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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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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上海外白渡橋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出租車上跳下兩個身穿黑色長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頭上還洋氣地戴著一頂不常見的帽子,兩人才剛站穩(wěn),便已招引四周目光無數(shù)。兩人沒管那些,只對著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筑指指點點。年輕女孩拿出地圖自言自語地道:“這么小的地方,證券交易所真在這兒?不像啊。”

    旁邊中年女子柔聲道:“應(yīng)該沒錯,黃浦路十五號,看門牌,囡囡,我們進去看看。”

    女孩看清門牌,興奮地掏出照相機橫照豎照對著門面拍了好幾張,看得旁邊的媽媽心疼膠卷。跟著媽媽進門,女孩還在輕輕念叨:“這么小的地方,可怎么交易呢?真不可思議。”

    走進里面,打量著簡陋而臨時意味十足的交易廳,女孩更是滿臉玩味,這就是偌大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這兒除了交易股票,還交易國庫券,外面還有自發(fā)交易郵票的人。可這兒低矮局促,沒一點她想象中的金融味兒。女孩并不像大多數(shù)在場人員似的盯著幾個數(shù)字議論,而是這兒晃晃,那兒看看,大膽地亂走,甚至拉住工作人員交談。做媽媽的最初總要阻止女兒的膽大妄為,金融機構(gòu)怎是可以亂闖的,媽媽就是來自金融機構(gòu)。但后來見女兒中文夾著英文地與一個看上去挺嚴(yán)肅的工作人員交換名片談上話后,便靜靜待在一邊笑瞇瞇不語了。她看著她的寶貝女兒——梁思申,女兒圣誕節(jié)回家,她毫不猶豫請了長假天天陪著女兒,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兒跟工作人員握手告別出來,梁母才眉開眼笑地道:“囡囡說起正事來還真是像模像樣呢,說什么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來就是業(yè)內(nèi)人士呢,當(dāng)然我最關(guān)心爺爺甩給我的股票得什么時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說。”

    “小財迷凈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們還不早知道了?還好,沒成一堆廢紙,看來還應(yīng)該漲了。”

    “那個名詞中文怎么說……”梁思申費力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只好道,“當(dāng)然漲,看來還漲得不錯,翻幾倍了。媽,下次你來上海,可以把家里那一疊國庫券拿來賣了,省得占著現(xiàn)金。”

    “又不等著錢用,放著就放著吧,再說也不用來上海,雖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國庫券可是兩年前在全國好幾個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則國家每年國庫券任務(wù)怎么完成啊。沒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難兩件事——計劃生育和推銷國庫券,那都是當(dāng)任務(wù)硬壓下去的。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還有人專門背一麻袋錢下鄉(xiāng),換一麻袋國庫券回來賺差價,鄉(xiāng)下人消息不靈通,一聽說有人收國庫券,打個六折七折就賣了,那幫收國庫券的發(fā)財好多。”

    “那為什么不用報紙通知全國人民這么個好消息?”梁思申聽著好奇怪,兩眼則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門口的一堆人,里面有人正大聲地發(fā)表著演說,似是對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兩人站路邊聽了會兒,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時間,卻有那么多年輕力壯的人在這兒無所事事,多么浪費。這事兒不能大肆宣傳啊,全國人民要都看錢可以那么投機著賺,誰還有心思上班?現(xiàn)在各方面對股市問題爭議很大,估計這兒還只是試點吧。”

    梁思申聽著媽媽的話好生想笑,可又沒辦法用中文把滿肚子的反對用專業(yè)的態(tài)度表達出來,憋得難受:“這怎么能說是投機呢?這……這很正常。真有趣……”

    梁母阻止女兒說下去:“國情不一樣。你爸說你這回讀了研究生后回來,整個人變得跟個小間諜似的,什么都要打聽,聽了還眉飛色舞地做筆記。不過你爸讓我提醒你,別光顧著看熱鬧,當(dāng)獵奇,你還得在了解中國國情后比較與國外的區(qū)別,再下定論。”

    梁思申臉上一紅,卻強詞奪理:“爸爸老奸巨猾的,為什么不直接跟我說呢?”

    梁母故作義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強中干,一說到批評女兒就頭皮發(fā)麻,把這艱巨任務(wù)硬推給我做。現(xiàn)在去哪兒,虹橋還是浦東?浦東也是去年剛下文件開發(fā)的,估計現(xiàn)在去沒看頭,什么都不會有。”

    梁思申看著地圖,選擇浦東。梁母看著被稱作下只角的浦東,不清楚女兒要看什么。但見女兒到打浦路隧道口看了半小時,記錄半小時內(nèi)的車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還到亂糟糟的南浦大橋工地參觀,最后乘輪渡返回浦西。

    一天下來,梁母雙腿差點走廢,吃了晚飯就坐在賓館床上按摩,見女兒依然精神抖擻伏案疾書,做媽的還是忍不住好奇,問女兒到底算算畫畫的寫什么。

    梁思申滿臉苦惱:“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吉恩匯報。一個上海市內(nèi),連接浦東浦西的只有兩條過江隧道和輪渡,可隧道那么窄,過隧道還得收費,嚴(yán)重影響辦事效率,增加在浦東辦公成本。可是在金橋了解到的情況又是那么讓人激動,我得選擇怎么措辭,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唉,剛看到的南浦大橋工地,橋還沒造好,浦東那兒的收費站已經(jīng)在了,收費,收費,吉恩肯定會嚴(yán)厲地告訴我,收費比一條黃浦江更能有效分隔兩地經(jīng)濟。缺少浦西的強力支持,浦東怎么辦?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橋再下結(jié)論?嗯,從這兒看下去,虹橋可比浦東熱鬧多了。”

    梁母看著發(fā)愁的女兒,看著自己生出來的小小的女兒居然還能考慮如此重大的問題,心中歡喜不已,當(dāng)然提供最強大支持:“不要只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變化。”

    “說到變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問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廣州比怎么樣,我就無言以對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說我從小幾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國經(jīng)濟之都,我名字里面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現(xiàn)狀……總覺得不如廣州深圳。”

    “那沒辦法,當(dāng)年開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總算鄧大人現(xiàn)在想到上海了。不過你爺爺說,他不擔(dān)心上海,上海各方面實力強得很,上海要么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別急著下結(jié)論,你先記錄,回頭到家里跟你爺爺好好談?wù)劊莻€老金融有他的老見解。你爺爺,解放前的上海見過,解放后的政策全了解,是塊老姜。”

    梁思申早跟爺爺有交流,并不認可爺爺落后的知識。但此時只能放棄,合上筆記本,又抽出地圖擠到媽媽身邊,笑道:“媽媽才是老姜,到了上海連地圖都不用,媽媽還記得解放前上海是什么樣的嗎?”

    “哪里還能記得清,只記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很,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媽媽的奶油蛋糕。我還記得老家什么樣子,可現(xiàn)在只剩個洋房還像樣子,園子都給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難看。”

    “我們明天再去房管處提要求,怎么能說是歸還了我們房子,可還讓那些人占著我們的房子不搬呢?他們沒居住證明,我們可是有的。”

    梁母嘆氣:“都難,那些人搬出去后住哪兒?有其他地方落腳的都已經(jīng)搬走了,剩下幾家都是很窮沒去處的,房管處總不好趕人家住露天,這兒到底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們暫時也不會來住,就讓他們住著吧。”

    梁思申皺眉道:“要不我另外買房子讓他們住?媽媽老家這么有紀(jì)念意義的洋房我們得收回。”

    梁母橫女兒一眼:“我跟你爸也想過這招,但是又面臨幾個問題需要解決。首先我們沒上海戶口,不能在上海買房子,上海在這方面控制得非常嚴(yán),而我們當(dāng)然不可能出錢讓那些住戶買房子,自己不要產(chǎn)權(quán);其次,有錢也不能這么亂花,爸媽對你回家時揮金如土的大手大腳并不贊賞,爸媽的事情爸媽自己會解決;最后,即使把那些人遷走了,我們暫時也不會來。這種混凝土加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不能每天關(guān)著不住人,長久不開窗通風(fēng)爛得快。別管老房子了,這本來就不在這回的行程計劃內(nèi)。”

    梁思申做個鬼臉,不甘地道:“可是,媽,我要怎么跟你說才行,我現(xiàn)在真的挺有錢。我現(xiàn)在本金足,就跟一個賭徒一樣,賭資充足,心態(tài)就好,投資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說我這不還跟著老狐貍一般的吉恩學(xué)呢,十次投資,八九不落空。解決老宅問題,只不過是拔孫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來了,又來了,你前天一定要住這銀河賓館的時候就說房價只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過你爸一個朋友走走關(guān)系。”

    梁思申這才答應(yīng),爸媽的能量,她從小就知道,她當(dāng)初出國,別人搞個護照那是多么困難的事,他們卻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臉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長,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會少呢。再說住銀河賓館多超值啊,我上回聽一個東南亞華僑說,銀河老板是按照五星級標(biāo)準(zhǔn)造的賓館,可是考慮到上海已經(jīng)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級賓館,他的銀河在五星級里并不出眾,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里面最好的,爭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流量,這是非常高明的市場定位。所以我們等于是用四星的價住五星的店,多合算!肯定其他賓客也這么想,我打聽了,據(jù)說入住率很高。”

    梁母聽了雖然覺得女兒狂,可依然由衷道:“囡囡美國沒白去,明天我們別打出租車了,媽媽真心疼,這兒看下去就是虹橋,明天走走過去。看時間安排……你要不要明天上火車去看看你那個大朋友宋運輝?還有時間。”

    梁思申將嘴翹得跟小豬似的,想了會兒,搖頭:“我擔(dān)心破壞印象。已經(jīng)有好幾個原先印象中很英明神武的人,現(xiàn)在看著怎么都那么差勁。宋老師是我的大偶像,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我不想破壞印象。”

    梁母看著女兒,不知道女兒怕的是什么,她說:“你那個宋老師倒是偶爾跟我們通電話,聽你爸說,一個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能有這等見識,非常難得。你應(yīng)該不會失望,媽幫你聯(lián)系吧,我有他電話。”

    “你們除了包裹有沒有收到,還聊什么?”

    “你爸爸,嘿,看小宋與他不是一個省,有時問問小宋企業(yè)的問題,不怕有后遺癥,不像跟省里那些企業(yè)家說話,我琢磨你話里什么意思,你琢磨我這話什么背景,說不痛快。小宋很不錯,難得思想超前卻又腳踏實地不浮夸,我找他電話。”

    梁思申終于點頭。但母女兩個都沒想到,在辦公室找到宋運輝,宋運輝卻很遺憾地告訴她們倆,他這幾天壓根兒就抽不出時間,吃睡都在工地,怕慢待了她們。母女兩個看看手表,晚上九點半,也是,這么晚還待在辦公室沒回家的人,怎么可能有時間應(yīng)酬朋友。可是,梁思申卻越挫越勇,翻出全國地圖冊,查找東海項目的方位,她發(fā)現(xiàn),那兒離上海不遠,飛機火車都可以到達。

    宋運輝遺憾拒絕梁家母女的到訪。除了沒時間,還因為最近的某些異動。東海廠與金州不同,既然地處海濱,自然得利用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造個碼頭。金州沒碼頭,也就找不出相關(guān)技術(shù)人員,碼頭就成了馬廠長引進故友的天下了。宋運輝對碼頭的一切知識都是從一窮二白開始,自然是指揮不靈。而最近馬廠長正好提出升級碼頭為分廠級別,提升他兩個親信為正副職,宋運輝豈能讓一個人事變動把碼頭永遠成為他的權(quán)力盲區(qū),他想盡辦法抵制,而且得想辦法在碼頭那塊土地上化被動為主動。這個時候,他精神高度集中,無暇他顧。梁思申母女若來,他最多抽時間跟她們吃頓飯,那怎么對得起遠道而來的她們?

    看看時間,宋運輝起身收拾了東西,熄燈關(guān)門出去,到樓下碼頭辦敲門,招呼道:“老趙,不早了,明天再做。我?guī)愠鋈ァ!边@個老趙就是馬廠長的心腹,實干強干,技術(shù)出眾,與另一個馬廠長心腹黃工為一時瑜亮,但相比之下,老趙更強悍。馬廠長有讓老趙負責(zé)碼頭的意思。

    老趙從一堆資料中抬起頭,看看手表,才道:“好嘞,順風(fēng)車不搭白不搭。你今晚又不回家,不怕家里跟你鬧?”

    “你不也兩禮拜沒回家了嗎……”

    “嚯,宋廠把弟兄們的底細摸個透底啊。不過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家里跟我鬧翻天了。家屬才剛帶著孩子調(diào)來,人生地不熟,出門步步艱難啊。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有氣全沖我來,聽說宋廠愛人好脾氣。”

    宋運輝一笑:“我會叮囑后勤再努力一把,看來后勤保障工作做得還不夠到位。”

    老趙看看宋運輝,對于宋運輝的不直接回答沒有意外,早知道宋運輝四平八穩(wěn),口風(fēng)嚴(yán)實,對于小小的挑釁絕不當(dāng)場反應(yīng),也不知哪來的肚量。但上車后,老趙還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八螐S,碼頭分管領(lǐng)導(dǎo)的確定,聽說宋廠屬意小馮?都說小馮是宋廠的人,我和黃工是馬廠的人,宋廠任命小馮是毫無疑問的事,是嗎?”

    宋運輝呵呵一笑,倒是有些意外老趙毫無掩飾地逼問這個問題。“且不說人事任命是黨組討論的事,不是我的一言堂。單說有誰若是任命馮工,你和黃工鬧起情緒來,碼頭該如何收拾?你老趙的脾氣,霹靂火也不過如此。”

    老趙也是呵呵一笑,傲然道:“對,憑小馮?不過我是不會那么不顧大局鬧事的,宋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吧?”

    宋運輝冷笑:“小馮?馮工大你幾歲,被你一口一個小馮,你還需要我的成見?老趙,你如果是個明白人,應(yīng)該看清楚馮工這個名額只是為體現(xiàn)民主,拉出來陪你們玩一遭。你和黃工究竟哪個中選哪個落選,你說發(fā)言權(quán)操在誰手里?你這個霹靂火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啊。”

    老趙一愣,扭頭看宋運輝的側(cè)臉,一時無語。兩個都是馬廠長的人,提拔誰還不是馬廠長說了算?對于宋運輝而言,提誰還不都是一樣,反正都不是宋的人。宋運輝倒是說實話,雖然話說得難聽。不過也無所謂,他對宋運輝一向劍拔弩張,從不低三下四,宋運輝對他也從不假以辭色。

    車子很快到宿舍區(qū),宋運輝停下車子,卻沒開門,對動手拉門的老趙道:“黃工已經(jīng)接連好幾天陪著老馬碼長城,你也該想想辦法啦。”

    老趙再度吃驚,呆呆看著宋運輝,心頭閃過無數(shù)念頭。兩眼看看依然亮著燈火的馬廠長宿舍,再看看對馬廠長行止了如指掌的宋運輝,不由自主地搖頭。

    宋運輝沒有搭理老趙,自己進去宿舍。但關(guān)上宿舍的門,卻長長呼出一口氣,他真頭痛,該怎么料理碼頭的事,尤其是收服老趙。他點上香煙想了很久,沒得出自以為最妥善的方案。

    宋運輝當(dāng)然是最想馮工居正,奈何馮工扶不起。只有黃工和老趙兩個選擇。若是單純從他個人角度來選擇,當(dāng)然選黃工,黃工雖說也是老馬的人,可到底是性格稍微含蓄些,容易差遣。而若大公無私地從工作角度來選擇,最好是選老趙,老趙這人能自覺做事,能鼓動手下做事。但這樣的人是把雙刃劍,老趙能鼓動大伙兒猛干,當(dāng)然也能鼓動大伙兒歇火。若把老趙扶正,宋運輝想,他以后工作中有得頭痛了,但也有可能,他可能輕松了。

    宋運輝繼續(xù)點燃一支香煙,又想到事情的反面。如果不扶正黃工,或者如果不扶正老趙,又將出現(xiàn)何種狀況?看得出,黃工與老趙都對正位志在必得,扶正一個,毫無疑問對另一個就是沉重打擊。沉重打擊之下,黃工與老趙又各將做出何種反應(yīng)呢?宋運輝想到老趙剛剛的“情緒”說,忽然展顏一笑,不錯,老趙的火力,夠老馬頭痛的。想到這兒,宋運輝忍笑將手中才吸了四分之一的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放心睡覺。

    只是那內(nèi)耗!宋運輝無法不考慮到因此伴生而來的內(nèi)耗給工作帶來的損傷。但是,當(dāng)是時也,他又能做何選擇?這一刻,他隱隱開始理解當(dāng)年在金州的時候水書記的苦衷了。很多時候,一個人怎么做人,并不全取決于這個人的本質(zhì),而是由這個人所處位置決定。位置影響人,位置改造人。

    梁思申與媽媽兩個坐了一夜的夜行火車,雖是軟臥,可到站時,梁母就喊不行了,到賓館住下就睡覺。梁思申就跟沒事一般,照樣精力充沛。到賓館大堂要總臺幫忙找輛出租車,照著在上海打車的規(guī)矩跟司機說到××縣××鎮(zhèn)××……說了半天才說到東海項目,司機卻一口說早說東海廠不就得了。拉起梁思申就飛奔東海廠。

    從出租司機的反應(yīng),從司機一路指點的東海廠專用宿舍區(qū),為東海專修的公路鐵路橋梁道口,在此都說明東海廠的規(guī)模。梁思申只知道宋運輝在指揮一項大工程,但對究竟多大沒概念,至此才明白宋運輝上一年在電話里承認的“我很驕傲”是在怎樣的前提下說出的,連她都為宋運輝感到無比驕傲。她相信今次重逢老熟人,應(yīng)該不會失望。

    市區(qū)到東海廠的道路漫長,司機沒話找話,問梁思申道:“你去東海找誰?剛開始的時候去東海的華僑、港商還挺多,這一年沒了。看你說普通話咬牙切齒的,也是華僑吧?”

    梁思申心情很好,笑瞇瞇地道:“我去找我的老師,他在東海項目做領(lǐng)導(dǎo)。”

    司機道:“你不是華僑啊,你普通話說得真不好,差勁,高考拼音吃零蛋蛋吧?”

    梁思申大笑:“我高考才好呢,英語一級棒,拼音差點就差點唄。”

    “哎喲,牛皮吹真大,你老師該不會是東海廠老大吧?”

    梁思申知道司機揶揄,也有意裝作得意揚揚地道:“當(dāng)然是老大,我老師怎么會做老二!”

    司機立刻癟著嘴吹著氣道:“牛皮漏氣了吧,牛皮漏氣了吧,東海項目老大沒權(quán),權(quán)都在老二手里。聽說那老二年紀(jì)輕輕,手段特別陰毒,老大玩不過他。可人家技術(shù)好啊,項目里拍板都是他一句話,老大說話的份兒都沒有。你老師要是老大,嘁,我都不耐煩找他。”

    梁思申不知怎的,一下就感覺司機說的那老二就是宋運輝,心說Mr.Song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陰毒,肯定是外人不知內(nèi)情胡說。她辯解道:“技術(shù)既然能那么好,老二不當(dāng)權(quán),難道還讓沒技術(shù)的老大當(dāng)權(quán)嗎?老二當(dāng)權(quán)才合理啊。”

    司機嘖嘖地不以為然:“你小姑娘又不知道,技術(shù)好能掌權(quán)嗎,自古技術(shù)好的都是給人當(dāng)牛馬的,手腕毒辣的才是當(dāng)老大的。東海那個老二要不是手腕好,技術(shù)再好也沒用。不信你找到你老師問問,老二到底靠什么混的。”

    梁思申再次不以為然:“未必只懂技術(shù)不懂其他的才是真正知識分子技術(shù)人員,老二多方面發(fā)展有什么不好?”

    “小姐你這就錯了,一個技術(shù)人員哪有那么多時間想勾心斗角的事,就跟我開車不能看書一樣,知識分子掌權(quán)了技術(shù)還能好嗎?”

    “可剛才也是你說的,你前面說人家技術(shù)好,項目拍板都是人家一句話,你豈不是前后矛盾?”

    司機一下沒了聲,但過一會兒便又恢復(fù)嘻嘻哈哈:“你這女孩子說話跟吵架一樣,你肯定是大學(xué)生辯論賽給刷下來的。反正你只要問問你老師就知道啦,當(dāng)官的沒一個好的。喏,看見沒有,那兒那根刷得紅一條白一條的煙囪就是東海廠的,那里面可大了,我們市里還新造了一座水庫專門給他們用。”

    梁思申故意道:“哇,那個年輕的老二真了不起,能領(lǐng)導(dǎo)那么大的工程,還能把老大架空。”

    司機郁悶地狠狠道:“那是陰謀家,陰謀家才那么狠。”

    梁思申看著司機,笑瞇瞇的,卻不再擠對他。到了東海廠的大門,一眼看進去,果然兩眼三眼都望不到邊。她打發(fā)硬是要等她的出租車回去,掏出護照徑直走向門衛(wèi)。沒辦法,這等扯虎皮作大旗的舉動還是她到那些省什么什么的大院找堂兄找伯父找出來的經(jīng)驗,護照拿出去比什么都靈。

    果然,門衛(wèi)一看護照就打電話給宋運輝的秘書,說有那么那么一個人找,該人自稱是宋廠的學(xué)生。秘書心說宋廠哪來的學(xué)生,徒弟都沒有,但還是找到宋運輝說了。卻看到宋運輝不由自主“哦喲”一聲,三兩句交代了問題,急匆匆操車鑰匙親自下去接人,秘書領(lǐng)了宋運輝的吩咐到食堂通知做幾個小炒,心里好生奇怪,來人究竟是誰,哪個學(xué)生值得宋廠那么招待?

    宋運輝開車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猜到一個必然結(jié)果,肯定會有人戴上有色眼鏡看他,而且肯定會有不良傳聞出現(xiàn)。他自以為已經(jīng)做足心理準(zhǔn)備,但車到門口,看到一襲黑色大衣,氣度出眾的女孩站在門口時,還是愣了一下,一時沒法把腦子里小小梁思申的形象與眼前這個亭亭玉立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宋運輝跳下車時,看到梁思申也是帶點疑惑地看著他,兩人都是試探性地問一句:“梁思申?”“宋老師?”讓一邊兒瞪大眼睛豎起耳朵的門衛(wèi)們看足好戲。

    宋運輝立刻有意識地說了句:“呵呵,都長那么高了,我印象中你還是剛?cè)ッ绹鴷r候的小學(xué)生,才那么一點點大。”一邊說一邊拿手比畫一下:“來,上車,到我辦公室坐坐。”旁邊的門衛(wèi)們捕捉到這一信息,立刻牢牢記住,回頭等待求證。

    梁思申卻看著眼前戴著她送的金絲邊眼鏡,比較黑比較瘦,卻長袖善舞的宋運輝很是陌生,雖然宋運輝的聲音是熟悉的。她猶豫了一下,坐進宋運輝替她打開的車門,有點拘謹(jǐn)?shù)氐溃骸爸x謝宋老師,宋老師也跟十幾年前大不一樣了。”

    宋運輝看著梁思申微微一笑,幫關(guān)上車門,心里卻從兩個“宋老師”的稱呼中聽出梁思申的不適。他坐上車,便聞到一股好聞的香味,不由側(cè)目看看如今長得如此白皙美麗的梁思申,也是不適應(yīng)地立刻避開眼去,有些掩飾地搶著說話:“十幾年,好像有十一年了吧?”

    梁思申也是尷尬地道:“是,十一年。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面目全非。宋老師,其實我不該來,已經(jīng)在門衛(wèi)聽說你很忙。”這個黑不溜秋的宋老師實在不符合想象,梁思申心里依然無法接受,但好在宋老師舉止文明,言語自信,有國內(nèi)官員少見的精神面貌,她即使無法接受,卻欣慰Mr.Song看來依然是她追趕的標(biāo)桿。

    宋運輝有意緩解氣氛,微笑道:“你不僅成語說得好,詩詞也有進步。你看,我這個項目最近接近收尾階段,千頭萬緒都需要一個最好最圓滿的結(jié)尾,千頭萬緒。我這么安排你看行不行,我先給你看看我的驕傲,然后你到我辦公室坐會兒,中午一起吃飯。飯后如果你覺得無聊,我讓司機送你回市區(qū),我聯(lián)絡(luò)尋建祥,就是以前你見過的我同寢室室友,讓他帶你看看他們私營企業(yè)的發(fā)展,你可能會看到一些有趣的、不同于你們成熟資本主義國家的經(jīng)濟形態(tài),非常有意思。我實在分身乏術(shù),非常對不起。”

    宋運輝的不是非常非常客氣讓梁思申自然許多,她忙道:“謝謝宋老師的安排,如果你不方便,我只跟你吃一頓中飯就回去。媽媽也不支持我在你這么忙的時候過來打擾,不過……我真想看看說‘我很驕傲’的宋老師是怎么驕傲的,對不起。”

    宋運輝會心微笑,伸出一只手指著眼前一片鋼鐵叢林,毫不掩飾,也不想掩飾地道:“這些都是我的驕傲。”

    梁思申左看右看,不由想到來時路上出租車司機跟她說的老大老二,實在忍不住想求證一下:“宋老師,那么說,這兒的工程都是你最后拍板的嗎?你是不是傳說中很厲害的工廠老二?——是出租車司機說的。”

    宋運輝一愣,卻又微笑道:“是,傳說中篡黨奪權(quán)的老二,不僅是工程,財務(wù)、人事和后勤也是我拍板,不過名不正言不順了點。”

    梁思申并不會幼稚到以為宋運輝的直說是直爽,她好歹來自官宦家庭,知道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宋運輝對她直說那是拿她當(dāng)好朋友自己人。她由衷道:“宋老師,我為你驕傲。你真了不起,不知道我到你那么大的時候,能不能有能力指揮那么大的場面,但宋老師會不會太辛苦?我第一眼看到你,感覺你比我那個比你年齡還大兩歲的堂哥還顯老。我這么說宋老師不在意吧?”

    宋運輝笑笑:“我喜歡做事,閑不住。聞到海腥味了沒有?我們目前一期自備十萬噸級,可以停靠國際貨船。可能剛開業(yè)時吃不飽,我打算聯(lián)絡(luò)本地港務(wù)局,看看能不能代替本地碼頭裝卸一部分國際貨物。”

    話說多了,梁思申才自然起來:“那是應(yīng)該的啊,不能讓大投資的設(shè)備閑置著吃不飽。”

    “理論上是這么說,不過國內(nèi)企業(yè)條塊分割嚴(yán)重,我的設(shè)想如果想實現(xiàn),需要協(xié)調(diào)省市有關(guān)部門之間的關(guān)系,估計有些人會埋怨我多管閑事。不過既然有想法,我就一定要把它實現(xiàn)了,能實現(xiàn)新想法,突破一個新領(lǐng)域,那種成就感,會比任何事情都有趣。”

    宋運輝此話一出,梁思申立刻感覺熟悉的宋老師終于回來了,連連點頭道:“是的,Mr.Song,就是那種成就感。我剛到吉恩手下的時候,原先還以為自己做外匯做股票已經(jīng)是行家里手,到了才知自己什么都不懂,一窮二白,立刻花好幾天時間沒日沒夜把資料啃了一遍,再回頭,感覺自己煥然一新。啃下一個一個硬骨頭的感覺真好。”

    宋運輝微笑,終于又聽到熟悉的“Mr.Song”,也很喜歡梁思申理解他的意思,讓他心中初見梁思申時升起的隔閡感減少不少。“你也是個用功的人,很不錯。我還記得你以前問我要不要去美國,我想,你不會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

    “Yes,ofcourse。”梁思申脫口而出,隨即笑了,“我也有驕傲,不過比起Mr.Song來略遜風(fēng)騷。”

    “你還小。”

    “不小,剛才見面就跟我提我當(dāng)年那么那么小,極大打擊我的自尊。哎,Mr.Song,這邊有人招手要找你說話。”

    宋運輝剛感覺小小車廂內(nèi)壓抑氣氛消失,看到老趙招手極不愿意回應(yīng),但既然也被梁思申看到,只好下車去說話。老趙卻看著車窗里面的梁思申,對宋運輝道:“宋廠,聽說今晚要決定人選,三個人,你投誰一票?”

    宋運輝一笑:“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碼頭引橋主體的事。就事論事,我喜歡做事多快好省的人。你引橋主體周末能不能完工?”

    老趙看著實話實說得不給一些圓滑的宋運輝,好一會兒無語:“你投我一票,我三天內(nèi)完成引橋主體。”

    宋運輝“哈哈”一笑,道:“我記著你這句話。假如老馬投你,我也可以投你,你得一言九鼎,三天給我拿出引橋主體。”

    老趙從宋運輝的話里,聽出宋運輝對人選的無所謂態(tài)度,游戲態(tài)度,但也感覺出自己似乎希望不大,不由疑惑地問:“宋廠是不是聽到什么消息了?”

    宋運輝攤開手,微笑道:“我聽不到什么,我只看到你做了什么,自信點嘛。再見,我還有事。噢,對了,你們昨天跟港機廠打群架,報告還沒出來?”但宋運輝邊說,邊已經(jīng)繞向車頭回自己駕駛座去了。

    老趙再次看看車窗里的陌生女孩面孔,嘀咕了聲:“多大的事兒。”

    宋運輝揚聲道:“黃工會寫。”說完關(guān)上車門,扔下皺眉的老趙揚長而去。

    梁思申一直看著聽著眼前一幕,等車子開走,才道:“Mr.Song調(diào)戲老實人呢。”

    宋運輝一驚,不由看了眼梁思申,小姑娘難道看出來了?“哪里有老實人。”兩人都會心一笑,“看你這見識,長大還得了?”

    “抗議,Mr.Song,抗議。”

    “好好好,已經(jīng)長大成人,奸猾大人一個,在上海看了些什么?”

    梁思申把看到的聽到的說了一遍:“媽媽說上海變化小,可我還是感覺變化好大哦,上海現(xiàn)在就跟大工地似的,到處都在建設(shè),灰得不得了。我咨詢了一下,已經(jīng)有不少外資進入,不過,近兩年慢一些。”

    宋運輝點頭,想了想,道:“你有沒有興趣了解國營之外的經(jīng)濟形式?比如村集體經(jīng)濟、個體經(jīng)濟,應(yīng)該說這些都是我國現(xiàn)階段的特色。”

    “有,我首先就要先了解Mr.Song你的國營企業(yè),我想從資金投入問到資金分紅流向,這么一條線路。”

    宋運輝笑道:“早就猜到你會有興趣。不錯,你把資金流向作為切入點,非常有見地。你整理一下問題,吃飯時候我們問答。現(xiàn)在……前面是臨時辦公室,我得冷落你了。”

    “好。Mr.Song你忙你的,我整理問題。”

    宋運輝領(lǐng)梁思申進辦公室,看一眼經(jīng)過眾人的眼神,估計他駕車外面繞一圈的時間里,大伙兒已經(jīng)把該傳的傳了,該猜的猜了,雖然有興趣,但該不會往桃色想了。他目前還是老二,當(dāng)然不能在生活作風(fēng)問題上被人捕風(fēng)捉影。

    梁思申問宋運輝拿了紙筆,坐一邊兒想問題。但辦公室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眾生相走馬燈似的出現(xiàn),害得她都沒法集中心思。索性擱筆,捧著熱茶杯看宋運輝指揮若定。她發(fā)現(xiàn)Mr.Song的脾氣似乎并不是很好,說話嚴(yán)厲得很,她在風(fēng)球外都能感受到壓力。再估摸著進出人員的年紀(jì),發(fā)現(xiàn)能進這扇廠長門的人似乎年齡都比Mr.Song大,Mr.Song還真是厲害。梁思申非常欽佩。雖然她爺爺她爸爸也都是一方高官,但她見多不怪,反而看著不同工作環(huán)境下的宋運輝感到血性,感到剛毅。臨時辦公室很冷,但氣氛熱烈。

    讓宋運輝感到意外的是,老馬臨下班的時候走進來,說要給難得一見的宋運輝的學(xué)生接風(fēng)。宋運輝并不樂意,笑嘻嘻說:“小孩子家家,那么隆重干什么。”

    梁思申毫不猶豫地抵制:“抗議,Mr.Song給我們做輔導(dǎo)員時比我現(xiàn)在還小得多。馬廠長,聽說您是這兒的老大?”梁思申主動伸手出去,心里卻鬼鬼祟祟地想,原來這人就是被Mr.Song欺壓的老大,聞名不如一見。

    老馬使勁握手,不疑有他,旁邊宋運輝哭笑不得,終于認清這個小姑娘絕非善類,與他印象中一個人待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可憐小姑娘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到了飯桌,梁思申卻不愿跟老馬搭話了,跟老馬說句抱歉,說她出國日子久了中文說不好,就全程說英語了,她知道Mr.Song聽得懂,無所謂。可宋運輝聽得懂,卻說得不好,回答問題回答得那個累,影響他自由發(fā)揮,最終梁思申說她的英語,他說他的中文。老馬聽著無趣,沒想到眼前兩個人說的沒一點私事,他只能埋頭吃菜。

    宋運輝看梁思申準(zhǔn)備不充分,而且也可能因為國情不同問不到點上,很多都是他自說自話。等看看差不多,才跟老馬道:“馬廠,剛剛碼頭上老趙找我,你決定了沒有?”

    馬廠長避實就虛:“你看用黃工還是趙工?哪個能力比較強比較服眾?”

    “我平常跟老趙接觸比較多,老趙的能動性比較強,馬廠怎么看?”

    “呵呵,我一視同仁,一視同仁。”

    “現(xiàn)階段還是側(cè)重工作能力、工作實效來選擇干部吧。不過,呵呵,馬廠,我前面已經(jīng)表態(tài)了,這事你做主,我不插手,你看我說到安裝工作就自說自話。”

    老馬呵呵一笑,卻沖梁思申玩笑地道:“你這個老輔導(dǎo)員老師,工作的時候法西斯作風(fēng)嚴(yán)重,大家都怕他。”

    梁思申笑嘻嘻道:“Mr.Song做輔導(dǎo)員的時候也一樣,只有我不怕他。”

    宋運輝無奈地道:“一說話就小孩子氣,看看你手上戴的東西都是花花綠綠的。”

    “咦,抗議,這串東西一點不小孩子氣,你看。”梁思申摘下手上一串花花綠綠的東西,放到鋪著白桌布的桌面上,“這白的,我讓刻成蕓豆?fàn)睿茄蛑壍暮吞镉瘢贿@翠綠的豆是緬甸老坑玻璃種翡翠;這墨綠的豆是和田碧玉;黃豆是和田黃玉;紅豆是珊瑚;這黑豆是沉香,雕刻成型很不容易。我拿這些隨身帶著做參照物用的,這些都是上好的小料。”

    宋運輝和老馬兩個都聽得云里霧里,兩人雖然貴為一廠之長,可哪里見過這些傳說中的東西,一時兩人都拿了手串細看。宋運輝仔細看了才看明白,這些東西雖小,卻果然好看,他原先以為他給妻子買的玉鐲已經(jīng)是潤澤了,沒想到還有更美的羊脂玉。“你怎么懂這些的?這些好像是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不是美國的吧?”

    梁思申并不掩飾她的得意揚揚:“當(dāng)然,我從小耳濡目染,到了外婆家又更不得了,正好Mr.Song送我的《紅樓夢》又說到很多這種東西,我就格外留意了,我得拿這些跟同學(xué)說明,我是地道的中國人。”

    宋運輝跟老馬道:“家世不一樣,眼界自然也不同,很說明問題。”

    老馬道:“北京工藝美術(shù)店里好像看到過一些。”

    梁思申收起手串,笑道:“Mr.Song就是看到也不會在意這些,這都是我們女孩子玩的玩意兒。”

    宋運輝微笑,覺得梁思申真是鬼精,還知道替他解圍消除尷尬。

    飯后出來,宋運輝直接送梁思申上車,到司機已經(jīng)等候著的車前,宋運輝有些總結(jié)性地道:“梁思申,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好樣的,回去好好讀書,好好做事。”

    梁思申聽了不由做了個鬼臉,卻等上了車才用英語道:“Mr.Song,你老氣橫秋。”

    宋運輝一笑,看著車子絕塵而去,站在空地里微笑了好一陣子,這個有意思的小姑娘。他很遺憾沒寬裕時間與梁思申好好說話,不過終于見到真人,比他想象中的更美好,他很欣慰,也很喜歡。

    晚上就碼頭負責(zé)人進行表決,有人提出黃工穩(wěn)重大氣,是個坐鎮(zhèn)一方的好人選,宋運輝不發(fā)表意見,即使馬廠長一定要問,他也只說由馬廠定,卻又問一句昨晚與港機廠打群架的事,有沒有處理報告呈交。馬廠長說黃工已經(jīng)把報告交上來,黃工做事耐心周到,有板有眼。宋運輝淡淡說了句原來是交給馬廠了,就不再發(fā)言。氣氛微妙了一會兒,大家又是討論,整整討論了兩個小時,最終黃工勝出。宋運輝不耐煩地說句就這么定,起身先走了。馬廠長一直看著宋運輝走出去,微微一笑,與大家又說幾句,才起身離開。

    宋運輝一路好生想笑,硬是忍著,回到寢室關(guān)上門,一個人了,才無聲大笑。雖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可老馬還是反抗之心太熾了點,人這東西只要一急,就容易亂了陣腳,一向老謀深算的老馬也會急吼吼上了他的圈套。老趙啊老趙,今晚就能知道結(jié)果,知道后你會怎樣發(fā)火?

    宋運輝不去考慮這等啰唆事,拿起電話給家里打。接起的是妻子程開顏,幾乎是電話才掛通,程開顏就把電話接起。宋運輝很了然地問:“貓貓在你旁邊睡著了?”

    “是啊,今天她們幼兒園不知干什么,回來辮子都散了,全身都是汗,晚飯吃到一半眼睛閉上就睡了呢。貓貓一早睡,我們反而都不知道干什么了,清閑得慌,你爸媽也早早睡了。現(xiàn)在啊,電話鈴再響幾分鐘也吵不醒貓貓,你看她,小腳丫子還在被子下面抽呢,一準(zhǔn)兒是白天玩瘋了……”

    宋運輝笑瞇瞇地聽著妻子滔滔不絕,眼前仿佛能看到寶貝女兒紅蘋果一般的小臉,想著都喜歡,等妻子的發(fā)言告一段落,他才問:“你們局里的歌詠會怎么樣了?爭取到去市里比賽的名額沒有?還是你主唱?”

    “呀,你小看人,當(dāng)然還是我主唱啦,我還跟他們說,我跟你一起學(xué)的聲樂,要是你在,我們還可以對唱呢。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下午排練兩個小時,排練真好,完了就可以早早回家。今天說春節(jié)后市局舉辦元宵晚會,我們縣局唱開場。小輝,你說我穿什么衣服才好?局長說統(tǒng)一服裝,局里做。可是主唱是不是該穿得突出點呢?”

    宋運輝笑道:“主唱只要一拉開嗓門,怎么都變突出了,再說你又是你們局最年輕最漂亮的……”

    “哼,我知道你肯定這么說,你要是混到土豆倉庫里,一準(zhǔn)披上土黃袍子混得跟土豆一樣灰頭土臉你才罷休。”

    宋運輝“呵呵”地笑,他還真會那樣做,入鄉(xiāng)隨俗嘛。“好吧,要是局長同意,你挑件好看點的長裙穿上,可別凍著。對了,梁思申你還記得嗎?她今天來了一趟,小姑娘長得我都快不認識了,那么高了。”

    “她……她都二十多了,她當(dāng)然高,我們結(jié)婚前她照片上就已經(jīng)很高了,你掩耳盜鈴。我多想見見她啊,你怎么不帶來家里,你該不會陪她玩了一天吧……”

    宋運輝聽著妻子聲調(diào)逐漸變高,漸漸語無倫次,只得打斷:“我哪有時間陪,就跟她中午在小食堂吃了頓中飯,飯后讓駕駛員送她去市里找大尋玩,我們開了一晚上無聊會。”宋運輝伸了個懶腰:“你最近跟你爸打電話了嗎?幫我問問水書記家里的號碼有沒有變,再問問水書記的近況。”

    程開顏卻追著問:“梁思申干嗎這個時候忽然來找你?”

    “沒問,可能是完成她們學(xué)校的社會實踐作業(yè),到上海領(lǐng)略一下股市、浦東開發(fā)區(qū)之類的新事物,既然這么近,就順道跟她媽媽一起過來我這邊了解一下國營企業(yè),那我也順便推薦她了解大尋那兒的個體經(jīng)濟。小姑娘沒白去美國,段位很高,你有懷疑?”

    見丈夫這么問,程開顏卻不好意思再表達懷疑,繞開了話頭:“那我們不說她了,其實你沒空可以叫我陪著啊,我陪她逛街買衣服,再去吃飯。你怎么又想起水書記了?要問些什么?要不你還是自己打電話問我爸吧。”

    宋運輝心說看今天梁思申穿著打扮那架勢,還有手上那串花花綠綠,她哪里可能在這種地方買衣服,但他也懶得提,怕妻子無中生有白操心。“你就問你爸,水書記最近做些什么工作,有沒有空閑時間出來走走,我想邀請他來東海看看,你爸肯定知道。我這不是每天忙碌嗎,等有時間想起來打電話,不是中午就是晚上,怕影響你爸休息。”

    程開顏應(yīng)了聲“好”,又忍不住問:“水書記現(xiàn)在又不管事了,你要他來干什么?”

    宋運輝微笑:“我想帶著水書記到東海廠轉(zhuǎn)一圈,想跟他匯報匯報近況,想看他會心一笑。”

    程開顏不由得笑:“嘻嘻,你不會是想聽表揚了吧?爸爸不才來表揚你了嗎?你還不夠啊。”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要的不是表揚,是會心一笑。”

    “對了,水書記嚴(yán)厲,他一般不會表揚人,能跟你笑笑已經(jīng)不錯了。你其實還是要表揚啊,比貓貓小朋友還熱衷呢。”

    宋運輝只能無奈地笑笑,承認自己就是跟貓貓學(xué)的,熱衷表揚。然后去電尋建祥,了解一下梁思申玩得怎么樣,尋建祥說才送梁思申回賓館,幾年不見,小姑娘越發(fā)壞得跟妖精似的,很有意思。宋運輝回想一下,梁思申可不真是像個妖精,才多大的人,別人說個頭她就能猜到尾,跟她說話說費勁也費勁,一不小心就給拎到痛處了,可說不費勁也真不費勁,說什么她都懂,不用解釋。想到這兒,宋運輝查閱電話號碼簿找到賓館電話,給梁思申打過去。

    梁母接的電話,梁母說話很客氣:“小宋,不好意思打擾你這大忙人。我們才回賓館呢,小尋帶著我們吃了很多好吃的,小尋愛人也很熱心。思申正說明天早上要打電話找你呢,你來電話正好。思申……”

    梁思申拿起電話就道:“報告Mr.Song,我正在做筆記。大尋說的楊巡真是太神了,我真想見見他,可惜他媽媽去世,自古英雄多磨難。大尋也是,社會對大尋真不公平,可看到大尋滿不在乎的目光,我相信大尋一定能堅強面對。呀,其實我真想看看楊巡的眼睛是怎么樣的,大尋說楊巡整個一個嬉皮笑臉的,應(yīng)該不會吧?我問了大尋好多問題,奇怪,在中國開一個公司有這么難嗎?個人真的不能開公司,還得掛靠?看來我把資金作為切入口有一定錯誤,光看資金流向其實還不能反映問題,我還得分析甄別政策對不同體制企業(yè)的區(qū)別對待。是這樣嗎?”

    宋運輝不得不笑著打斷:“你慢著,你慢著,再說我得掏筆做記錄了。楊巡這個人表面嬉皮笑臉,本質(zhì)應(yīng)該與表面相反,不經(jīng)意的話會被他迷惑。大尋是個真男人。個體戶開公司,就我所知,門檻很多,條框很多,但我沒法像楊巡那樣有親身體會,楊巡可以說是我國個體戶成長發(fā)展的一個典型。我跟楊巡的認識是在老家開始……”

    宋運輝簡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楊巡的成長史,梁思申連忙騰出一只手刷刷記錄,但隨即問了好多問題:“為什么要那么麻煩地饅頭換雞蛋、雞蛋換糧票鈔票地繞大圈子?不能直接饅頭換糧票鈔票嗎?為什么要去東北發(fā)展?什么叫紅帽子?為什么要戴紅帽子?大家不是一樣掙錢嗎?憑什么歧視個體戶……”

    宋運輝最先還能回答幾句,到后來被問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平時看著以為理所當(dāng)然的現(xiàn)象,竟然經(jīng)不起梁思申的質(zhì)問。他只能回答:“制度的改變得一步一步地來,你不可能要求一蹴而就。政治經(jīng)濟學(xué)里面說,生產(chǎn)力推動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改變,而生產(chǎn)關(guān)系又促進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這其中需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協(xié)調(diào)配合糾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后。”

    “可是不正確的制度應(yīng)該立刻更改,為什么還要一步步來?為什么不能讓個體戶放開了發(fā)展,非要給他們設(shè)定那么多不合理的限制呢?他們只要合法經(jīng)營,合理繳稅,他們還能解決就業(yè)問題呢,那對楊巡他們不公平。”

    宋運輝道:“目前個體戶發(fā)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擾亂市場秩序的鉆營行為比比皆是。比如生產(chǎn)假冒偽劣產(chǎn)品,仿冒名牌產(chǎn)品,擾亂物價。目前國家開始清理三角債,起源就在新興的一幫個體戶拿了國營企業(yè)的貨物而不給貨款,導(dǎo)致不少國營企業(yè)難以為繼,不得不倒閉。國家沒法放開,才放開一點點,你看,就亂成這樣,且不說他們還是權(quán)錢交易的發(fā)端。”

    “Mr.Song,你也歧視,你顛倒因果。如果給予楊巡等個體戶平等權(quán)利,他們又何必鉆營呢?他們得不到合理空間,當(dāng)然只能畸形發(fā)展。這完全是不良的因開出的罪惡的花。美國遍地個體戶,并沒見市場秩序不良。”

    宋運輝被梁思申駁得汗如雨下,他又不便一本正經(jīng)對著小姑娘上綱上線,只好說:“制度不健全的情況下,一下放開,拿什么去約束個體戶?這個問題太大,我建議你有時間去看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尤其是村辦集體,那也是一種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問題。多看,多想,別一錘子做出結(jié)論。”

    梁母在一邊聽著也差點伸手捂住女兒的嘴:“別亂講,小心犯錯誤。”

    梁思申對媽媽的小心翼翼不當(dāng)回事,卻被宋運輝拿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糊弄了過去。她想了一下,道:“Mr.Song說的那個小雷家村,我查地圖了,這回可能我來不及去。我只有回家讓爸爸幫我找個典型的去看看。我很高興,Mr.Song不是跟我爸爸那樣的傳統(tǒng)官僚。這回到廣東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剛開業(yè)的股票市場,我感覺,在這樣發(fā)展的環(huán)境下,爸爸媽媽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時代了。”梁母在一邊無奈地瞪眼。“但是國家已經(jīng)變化很大了,我卻看到更多問題。”

    宋運輝只能又玩玄的:“這是因為進步,你在進步,國家也在進步。”

    梁思申畢竟對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時猜不透宋運輝話里的玄機:“OK,應(yīng)該是的。”

    “還有,有個態(tài)度問題我必須向你嚴(yán)肅指出。你留學(xué)美國,看到的聽到的學(xué)到的是先進前沿的東西。但是你不能抱著挑刺的態(tài)度回國,見到不順眼的都是機關(guān)槍似的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一肚子怨氣。我們國家撥亂反正以來,國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公民,我們看到問題,更應(yīng)該想到我該怎么做。你回頭考慮一下,空談與實干,你選擇哪樣?問題需要調(diào)查清楚,差距需要認識清楚,然后呢?什么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

    梁思申的臉“嘩”地紅了,聲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問題啊。”

    宋運輝道:“你看到的確實是問題。但你在感覺國內(nèi)大多數(shù)人,包括你爸媽,落在一口落后的井里坐井觀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只不過是落在一口叫作美國的井里坐井觀天,何況你還是在校學(xué)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國問題的時候,不能完全用你還沒經(jīng)歷過社會的理想化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那就有點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遠都是你有理。你應(yīng)該先認識中國的大環(huán)境,這就是我說的多看多想,不要急于得出結(jié)論,你說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頭:“Mr.Song,你好嚴(yán)肅,難怪你辦公室里人都怕你。”

    梁母旁邊聽了松口氣,心想好歹還有人把越來越狂傲的女兒收拾了,女兒這個大朋友沒認錯。

    宋運輝“呵呵”一笑,寬慰幾句,才放下電話。他難道還真要跟梁思申較勁不成,他只不過因為出過國,接觸過洋人,清楚國外對中國的誤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氣,可小姑娘能這么生氣,多少也說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他還差點被逼問至無言以對,宋運輝一直想笑,非常好的頭腦碰撞,他心情愉快地拎起熱水瓶去水房,不料轉(zhuǎn)彎就遇到老趙。宋運輝心里都是剛才的爭論,隨口說聲“還沒睡啊”就想過去,卻被老趙跟上了。走上幾步,宋運輝才醒悟過來,再看老趙一個勁吸悶煙。他一笑,走到空曠處問:“你已經(jīng)知道了?”

    “廢話,看你笑瞇瞇的,反正對你都一樣。”

    宋運輝一笑:“不一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來我周末可以驗收引橋主體的。”

    老趙忽然笑道:“宋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還真鬧情緒了不成?又不是我兒子那年齡人。”

    宋運輝笑道:“那是,按說也不應(yīng)該。那我就放心啦,我眼里只有進度、進度、進度。”

    宋運輝揚長而去,扔下老趙留在室外。夜風(fēng)強勁,吹得他一身工作服變了形。宋運輝忽然想到白天工廠門口衣袂飛揚的梁思申,呵呵,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風(fēng)姿。梁思申是天之驕子,誰不想把梁思申的活法當(dāng)作理想呢,梁思申幾乎是他從小理想的具體表現(xiàn)。

    02

    小雷家春節(jié)前分福利照舊,全村老少樂呵呵分享果實。誰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熱,但誰都沒放在心上想。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下來,大家都已經(jīng)相信村子相信雷東寶,相信他們的生活不會出差錯。這不,豐厚的福利一點沒變不是?除了小雷家頂端的這幾個。

    雷東寶和紅偉忠富正明幾個都跟楊白勞似的躲了出去,他們雖然有意拖欠部分國營企業(yè)的貨款不還,可心里總是存著欠債不還的歉疚,年底一到,一眾債主蜂擁上門,他們只得避了出去,雷東寶自然是躲到韋春紅的飯店里。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沒法躲,于是他在村辦被黃世仁們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暢。

    士根心想,再這么下去,他即使不給討債的拿口水淹死,也得被大伙兒圍住悶死。好在雷東寶得知他的苦處后,通過電話遙控指揮,糾集村子里一幫男女老少,拿幾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誰想進村,問清楚,若是來討債的,堅壁清野。于是,立竿見影地,小雷家村又復(fù)世外桃源,雷東寶和紅偉他們又悄悄回了家門。

    隨即有上級部門來電詢問此事,士根很擔(dān)心小雷家的賴賬手段會被上級機關(guān)處分,可出乎他的意料,來電關(guān)心之后便沒了下文。或許,此刻來電部門也正轟轟烈烈籌劃著歡度春節(jié)呢,誰耐煩管什么愁眉苦臉的事兒。

    陳平原也來過電話,也是士根接的,陳平原稍稍過問了一下有人要債不成的事,就要雷東寶打電話給他。士根有心想勸雷東寶裝不知道,但雷東寶說怕啥,怕誰都不怕陳平原。結(jié)果果然,陳平原啥都沒提起,只說晚上一起到市里吃頓飯,認識幾個鄰縣的致富先進帶頭人。

    雷東寶一聽這等飯局,沒二話,跨上摩托車就去。到一家門面裝飾堂皇、閃爍艷紅霓虹燈的飯店門口停下車,身后“吱”的一聲,一輛嶄新漆黑的轎車幾乎是頂著他摩托車后輪停下。雷東寶往后一看,見車上下來一個穿黑皮毛領(lǐng)大衣的胖男人,隨即車子另一邊下來一個司機,幫拎著一只才兩個巴掌大的手提包,派頭十足。

    待到走進飯店落座,雷東寶才知,車上下來的那個胖子與他同桌。一桌十二個人,除了陳平原和一個鄰縣的書記,其他都是雷東寶式的人,環(huán)肥燕瘦,以環(huán)肥居多。那個跟著雷東寶下車的胖子就坐在雷東寶身邊,說起話來聲若洪鐘。一介紹,雷東寶就知道這胖子是誰。那是鄰近市區(qū)一個村的村支書,原先是個體戶,賣小五金的。發(fā)家后將全村人帶動起來,全村人投桃報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長做書記,上面一紙任命,他真就干上了。正好這幾年流行羊毛衫,他發(fā)動家家戶戶添置羊毛衫機做加工,先跟幾家上海羊毛衫廠搞聯(lián)營,后來踢走聯(lián)營廠自己掛牌生產(chǎn),村子里先是遍地開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后變成遍地開花的羊毛衫小廠,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資在國道邊開了一家很有規(guī)模的羊毛衫批發(fā)市場后,好幾家羊毛衫小廠脫穎而出,成為頗有規(guī)模的中號廠。

    那胖子支書在飯桌上說,現(xiàn)在他不用管別的,只管收錢。但他也有宏圖大略,那就是大力引進資金。那胖子口才好,能說,滔滔不絕,聽得雷東寶異常艷羨。而那胖子跟說書似的說起引資時候的所作所為,諸如發(fā)動全村老少突擊打掃全村衛(wèi)生,甚至玻璃都擦得干干凈凈,諸如村里出錢統(tǒng)一將村屋外墻粉刷一新給資方良好印象,諸如借錢買日本產(chǎn)皇冠車,向?qū)Ψ秸故窘?jīng)濟實力等,都讓大伙兒聽得贊嘆不已。雷東寶聽著這些,眼前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參觀天津大邱莊時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華氣派的德國奔馳車隊,絡(luò)繹不絕的參觀者。

    等吃飯結(jié)束,陳平原特意把雷東寶叫到車上,意味深長地道:“那胖子,我早認識,以前他還是學(xué)你先進事跡的積極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跟他見見面,聽聽他這些年做了些什么。雷老虎啊,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后了,無論從思想還是行動上,你都大大落后了。”

    雷東寶被陳平原激得無話可說,抱著雙臂“呼呼”冒粗氣。硬著頭皮才說一句:“我這是艱苦奮斗。”

    “艱苦你個……”陳平原生生將一句粗話咽進肚子里,“全縣都知道你小雷家現(xiàn)在滿是討債的,討債的還告到縣里來。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換思路,另找出路。我為你好,你可別因為我罵你幾句就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東寶瞪著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幫子,可最終沒說出話來。陳平原斜眼看著,見雷東寶一直不表態(tài),生氣了,撈過手去打開車門,推推雷東寶,道:“你下車前我最后再啰唆幾句。今天這頓飯,是我特意為你組織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后的人現(xiàn)在如何比你先進。你雷老虎如果還有一些血氣,還是個男人,你做給我看。”

    看著陳平原的車子揚長而去,雷東寶待在冷風(fēng)里差點吐血。他雷東寶,如今就這么被人瞧不起了嗎?小雷家目前發(fā)展平穩(wěn),反射爐爆了之后他們沒給貸款壓死,雷東寶本已感覺自己英明偉大。可是這話經(jīng)過今晚一頓飯,他再也沒臉提了。一比較,長短胖瘦全都蓋不住。尤其是人家當(dāng)初還是學(xué)著他的經(jīng)驗發(fā)家,如今反過來可以做他的榜樣,飯桌上給他傳授合資經(jīng)驗,叫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他還有臉說小雷家不錯嗎?

    雷東寶悶悶不樂地回到韋春紅那兒,輾轉(zhuǎn)不能入睡。

    這個春節(jié),他沒去宋運輝家,只打了電話去,但前岳父岳母沒接。宋運輝倒是跟他講了不少時間電話,但雷東寶最想知道的如何引資的事,宋運輝也不知道。雷東寶又打電話給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問起引資的事,但老徐建議他因地制宜,未必一定要趕時髦。但雷東寶不覺得這是趕時髦,這就是來錢,他最缺的就是錢。

    春節(jié)過后,忠富繼續(xù)快馬加鞭地趕他的冷庫工程,雷東寶則是找縣里找市里要求介紹引資。終于在一次市領(lǐng)導(dǎo)外訪后傳來一條消息,有一家臺商準(zhǔn)備過來考察投資環(huán)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凍肉食品加工廠。市里要求幾家候選對象各自寫上自己現(xiàn)有優(yōu)勢,供臺商選擇。雷東寶得知這一信息簡直喜出望外,憑他手底的養(yǎng)豬場,這臺商不正是沖著他小雷家來的嗎?這整個市整個省,又有哪家集體有他小雷家那么好的底子,擁有那么多的生豬存欄?

    忠富卻表示疑問。小雷家的豬場辦得好好的,得來的收入全部歸小雷家自己,何必要另找個老板來管著?這反對被雷東寶呵斥了,雷東寶說忠富小農(nóng)經(jīng)濟,以前只看到眼前兩口魚塘,現(xiàn)在只看到小雷家一個養(yǎng)豬場。忠富將信將疑地,合著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說明問題的報告,遞交市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大家分析以后都覺得,這事兒能成,小雷家?guī)缀跞f事俱備。

    因此不等市里給回復(fù),雷東寶就先布置下去,讓村里立刻展開大掃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齊的新房,但還是買來石灰,把所有的樹,包括行道樹和山上的果樹,在近地處都刷上一層白灰,遠遠一看,非常齊整。雜草拔了,玻璃擦干凈了,村里的水泥路都用高壓水槍洗了,誰走進小雷家,都會感到眼前一亮。

    為了工作,為了引資,雷東寶一絲不茍,不恥下問,去胖子那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市里也重視,臺辦也來了人,查看墻上有沒有比較敏感的標(biāo)語。市里來人還酒后吐真言,說看了那么幾個候選點,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臺商方面的要求補充材料之后,不久,市里就傳來消息,臺商準(zhǔn)備過來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這個消息傳到小雷家,雷東寶立刻讓四眼會計打開久已不用的廣播喇叭,大聲把好消息傳遍整個小雷家,小雷家人沸騰了。

    雷東寶抓來村里主要骨干商量了一下,決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花血本買輛進口汽車。研究來研究去,大家又覺得一輛太寒酸,不如買兩輛桑塔納,人家也是合資的,沒比進口差多少。大家還籌劃著等臺商到來那一天,桑塔納自然是要出動的,而村里還要把所有摩托車也召集起來,擦干凈打足蠟,整整齊齊排在顯眼處,震一震那些臺商。小雷家別的不說,多的是鮮紅的進口摩托車。

    說到做到,雷東寶立刻讓村里車隊負責(zé)人四寶著手買車。因為有招商引資這么個大任務(wù)擺在面前,市控辦(市控制社會集團購買力辦公室)特事特辦,很快辦下各項審核程序,四寶立即帶著人乘火車去上海提車了。小雷家剛剛存起來的一些錢當(dāng)然給搜了個空,好在縣里特批一些貸款,總算把購車款圓滿解決。

    臺商來的時候,小雷家一深藍一深咖兩輛桑塔納開去火車站迎接,接來齊刷刷四個臺商,都是穿深色西裝,打筆挺領(lǐng)帶,雷東寶看看自己一伙兒人,一樣的西裝領(lǐng)帶,怎么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過,別看是臺灣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們皮膚白一些細膩一些。

    車子順省道開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層層桃李花,車子里的臺商都指指點點地說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話好,文化程度高,人長得靚,由她跟臺商介紹說這是村里集體種的果樹,有些什么品種,用養(yǎng)豬場的沼液沼渣培育。雷東寶當(dāng)兵幾年,普通話也能說,可他說話跟吵架似的,怕嚇到細聲細氣的臺商,不敢多說,就坐前面聽著。但他此時吩咐司機把車子開慢點,讓臺商看個夠,他聽得臺商似乎挺是贊賞。

    但是,等到帶著贊賞表情的臺商走出車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聳聳鼻子,敏感地問:“什么氣味?”

    雷東寶聞了聞,心想什么大不了的事:“電線廠的味道,聞著聞著就習(xí)慣了。以前才臭,沼氣池沒造好的時候,進村就是豬糞臭。”

    幾個臺灣人議論了一下,跟雷東寶提出要到電線廠看看。經(jīng)過河水墨黑的小橋,四個臺灣人饒有興致地跟著正明把登峰摸了個遍,最終找出臭氣源頭,又同時找到廢水源頭。四個人對著塑料原料包裝袋上面的說明認真研究了好一會兒,又竊竊私語商量一陣子,有人開始搖頭。但四個人還是又參觀了養(yǎng)豬場,以及其他魚蝦大棚,還把預(yù)制品場和開工一半的銅廠參觀了個透,沒吃晚飯,由小雷家的車子送回市里賓館。

    當(dāng)晚,陳平原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事情黃了。臺商提出,小雷家村污染嚴(yán)重,不適合開辦食品加工廠。

    雷東寶不信,借口,這純粹是借口,臺商一準(zhǔn)不是真心投資。然而,幾天之后,縣里傳來消息,臺商選中一塊被市里排在末位,幾乎可稱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僅要辦食品加工廠,還要發(fā)展大型養(yǎng)殖場。

    雷東寶真是徹底搞不懂了,怎么可能會是這種結(jié)局,究竟陳平原說的污染嚴(yán)重算是怎么回事?

    雷東寶終于想到宋運輝幾年前一個冬天,曾經(jīng)就電線廠的污染問題差點跟他翻臉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立刻打電話過去問。宋運輝沒想到小雷家的引資工作居然會在污染問題上吃癟,問清當(dāng)天臺商參觀詳情,便知污染問題出在哪兒,污染會對人身體造成何種影響,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質(zhì)量要求極其嚴(yán)格的工廠是不敢冒險在這種污染環(huán)境下開建的。

    雷東寶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著臺商說到做到,果真攜巨資進入,迅速開工建設(shè),而那些轟轟烈烈都與他小雷家無關(guān),他心里不知道是后悔還是難過,總之沉悶了好幾天。而小雷家這回為了臺商的參觀,又背了幾十萬的債,整個一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騷。

    而且,大好的機會,一個本可以令雷東寶恢復(fù)揚眉吐氣的大好機會,就這么眼睜睜溜走了。這簡直比機會沒來敲過門都令人難受、難堪。晚上一想到前兩天的不幸落選,想到落選前村部響不盡的來自各部門要員的關(guān)心電話和之后的冷落,雷東寶心中無限的失落,輾轉(zhuǎn)無法入眠。他心里生出疑問,他真的不先進了嗎?

    正好韋春紅收了店鋪打電話過來,韋春紅一問要不要給東寶留著門,雷東寶就不耐地道:“你不是買木蘭了嗎?”

    韋春紅幽幽地道:“你媽在嗎?你媽在我就不敢來了。”

    雷東寶郁悶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別擠對我。”

    韋春紅知道雷東寶這個人,只是輕柔地道:“雖然你心情不好,可有些傳言我還是得告訴你,你可以著手有個打算。自打傳言臺商是因為小雷家污染問題放棄你們后,我今天聽到傳說,說小雷家的豬是死魚死蝦喂出來的,豬肚子賤,吃了不會死,人常吃這種豬肉得出問題,尤其是小孩子。又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是拿豬糞喂大的,那些魚蝦牛蛙肚子里不知道多臟,說小雷家人斷子絕孫,做得出那么臟的事,難怪臺商不肯出資。”

    韋春紅還說著,雷東寶已經(jīng)嚷嚷上了:“說什么話,說什么話?!”韋春紅沒有中斷,臨了又問一句:“真不給你留門了?那我關(guān)門睡覺了。”

    雷東寶忙道:“你話還沒說完,你趕緊來一趟。”

    “累了,再說到你家又得聽教訓(xùn)。還有什么話?”韋春紅有些期待,期待雷東寶說出她想聽的話。

    雷東寶道:“有人送我一只金戒指,很小,比你戴的小,我轉(zhuǎn)送我媽了,我說是你送的,她收得挺高興。”

    韋春紅在電話那頭撇撇嘴:“我也想著戒指呢,手指頭還空著好幾根,不去你那兒了,一天站下來很累。”

    雷東寶道:“明天有人再說起,你給辟謠,什么話呀,誰那么沒良心喂屎給魚吃。”

    韋春紅有些失望,有意違拗:“我沒本事,又不知道你們在做什么,說了也白說,經(jīng)不起別人一聲問。”

    “少來,少來,你這張嘴,活人能讓你憋死,死人能讓你氣活,你能沒本事?”

    韋春紅干咳一聲,道:“明天……你跟忠富他們說一聲,我這兒不要牛蛙魚蝦了。傳言一傳開,估計沒人吃那些,進貨也賣不出去,你還是想個辦法吧。”

    雷東寶一愣:“你怎么能帶這個頭,你得給我拿飯店當(dāng)辟謠的橋頭堡,你飯店里也不進魚蝦,人家不更相信了?”

    “呀,奇了。你不想點主意扭轉(zhuǎn)局面,靠我飯店里擺滿小雷家的魚蝦有什么用,就算把我飯店拖下水,你小雷家不吱聲,照樣沒人信。還是別犧牲我了,你想辦法吧。我睡覺了,你也早點睡。”

    放下電話,雷東寶心想,難道真有人相信這事?即使小雷家想喂魚蝦吃豬屎,那也得喂得下去啊,魚蝦又不是狗,還能吃屎?魚蝦吃得才精細,不是特配的料不吃。雷東寶暗自也為傳言與塑料無關(guān)而感到僥幸。他打算再看幾天,他不信那么荒唐的傳言會有生命。

    03

    楊巡率領(lǐng)弟妹三個以本村有史以來最盛大的葬禮送走母親,凄然回到母親音容猶存的家里。一路上總是有人與他打招呼,他都是陰著張臉,兩只眼珠子沒有熱度,不,是低于零攝氏度。

    楊速楊連自覺地去灶頭忙碌做飯,楊邐哭著跑上樓去,將房門關(guān)得山響。三兄弟齊齊看著樓梯方向,楊速打破寧靜,道:“大哥,老四不知道出去掙錢有多辛苦,她對你暫時的不理解,你別放在心上。”

    “我怎么會跟她鬧脾氣。我現(xiàn)在只想一個問題,要不要給老四轉(zhuǎn)學(xué)去我那兒,你們兩個都上大學(xué),老四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楊巡話里充滿擔(dān)憂,可依然面無表情。

    “轉(zhuǎn)高中會影響以后高考,老四轉(zhuǎn)去大哥那兒未必能進那么好的高中。我們高中別的不說,老師猜題幾乎能猜到一半。”楊連就事論事,“而且就是轉(zhuǎn)學(xué),也不能轉(zhuǎn)戶口,老四以后還得回來高考,挺麻煩。”

    楊速道:“大哥別急,我再半年就畢業(yè),我爭取分配回來,看著老四。”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接下來的半年。唉,要不我把那邊市場先放一放。”楊巡無奈地想到,好歹尋建祥是個夠朋友的人,交給尋建祥半年,他家里市場兩地跑,應(yīng)該問題不大。

    楊速道:“要不還是我退學(xué)吧,最后半年反正也不用再學(xué)什么,待著只為一紙文憑。中專文憑算不得什么值錢貨,老四才是最讓人擔(dān)心的。”

    “文憑不算什么,戶口很算什么。你們一定要進國家單位。我這半年兩頭跑跑,那邊的大尋我能放心。”

    “大哥……”

    “別說了,家里一個個體戶夠了,你們都給我吃皇糧,過安穩(wěn)日子。”

    “我不是這意思。大哥,問題是現(xiàn)在……”楊速頓了頓,招手叫楊連替代他坐灶窩,他走出來附楊巡耳邊輕道,“問題是現(xiàn)在老四看見你跟看見仇人似的,她能聽你的嗎?別你管著她,她變本加厲地別扭,她讓媽嬌慣的。”

    楊巡看看楊速,心想老二說得對。媽剛過世的時候,楊邐哭得死去活來,但才回過氣來,就跟他吵架,把去年寄的信翻出來說事,說他害死了媽。楊巡自己都悔得不行,哪里會解釋,就任著楊邐哭鬧。這幾天里,楊邐正眼都不瞧他。可是又怎么能叫楊速退學(xué)?個體戶朝不保夕,他味道吃夠,楊速可以堂堂正正做國家干部吃公糧,他再活動一下幫楊速找個好單位,哪里用得著跟他一樣天南地北地吃苦。楊巡一時難以委決。

    但是想到媽媽臨終時候的殷殷囑托,他心里想,怎么都不能辜負媽的期待。

    灶窩里的楊連插嘴:“大哥,我可以申請停課一年,而且我還可以督促老四讀書,除媽外,她最聽我的。”

    兩個弟弟如此懂事,板著臉的楊巡鼻子酸酸的,他更得照顧好那么好的弟弟們的前途。

    飯菜做好,三兄弟都是有意無意地選擇了全部吃素。楊連上去叫楊邐下來。楊巡本來還以為楊邐會賭氣不下來的,沒想到楊邐的腳步跟著楊連的下來了,但是楊邐才現(xiàn)身在樓梯間,就霹靂似的扔下一個炸彈:“我要分家。”

    楊巡愣住了,立刻一雙黑瞳瞳的眼睛射向楊邐。楊邐本來挑釁似的看向楊巡,一見這目光立刻嚇得渾身一寒,但還是堅持著尖叫:“我要分家,我自己過。”

    楊連想都沒想,轉(zhuǎn)臉就問:“為什么?”

    “我不要跟害死媽媽的人住一起,我要自己過,我從今以后只有二哥三哥。”楊邐倔強地表明她的態(tài)度。

    楊巡墨黑的眼睛死死盯著小妹,心中光火,他和楊速在楊邐這個年齡的時候早就開始出去做小生意,看人眉頭眼色,掙錢養(yǎng)家糊口,哪里敢如此放肆,但他隱忍不發(fā),畢竟是他害死了媽:“吃飯,吃了再說。”

    “不吃,說完再吃。”

    楊速沒楊巡好耐心,見此低聲喝到:“老四,媽尸骨未寒,你這么快就想拆家,你不怕媽難過?”

    “媽會支持我,我從小就跟媽睡一個被窩,媽的想法我最能理解。我要分出去,我不要跟害死媽的人有瓜葛。”

    楊速再次喝道:“胡說,大哥辛苦養(yǎng)家,你體諒過大哥的辛苦嗎?我們一家最無知的是我們?nèi)齻€,我們對家里一點貢獻沒有,還拿家里的吃家里的,我們才是榨干媽媽生命的兇手,我們?nèi)绻芊謸?dān)一些大哥的辛苦,還用得著媽媽出力嗎?老四你不許胡鬧,家里已經(jīng)失去了媽媽,我們家不能再分了。”

    楊巡不由看看楊速,有點刮目相看,沒想到以前一直依附他的老二,已經(jīng)有獨立見解。看來中專里面當(dāng)學(xué)生會主席還是很有好處的。楊邐卻道:“沒有,我們已經(jīng)夠吃夠穿,是他好高騖遠、盲目擴張,才會害媽媽那么辛苦。”

    楊速道:“你以為大哥做生意跟坐機關(guān)一樣,每個月穩(wěn)穩(wěn)進錢嗎?我起碼跟著大哥去東北做過,做生意不進則退,一天不努力就被人逐出市場,沒有飯吃。媽媽比你懂得多,媽媽都沒說大哥,你說什么?”

    楊邐怒道:“你不要以為媽媽走了你得靠著他生活,就心甘情愿做他狗腿子,做人要有骨氣,不吃嗟來之食。”

    楊連忙道:“別口不擇言。”

    楊速也光火了,怒道:“好,你不吃嗟來之食。你過來,我給你算賬,看你這幾年吃了多少嗟來之食。大哥出去做生意前,我們家只有一間破屋和幾百塊錢的債,還有我們五張嘴。真要認真算,抵消過后,家里一份家產(chǎn)都沒有。是大哥這幾年掙的錢幫媽解脫困境,又造起房子,付出我們學(xué)雜費,還有你身上的衣服。你真要分家?告訴你,你一分錢都拿不到,你還得賠大哥這幾年貼在你身上的錢。你分啊,媽媽辛辛苦苦把一個家維持到現(xiàn)在,媽媽最寵你,媽媽去世沒幾天你卻是第一個跳出來鬧分家,老四你還是人嗎?”

    楊邐一時說不過楊速,又沒楊速聲音大,早已淚眼婆娑。一時頓足道:“狗腿子沒你這么做的,媽才去幾天你就欺壓我,你心里才是沒媽媽。沒關(guān)系,你盡管逼我,你可以一分錢也不給我,我自己出去工作養(yǎng)活自己。”

    楊巡旁觀著,心里為楊速的理解感動,但更對媽媽愧疚。他伸手壓下楊速,聲音不高地道:“吃飯,吵什么吵。”

    楊連伸手拉楊邐,但楊邐扭身掙開,一戰(zhàn)失利,又要轉(zhuǎn)回樓上,以絕食抗?fàn)帯钛裁团淖雷樱鹊溃骸皸钸姡燥垼酝暌志头帧!?

    大家一時都愣住,呆呆看向大哥。楊巡黑著臉先坐到桌邊,又黑著臉道:“楊邐,盛飯。”

    楊邐看到楊巡墨黑的眼珠,一時腦袋一片空白,鬼差神使地真去灶間盛飯。楊速急道:“大哥……”楊巡沉著臉擺手阻止楊速,高深莫測地坐著一聲不吭。楊連忙去幫忙盛飯,與小妹一起捧飯出來。四個人各據(jù)八仙桌一邊,悶聲不響吃飯,但誰都沒胃口沒心情,都是馬虎吃一碗了事。

    楊巡吃完,將飯碗一推,道:“開始分家,我說了算。老二說得沒錯,家里本來是負資產(chǎn),早已被我們四張嘴吃空。但老二忘記一件事,我們每人名下還有一份承包地。我們四個現(xiàn)在誰都不像種地的,名下的地都轉(zhuǎn)包給別人。每畝半年六十塊。楊邐名下四分地,一年四十八塊。老二老三名下現(xiàn)在沒地。老三以前幫著賣雞蛋掙錢,我折算給你三年工資,每個月八十,逐月給你。老二貢獻更大,畢業(yè)前每月三百。老四你沒貢獻,但你還沒成年,不足十八歲,你依然可以住家里不搬,一直住到十八歲。你生活費自理。這樣分配,你們有沒有異議?”

    楊連這回難得第一個發(fā)言:“我不分家,大哥你一分錢都不用給我,我就是不分家……”但說到一半,卻見大哥沖他偷偷使眼色,他一時不知怎么辦,但立刻噤聲,感覺大哥有話要對他說。

    楊速感覺大哥行止怪異,因道:“大哥,你即使要分家,今天也不是時候。你若真分家,我也不會要你一分錢,你已經(jīng)為我們做得夠多了。老四,你上去好好想想,老三,我們收拾桌子。”

    楊巡看著楊速,眼眶熱熱的,滿心安慰。他怕自己失聲痛哭,掏出香煙猛吸,楊邐早就抽身上樓去。楊巡吸完一支煙才能跟去灶間。楊速先輕道:“大哥,老四這人沖動,她現(xiàn)在自以為悲壯得很,你別生她氣,我們不能分家,你的錢我一分不要。”

    楊巡嘆聲氣:“老四這人,我現(xiàn)在不擔(dān)心別的,只擔(dān)心她自暴自棄。就像你說的,她現(xiàn)在悲壯得很,她就像炮仗,一點就爆。依老四的脾氣,一時三刻想讓她講理,難。我剛才吃飯時候想了,她也不小啦,就算是你退學(xué)跟著她,老三停學(xué)一年管著她,她要自暴自棄,你們管得了?她要是個男孩,我隨她了,可她是女孩,她亂來會吃虧死。我只能將計就計,老三,這任務(wù)就交給你。”

    楊連不知道怎么執(zhí)行,但忙上點頭道:“好,我等開學(xué)就回去學(xué)校申請。”

    “不用,唉……我惡人做到底吧。明天我再提分家,你們都裝作勉強答應(yīng)。老三,以后老四的生活費我都打給你,不限多少,要用多少給你多少,你計算著用。你回頭裝生我氣,跟老四一起背后抱怨我去,罵我小生意人沒見識眼睛只盯住錢,分家都一定要搜光刮光,不給你們活路……”

    “大哥!”楊連出聲反對。

    楊巡搖頭,輕道:“聽我說完。你這么跟老四說,爭口氣,咬牙忍一忍,你們兩個艱苦幾年,一起用我給你的工資,你的獎學(xué)金,還有你勤工儉學(xué)來的錢。你說你未來是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生,老四也一定要考上重點大學(xué),你們要驕傲地拿血紅文憑給壓迫你們的初中生我一記最響亮的耳光,這是唯一給媽媽報仇的辦法。老四現(xiàn)在恨死我,只要能讓我生氣的事,她什么都會血性地去干。大概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讓她接受你的錢活命,激她釘在學(xué)校里不要命讀書。等以后,過了這難關(guān),她氣頭過去,再跟她解釋吧。”

    “大哥,這話我說不出。”楊連一臉為難。

    “說不出也得說,這是任務(wù),為老四好,一定得做。本來可以交給老二,可老二已經(jīng)早爆了,不可能再讓老四相信。”

    楊速皺眉道:“大哥,別急,再想想其他辦法。這辦法……太邪門了點吧,太委屈你。”

    楊巡點頭:“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好吧,先拖幾天,有新辦法的話,就照新辦法做,沒新辦法,只有從權(quán)。不要計較過程,我們只看結(jié)果。老四不走彎路就行。”

    兩個做弟弟的都一籌莫展,尤其是楊速,雖然早知道大哥以前做生意時什么辦法都用得上,鬼腦子特別靈,可怎么都想不到大哥處理家務(wù)事也是不拘一格。可暫時他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楊邐從小被寵得太倔了。

    四個人清冷地度過第一個沒有媽媽的春節(jié),楊巡不知挨了楊邐多少白眼,楊邐始終梗著脖子一點不肯被哥哥們說服,三個哥哥最終不得已,只能拿出分家這一激將的法子,四個人還鄭重其事地在協(xié)議上按了手印。楊邐果然被楊連激得熱血沸騰,咬牙切齒發(fā)誓一定要用文憑回擊老大。楊巡見激將法成功,心里雖然非常難過,可只能裝作憤然。楊邐不知,看著楊巡的憤怒,她覺得自己勝利了。

    楊巡裝樣裝到底,雖然非常不放心弟妹三個,可還是給最懂事的楊速留下錢,自己裝作被氣走。心里一直念叨著家里不要出事家里不要出事,好在楊速懂事,隔三岔五給個電話匯報一下。母親去世后,這個家需要艱難地調(diào)整重心,家里的每個成員也需要艱難地調(diào)整重心。

    楊巡雖然擔(dān)心家里的弟妹,工作的事則是一點不敢耽誤。他除了抓緊時間給頭頭面面的人物拜年,也一刻不拉地抽出時間,先單槍匹馬去市里次高大廈里的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探路。

    楊巡騎摩托車到國托樓下,見門前廣場一排排自行車后面,有一排全部放的是摩托車。他一向最煩摩托車與自行車混放,取出時候得扛走好幾輛自行車才能把摩托車取出。因此見到廣場上有專放摩托車的,他立馬放車過去,而毫無疑問,一個收錢大媽不知從哪兒機警地鉆出來問他要錢。

    楊巡幾乎是職業(yè)病似的,在這么一長溜摩托車陣中,嗅到財富的氣息。他一邊停車,一邊順口就跟大媽搭話:“這兒人富啊,那么多人騎車上班。”

    大媽道:“大半是國托的,瞧瞧,都是新買的。”

    楊巡一聽,心頭一震,連忙拿眼睛好好打量眼前嶄新的摩托車,立馬決定返程,不上去了。坐駕還不如國托普通員工,上去鐵定被人看不起,這世道先敬羅衫后敬人,人家怎么肯掏錢貸款給他?楊巡做了這么幾年生意,借錢還錢是家常便飯,他最清楚借出方的心理:借債的人越富,越光鮮,越借得到錢;越窮,越需要錢,越借不到錢。

    回去自己市場里的辦公室,見幾個前市場員工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他兩只眼珠子只是稍微捎他們一眼,就徑直進去,理都不理。那些本地人,用他們的時候,他們干活挑三揀四,暗著欺負他是外地人,拿方言背后亂笑;真不用他們,他們又戀戀不舍。但楊巡才不怕那些本地地頭蛇,他有尋建祥,他還有剛從老家?guī)淼囊慌相l(xiāng),老鄉(xiāng)一來就接上手,把門的把門,把關(guān)的把關(guān),把市場管理搞得服服帖帖,都有心一同地聽他的話,因此被解雇的本地人想進門鬧事都別想。

    而市場門口原本亂停亂放,抓了這頭亂那頭的三輪車大板車,也都整齊了許多,起碼,讓出一條可以讓人貨方便進出的寬道來。老家人就是讓人放心。

    與尋建祥商量半天洋槍換炮,可是買大發(fā)沒派頭,像出租車,買桑塔納又太割肉。好生委覺不下,又想到買車錢能不能算到成本里面抵稅?要是能抵稅,等于國家?guī)椭鲕囧X。楊巡一想有門,趕緊找去稅務(wù)局咨詢。

    尋建祥等楊巡走后,起身出去市場巡查。這市場,即便是哪兒釘子稍微露出一點銹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身消防重點單位的敏感,讓他對市場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干粉滅火器上面的壓力表,他每天都要親自查一遍,不行就換下。雖然楊巡曾經(jīng)如釋重負地跟他說過,開市場有一個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燒水淹都沒事,旱澇保收,因為里面的貨物都不是自家的。但總不能掉以輕心吧。尋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現(xiàn)在做事異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業(yè),收入穩(wěn)定,住的是東海廠的市區(qū)宿舍,宋運輝給搞特權(quán),硬是分給他妻子一套兩室一廳的,現(xiàn)在他只等著妻子懷胎十月生個小子出來。宋運輝曾笑話他,說他現(xiàn)在一點浮躁的心都沒了。是,他現(xiàn)在生活有盼頭,有準(zhǔn)頭,還浮躁個頭?不過他生活也有壓力,他現(xiàn)在要給懷孕的妻子最好的營養(yǎng)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后要給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的環(huán)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讓孩子學(xué)宋運輝的女兒,活得跟小公主似的,他這爸爸得為兒女努力。

    尋建祥笑瞇瞇地巡視完市場,又跟市場里攤戶聊天了解生意動態(tài)。有他在,楊巡都不用操內(nèi)部管理的心。

    楊巡跟跑進自家家門似的跑進稅務(wù)局,走進門這個辦公室打個招呼,那個辦公室打個招呼,幾乎是全部招呼遍了,樓道里響徹大伙兒歡快的笑聲了,楊巡才跑進他專管員的辦公室。專管員看見他就笑,但笑瞇瞇地沒說話。楊巡走過去二話沒說就操凳子夾在專管員和一個膽怯的企業(yè)會計中間坐下,滿不在乎地看看那會計,才對專管員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個春節(jié)就餓成這樣子,前胸后背排骨都看不見啦。”

    專管員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餓成一根條肉,扔巷子里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嗎,狗可愛舔我一口。哥們兒,我有個事情緊急著要來請教你,路上狗追著都不停一步。”

    專管員立刻揚起嚴(yán)肅的臉,囑咐先來的會計出去一會兒,聽楊巡咨詢買車的事。不等楊巡說完,專管員就輕輕一拍桌子,道:“你等著,我替你問問,有家單位那輛拉達有沒有賣掉,好歹是進口車,哈哈,蘇聯(lián)的。”

    楊巡笑道:“要還在,以后狗都別想舔到我了。”

    專管員笑著作勢要拿話筒扔楊巡,楊巡也是笑嘻嘻的,等著專管員打好電話問好情況,他就力邀專管員一起過去談。正好也是下班鈴響,兩人說說笑笑地出去先吃飯喝酒,都沒注意到走廊上那個先來一步的會計無奈的臉。

    楊巡和專管員酒足飯飽后去到那家過去曾經(jīng)輝煌過一陣子的集體單位,見那領(lǐng)導(dǎo)比較老實,等寒暄過后,帶他來的專管員走了,楊巡就說什么都不肯付錢買車,硬是跟那領(lǐng)導(dǎo)談下租車一年,一萬五千塊給那家單位入賬,兩千塊私下給領(lǐng)導(dǎo)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歡喜。

    回到市場,卻見宋運輝在。他忙搶上前去問好斟茶。宋運輝見楊巡紅光滿面,略有酒意,再說大家也是熟絡(luò)無拘,就隨隨便便問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紗了?”

    楊巡默默將外面皮衣解開,露出戴在毛衣上的黑紗。尋建祥補充道:“有些人沒事做,看小楊戴黑紗上門,恨不得刨根究底問得小楊哭出來。還有人更下作,嫌小楊晦氣。”

    宋運輝一愣,心想楊巡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從尋建祥嘴里得知楊母對于楊巡的重要性,可是楊巡這么年輕的人卻能把所有感情壓在心底,見面總是讓與他相處的人開心歡喜。宋運輝很想知道,楊巡夜深人靜一個人的時候,心里怎么想。

    04

    但眼前現(xiàn)實也不給宋運輝多想楊巡事情的時間,廠里打來電話報道一員工的情況,于是他又趕到醫(yī)院,醫(yī)院里有已經(jīng)趕來的傷員家屬,還有碼頭分管領(lǐng)導(dǎo)之一——老趙。幸好傷員沒有大礙,看似口吐白沫,危險萬分,其實主要還是癲癇引起的。宋運輝代表廠領(lǐng)導(dǎo)慰問幾句,便放心帶著老趙走出門診,順手就把車鑰匙扔給老趙。

    老趙拿了鑰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廠安插了多少眼線?我練車怎么讓你知道了?”

    宋運輝笑笑,沒回答,等坐上車才道:“有人被你占著車,都怨聲連天了,我還能不知道?”

    老趙“嘿嘿”兩聲,卻不敢說話。點火啟動,上路開順了,才一拍方向盤,道:“這車開著爽快,高,有勁。難怪馬廠換皇冠,你還開舊車。”

    “對,玩機械的都會喜歡。”

    老趙一時悶住,眾所周知,馬廠的技術(shù)上不得臺面。單是就人以群分而言,他其實更應(yīng)與宋運輝靠攏。“我也玩機械。你說,碼頭十萬火急的電話,哪次不是我跑去?我也要一輛。”

    “我在考慮。機會也就這幾天有,算是火線入黨。等開工運行平穩(wěn)了,老趙,就沒你十萬火急的事啦。”

    “那干脆提拔一級不就得了?”

    “老馬捏著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馬說去。”

    老趙一時無語,節(jié)前沒被提拔的事還在眼前不遠,老馬怎么指望得上。他氣的是老馬當(dāng)面跟他唉聲嘆氣地說手中沒權(quán)宋運輝當(dāng)?shù)溃赊D(zhuǎn)身卻為任命投上關(guān)鍵一票,反而不如宋運輝跟他實打?qū)崱K芜\輝再提老馬,叫他如何回答?

    車子里悶了好半天,宋運輝才道:“吊機的事情怎么樣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問我,我問誰?”

    “我從呈上來的方案看,A方案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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