只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獲,心里也有些得意,帶上小寶,殺奔陳平原家,因為陳平原曾跟他提起過愛吃野味。

    陳平原一見倒也喜歡,尤其喜歡山雞那幾根尾巴毛,先拔下來插花瓶里了。雷東寶坐在沙發上,看煙灰缸里一堆煙頭,陳平原笑容帶點勉強,就直截了當地問:“陳書記,他們說古河村村長被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對不?你別太當回事,誰嘴里都有準頭,進去不會胡說。”

    陳平原勉強笑道:“你胡說什么,他抓進去跟我什么相干。不過這話倒是真,嘴巴得有些準頭,牢底坐穿也不能說,否則放出來誰都避著你,再沒人跟你做朋友。”

    “那當然,沒義氣的人誰理。古河村那個到底怎么回事,還真指使人打死倆啊?”

    “那神經病,當幾天村長就當自己是黃世仁。東寶,不提這些。野兔你哪兒打來的?”

    “我帶你去,你自個兒摸不到路。”

    陳平原沉吟良久,道:“行。東寶,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個人,你開車帶我一程。”

    雷東寶開車帶著陳平原到市里一處大院,回來一路在想,那個古河村村長據說與陳平原關系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對陳平原那樣的好。古河村長搞廢品處理,自己做老板,雖然企業沒他小雷家的規模,可人家拿來的錢全進自己口袋,派頭可比他雷東寶大得多。他們好多廢銅就是問古河村進的,彼此常有接觸。以往也沒見古河村長有那么兇狠,嗓門還沒他雷東寶響亮。聽說那村長這回花錢買通人殺了兩個逼問他要債的,結果給查出來了,看來是個借錢賴賬的主兒。看陳平原今天那樣子,那村長不會也是曾通過陳平原問銀行借過錢吧。

    殺人抵命,那村長明知死刑,會不會放開手什么都說了?要那樣,陳平原慘了。但雷東寶相信陳平原要是慘了的話,嘴巴不會那么沒準頭。剛剛陳平原自己不已經說了,雷東寶心說他怎么也跟士根似的膽小如鼠了。

    春節過后,雷霆公司換一種模式嶄新運行。有忠富他們三個熟手協理,下面關系一下理順。尤其是紅偉那邊,紅偉本來就比較閑,常幫著朋友介紹鋼筋水泥,這下自己有了貿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銷鋼筋水泥什么的給朋友,紅偉那兒的生意局面最先打開。反而是忠富這人比較悶氣,謹守本分,他那一塊一直只顧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瘋,兩眼掛滿紅血絲,走路都跟車轱轆似的轉得飛快。士根看著這樣的發展,才總算松了一口氣。心里倒是開始活動,要不要跟雷東寶要求把他的那個份子給補上。只是實在沒臉開這個口。

    雷東寶吃一塹長一智,這回貿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員大將由著性子做。他開始大刀闊斧地插手,自己扎進去了解市場,了解情況后就打算繞開所有物資局之類的中間部門,直接跟中間部門背后的廠商取得聯系。他比正明紅偉兩個閑,就拎上行李備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門拜訪廠家。

    這期間,自然耽誤了鎮里、縣里還有市人大組織的學習會議,尤其是耽誤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的學習。原先做縣長的現任縣委書記見他上任后,雷東寶不再勤著上門說話辦事,心里有些不快。就在一次會議前特意強調,小雷家必須雷東寶出席。沒想到會議的時候一問,雷東寶還是出差沒回。其實這回倒不是雷東寶有意不來,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個隨性的人,沒有隨時打電話回來聯絡遙控的習慣,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么個會。但士根如此解釋,新書記卻并不太信。新書記心頭難免留個不小的疙瘩,認定雷東寶如今財大氣粗不給他面子。

    這個時候,古河村原村長見保命無望,果然一股腦兒地把這輩子做過的壞事全咬了出來,自己沒命,說什么都要拖上幾個陪葬的。因為那村長買通殺人的案子大,影響大,破案有省里派人下來協助。他這一咬,立刻上達省里,省里異常重視,派人下令,秋風掃落葉般地將陳平原等人直接拿下,雙規都省了。

    雷東寶出差帶著豐碩成果回來,正好聽到陳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韋春紅那兒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醒來開著車子才回到村里,卻見好多人遠遠圍在村辦外面交頭接耳。他坐在車里問一個村民這是干什么,那村民說,據說上頭派人下來查賬,把士根管的財務室全部查封了,現在士根在里面配合調查。

    雷東寶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錢財的簽名單子放在哪里,要是正好放在財務室的保險箱里,事情鬧大了。雷東寶這時候真希望士根聽到風聲已經銷毀那些東西,或者早已轉移到別處。這時真是后悔過去的大大咧咧,聽任膽小如鼠的士根為了以后什么說得清楚,把那些單據都留下,他還規規矩矩在上面簽上字。早就應該銷毀了它們,燒光才干凈。雷東寶在車里發了好一會兒愣,不想進去村辦,轉個方向盤,就開出村去。

    才沒開幾圈,雷東寶忽然想到,他干嗎離開,逃跑,他怕什么?他做那么多,既沒自己昧下,也沒給自己謀利,他理直氣壯,他有什么可以怕的,那么回去?

    雷東寶幾乎是勻速地在路上開了一截路,終于沒有回頭,而是一踩油門直奔縣里。他心里很慌,士根曾經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憶起來。他現在該怎么辦?他很想找個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這個時候,他還能找誰?當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韋春紅那兒,想給宋運輝打個電話。

    但沒想到,剛剛離開的時候還沒事,才去村里轉一圈回來,車子還沒停穩,前前后后上來幾個人圍住了他的車子,其中一個他認識,老相識了,是鎮工辦的李主任。李主任態度挺好,笑容可掬,卻是打開門就不由分說地坐了進來,客客氣氣地道:“老雷,我們到縣里去一趟,把有些事說說清楚。都是工作,請你配合我們。”

    雷東寶心說完了,看來連進門打電話的時間都沒了。他沒說話,也沒反抗,靜候處置。

    韋春紅聽得門前有人停車,下意識探頭出來,還以為雷東寶什么忘拿了,結果卻看到幾個彪形大漢硬擠進雷東寶的車里,將雷東寶拉到后面,他們占了駕駛位。韋春紅急了,連忙跑出來大聲斥問:“怎么回事?東寶,東寶……”

    雷東寶深深吸口氣,想囑咐幾句,可看著被緊閉的車窗,知道說也沒用,索性不說。車子一溜兒開走,拋下韋春紅站在空地里驚慌失措。

    雷東寶出事了,毫無疑問,雷東寶出事了。韋春紅不是尋常沒見過世面的女子,最近陳平原等一干人有去無回,她早有耳聞,昨天也曾提醒了剛出差回來的雷東寶。今天這陣勢,她還能猜不出什么?天哪,她要救雷東寶。

    可她竟然沒能邁上門口臺階,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門口起不來。天哪,東寶到底有沒有得救?她心慌意亂地直坐到屁股冰涼,腹內打鼓,這才搖搖晃晃起來,跑去廁所拉肚子。關進小屋子里,一時膽怯,怔怔落下淚來。

    但韋春紅也沒多哭,擦掉眼淚出來,先濃濃煮了一碗生姜湯喝了,立刻打電話給小雷家村里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電話也呆了,一連串的“什么,什么”。但忠富也清楚雷東寶肯定有什么,從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財務室,到以前銅廠炸了后雷東寶想盡辦法籌款,這其中有的是辮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從心底來講,他認為雷東寶這人其實比清白還清白,可有時候,有些事情怎么說呢?

    “嫂子,別急,我們都會想辦法。你那兒有沒有路子?”

    “再有路數,也都只是些縣里的熟人。這回陳書記都進去了,這縣里的人回避都來不及呢。忠富哥,東寶以前那個小舅子,你認識嗎?找他行嗎?總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書記這件事,我們村里會出力保他,你先放一個心,我這就找人商量去。宋廠長那兒……有些玄,他們以前走得很近,這兩年……你也知道的。這么大的事,他不會不管,不過也……”

    韋春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跟小宋說,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聲,我愿意退出。忠富,村里這邊你幫我盯著點,你們千萬用組織名義跟縣里說清楚啊,東寶這人其實最傻的,他沒撈錢,他只是威風個外場面。”韋春紅太知道人情冷暖,嘴里苦苦相求,心里著實沒底。

    忠富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每天看著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我一定盡力。我這就跟紅偉他們商量去,士根哥給留在財務室接受調查,暫時沒辦法。等下給你答復。”

    但打完忠富的電話,韋春紅依然不敢放心,在店里轉來轉去想了會兒,索性跨上摩托車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經與紅偉在一起商議,正明不在村里,暫時找不到人。韋春紅進門,忠富和紅偉都是默默地看著她,沒好意思開口說。韋春紅失望地道:“你們不管嗎?”

    紅偉內疚地道:“我們不是不管,我們也剛被通知不許離開,等候調查。工作組已經進村,副鎮長帶頭。我們已經把意見反映上去,可看起來沒用。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趕緊著手。”

    韋春紅聽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還指望著你們組織出面總有點力道,看來都指望不上,人走茶涼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書記與別人不一樣,人走茶不會涼。等這邊可以讓我們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廠長,當面與他說,他不好拒絕。我們見過好幾次面,這點面子他會賣的。”

    韋春紅又是發呆,看來組織能指望,可組織幫不上忙:“你們什么時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們先打個電話,我跟宋廠長更熟一點,以前他大學時候還在我手下實習過。”

    紅偉說著就要繞去忠富辦公桌,韋春紅一愣,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按住電話,不讓他打。電話里翻臉太容易了,一點不用面子。紅偉一想也是領悟,一時無計可施,不由扭頭問忠富:“我們這電話會不會被監聽?”

    忠富想了會兒,頹然道:“我們……應該吧。算起來我們是同伙,看剛才通知我們的時候口氣那個嚴厲勁兒。”

    紅偉翻出筆記本,找到宋運輝電話,交給韋春紅:“嫂子,我這邊電話要給監聽的話,你那兒估計也逃不掉。可好歹你是自由的,你出去給宋廠長打個電話,起碼讓他知道這事兒,外面電話你可以說得詳細點。”

    韋春紅無話可說,可不,小雷家這五個,逃不了雷東寶,基本也逃不了這幾個,剛才忠富紅偉也算是把話說盡了。她收下宋運輝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風大太陽亮,她給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站在冷風里咬牙決定,干脆上東海廠找宋運輝去。人總得有幾分香火情,說啥雷東寶以前做過他幾年姐夫,宋運輝要真出言拒絕,她滾釘板給他瞧。

    韋春紅取了錢,又冷靜將店子交代了,就趕去火車站。

    當門衛報給秘書說廠長嫂子韋春紅找,秘書一下“嘁”了回去,廠長哪來的哥哥,表哥堂哥都沒說起過,哪來韋春紅韋春綠。韋春紅被門衛反駁,這才想到自己急瘋了,又兼一夜沒睡糊涂了,忙又說,是廠長大哥雷東寶的妻子,十萬火急事找。秘書知道雷東寶,這才要門衛先好生招呼,他找宋運輝匯報了。宋運輝對于竟然是韋春紅來找,異常吃驚,他隱隱皺起眉頭,心中感覺這十萬火急有異常。

    一會兒,秘書帶韋春紅進來。他一看到披頭散發的韋春紅一改當年柜臺后面齊整精明模樣,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要秘書帶上門出去,有什么事都半小時后再說。

    韋春紅看著宋運輝這兒一道一道嚴格的門子,看到宋運輝辦公室機關似的布局,看到東海廠一望看不到邊的規模,心里立刻把宋運輝當成救命稻草。等秘書掩門出去,她“撲通”一下跪在宋運輝面前。宋運輝正給韋春紅倒茶,見此大驚,熱水瓶中滾燙水沖出來,燙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來,大哥怎么了?”

    “東寶給牽連進去,宋廠長,只有你能救他了。”韋春紅被宋運輝托起,也沒堅持,坐到旁邊沙發上,“哎,宋廠長,你的手……”

    “大哥怎么回事?你說得越具體越好。”宋運輝將手浸入旁邊洗手盆,“還有雷士根他們有沒有出事?”

    韋春紅見問,心里明白,她把宋運輝想岔了,看來宋運輝肯管,否則不會問那么詳細,否則只有堵住她的嘴,讓她說不出話,再冷冷打發了。她連忙將事情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宋運輝的手一直浸在水里,擰眉聽著,等聽完才發覺自己站了半天,被燙紅的手別說是已經浸涼,都已經泡發。他還是站著,在韋春紅焦慮的目光緊盯之下考慮好久,才坐回辦公椅,沉吟著問:“大哥進去應該是與前縣委書記有關,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說的看來并不確切,你其實也不知道核心內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陳書記很要好,但他們有沒有……”韋春紅三枚手指做出數錢舉動,“我有耳聞,可不知道數目。士根他們應該清楚,可他們的電話現在據說不能打。我當時怎么就忘了問他們具體多少錢了呢?”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江湖氣的舉止,可這回他來不及感慨,他現在滿腦子忙著找辦法先了解情況。別說雷東寶有行賄嫌疑,他懷疑雷東寶村里搞什么集資公司,侵吞村集體資產事實成立的話,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財務一查封,有什么貓膩查不出來?

    韋春紅一直盯著救命稻草,見救命稻草一直轉著鉛筆發呆,終于忍不住問一句:“宋廠長,你老家還認識人嗎?你打個電話去,人家一定賣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運輝放下手頭鉛筆,不用翻電話號碼本,熟門熟路地撥出一個電話。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斷義絕,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無心經營老家的人脈。現在雷東寶出事,他能找誰?當然,通過關系繞來繞去總是能找到人的,但這樣找到的人有沒有用,卻是一個大問題。

    他找的是老徐,幾年前老徐是雷東寶那兒的縣委書記,又是雷東寶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碼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捷徑。但是,在接通電話報上名號的瞬間,宋運輝忽然想到不妥。現在雷東寶犯的事正是行賄老徐身后的陳平原,如此敏感時候,一向行事謹慎的老徐敢貿然出面嗎?別引火燒身才好。可是,這時候掛電話已經晚了,老徐的聲音在那端響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離開北京,又來電話催我。趕緊出國考察去,我讓你纏煩了。”

    “老徐,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講,雷東寶出事了。昨天給帶走,昨天同時查抄小雷家村財務,副鎮長領導的工作組已經進駐。從我幾年旁觀,大哥有事。他現在的愛人在我辦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韋春紅不知道這個“老徐”是何許人也,僅僅是聽宋運輝說電話,就感覺老徐的官職可能比宋運輝大。只是,她看著宋運輝覺得他太鎮定了點,要是急點就好。

    老徐那邊則是好久的沉默。過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氣。”

    宋運輝只好放下電話,老徐那邊連雷東寶出什么事都沒問,他心中很懷疑,老徐不想濕手抓面粉,惹這一攤子麻煩事。他放下電話,韋春紅也失望,這么短的電話,鬼都聽得出沒意思。

    宋運輝不知道老徐什么時候會來電話,不知道老徐會不會來電話,只好無奈地把電話撥給最順手的楊巡。

    “小楊,你認不認識老家縣里的官員?雷東寶進去了,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打聽一下?”

    “雷書記?”楊巡驚住,“宋廠長,大概是什么事?”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沒有空過去幫我了解一下。你常進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電話。”宋運輝把韋春紅跟他說的那些情況擇要跟楊巡說了。

    楊巡聽得好一陣子發呆:“好,我立刻過去。我公司還掛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廠長你有沒有什么要帶去?”

    “沒……哦,這兒有個人,你過來一起帶上。”放下電話,宋運輝看著韋春紅,道:“我不留你,你在縣里關系也廣,趕緊回去也好作為。有情況隨時聯絡。等下你跟小楊一起回,他會照顧你,他很會辦事。其他關系,等我一個個找過去。你留個你常用的電話給我。對了,三天后我得出國,你就直接找小楊商量。”

    韋春紅前面聽著有理,但聽到最后,不禁急了:“宋廠長,如果東寶還是你親姐夫,你三天后會出國嗎?我們真沒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運輝耐心解釋:“即使我親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國去。我們這回出國不是去玩,也不是開會,而是需要考察和談判,需要現場決定很多重大問題。我是廠長,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識十年,不需要你對我急。”

    “那你倒是急給我看啊。”韋春紅看宋運輝那么平靜,平靜得跟沒事人一樣,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誰是誰了,更不管宋運輝最后一句話對她的暗示。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一言不發,隨她鬧去。他依然轉著鉛筆想他的路子,想了一會兒,打電話找市里的朋友詢問,這樣的一個身份,這樣的一件事情,會是如何的處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緊的是,量刑如何。

    聽得這些,韋春紅氣得發抖的身子才平靜下來,探到宋運輝桌邊旁聽。這會兒,她倒反而從宋運輝的平靜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聰明人,從宋運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重復的話里,聽到不少頭緒。她看宋運輝又打了幾個電話,又是進一步明確之后,才見宋運輝放下電話,呆呆盯著墻壁發愣。這會兒,她不催宋運輝了。

    這時候楊巡敲門進來。宋運輝示意楊巡關門,便嚴肅地道:“你們去,記得要做這些事,記牢……”他不寫在紙上,只是邊想邊說,說一件,問清兩人理解不理解,才說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畢,再問一句:“你們都記住了嗎?”

    楊巡點頭,韋春紅雖然心力交瘁,可也盡力記住了。楊巡卻忽然問一句:“鎮上會不會接管小雷家的那些企業?”

    宋運輝搖頭:“我至今還不知道這事情性質有多嚴重,除了跟你說的這些,不清楚是不是還有其他。可我估計還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連鍋端,士根他們一個都跑不掉。這種情況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接管可能性比較大,你怎么問這些?”

    楊巡皺眉:“我還掛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換了,我可能得麻煩。最近有些跟我一樣的紅帽子企業出事,掛靠企業換班子后不認前任制定的掛靠協議,打官司要討回我們這些戴紅帽子的資產。”

    宋運輝一驚,看著楊巡愁得墨黑的臉,道:“這是個大問題,你得有心理準備。”

    楊巡一張臉更黑:“我……唉,即使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書記。”想到老家幾乎沒有的人脈,楊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鄉引見,一五一十從最初做起。他弟弟楊速,才跑腿的一個,哪兒排得上號。“宋廠長,你老家認識人嗎?同學,鄰居?”

    宋運輝搖頭,將韋春紅介紹給楊巡:“大哥的愛人,開著縣里最好的飯店,你們多交流。小楊,我相信你無孔不入。我這邊會再找人。”

    楊巡直著眼睛看了韋春紅半天,心里滿是怨氣,硬是吞進肚子里不說。小雷家那樣,卻害他可能倒八輩子霉,毫無疑問他回去得放血,放血后還不知道他的紅帽子如何。宋運輝理解楊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撫楊巡。

    “小楊,你放心去辦事,即使是最壞結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楊巡聽了這話,雖說心下稍微一寬,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話那么容易。他欲哭無淚,只會連連搖著頭,沖宋運輝抱抱拳算是作別,垂頭喪氣而去。

    宋運輝送走兩人,心頭七上八下。剛才一位朋友在電話里的話他沒跟韋春紅說,那朋友說,進去“雙規”的人,幾乎沒有不交代的,三天問下來,神仙也挺不住。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約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點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眾,尤其是涉及的頭面人物多,那么處理時候就不能太過厚此薄彼,唯有判決之后,再徐徐圖之。

    宋運輝點上一支煙,心想,陳平原和其他相關涉案政府工作人員等,那些人的關系網只有比雷東寶更廣更密更有針對,想讓雷東寶獲得異于他們的輕判,幾乎等同六月飛雪一般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讓雷東寶這個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辮子給人抓的人別被抓作禍首處理,別被判得太重。可那樣的結果,對楊巡就不利了。只要雷東寶被定罪,如果加上士根也被定罪,楊巡頭頂上的紅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楊巡會接受他的定位嗎?

    宋運輝一支煙沒吸完,就動手毫不猶豫地撥打楊巡的手機。自然,雷東寶對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愿意看到韋春紅,可如他剛才對韋春紅所言,他和雷東寶十年的交情,又豈是心中幾個疙瘩可以抹殺。楊巡的問題,他只能放到后面考慮了。在雷東寶面對的牢獄之災面前,他必得側重挽救雷東寶。

    楊巡接了宋運輝的電話后,不得不將車停靠到路邊,無法繼續開行。他的腦筋只要稍一轉彎,就能想清楚,宋運輝目的何在。可宋運輝能罔顧他楊巡的處境,他楊巡能罔顧自己的處境嗎?如果雷東寶的案子身后沒綁著他公司的掛靠關系,他當然愿意照著宋運輝說的做,他愿意提供這個幫忙,出錢出力,把雷東寶那兒的損失盡量降到最低。可是,問題牽涉到了他,牽涉到他窮盡多年賺得的所有資產,牽涉到他媽付出生命支撐起的家業,牽涉到他楊家一門今后的生計,要他還如何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緊繃的資金鏈,他已經為了建設資金而做出種種努力,包括提前出租電器建材市場的攤位,他的資金鏈不堪一擊,他哪里經得起個三長兩短。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悲哀,他畢竟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個體戶,他人微言輕,他除了照著宋運輝說的去做,還能如何?他無力說不,他沒有資格拒絕,更沒有資格表達他的憤怒。因為他知道,宋運輝是他在這里的靠山,因此,宋運輝才可以罔顧他的好惡,將任何要求強加給他,他還只能欣然接受。本來,他救雷東寶,為自己,也為以前雷東寶給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頭感覺已經變味。

    而再變味,他也只能做。他別無選擇。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運輝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楊巡考慮到未來可能的變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銀行里的所有資金轉進個人賬戶,免得遭遇其他紅帽子企業的悲慘下場。若是小雷家未來被鎮政府派人接管,那么,以后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鎮政府這個國家機關,他從來都知道,民不與官斗。他只有現在就做最壞打算。

    然后,他開車載著韋春紅上路,心里憋屈,將車子開得像云霄飛車,車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邊的韋春紅擔心緊張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還累。等到楊巡靠邊兒加油,她連忙鉆出來坐后頭,眼不見心不煩。但心不煩路上的事兒了,卻又開始煩雷東寶的事。她是雷東寶的妻子,可是,他們說話討論,都撇開了她,并不征求她的意見,當她透明,她卻只能什么怨言都沒有,好像她欠宋運輝似的,可她是雷東寶合法的妻子啊。

    楊巡于車流激蕩之中,忽然聽到后座傳來的壓抑啜泣聲,不由一嘆:“你哭什么呢,你好歹還有人幫著一起想辦法。雷書記這人最多行賄,不會受賄,就算是實打實判刑,也不會多少年,再靠人活動一下,很快就能出來,你們最多有些日子不見面,這日子不會太長,你就想開一些。我就慘了,你知道嗎?我已經注定上千萬資產的危險了,我會窮得倒欠一屁股債,這輩子還有翻身機會嗎?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書記。可是,宋廠長已經明確告訴我,雷書記想無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經沒希望,可我還得去做,你說我現在什么心情?求求你,別哭,饒了我。你敢親自來求宋廠長,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韋春紅一時無言以對,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兒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運輝這個人真冷。”

    楊巡沒搭話,心說宋運輝要是個婆婆媽媽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嗎?其實怪誰都沒用,只能怪自己沒出息。人宋運輝也還不是一窮二白一步一步往上躥的。只是楊巡心冷,上一回在東北,一敗涂地不說,戴嬌鳳都離他而去。這回,又是那么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見不得他好,追著他跟他沒完沒了。他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會敗在別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郁悶至內傷。心頭無法不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沮喪來,這老天,到底要拿他這個先失去父親,后失去母親,還拖帶著三個弟妹的人怎么樣啊?

    星夜兼程趕回老家,把韋春紅送回飯店,楊巡坐在車上發了會兒呆。去弟弟那兒住?他倒是出錢給楊速買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么大事,會不會影響楊速的心情,乃至影響正緊張準備高考的楊邐?楊邐為了安心讀書,最近沒住學校宿舍,而是與楊速一起住。楊巡幾乎沒太大猶豫,決定不去楊速那兒,想隨便找個旅館住下。可是想到即將到來的破產負債可能,他心里涼涼的,車子徘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良久,棄便宜旅館于不顧,轉而殺奔市里,住進一家新開的三星級賓館。錢……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里睡得著覺,雖然又餓又累,可楊巡躺在黑暗里,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過厚重的窗簾,他才終于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樣。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柜,不覺碰翻電話筒,稀里嘩啦鬧出煩人聲響。他氣得一躍而起,看著電話生氣。但隨即鬼使神差地,他照著話機上說明,撥打出一個國際長途。

    楊巡沒指望那邊能有人接,因此聽到話筒里傳出真實的似是微笑著的聲音,他如中大獎,身不由己站了起來:“你好,我是楊巡,中國的,楊巡。”

    梁思申不由看看時間,奇道:“你那兒才清晨啊,這么早,我才回家,有事?”

    楊巡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以往給梁思申打電話前,都是千思萬想想好話題,可這回他根本就沒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這回死定了。”

    楊巡在東北工作過,普通話很不錯,梁思申確信自己沒聽錯,等待楊巡下文,卻沒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么:“你項目定得太大,導致資金出現緊張……嗯……就是錢們青黃不接?”她一時忘詞,只好挑相近的說,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

    “不,我計劃得很好,本來不會有事。可是,對了,你知道紅帽子企業嗎?”

    “知道,宋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也了解過,聽說你公司就是紅帽子企業,真不公平。”

    “對,很不公平。我的問題就出在紅帽子上。給我掛靠的是宋廠長前姐夫做書記的村集體,因為生意交往,我們很熟,他們答應給我掛靠,我每年交納一定的管理費。有這種關系,我公司工商執照上的單位性質就變成了集體,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欄,寫的是小雷家村。這種事法律并不允許,可大家都在做,雖然彼此簽訂協議,可這協議法律上不承認,掛靠純粹是靠私人關系,私人信用。可現在宋廠長的前姐夫出經濟問題給抓了,另一個相關的人可能也逃不過,小雷家村村務很可能被鎮政府派下的人接手。類似事情我聽說很多,接手的人為顯示自己清廉,必須清算前任的老賬,也為做出成績,清理起掛靠的紅帽子企業來,下手忒狠。再說我資產不少,又是一塊肥肉,正好彌補小雷家村這回的損失。所以我估計我死定了。”

    國際電話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聽得出楊巡的沮喪,她一時也沒空想楊巡為什么找她說,她家又與楊巡家不是一個省,幫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別心灰意懶的,這事兒應該說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讓權威機構證明你所轄資產的實際出資人是你,而不是那個村莊。”

    楊巡嘆氣:“可你想過沒,他們如果一上來就跟我打官司,申請訴訟保全,給我封上幾天,我本來就緊張的資金鏈會怎么樣?不用等判決,我自己乖乖繳槍不殺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還果真如此:“那宋老師能幫忙嗎?”

    楊巡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希望我沒事,能逢兇化吉。可能這是我打給你的最后一個電話,如果出事,以后就打不起了。”

    “不會,你會解決問題的,我感覺你思維不拘常理,總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辦法。還有,即使出現最壞結果,憑你的能耐,東山再起也不是難題。別難過,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棄。”

    聽著這話,楊巡混沌一夜的心里猶如注入一汪清泉,頓時神清目明:“你說,我能行?”

    “是的,這種事如果放別人身上肯定沒希望了,但你肯定還有20%的希望。趕緊行動。”

    “實際上,我昨天一聽說就開車趕來,現在已經到了。”

    “我就說你行的,看你愁的。來,打起精神,出去吃頓飽飽的早餐,收拾干凈臉面,辦事去。”

    “是。”

    “祝你好運。”

    “是,事成我會打電話給你,再見。”

    很神奇,楊巡恢復平靜。他依言洗臉刮胡子,干干凈凈,打起精神出門。

    一晚上亂成一團的思緒,此時迅速歸類為兩線:一條線,是照著宋運輝說的做;另一條線,則是開始接觸接管小雷家的鎮政府官員。他不信,他楊巡會向某些倒霉的紅帽子看齊。

    宋運輝不曉得楊巡是經過了怎樣一夜的輾轉,現在竟然已經恢復平靜和理智。他結束與楊巡通話,趕緊洗漱吃飯,先送宋引去學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電話給司法系統的朋友打探消息。暫時還是沒有消息。

    宋運輝便投入緊張工作,后天出國,今明兩天太多事情要趕著做,太多會議趕著布置工作。有接二連三的電話進來,秘書見縫插針地匯報給會議間隙回來拿資料的宋運輝。其中一個來自本市司法系統的電話說,很不幸,小雷家財務室查出不少行賄證據,數目和受賄人一清二楚,數目不小,十多萬。又有人舉報雷東寶帶頭組建什么集資公司,侵吞集體資產,舉報內容正在調查中。秘書告訴宋運輝,打電話來的司法系統同志給予兩字評價:“真傻”。

    是,真傻,宋運輝都料不到雷東寶會傻到留下白紙黑字的行賄證據,至此,雷東寶無幸免可能。想到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嘆,“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于撞到南墻。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不慎露在外面。

    楊巡一天下來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出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誰都對陳平原的案子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系,誰都不愿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做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么白紙黑字的證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卜帶出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拔出更多蘿卜牽出更多的泥。也因此,各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么?楊巡自己已經猜到,也在飯桌上咨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里肯定得做出嚴厲的姿態,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代。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么都不敢在處于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么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里,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只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只,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出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里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理由是: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具體我就不復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愿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里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只能走市里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里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了,證據的搜出,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出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里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伙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里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里?宋運輝揉著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后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系,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運輝嘆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么……”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么反響?”宋運輝進一步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紅偉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只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廠里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了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愿意坐的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只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然后干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代未來兩周工作重點,急匆匆先飛北京,連跟女兒見面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好在他不用擔心女兒,他不在,有細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風塵仆仆的宋運輝,了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么多蠢事,沒想到。”

    宋運輝一聽也是了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把你了解到的情況說說。”

    宋運輝將楊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說了,老徐靜靜聽著,并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么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了解大哥為人。”

    老徐嘆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只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總結。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么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么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邱莊那個禹作敏一樣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引導教育,不讓雷東寶無知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出。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么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里解說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何處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賬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出了集資公司這么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只能一筆勾銷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無語嘆息。

    兩人感嘆半晌,老徐轉了話題:“你盡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面了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么利弊,有些什么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對,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著手問國家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南方談話精神你們應該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么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了解這些融資方式……”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了,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注,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05

    楊巡回到在建中的電器建材市場時,天色已暗。他走出車子,站在一團墨黑的樹蔭底下,看已經結頂的市場,心中感慨萬分,如無意外,不久這個他花了無數心血建起的市場就得被人覬覦了。他若是已經把攤位賣了倒也罷了,可他只是租賃出去。沒想到即使手頭沒握著貨物,即使已經做上媽媽嘴里說的十拿九穩的“地主”,他依然可以遭遇滅頂之災。若說前一次受老王出事牽連,可他其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也有賣偽劣電器。但這回他招誰惹誰了?紅帽子又不是他想戴的,他不過是被迫戴上紅帽子,他為了紅帽子還求爺爺告奶奶,在小雷家賠足笑臉,又奉上不菲的管理費。憑什么小雷家出事,他得被連坐?如果說紅帽子違規,那他們倒是弄個文件出來給他一條活路啊。他勤勞致富,他不偷不搶,他辦市場豐富市民生活,他還解決那么多人的工資收入,他做得比那些國營企業還多,為什么因為他是個體戶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他就那么傻那么愛戴紅帽子嗎?他是走投無路給逼的。

    楊巡氣憤地看著自己的心血,滿腹牢騷。不由想起梁思申的話,是,這太不公平了。苦點累點都沒什么,可想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戶,受到如此的不公平,他心里氣憤。

    他沒做壞事,他只是不能在貧瘠的土地上做一個喂不飽自己,喂不飽一家的農民,他要吃飯,媽媽弟妹們要吃飯。可他又沒辦法像個城市戶口一樣可以讓政府包分配,他只是個農民,他只有靠自己努力掙錢養家。可他做的是與別人一樣的事,為什么總遭低人一等的待遇?連自己掙的錢都不能名正言順屬于自己,還得掛著別人牌子,這下好,人家翻臉了,他的財產得充公了。

    這個時候,工地上的人都歇息了,左近都是農村,一片寂靜。只有火車經過時候才帶來地動山搖。楊巡沒心思回家,靠著樹干對著還沒粉刷外墻的市場發呆。心中除了氣憤的情緒,其他什么都不想了,就呆呆站著。

    但忽然間,一個躡手躡腳的黑影打破由屋頂昏黃照明燈營造出的靜謐,楊巡沒處著落的目光立刻有了焦點,沒處著落的思緒也忽然有了起點,沒處著落的情緒更是找到興奮點,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大盛,一如發現獵物的豹子。

    小偷,年輕的小偷,有把力氣的年輕的小偷,沒三分鐘,楊巡就得出精確答案。

    那小偷大概打死都不會想到,就算是時運不濟給遇上個盡職的門衛吧,可哪來這么個不要命的門衛?他手里還抱著一捆鋼筋呢,可那人上來就不要命地拿拳頭往他身上招呼,就算是打到鋼筋上也不在乎,小偷一下給打蒙了,手中鋼筋全數落地,砸了小偷的腳,也砸了楊巡的腳。但小偷卻見那人根本無視鋼筋的阻攔,依然奮不顧身地往前沖,渾然視他這么個大漢為無物。小偷心下怯了,扔下鋼筋,往廣闊天地里找處最黑暗的所在,撒丫子就逃。

    楊巡卻壓根兒不想放過那小偷,操起一根落在地上的鋼筋,一根筋地撒丫子往前追。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即便小偷牛高馬大,即便是依照常規楊巡肯定體力上不是對手,但一個人若是豁出命來,連皇帝都要拉下馬,何況其他。小偷眼見后面那追上來的人悶聲不響死追,寂靜的夜里除了高頻率腳步聲不聞其他,而有那么幾次,小偷稍微腳步一軟,后面鋼筋已經呼嘯而來,小偷差點嚇死,只覺得今天只要慢跑一刻可能便會葬身這黑暗之中,不知不覺,小偷向著光亮有人處跑去,只望路上遇到哪個大俠。小偷想都沒想到自己這條小命會喪在偷一捆鋼筋上。

    楊巡什么都不想,就是悶頭追,心里充滿燃燒著的憤怒。等終于追上小偷,他卻發現有人護住了小偷,而他卻被另外人從后面包抄,猛地摁到地上,反剪雙手。面對一室嚴厲責問,小偷和楊巡兩個都是氣喘吁吁,無法說話。原來,小偷跑進了市公安局特警支隊。特警看到楊巡手操鋼筋,目露兇光,毫不猶豫就認定楊巡是個行兇現行,兩個人涌上身死死壓住他不讓走。楊巡在下面本來就喘不過氣來,這被一壓,差點肺部脹裂。

    直到楊巡終于緩過氣來,事情才水落石出。特警都忍不住笑了,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小偷給追得逃進公安局避難。唯有楊巡笑不起來,事情怎么到了他手里全都顛倒了呢?本想抓個小偷出氣的,結果小偷反被警察保護起來,他還得被特警當兇手一樣地撲倒,胸口還給撞得悶悶地疼。所有事情怎么到了他身上都成不公平了呢?

    楊巡悶悶地從特警支隊出來,手中依然持著一根鋼筋。雖然小偷被特警留下,可他并不高興,他胸口一團子惡氣還沒出,怎么高興得起來。

    路上既看不到賓館門口常停著的出租車,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輪車,天太晚,街道寂靜得就跟死了一樣。楊巡也不知道剛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時也累得跟死了一樣,出了特警支隊,就蔫頭耷腦坐在路邊發呆。才是初春,夜風很冷,楊巡卻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起步走,還是從此躺倒不干,他心頭一片抹不開的陰霾。

    終于力氣稍稍恢復,他才怏怏起來,拖著腳往市場方向走。以往市場到特警支隊的距離,踩一腳油門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這只有幾盞昏黃路燈的馬路上,卻似乎永遠找不到頭。楊巡走得灰頭土臉,剛才那一場長跑幾乎抽干他的力氣。好不容易走到空曠處,郊外的夜風帶來清爽氣味,但路燈卻反而沒了,走路全憑天上一彎新月。周圍沒人,鬼都沒有,楊巡依然悶頭走著,甚至目不斜視。

    忽然有卡車開過,帶來一陣光亮,卻濺起路中央一個水坑里的漫天水花,濺得楊巡滿頭滿腦都是水。楊巡毫不猶豫就操起一塊石頭砸出去,石頭沒追上車,氣得楊巡終于指天畫地破口大罵出來。他要罵的人太多,要罵的事太多,嘴巴卻只有一張,饒是他伶牙俐齒都趕不上胸口一團濁氣的噴涌,才罵上兩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著腰在黑漆漆的夜里嘶叫良久,才感覺胸口悶氣稍散,人腦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撐著他走回市場的力氣又消失殆盡。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車上,一個人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后座,沉沉入睡。

    夢里,他似乎見到媽媽,他如常地跟在媽媽身后邊做事邊訴說最近的不快。可媽媽越走越快,他卻兩腿猶如灌鉛,步履維艱。終于他追不上媽媽,他所有的話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媽媽會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淚流滿腮。焦急之中,一種深深的恐懼團團包圍上來,如煙如霧,將他籠罩。要出事,又要出事,他非常害怕,手足卻無法動彈。

    楊巡是在市場建筑工頭的拍窗大叫中醒來,醒來時候渾身酸痛,包括喉嚨也痛,眼睛也痛,一顆心還在怦怦地亂跳,不知自己身處何地。對于工頭的請示,他有些心灰意懶,還忙個啥?他隨意嗯嗯啊啊了幾聲,就開車走了,回家關上門繼續睡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來后無所事事,發了半天的呆,卻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來工地,還能去哪兒。他不知道除了工作他還能做什么。他幾乎是靠著慣性來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馬是騾子。做著事情,真是比睡覺還有效,楊巡做著做著,人又活了過來。雖然他心里反感,可還是給韋春紅打電話,給剛在老家認識的新朋友們打電話,還給士根打,給正明打,不管對方吞吞吐吐還是語焉不詳,他都要輪流問上一遍,這么一天天地下去,他堅持著每日一問。

    可不知為什么,雷東寶的案子從這個時候起,外傳的消息越來越少,案子似乎進入地下。

    越是進入地下,楊巡越是擔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進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組剛剛離開,又一個工作組進入蹲點,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還是清查時候的那個副鎮長牽頭。正明說,那副鎮長鐵面無私,下來先剝奪了他和士根、忠富、紅偉四個人的權力,他們四個現在賦閑,還得隨時配合調查,交代情況。

    清理掛靠公司的手還沒伸出,可楊巡仿佛已經看到那只手近了,近了,越來越近。連忠富、正明、紅偉三個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楊巡猜知,那副鎮長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怎么才能擋開那只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風口浪尖之上,他現在若想托關系找那副鎮長說話,一準是碰一鼻子冷灰。說不定還把副鎮長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可是,他總得做些什么。

    06

    宋運輝出差在外,時時惦記雷東寶的情況。飛機回來先到辦公室,放下行李就給楊巡一個電話,詢問小雷家情況有沒有十萬火急,待得楊巡說事情不急但嚴重,他才跟楊巡約定晚上再詳談,因他案頭積起一大摞的工作。

    晚上他好歹沒有加班,他想念家人,他也知道疲倦。看到女兒非常滿意他帶來的禮物,他才能卸下做父親的內疚。一家人都很健康,飯桌上的菜肴豐盛可口,他心滿意足。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一家人講了很多話,就跟以往他出差回來一樣。爸媽說,他不在的時候,楊巡還特意過來一趟,幫他們家扛了一次大米,一瓶煤氣。尋建祥也過來一趟,不過已經被楊巡做了去。

    飯后給楊巡電話,宋運輝自然提到感謝。楊巡只笑道:“宋廠長以往那么照顧我,我今天才有機會報答。”

    下一刻,宋運輝就迫不及待地問楊巡:“小雷家那邊的事怎么樣?你詳細告訴我。”

    說到小雷家,楊巡電話那端的臉就掛了下來,長長嘆出一聲氣:“東寶書記真傻啊。我昨天才聽說士根村長恢復工作了,還是做村長。我打聽下來才知道,原來東寶書記把所有責任全兜了,說他本身就是個村霸,在村里說一不二,別人沒法做主。還說士根一直不同意他這么做,他成立集資公司,只有士根反對,因此士根是村里唯一一個沒出錢集資的。三個下面的廠長也是被他逼著答應集資,要不答應他就開除他們。聽說估計再過幾天正明他們也會恢復工作。宋廠長,這事對我算是好消息,即使士根不敢阻攔工作組清算掛靠公司,起碼也能給我通個消息。但東寶書記這么大包大攬擔下責任,別人就難幫他了,村里人還照樣罵他。”

    “唉,都什么時候了,大哥還想的是小雷家,沒想想自己怎么脫罪。”宋運輝嘆息,可這也正是雷東寶的風格。

    楊巡道:“他這么費心保存士根他們四個的實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來,那些人還能認他?啊對了,韋嫂子讓我跟你說一聲,東寶書記的媽由她接去縣里了,省得留在村里挨人家罵。”

    宋運輝點頭,心說韋春紅倒是個好樣的。“大哥這個人,小雷家經濟是他兒子。小楊,你的事你勤著打聽清楚,方便我們這邊提早行動。”

    楊巡苦笑:“宋廠長,我本來還真怨你,以為你只顧東寶書記不管我了。不過現在看來,小雷家工作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愿真能有需要請宋廠長幫忙的時候,那就好了。”宋運輝無語,可見,楊巡的事有多棘手。楊巡又道:“東寶書記那兒還遇到一個問題,沒一個律師敢給他辯護。都說他們以后還想在本地混,不愿得罪公門里的人。這是韋嫂子說的原話,看來她已經在給東寶書記找律師了。”

    “律師不是問題。律師我會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著落在這個律師頭上,不過……律師能起多大作用?”

    楊巡道:“問過朋友,說是找個司法局或者法院出來的律師,但這些地頭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沒用。而且,他們能有宋廠長一句話有力?”

    宋運輝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國前老徐原本設定救雷東寶的招數,確實,有些時候,何須律師。

    宋母見兒子好不容易打完電話,就湊過來輕道:“你出差的時候開顏一直擔心你去見你那個女學生,你回頭開導開導。”說到這兒,宋母不由一笑:“我們怎么跟她說你出差的地方與美國隔個太平洋,她都聽不進去。”

    宋運輝詫異:“風牛馬不相及,她怎么扯到一起的?本事!”他也忍不住笑,想到他打電話時程開顏好像說上樓替他收拾行李,他便跟了上去。本想躡手躡腳嚇程開顏一下,卻看到程開顏半跪在行李箱邊,將箱子里的東西攤得滿桌滿床。宋運輝不由奇道:“咦,你干什么?”

    話音才響,他就見程開顏全身猛地一震,抬頭看過來的眼光滿是慌亂。他立刻醒悟,一臉錯愕地盯著展開在程開顏手中的他的內褲,對峙良久,程開顏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會整理,你下去吧。”

    宋運輝依然緊緊盯著妻子,盯得程開顏低下頭去,才道:“你單純可以,無知也可以,你怎么可以庸俗?”

    “我……我沒……”

    “別此地無銀,我本準備上來跟你解釋,現在不屑解釋。”宋運輝厭惡地再看一眼他的內褲,調頭離開。從結婚解釋到現在,以前他只是覺得程開顏沒安全感,他雖然討厭可還是屢屢解釋。可是今天這一幕讓他備感侮辱,他出差途中渴望回家的一顆心徹底涼到冰點,他無法原諒。

    當晚,他就在書房打了地鋪,完全無視程開顏的眼淚。一家人是什么?一家人應該抱成一團,彼此全心全意地信賴。吃醋啊無能啊,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可是這般的庸俗……拿他宋運輝當什么人?

    宋運輝原以為過一夜應該可以消氣,可是他早上醒來看見程開顏倒臥在紅腫眼皮上的文眉和看見這個人,心里的厭惡一點兒沒改。他強烈地不愿跟這個人說話。為此,宋母破天荒地在他上班時間,趁兒媳不在家打電話勸兒子別那么大脾氣。宋母想了解兒子為什么忽然變臉,可是宋運輝說出原因來,忽然他自己也覺得理由似乎不是很站得住腳。他想理智,可是他很難控制自己的好惡,他就是沒法面對程開顏。

    宋運輝原以為程父很快就會打電話跟他說合,卻不料冷戰到第三天,受程開顏委托來說合的第一人是尋建祥。原來程開顏向她爸哭訴,程父感覺這事兒挺難處理,知識分子的榮辱觀有時候與別人挺不同,尤其宋運輝是個心高氣傲的,現在又得志,他這會兒出馬,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惹女婿厭惡。他讓女兒千萬找女婿最說得來的朋友說合,千萬不要找還得看宋運輝臉色才能說話的人。

    可是程開顏沒好意思跟尋建祥明說緣由,親自找去尋建祥辦公室支吾半天,尋建祥還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么吵架。尋建祥只知道宋運輝連吵架都沒,就冷待程開顏了,因此約宋運輝出來,開頭只能問:“你們感情出問題了?”

    宋運輝沒瞞著尋建祥,一五一十把原因說了。尋建祥驚道:“就這么點小事?我老婆即使做夢夢到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她都得出拳揍我一頓,更別說我外面喝酒回來她得盤問個底朝天,你不會是心里另外有人找借口吧?”

    宋運輝忙道:“我心里沒人。我是個什么樣人,你又不會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忽然很厭惡她。”

    尋建祥直截了當地問:“你們還有沒有感情?”

    宋運輝聽著一愣:“你別亂扯,我們還有貓貓。”

    “我沒亂扯,我有理由。你說,你有心事的時候找誰?我一向跟老婆說,你沒有。以前你還沖我發泄,現在整一個悶嘴葫蘆。你壓根兒看不起你老婆,我老婆雖比我小,但我們有事一起商量。你說你們這種關系算是什么夫妻關系,你最多因為女兒不考慮,我看你也因為做著官,怕名聲不好不考慮。現在沒人得罪你,我得罪你吧,但話說前面,你要聽著不高興,別拿你老婆出氣,你們倆婚姻基礎不牢靠。”

    宋運輝聽著愣了半天,手中半支煙燃盡都沒說出話來。難道他與程開顏沒感情?不對,他們是一家人。“我的婚姻基礎怎么不牢靠?你為什么這么說?”

    尋建祥的性格一向是幫親不幫理,他直言不諱地道:“我今天當然是勸合不勸離的,但我看你還蒙在鼓里,我幫你把問題理理清楚,把你莫名其妙討厭小程的原因找出來,你可以有針對性地調整你的態度……”

    聽到這兒,連宋運輝都忍不住一笑:“你可以做黨務工作去了,大尋。”

    尋建祥也笑道:“你還真別笑我,這事兒上面我比你看得清,你才是當事者迷。單憑我倆的交情,我對你的深刻了解,我第一次聽說你跟小程結婚,我不相信自己耳朵,認定其中一定有鬼。后來才問清楚原來你們弄出什么辦公室一起過一夜的好事。別人都說你有心計,跟廠長女兒將生米煮成熟飯,我看你肯定一晚上都不會碰小程,你這人清高得很,所以有心計的絕不會是你。要不是辦公室過夜這一出,我問你,你會跟小程在一起嗎?你們不是一路人。”

    宋運輝知道好友真心相幫,當然認真對待尋建祥的字字句句,他而今已非吳下阿蒙,被尋建祥舊事重提,他只須稍微轉念,一張嘴便再也合不上來,他的婚姻,是他年輕時犯的錯。

    尋建祥見此道:“事已至此,你剛剛也說了,你們有女兒,你怎么也得設法把日子過下去。而且你現在功成名就,背上個忘恩負義陳世美的名聲對你并不好,你的前途不會局限在東海廠。我勸你認清現實,好好把日子過下去。”

    宋運輝愣愣地看著好友,卻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原來我一直看不起她。”

    尋建祥道:“你看不看得起她不要緊,老婆又不是拿來跟你一起工作的,說實話,能讓你看得起的沒幾個,你太能干。你只要別對她指望太高,就拿她當傻姑娘,我看你們都是挺好的人,能過得下去。”

    宋運輝搖頭憤怒地道:“沒辦法,知道這婚姻是程家設計的,我……你讓我傻瓜一直當到底?”

    尋建祥嚴肅地道:“你不能這么想。說實話,當年你與程家地位差很多,程家即使設計你做他們女婿,那也是很看重你。你問問你自己,當年金州連普通廠子弟女孩都眼睛長頭頂上,何況程廠長女兒。肯定是小程心里放不下你,當爹的程廠長只好巴結你才出此下策。”

    “可是你以前在瓷磚店里跟我說過,金州傳統是物色能干青年做女婿,一家人努力把女婿扶上位,以后換岳家依靠女婿。”

    尋建祥無奈地笑道:“你記性別那么好,好吧,我記得你以前是否認的。那是我跟你說笑,你別跟我秋后算賬。”

    “不是玩笑,你從不會跟我開這種玩笑。”

    “那你說你打算怎么辦?不管怎樣,小程跟你結婚那么多年,你們有女兒,老程對你也扶持很多。你難道想離婚?我都不答應。小程別的好不好我不管,她對你是真的好,只要你說的,她都聽,你還要怎樣?我老婆要那么聽話,我做夢都會笑出來。”

    宋運輝心里很混亂,道德譴責和心底的厭惡打成一團,他怎能甘心受騙至今,可他又豈能忘恩負義?

    尋建祥道:“你可千萬別現在忽然又跟我說沒感情,你剛才已經否認。這么多年下來,沒感情?除非你沒良心。”

    宋運輝很矛盾,呆呆聽尋建祥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謝過尋建祥回家。剛才尋建祥提到離婚時,他自己都立刻否定,那怎么可能?他們這個家,他是多么珍惜。他開車到門樓,停在路邊想了好久。對,他婚前看不起程開顏,婚后看她做笨事的時候還是看不起,難道他對程開顏的厭惡,真是日積月累的結果?說真的,今天厘清婚姻的前因后果,他對程開顏更添厭惡。可是,他還想要這個家嗎?

    他思來想去,決定聽尋建祥的,既然不想離婚,那么有必要調整心態。尋建祥幫他分析到原因所在,他應該容易克服心理困難。他真感謝尋建祥不怕得罪他的直言,兄弟依然是兄弟。

    回到家里,他嘗試著恢復關系。他的嘗試讓程開顏喜出望外,連他父母都替他們高興。可是宋運輝卻一直地看到自己心里的勉強,他終究還是沒搬回臥室去住,沒法連睡眠都勉強上。

    07

    雷士根恢復村長職務后,基本上不做決策,大事小事都是向工作組匯報了才做,他只謹慎地負責上傳下達。這回是副鎮長代表工作組傳達命令,讓忠富、紅偉、正明三個人恢復工作。

    士根接到這個命令,很是高興,放下電話就興沖沖去找三個人傳達,心想事情終于是解決了。他先到最靠近的紅偉家,又找到正明家,三個人一起來到忠富家。忠富卻是淡淡的,不冷不熱。

    士根高興地道:“終于好了,這一下書記不用在里面擔心廠子停下來。你們說說,后面的工作我們該怎么開展?”

    正明立即伶俐地道:“我們前陣子老挨罵,這一下沒開個會就恢復工作,會不會太簡單?下面會服嗎?”

    紅偉道:“這倒沒問題,以前怎么管,現在還是怎么管。不過……正明那兒攤子比較大些,不服的人多。”

    士根忙道:“這些話都別說啦,紅偉等下自己去上班,忠富也沒問題吧?正明,我等下與你一起過去。”

    忠富這才幽幽地道:“士根村長,你夠威信,你壓得住?”

    士根尷尬地道:“不行也得行啊,否則怎么辦?讓登峰和銅廠爛著停著?上面的意思是,把集資公司解散,集資的錢哪兒來哪兒去,按銀行利息記息,其他所得三三分賬,你們每家廠三分之一,以后還是以廠為主導。我看也只有這樣了。書記把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解脫出我們四個,還不是希望他不在的時候我們管住家業。我們就是壓不住,也得硬著頭皮上啊,不能讓書記白受罪。”

    忠富冷笑道:“書記的這個責任,本來不會成為罪名。法不責眾,大家都交了錢,那就是大家都同意的事,即使上面認為不妥,也不會全賴到書記身上,不需要他出來擔罪名。可正有你士根村長一個人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不出資,就坐實集資公司這件事肯定有貓膩,肯定是我們幾個核心的人瞞著村民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也正好坐實老猢猻的誣告。現在你脫罪了,你當然要好好表現表現,我不行,集資的事是我催著書記做的,我不能書記說我沒事我就有臉回去老位置坐著。我坐不住,那位置燙屁股,懇請村里還是另找一個能人替代我。”

    士根一下子紅了臉,包括正明和紅偉也一時避開眼去。好一會兒,士根才道:“忠富,這是我不對,害了書記。我請求你看在書記面上把養殖場做好,讓書記在里面放心。我現在沒別的能做,只有拿行動出來,把小雷家村好好支撐住,等書記出來交給他,別讓書記出來看到啥也沒了,傷心。這些都是書記的心血啊!等書記出來,我主動退位,作為謝罪。”

    忠富道:“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本身就是看著書記面子留下來,既然書記被冤枉,我也沒必要留著,我倒是要走給那些鎮上的人看看,這些個位置有多香,我們多愛坐著,書記又撈多少好處?我也要給村里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我雷忠富哪兒對不起他們,拿個合理的份子還得挨他們罵十八代祖宗。這幫人不窮到底不會知道我們的好處,不會知道書記原先多照顧他們。正明紅偉,你們別學我,你們要是換個地方,沒村里那么多投資墊著,你們難賺,到底義氣要顧,自己收入也要顧。我出去隨便養幾只豬就能拿回在村里一年的收入,我走給他們看。”

    紅偉猶豫著道:“忠富,可是養殖場好不容易架起那么大盤子,你要一走,不是得毀了嗎?”

    忠富冷笑道:“我沒書記好心,我可以跟著書記建起養殖場,也可以親手毀給他們看。讓他們看看,別以為做幾天苦工拌幾鍋豬食就他娘的有資格對我對書記指手畫腳。有些人犯賤,需要血淋淋的教訓。”

    士根雖然極端尷尬,可還是勸道:“忠富,你那樣痛快是痛快了,可書記回來看到十多年心血變成廢墟,他會怎么想?我還是厚著臉皮替書記守住家業,不能讓老猢猻他們當權啊。”

    忠富道:“我這人說話做事認死理,以前書記在,我也不一定對他客客氣氣,現在書記不在,我倒是要為書記做些事。我整也要整倒養殖場,讓那些沒良心的看看,書記在與不在不一樣,讓那些沒良心的后悔去。士根村長你不用勸我,你沒書記那威信,我不會服你。哪天你養殖場撐不下去了,你打報告給鎮里,翻我十倍收入,再承認集資公司沒罪,我立馬回來。我可以押一萬塊跟你打賭,養殖場少個我,不到一年必敗。你們走吧,以后小雷家的事與我無關。”

    忠富起身送客,士根他們坐不住,紅偉訕訕地道:“忠富,何必呢,我們好歹還是朋友。”

    忠富道:“對,我跟你和正明還是朋友。”

    士根越發沒意思,嘆息而去。紅偉定定地看了忠富一會兒,才拉上正明離開。

    但沒過多久,紅偉又折返忠富家,又是訕訕地道:“忠富,我也走。”

    “你?你這是干嗎?你也得顧你的收入啊。”

    “這幾年掙的錢夠做老本,出去后也不開廠,做貿易。我跟那些鋼廠水泥廠什么的熟,生意做得起來,不能讓那些沒良心的看死,他們罵我,我還得掙錢養著他們,我沒那么犯賤。”

    忠富感動,伸出雙手握住紅偉的,道:“我嘴巴壞些,以前也常跟書記鬧,可書記的功勞我都是看在眼里的。這回集資公司的罪名全是讓我們催出來的,我們得自己心里有數。”

    紅偉嘆道:“忠富,我沒你忠心,被你提醒還得想半天。跟書記老同學到現在,這點義氣一定要講。再說,一帶兩便,我們也不該再待在村里做義務勞動啦,以后風聲更緊,別說集資公司,就是現有的收入還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那些鎮里的現在權大得很,看我們錢多還能不動什么念頭?走吧,我們又不是不靠著村里就吃不了飯的。”

    忠富道:“我還煩士根,本事沒有,小心過頭。要不是他不出集資款,要不是他怕這怕那留著證據,書記哪里會有事?讓我以后聽他的?等太陽從西邊出吧。”

    紅偉也是抓著忠富的手,再三緊握。兩人雖然知道出去后單獨創業不易,可多種因素之下,兩人還是毅然選擇離開。兩人都覺得,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機會。起碼,書記不在,沒人敢橫到收回他們的房子,趕出他們的戶口,不過都沒直言,都是心照不宣。

    08

    楊巡終于找上宋運輝。宋運輝從新添大哥大變聲的話筒里依然能聽得出,楊巡這個一向嬉皮笑臉的人說話難得地緊張。但宋運輝正忙,與楊巡約定晚上與市宣傳部長會餐后再聯絡他。

    最近時段,宋運輝有些不愛回家,因此工作抓得更緊。他布置任務下去,讓所有技術人員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爭取日日有創新。又將任務布置給一位副廠長,讓他牽頭在全廠范圍宣傳開展“日日創新,人人爭做技術標兵”活動,有獎征集整改意見,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藝的簡縮,一顆小小螺釘的移位,都是創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傳,移一顆小小螺釘都算是創新?于是有個小青年與寢室諸友一起竊笑著,往一只信封里加入一條合理化建議,說某條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況緊急時候很容易成為絆馬索,影響安全。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見到廠長頭頂藍色安全帽,親自過來查看。看了之后沒走進控制室,便離開了。那幾個小青年心說,嘁,還說一顆小小螺絲釘移位都行,穿幫了。

    但沒想到,過一會兒技術科的人就過來測量,而車間主任則是笑嘻嘻過來控制室,說某某幾個中頭獎了,打響日日創新活動第一炮,廠長剛剛親自打電話來表揚。這倒讓幾個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讓他們不好意思的還在后面,下班時候,竟然門口宣傳窗也上了。幾個小青年都沒想到還有這等殊榮,雖然還沒說有什么獎金,多少獎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來了,回家硬是輕飄飄地得意,當然嘴上是不認的,嘴上都是說這有什么這有什么。

    這第一炮雖小,卻跟千金市馬一樣,一下在東海全廠職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原來廠長真的說到做到。

    于是建議不斷呈上,宋運輝每次都是自己親自過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藝問題,還會走進控制室與工人交流一下。無他,他親自出馬才能讓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視。他想,東海廠有什么?東海廠沒有歷史,東海目前規模在同業中偏小,產品在同業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沒有什么可說。東海廠要立足,要發展,要獲得上級青睞,更要獲得資金劃撥,東海憑什么?而他宋運輝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沒幾個久經考驗的老友,三沒在系統內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他憑什么立足,憑什么保證自己不遭遇老馬一樣的命運?都唯有“技術”兩字。他必須保證東海廠有過硬的技術,尖端的技術,還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產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東海廠也會有長足發展。當然,他得加倍辛苦,創業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勞。

    宋運輝的辛勞除了工作上的忙碌,還有交游方面的忙碌。與宣傳部長的會餐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宋運輝早一步打電話給楊巡,讓他到會餐賓館一樓大堂吧見面。這家賓館剛剛開業,是來自香港的投資,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時已經有其他賓館紛紛申請立項。

    楊巡早就等得著急,一聽召喚,飛車趕到。正好看到宋運輝在大堂與人握手告別。等終于宋運輝有閑了,楊巡才露臉上去招呼。宋運輝看看人頭攢動的大堂吧,沉吟道:“我們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車。”

    楊巡道:“宋廠長不嫌的話,上我辦公室談,這些話原是不方便讓外人聽到。”

    宋運輝點頭,兩人一起奔赴楊巡的辦公室。開到一處大廈,宋運輝下來奇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搬辦公室?”

    楊巡勉強笑道:“人越晦氣的時候,越要弄些新鮮刺激的東西讓自己高興。”

    “沒那么簡單,你楊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會講究這些。”

    楊巡這才會心真笑:“讓宋廠長猜中了。現在食品日用品市場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兩間辦公室也租了出去,掙來的租金來這種講究地方付了房租,我還有賺。我想著,越是有問題的時候,越要把門面弄光鮮一點,讓別人琢磨不透。否則要都看著危險問我討還電器建筑市場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運輝一笑,果然,楊巡會打算。上去電梯走進辦公室,見果然煥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規的樣子。下面是灰色化纖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頂,清爽干練。宋運輝不由贊一聲:“不錯,挺有實力的樣子。”

    “沒辦法,以前就是穿著破衣爛衫都沒事,現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著我看呢。宋廠長請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來就睡得不好,哪還敢喝茶。你也坐。說說,小雷家那邊準備動手了?”

    “小雷家那邊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紅偉一起走了,聽說副鎮長親自出面挽留都不干,只有正明留下來。工作組還是依照原計劃,從各系統抽調老會計審計村里所有的賬,聽說沒什么大事,士根的賬一向清楚。”

    “那你的掛靠企業得被他們查出來了?”

    “是的,正明跟我說,士根只是解釋了一下,沒有堅持說我的公司不是他們村里出資。”

    “為什么?這很容易說明。”

    “聽說審計組只憑合法合規的書面證據說話,而正明說士根想保住位置,不愿硬頂審計組,免得他自己作為知情人之一也給牽扯進去。正明還說,士根跟他商量,兩人一定要忍辱負重,在小雷家頂住,替東寶書記守住小雷家,那就勢必犧牲我。”

    “士根?他還沒迂腐夠?”宋運輝驚訝,卻也覺得順理成章,誰讓士根一向是個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憑合法書面憑據說話,那他們采取措施是難免的了,是不是紅偉和忠富離開小雷家后,對小雷家影響很大?”

    “是啊,這個影響對我來說太要緊了。紅偉這人一向精明,手頭的客戶都是他自己抓著,他一走,別人都沒法接手,整個建材廠幾乎停產。忠富技術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這一走,先死魚蝦,現在據說開始死豬。那些鎮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紅偉,可兩人提出條件,要縣里認定集資公司無罪,還要工資翻十倍,誰都不敢答應,事情就這么拖著。這兩塊虧本,正明說,小雷家的還貸壓力很大,都是通過他賺的來還,流動資金越來越緊縮。再加上那些客戶聽說小雷家出事,都小心觀望著,正明那兒的量現在也上不去,利潤很受影響,因此,鎮里說什么都要盯上我這塊肥肉了。”

    “要命。”宋運輝皺眉。要是小雷家的企業這么搞下去,總有一天越縮越小,一直到關停。沒錯,這樣更顯得楊巡這塊肥肉之豐腴。

    “我今天找了律師后給你打的電話。律師說,先從老家那邊找相關人游說,不過我看這希望不大,我認識的人都還沒那么大面子。律師還說,鎮上完全沒必要到我們這兒打異地官司搶奪我的市場,直接就在那邊告我侵吞公款,順便還可以再告東寶書記挪用集體資金,罪加一等。政府在當地告我,我哪里還有贏的可能?”

    宋運輝更是皺起眉頭,楊巡那一攤子要是再加到雷東寶頭上,雷東寶判死緩都夠。“你有沒有跟士根說這個問題會捆綁上東寶書記?”

    “還沒說。我估計說了也沒用,現在他做不了主。我準備跟你談了后,明天過去一趟直接跟他說,起碼他能努力一把。”

    “他媽的。”宋運輝終于忍不住罵出一句粗話,“我都已經找到那邊市長在黨校的同學出面說項,要添上這事,大哥還出得來嗎?這個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還打算聯絡一下忠富和紅偉,看看他們能不能為我為東寶書記回去村里。”

    “你那紅帽子到底怎么戴的?具體說說,越具體越好。”

    “我公司的資信證明由小雷家開出,才能到這邊工商注冊。出資也是我的錢先打到小雷家,再從小雷家匯來,到我這邊賬上。如果他們硬要不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宋運輝皺眉低頭考慮好久才道:“我再想辦法,問題看來越來越嚴重了。”

    楊巡也嘆出一聲長氣:“宋廠長,我這兩個月,人整整瘦了十斤,白頭發都出來了。”

    宋運輝下意識地看看楊巡年輕的臉,無言以對,悶悶而回。

    回到家里,見程開顏還等著他,他倒是驚奇,面對程開顏遞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么想出來給我喝這個?”

    “媽說,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這種東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沒喝,里面有茶葉,喝了他晚上別想睡了,不過對于程開顏做事不經大腦,他早已不計較。

    程開顏被他媽教育而今開始要做賢惠媳婦,可是她沒頭緒,想跟丈夫問個清楚,但見宋運輝眉頭緊鎖,她不敢打擾,做個鬼臉上去了。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的背影,不由搖搖頭,一下又變成小媳婦了。

    他沒急著上樓,想了半天雷東寶的事情,終究沒想出招數。不過這條新出來的枝杈,他明天還是得盡早告訴老徐。反而是楊巡這邊,他這幾天與律師接觸下來感覺,只要他出力,對方想到這邊查封楊巡的資產不是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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