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大江大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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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想到這一來往插手干涉司法進程的道路越走越遠,不由搖頭苦笑。救雷東寶,救楊巡,他并沒感覺有多少對不起良心。說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運輝想到四個字,“逼良為娼”。
楊巡準備趕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開車拐到日雜市場對街看了會兒。天還早,市場還沒營業,可那些攤主早已大車小車地推著貨品進門,場面之熱鬧,不亞于早上的蔬菜批發市場。楊巡看著又是驕傲,又是心碎。這地方曾經啥也不是,只有長途汽車開過時揚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場帶旺了這塊地方,當然,最旺的還是他的市場,目前他的市場攤位轉租價已經是原來的兩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賺。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嗎?
他的市場大門朝向東南,早晨的太陽把門口兩只銅球照得金光閃閃,從市場出來的人各個似乎是迎著朝霞,激情滿懷的樣子。楊巡正是背著光,愈發顯得陰暗。但他還是被已經早早上班監管著市場的尋建祥發現了。尋建祥大步穿過街道,走到楊巡身邊,反而是楊巡先搶了話說。
“大尋,你這么早來?不幫你老婆帶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么來那么早?臉色不對啊,昨晚干嗎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廠長在一起說了一夜話。大尋,這邊如果有事,打我大弟電話。”
“怎么,事情還沒了結?”
“更糟了。你說我這人運氣怎么這么背,幸好我還有你們這幫朋友。大尋,這邊托付給你了。”
尋建祥瞅瞅楊巡,覺得今天楊巡的口氣很怪:“你怎么好像是去自首啊,這話怎么說的,不會有什么事吧?”
楊巡郁悶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羅網去,弄不好真給抓了。大尋,反正拜托你了,有大問題你還是先打宋廠長電話吧,唉。”
尋建祥看著楊巡,真誠地道:“兄弟,自己小心。這邊我會替你守住,電器市場那邊我也會每天看看去。”
楊巡拱拱手,嘆息一聲,上車離開,誰知道呢,萬一那邊做事雷厲風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羅網也難說。即使不是自投羅網,也不知道哪天開始市場就不是他的了。好在還有朋友可托付,楊巡想到當初尋建祥老是管著他支出的時候,他怨聲載道,還相商宋運輝把尋建祥剝離出去,一時有些內疚,但又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朋友長久相處之道。
楊巡從日雜市場離開,巡回告別似的又來到電器建材市場。電器市場基本輪廓已經出來,這幾天已經進入掃尾,再過十天就要開業。屋檐的一溜兒廣告牌,十有三四已經放上花花綠綠的廣告,這個地方比起日雜市場,顯然花頭少得多。
已經有人在清理廣場,拿錘子叮叮當當地敲掉水泥渣。楊巡坐在車上看看,沒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氣無力得很。正要離開,卻見到有幾個人從大門走出來,看穿著不像是做工的。楊巡以為是看攤位的,要換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積極性不高。看到門衛往他這邊指點著說什么,他便不急著離開,但也懶得下去,就坐在車里,搖下車窗等著。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輛新車,好像還是國外來的好車。看來是有錢的主兒。于是楊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沖著楊巡走來,楊巡只好跳出來等候。越看,感覺這些人越有來頭,不像是打算租攤位擺攤兒的個體戶。果然,名片遞來,其中一個竟然是市里的副局級干部,那個年輕的大約三十多,叫蕭然,則是掛著公司董事總經理的職務。看那副局級干部看上去對那年輕的很是殷勤,楊巡心說那年輕的一準是什么長的兒子,而且那個長一定來頭不小。
蕭然看了楊巡的名片,道:“原來那家很興旺的食品市場也是你的?你這個市場準備……嗯,電器建材市場,好,你打算近期開業?”
“十天后,十六號,到時歡迎蕭總光臨。蕭總看樣子不是來租攤位,來看看?”
蕭然道:“給我設計辦公樓的設計師說,這間市場也是他設計的,我來看看。”
楊巡一聽,心中似曾相識,想了會兒,忽然明白面前這人是誰了,設計師提起過,他也過去看過,市中心最熱鬧地方新華書店拆了讓給了這個人,省里哪個領導的公子,難怪有個局長跟隨陪同。但蕭然僅僅是過來看看那么簡單?“哎呀,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你蕭總。我這市場比起蕭總的來,差遠了……”
“你這里面的攤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場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楊巡心里一凜,不由想到慘遭拆除的好好的新華書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設計費,心說他的市場要是讓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給巧取豪奪了。他笑道:“倒是記不住,還得回去查查賬簿才能知道。”
“噢,買你的食品市場,五百萬夠不夠?”
蕭然淡淡說來,楊巡心里卻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問題。他笑笑道:“造價都不止五百萬,這市場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萬,加上一些其他費用,一千八百萬。”
蕭然一笑:“你還不如索性說不賣。”
楊巡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新的想法,媽的,要是把市場賣給眼前這個公子……于是,他悄沒聲地轉換了口氣,吹噓起自己的市場:“呵呵,價沒亂開,局長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說一千八百萬是保守的。說實話,我哪舍得賣呀,眼看著都可以坐著收錢,賣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過生意,最怕貨品砸在手里,燒了淹了,血本轉眼沒了。做市場好,他們租攤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們的事,我這兒鐵打的江山,只要人氣燒起來,不怕租不掉。我一個美國朋友說過,美國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歡買些好物業出租,掙鐵穩的租金,又可以等物業升值。我兩個市場都才做起來,人氣還沒燒到最旺的時候,現在賣,我虧。再過兩年,租金翻倍了,我的賣價也可以翻倍。”
蕭然鄙夷地微笑道:“這市場已經全部租出去了?我沒見有幾家擺上貨物啊。”
楊巡笑道:“剛剛天還沒全亮,里面暗,看不清楚。現在差不多東窗全亮了,我帶你進去看看,那些已經做好的架子,都是空著等擺放貨品的。別看大模樣相近,細節都有不同的,因為我要在市場里統一貨品擺放,讓人進來一看就整齊舒服,我要求他們貨架規格必須大致統一,呵呵。現在已經擺上的大多是要出動鏟車的笨家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磚鏡子啥的都還沒放上呢。”
蕭然立刻點頭,道:“勞煩楊經理帶我們進去看看。”
楊巡頭前帶路,這兒指點,那兒說明,果然是所有攤位全部出租。其實,還有幾家沒出租,是楊巡看著基建的錢已經夠用,不舍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氣燒旺了,租個好價。但他經驗豐富,即使沒出租,也給做出已經出租的樣子,讓人一進來就看到市場的興旺。這一點,即便是行內人也完全可以蒙了過去。但他還是看了看手表,計算時間,心想晚飯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蕭然將目光從貨架移開,若有所思地看楊巡舉止,等楊巡將眼睛從手表移開,他都沒移開眼睛,只是高姿態地說了句:“我們再耽誤楊經理幾個小時,看看你的賬目去。”說完,他就帶頭出去了。
楊巡驚住,等了好一會兒才領會蕭然那話背后的意思,真的要買?他連忙跟著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賣。”
“你剛才不是還說一千八百萬要賣?”
“我說最起碼值一千八百萬,可沒說一千八百萬賣了。”
“小楊,你消遣人?”旁邊那個副局長端莊地喝了一聲。
楊巡不出聲,關注著蕭然走出外面指揮一個跟班打電話叫會計去楊巡辦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車前,蕭然對楊巡道:“楊經理,你坐我的車,你食品市場開多少價?”
楊巡不滿姓蕭的囂張,便開始有意裝傻,大驚道:“兩個一起買,你買得起,個人買還是國家買?”
蕭然回頭沖副局長道:“哈,他說我買不起,你聽聽。”
“對啊,設計院他們說的,說你付不出錢,設計費都沒付。”
“嘁,我們蕭總會付不起?看看這車子,一個輪胎就夠。”
楊巡冷笑:“我車子也是租的。”
蕭然和副局長反而笑了,副局長道:“小蕭你別在意,生意人說話直。”
蕭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鉆錢眼子里的。”
跟班連忙道:“對啊,都賺多少錢了,還不肯買輛車用用,這種拉達,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摳門了。”
楊巡不語,坐在比宋運輝的車還高級的車里,緊張盤算著如果賣市場的得得失失。他們愛笑話隨便笑話去,他才不在意,其實,他也無法在意。至于辦公室里的賬目,他是不怕給看的,他早已做足費用。另外,他考慮到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起碼將所有資產賣給這個蕭然,他還可以帶著錢遠走高飛。
但是,這倆市場傾注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優良的資產賣掉,如何舍得。他一臉的陰晴不定。蕭然在一邊坐著,斜睨楊巡的臉部表情,輕輕一笑。
一行幾乎是強行闖入楊巡的財務室,楊巡很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可就是沒辦法,陪同的那個副局長可以掐死他。蕭然帶來的財務挺不錯,不僅很快就把兩間市場的造價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場的租金。蕭然得到全部數據,就起身道:“楊經理今天別上路了,等我電話。”
楊巡只是裝傻:“我不賣,誰會賣生錢的聚寶盆?”
蕭然戲謔地笑道:“只要價錢合理,天王老子都能賣。”
“那也不行,我哥不會答應。”
“哈哈,叫你哥也過來等著。”蕭然邊說邊走,旁若無人。
楊巡后面跟一句:“我哥才沒那么空,他是東海廠廠長宋運輝。”楊巡說這話的時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樣。
蕭然微停腳步,看著副局長道:“還有些來頭嘛,難怪一個愣小子能有今天。”
楊巡索性繼續裝傻:“你什么來頭?”
蕭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打撲克牌比大小?請你哥來,我不跟你談話。”
楊巡卻聽出其中細微的變化,前面,是“叫你哥”;后面,是“請你哥”,可見姓蕭的不得不顧忌宋運輝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裝傻到底,免得被欺負到底,但事先,必須與宋運輝通一下氣。
宋運輝聽了楊巡解釋,便語氣嚴厲地道:“小楊,這事你必須清楚強調,我與你的市場無經濟關系。”
“是,這我知道,怎么能讓宋廠長背黑鍋呢?以往我打著你牌子出去的時候都是這么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舊情的人,才對我如此關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脫出市場,逃了和尚也逃了廟?”
“是的,就算是他們清算我的紅帽子,他們也不敢亂動蕭然的東西。我這樣想,就算是蕭想壓我價,我也賣,我吃不起虧,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錢,人藏起來,錢化整為零。他們抓不到錢,對抓我這個人也沒啥興趣了,東寶書記那兒他們也不會多去折騰一個罪名。”
宋運輝想了會兒,道:“壯士斷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來有很多打算,可憐的。”
不知怎的,楊巡聽到“可憐的”這三個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擰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氣,道:“保存實力。”
“大尋那一塊呢?”
“宋廠長放心,我會處理好。大尋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變主意,立刻知會我一聲,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書的傳呼。”
“宋廠長,讓我怎么感謝你。對了,有件事你也盡管放心,我這兒處理完,立刻去老家處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別送上門去。我已經跟正明聯絡過,士根等會兒會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宋廠長,我要真有你這個哥就好了……”
“灌我迷魂湯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樣應付人家的強行收購。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別東西姓了人家的姓,錢一分沒到賬上。”
楊巡笑嘻嘻答應著,放下電話心里有了底。宋運輝一向如此,從不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但只要答應的事,宋運輝總有辦法做到圓滿。而蕭然的收購,他想通了,別管那人有多囂張,他只要結果。這姓蕭的,實在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到哪兒找來頭那么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蕭的,還有誰敢接手他的市場?
這時候,他反而有點迫不及待地等待蕭然的來電了。
宋運輝沒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長的電話,那副局長說了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關懷之后,問起楊巡的事。宋運輝于是情真意切地給副局長“回憶”起他在插隊時候受到楊巡一家的照顧,如何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希望以后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運輝估計,效果應該是很不錯的。
但令宋運輝和楊巡都沒想到的是,事后蕭然竟客客氣氣地親自給楊巡打了個電話,說明他不會奪人之愛,希望以后有空和宋運輝一起吃頓便飯,交個朋友,這市場的事就別提了。楊巡欲哭無淚,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這時候真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這會兒轉過頭去,自己找上蕭然,說他非賣不可?他哭喪著臉坐辦公室里,翻來覆去地想,去找,還是不去找?
可楊巡是個吃多苦頭疑心極重的人,即使蕭然電話里的聲音溫暖和煦,可他還是把事情往最壞里想。莫非,蕭然在財務室摸透他的底細,順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否則蕭然的口氣為什么有些笑里藏刀?
想到蕭然可能已經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從小雷家當地政府入手,直接通過那邊打官司這邊查封,雙管齊下的辦法接手他兩家市場的話,那真是比原先預計的更雪上加霜。想到這兒,楊巡臉色煞白。如果這樣,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只能等著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場交出。
宋運輝這時候卻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電話。聽到士根溫吞的聲音,宋運輝真是氣不打一出來,真不知道天下哪來如此保守的人。但宋運輝還是力持禮貌,走到安靜處接聽電話:“士根哥,我想跟你說說最近的事情……”
“宋廠長,你——你應該清楚,電話里說不方便。”
宋運輝心下生氣:“士根哥,你放心,我是黨員,也是國家干部。我的話很簡單,也很講原則。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組織上解釋清楚:一、雷東寶組建集資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終目的是擴大經營,方便開展工廠注冊范圍之外的貿易工作。至他被抓,沒有瓜分村里已有資產的事實;二、雷東寶行賄是村集體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尤其是其目的并非為個人,而是為集體;三、你必須把楊巡掛靠小雷家村集體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并出示有效證據說明,這并不只為楊巡個人,更是為雷東寶解脫。如果確定楊巡不是掛靠,那么,雷東寶豈不是犯了私自轉移挪用侵占公款的罪名?那是與貪污類似的罪名,是原則性問題。士根哥,希望你認清現實,不要給雷東寶雪上加霜。”
“會……會這樣?說東寶書記貪污?怎么可能……”
“不然,你以為怎么來的楊巡掛靠?總有一個里應一個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難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財務上做的手腳?”
“不……”士根下意識地叫出聲,隨即喃喃地反復,“怎么可以這樣?怎么會,怎么會……”
“怎么不會!士根哥,你可別害了你們的東寶書記。”
“我不會。”士根立刻否認,“那么是我做錯了?”
“你以前怎么決定,我不會插手;以后怎么決定,我依然不會插手。作為一個黨員干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請你尊重客觀事實,堅持用事實說明問題。有問題,別隱瞞;沒問題,別栽贓。”
士根喃喃地道:“宋廠長,你說重了。你不知道,現在村里好多人蠢蠢欲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從維護小雷家安定,維護成果不要旁落出發的啊,我……”
“士根哥,對不起,打斷你一下。對于小雷家的村務,我不會插手,這是原則,但是對于影響到一個人的原則性的大是大非問題,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親戚朋友。這關系到東寶書記的人品、聲譽和未來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圖,也清楚你怎么在做,但我反對一切糊稀泥的辦法,尤其是往東寶書記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么辦才好,怎么辦?要不,我讓我一個侄兒過去宋廠長這兒一趟。”
“不要想當然,要多學習多了解法律知識,按正規合法的程序辦事。人你就別派來了,我翻來覆去只有這么幾句話,不會再多,我不愿做私下交易或者動作。”
士根放下電話,愕然,官腔好大,態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運輝的話。他相信,宋運輝打這個電話不是無的放矢,他細細回味宋運輝剛才所說,越想越委屈,宋運輝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運輝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了?他心里煩躁了好一陣子,才又回頭吃透宋運輝的話去。但是,難道真的如宋運輝所言,清理楊巡的掛靠公司會影響到東寶書記?若真是如此,還真得找內行人把政策問清楚了。
士根思來想去,再想到如今村里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這是不是間接說明他不是那塊料?他多少對自己有些失望。以前總覺得雷東寶魯莽有余,現在才知步步艱難,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氣。難道,也要他拿出雷東寶的魯莽,來對抗上級的決定?他該怎么做?做了之后,后果又會如何?他幾乎是一下想到無數可怕后果,最令他頭痛的,還是老猢猻一個堂侄最近的活躍,大有向村干部位置問鼎的意思。如果讓那人上位,士根無法想象后果。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將問題說清楚?士根抓破頭皮。尤其是面對如此嚴重的后果,他真是無法下手做出決定。這一點,宋運輝可知道?
宋運輝當然清楚士根這人畏首畏尾,原沒指望士根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來調查的時候實話實說,別總跟打烏賊仗似的把水越攪越渾。他這時深刻體會到,未必聰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緊還是做事的態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楊巡,他暫時沒看出楊巡有多少絕頂聰明,但楊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楊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著他在車上了,才打電話給他,除非是十萬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楊巡不會在上班打擾他。楊巡在電話里將蕭然的意思說了,又說了自己的猜想,語氣里滿是無奈和嘆息。
宋運輝聽了,不得不將車子停到路邊,掐了電話安靜考慮。蕭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東寶更加麻煩。蕭然為了得到市場,只會把掛靠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價順利地接手。可是,蕭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響,卻只能是市里。蕭然若調轉槍口從小雷家入手,他現在一點招兒都沒了。
此時,他深知,他說一聲“我盡力了”,雷東寶和楊巡都將無話可說,他是真的盡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盡力。如今他工廠上二期,他本來已經精力不濟,還得分心管雷東寶惹出來的事,要不是有楊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將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著雷東寶身負行賄侵占挪用等罪名將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會兒,方向盤一轉趕去市里,找司法局長吃飯請教。他終究是年輕,不懂太多官場套路,他需要有人指點他最好的切入點。
但是,司法局長給出種種可能,卻最后都被兩人同時否定。在當地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親朋好友幫忙,有些招數想使也使不上,何況雷東寶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馬那么多,這是多大的忌諱。
宋運輝無可奈何,知道從自己角度入手的話,已經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長,開車回家路上,沮喪得氣悶,將車子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吸煙。想了好一會兒,決定給韋春紅打個電話,通報消息。
韋春紅聽到是宋運輝親自打來,而非讓楊巡傳達,很是吃驚了一會兒,一時忘了客氣應答。宋運輝也不想跟韋春紅客套,直接將話說明。他給予韋春紅很洋氣的稱呼,因為他既不愿稱大姐,更不愿稱嫂子。
“韋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很難有所作為了。根據我咨詢政法系統有關領導,大哥的罪名如果沒有意外,將會比較嚴重,除了行賄,還有侵占、挪用等。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怎么會又多一項?又哪兒出問題了?”
“跟小楊的掛靠有關,這事兒士根不認,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頭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難說,即使士根出頭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媽現在還住你家嗎?”
“還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話說明白。”
“可能沒用,這是上面想不想聽的問題。現在看來只有從上面著手開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認識人。不過我會繼續努力,你再就近打聽新情況新變化。”
“噢,知道了,我會處理。我這兒生意做不下去了,我這么高級的飯店,以前吃飯大多靠公款,現在人家繞著我走,我得搬市里重開去,這個電話很快沒人聽,等我搬好給你號碼。”
宋運輝原以為韋春紅會像程開顏一樣來句“那可怎么辦啊”,卻沒想到不僅沒有,人家還當機立斷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飯店。他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哥的媽跟去嗎?”
韋春紅也沒隱瞞:“她不敢一個人回小雷家,又不放心跟著我走,怕我欺負她,一定說去我市里新飯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這個。跟你宋廠長,我說句沒良心的,救得出盡力救,救不出也別鉆里面拔不出來,別把外面的人也拖死。總之我們保存實力,我問了,他判下后,得花錢找關系打點讓早點出來,多的是我們的事兒。宋廠長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么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誤會,這邊東寶的所有事情,我還是一如既往。”
宋運輝心里感慨,確實,保存實力謀發展,難為韋春紅一個女人家做得到。難怪……難怪雷東寶信誓旦旦后,會違背諾言娶了這么個女人,原來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愿在韋春紅面前示弱了,道:“我會盡快請朋友幫忙引見你們那邊的市長,前一陣彼此都不得閑。這事,得跳出縣域處理。你確實別瞎忙了,保存實力要緊。”
從電話收線的一刻起,宋運輝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韋春紅的想法。
09
而沒多久,楊巡放在老家的朋友就來電匯報,蕭然果然去了那里,開始廣泛接觸有效人脈。蕭然開始釜底抽薪。楊巡因此更是堅定他的理念:這世上很多事只要與個體戶相關,永遠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這也讓宋運輝認識到,權力追求的道路上,沒有最高,只有更高,永無止境。此時他算是與韋春紅共勉,保存實力,謀求發展。
楊巡的電器建材市場如期開業了。從幾個受邀而沒到場的地方官員名單中,楊巡看出蕭然影子的逼近。楊巡心頭異常惱火,解決完開業事宜,將亂糟糟的市場一把扔給熟手尋建祥,他趕緊著乘火車趕回老家。他心里憋著一股毒氣,聽說蕭然正在他老家地盤出沒,他非要做些事情出來,讓那孫子明白明白,什么叫作強龍斗不過地頭蛇。
楊巡回到老家先找韋春紅這個因為官司而串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他一說蕭然在本地活動的事,韋春紅大怒,孫子,她老公給抓進去坐牢,牛鬼蛇神都敢欺負到頭上來了。但她怒完,卻也一時束手無策,問楊巡有沒有辦法給那孫子一個教訓。楊巡說,他知道有這么個武瘋子,最見錢眼開,只要給錢,要那武瘋子做啥就做啥。他說他是個被蕭然盯上的,希望韋春紅出面邀出那武瘋子,砸爛蕭然的車子,讓姓蕭的明白,沒人是軟蛋。
韋春紅正是為丈夫的事氣不打一處來,見有出氣的所在,一口答應,先跟著楊巡去找出武瘋子,以后便是她自個兒接觸。她一張嘴向來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一個武瘋子雖然頭腦不清,可她就是有辦法將瘋子說聽話了。
楊巡則是接著找去小雷家,找到雷士根。他在士根面前沒二話,先拍出一萬塊錢。士根連忙把錢推回,道:“小楊,你的事,你也知道,我沒辦法。”
楊巡又掏出三萬,放到士根面前:“這些是定金,只要你說一句真話,咬牙堅持我的公司是我的,只是掛靠,拿出真憑實據交給我洗清我,這些都是你的。你的未來也不用愁,我會安排你,只要事成,我給你一套我那邊的房子和家具,讓你管我的電器建材市場。”
士根聞言,將錢摔回楊巡懷里,不屑地道:“還沒輪到你小子來我面前狂。我做的一切都是為小雷家,為書記回來把江山交還給他,你給我再多錢也沒用。”
楊巡再次沒二話,利索地將錢收回,塞進包里,陰惻惻地道:“士根村長的意思是,你可以什么道義都不顧,什么道理都不講,只要坐定村長位置,抓牢村里一把手的權,是嗎?”
士根發怒:“你走,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楊巡霍地站起來,冷笑道:“狗逼急了跳墻,人逼急了……你以為你有命坐住村長位置?雷村長,夜路小心。”
士根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看著楊巡出去,卻連罵都罵不出來。但是,心中卻是生出大大的恐懼:是,楊巡要是被搞得傾家蕩產,還能不找上他拼命?又想到前幾天宋運輝劈頭蓋臉的一頓子官腔,他心中更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楊巡走后,韋春紅趁蕭然進縣委辦事,激武瘋子操起鐵棍將雪亮如鏡子的車子砸了個稀巴爛,早有人吆喝著過來阻止,但是武瘋子哪里聽得進,將鐵棍舞得爛雪片似的,勇往直前。韋春紅見此悄悄溜走,心中稱愿。
蕭然果然大受驚嚇,留下司機善后,連夜乘過路火車離開,不敢久留,回去立刻調查是不是楊巡所做,卻得知楊巡這幾天好好在市場待著。于是有人分析,他這是得罪了地頭蛇。若是在自己老爺子的地盤,蕭然即便是掘地三尺都要找出武瘋子幕后的黑手,但那是別人的地盤,他不可能沒完沒了。一時收斂許多,不敢再親去收拾小雷家,而他不親自去,自然效果打了折扣。
士根也聽說了蕭然的遭遇,立刻聯想到楊巡的威脅。他不知道武瘋子背后究竟是誰指使,但他感受得到背后風聲呼呼。他都有些怕走夜路,怕真有悶棍呼嘯而下。
可是,要他怎么做呢?現在鎮上行事都不詢問他的意見。他找到主管副鎮長說明問題,主管副鎮長敷衍了他,他一籌莫展。而村里的資金卻是越發吃緊。但是,對于所有有關雷東寶的議論,他不再閉口不言,他開始主動向大家說明雷東寶的難處和雷東寶的考慮,就像宋運輝說的,拿客觀事實說話。但毫無懸念地,這些消息被人告發上去,他被訓斥,被要求與雷東寶劃清界限。
士根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每天走路憂心忡忡地數著螞蟻,才人到中年,腰背卻是明顯地駝了。正明也是日子不好過,但正明比士根狂多了,遇到有人反他,他一改以往的文明,開始對罵下黑手,非搞得人一家子賠罪才作罷。誰的話正明也不聽,以前只聽一個雷東寶的,沒辦法,他見了雷東寶犯怵,本能地沒底氣,對士根就不同了。等他帶領的銅廠和登峰廠慢慢緩過氣來,鎮里特地開會表揚了他,他順勢徹底將兩個廠攬為自家天下,村里再難插手。
而忠富原先轄下的養殖場終于沒人有本事統攬全局。鎮上特意請農技人員前來指導,可指導工作成本高而效益低。尤其是牛蛙等特種養殖,農技人員心中也是沒底。士根無奈,只得做出清欄的決定,將能賣的豬魚蝦牛蛙等都賣了,免得死在手上砸在手上,最后一文不值。很快地,養殖場一片蕭條,養殖工人沒活可干,沒工資可領。
那紅偉原先管的預制品廠也沒差多少,紅偉做得更絕,成立公司后,回頭就把得力人手抽走,順手處處給小雷家的預制品廠設卡,真正搞死了預制品廠。
又加正明不肯再交出財權,村財政頓時入不敷出,所有村民斷了原先優厚的福利,小雷家上下頓時怨聲載道。
這上下,都沒半年的時間。而這個時候,關于陳平原連帶經濟案子的偵破工作也告一段落,準備交付庭審。
楊巡聽到韋春紅的匯報,又查證蕭然真的不敢再去,這才匯報給宋運輝。宋運輝哭笑不得,沒想到最原始的辦法,也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楊巡又說有人開始向他暗示,讓他將兩個市場賣給蕭然,以謀脫身。
宋運輝笑道:“敵人是紙老虎。”
楊巡摩拳擦掌地道:“我現在不賣了,他媽的,他要再敢跟我過不去,我豁出全部身家,一輩子陰魂不散纏死他,看誰比誰有耐心。”
宋運輝微笑:“先別下結論,如果真是對抗不住,還是賣個好價錢,全身退出為上。這事現在且慢考慮,我去北京核審設計去,回頭請出個高人來,回老家找市長談。從現在通過市長黨校同學的朋友與市長的間接對話來看,我們的父母官是個有能力有思想也有人情味的人,我開始對從高層入手解決問題有了一些信心。”
楊巡一聽,毫不掩飾地跳了起來,原本坐著的人興奮地繞著椅子轉了幾圈,才又重新坐下,道:“宋廠長,你這么說出來,說明絕對有六七成把握,宋廠長,我的下輩子全靠你了。”
宋運輝笑道:“我有太太有孩子,不管你的下輩子。”
楊巡嘻嘻一笑:“明白明白。我等著,這下我可以睡安穩覺了。”
宋運輝正色道:“我其實沒有把握。請不請得出高人,心里還沒底;怎么請出高人,他肯打個電話呢,還是跟我親自去一趟呢,也沒底。關鍵是有這么一件行賄領導的案子擺著,高人會擔心若花太多精力拯救大哥,會招致他自己受人非議。他曾答應幫忙,可至今沒響動,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但不管了,時間已經拖得太長,我必須在大哥受庭審前做完最后掙扎,你也做好兩手準備。”
楊巡點頭明白。但既然還有最后掙扎,他就不急著賣出市場。再說,交易雙方,誰心急,誰受困。他即使拖,也要拖到最后一刻,即使法院傳票來了也不管,除非有人穿著制服把他抓走。
但楊巡同時也做了兩手準備。他恨蕭然,他不信這天下除了姓蕭的,就沒第二個有權有勢的人。他開始在機關朋友圈中打聽誰能與蕭然爭風。
宋運輝收拾行李再次北上,尋找老徐。
但楊巡還是高興得早了一些。宋運輝才去北京,他晚上和朋友吃完回電器建材市場的辦公室睡覺,正看報紙呢,被撞開門抓走。楊巡滿腦子的掙扎,卻忘了手腳上的掙扎。見到門衛驚恐地縮在房間里看著,他想大聲叮嚀,嘴巴卻被捂上。楊巡一時都來不及想他為什么被抓,而是想到該找誰通知大尋,通知宋運輝。待到被抓到一輛掛著老家省名車牌的面包車前,楊巡清楚知道自己為什么被抓。
他心中就跟懸念得以解開一般,吊了幾個月的心事終于當啷落地,反而安心,要來的終于來了,那就死心塌地地接受。從今天開始,做另一番打算。
楊巡表現出的忍讓和配合,很快讓來抓他的干警感覺出來。干警把他塞上車,與本地配合行動的警察告別后,一行開著面包車連夜上路回家。楊巡被銬在車把子上,見那四個干警也沒把他怎么樣,就放下心來,很是友好地問:“同志,剛才我沒聽清楚,到底為什么抓我?”
一位并沒太如楊巡想象中的莊嚴,而是好聲好氣地說:“你啊,別明知故問,拿話套我們。現在開始好好考慮,究竟錯在哪兒,回頭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另一卻是快性子,直斥道:“為了抓你,我們連夜來,連夜回,你小子這時候別跟我們玩心眼了。剛才跟你說了,你涉嫌伙同他人貪污挪用公款,金額巨大,你自己想好吧。”
楊巡嘆一聲氣,輕聲嘀咕:“那明明是我的錢。前一陣鎮上來電話要我上交每月利潤,我跟他們解釋我只是掛靠,沒用小雷家村一分錢,反而每年上交管理費,他們不聽,還威脅我要把公司搶回去。這倒好,干脆抓了我走,回頭他們要怎么收拾我的公司,我也沒辦法了。唉,個體戶難啊。”
夜路寂靜,反正閑著沒事,四個干警就好奇地問楊巡究竟是怎么回事。楊巡對這事也沒啥可隱瞞的,把自己創建兩家市場的經過,尤其是把錢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那幾個干警聽著都是將信將疑,動用他們審訊犯人的手段翻來覆去地問,問得楊巡頭昏腦漲差點都要懷疑自己是否對政府撒謊的時候,才有前面開車的警察好言相勸。
“楊巡,你要相信黨和政府會調查清楚此事,還你一個清白。”
楊巡舒服地坐在車椅上,嘆息道:“只怕等我清白了,公司也垮了。現在不是他們不知道我清白,而是他們從上到下不想給我清白。小雷家村長為了填補他們書記被抓后的財務困境,非常需要我這筆資產。我上回去找過他,他就是不肯答應拿出當年我們簽訂的協議去鎮上說明白這事。鎮里的人我也去找過,他們說那協議不合法,只認我公司工商注冊資料寫的內容。一半當事人賴定我,我現在又被你們抓了,你們說我還有啥指望?”
幾個干警都沉默了,這事他們作為執法人員不便隨便表態。但心里都是覺得楊巡這人還真是挺冤,就那么一個程序不合法,給人揪住小辮兒了。因為那么一點心態上的小諒解,這一路之上四個干警對楊巡和氣了許多,路上見到早點攤兒還順便同樣給楊巡帶一份,一點沒虧待楊巡。楊巡也讓他們放心,說他不能跑,他必須回去交代清楚事情,跑了反而更無法說明問題,更無法回去公司,等于白扔了一筆資產再也沒法要回。
于是楊巡挺被優待地送進看守所,承那四位干警仗義執言,他進去挺受優待,并沒吃上尋建祥說起過的那些苦頭。但是,一進看守所,人就完全與外界隔離。雖然肉體并沒受什么折磨,粗茶淡飯對于楊巡來說也無所謂,可是,想到外面莫測的風云,想到蕭然的虎視眈眈,楊巡就像一只被關在黑屋子里的豹子,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擔心,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急躁,自己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最想知道的是,他最大的指望宋運輝是不是知道了他被抓的事,有沒有有效行動起來,采取措施。
宋運輝進北京公事,晚上幾乎是很罕見地婉拒設計單位領導的宴請,趕著去見老徐。
老徐是早已約好的。宋運輝被領入包廂,卻見飯桌邊不止老徐一個,還有其他陌生的兩個。老徐見宋運輝進來,握手時候拉著宋運輝給其他兩位介紹,說得很是推崇。
“就是他,我剛跟你們介紹的,我看著他讀書工作,現在真給我們省掙臉。小宋,這兩位都是我的老領導,老上司,現在依然是你老家的父母官。你在外面做得好,回家時候怎么也不說拜訪拜訪領導,說起來大家都還不認識你。”
大家一陣寒暄握手,宋運輝才知老徐請來的是省里的父母官。都不知老徐怎么請到的。等剛一坐下,宋運輝忽然想起來,對其中一位胖胖的省長道:“省長,我想起來,我當年還在金州時,您是那兒的市長。我們新車間進口設備開工剪彩,您當時也在場,我們握過手。”
省長揚眉一笑:“對,有這回事,當時你也在場?”
“是的,我指揮開工,省長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那時候嘴唇老大燎泡,看見的人都笑。”
省長“噢”地一聲,笑道:“記得記得,我們當時可沒笑你嘴上燎泡,都驚訝你年紀輕輕竟然能擔此重任。那么大一個工程,當年你們水書記可真敢放給你指揮,是個人才,不錯,不錯。”
省長說著,又伸過手與宋運輝緊緊握了一下,很是重視。老徐見此笑道:“他現在的東海廠準備上二期,規模比當年金州的新車間更大,技術也更先進,不過對于已經身經百戰的小宋來說,那些都已經是小意思。當時他們部里就是看中小宋這個長處把他調到東海的。小宋,我們這一代的都很羨慕你們新一輩的,正好趕上好時候,有那么多大事可以做。”
宋運輝笑道:“我當時被水書記罵不知足,水書記說我每天躍躍欲試地慫恿他改這個造那個。”
“哦,老水現在可好?好多天沒見他。”另一個省廳領導關切詢問。
“前幾天水書記剛去了趟我那兒,身體比前幾年還好。我需要制訂東海二期的工作計劃,請水書記過去發揮余熱,幫我查漏補缺。水書記的經驗真是寶庫,可我在金州的時候還沒那么深的體會,總看著我姐夫的小雷家村飛速發展,嫌我們金州發展不足。水書記前幾天還提起,說那時看到我們這一批小青年那么亢奮,他不知多頭疼。”
眾人聽了都笑。省長笑道:“改革初期確實存在農村快于城市的現象,農村搞承包好幾年后才有工廠承包。我還記得當時全省學習過一次小雷家村的經驗,老徐,是你上報的吧?”
“是啊,那時候我還是縣委書記,小雷家帶頭人雷東寶的沖勁很讓我感動。他們是真正從一窮二白過來,這方面小宋比我更清楚。小宋,你給兩位前輩領導說說。”
宋運輝明白,這是老徐給他的機會,于是根據年代,一一清楚回憶過來,不回避錯誤,不夸大優點,因此聽上去客觀公正。楊巡的事他暫時不提了,相信只要雷東寶的事情得到正確處理,楊巡也跟著沒事。
兩位領導聽得很專心,不時提出原則性的問題。好在宋運輝一向了解政策,對于小雷家發展路上與政策的沖突,或者對政策的超前,他并不回避,但他更多是解釋那些沖突和超前產生的內在推力,包括市場的要求和人心的思變,他不愿表現出一廂情愿的樣子,只是給予他們客觀再客觀的現實。他相信,眼前兩個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什么樣的人沒見過,想蒙他們,他還不是那塊料。
省長聽到小雷家集資辦雷霆公司的反復思考,不由對老徐道:“雷東寶這個人有時候太自說自話。”
老徐道:“性格決定。當年他要不是自說自話,不會潑膽領先周邊農村一大步,帶領小雷家走出貧困,可現在也是因為自說自話,對于原則性的公私問題認識不清。估計走到現在,他心里存在混淆,他就是小雷家的公,小雷家的公事就是他的私事。”
省廳領導點頭道:“對,有因有果。再說,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摸著石頭過河,經常是有一部分人因為某些機遇,率先沖到前面。當時看到會以為他們違背法規,可后來制度的跟上,幾乎可說是為他們除罪。這一方面鼓勵他們更加敢闖敢做,可另一方面不免也在諸如雷東寶同志這些人的心中留下一個不好的誤讀,以為政府默許他們一再挑戰政策。”
宋運輝承認:“知識的局限,認識的局限,令他們中間有些人跟不上形勢。走到一定臺階之后,沒法進一步學習提高。比如雷東寶,老徐和我都算是苦口婆心為他解說政策,可最后打消他借公謀私念頭的,還是親情。我有次問大哥他們怎么了解政策。他說平時去鎮里學習文件,不過他經常懶得去,平時大多通過電視看新聞。我問他看電視能有看報紙一樣激發思考嗎?他說他跟我不是一類的人。廳長說得有理,他們因為理論知識沒法跟上,才會走入行動誤區。”
省長也道:“背上那么多資產,積累那么多經驗后,還是盲目,這不應該,看來我們要對這部分同志強化政策時事的學習和引導。小宋,你繼續說雷東寶同志怎么犯的事。”
宋運輝繼續一一講來。但等宋運輝說完,老徐卻對省長道:“要不讓小宋回避一下?”
省長笑道:“那怎么行嘛,小宋飯才吃到一半。小宋,吃菜,我看你光顧著說,沒動過幾筷。”
宋運輝連忙對省長夾的一筷子菜表示感激,但還是謙遜地道:“我擔心會不會因為我跟雷東寶大哥的關系,影響我的表述,要不我還是回避一下,免得干擾討論。”
省長笑嘻嘻地道:“坐下,還有問題要問你,別想臨陣脫逃。”
但其實他們后面并沒就雷東寶的問題做太多議論,宋運輝也知道,作為一個領導人,不便根據一面之詞做出判斷。倒是他們與老徐交流其他幾項省里發展計劃的審批。宋運輝這才明白,老徐是憑什么把這兩位父母官請來,心中感激不已。
等送走兩位領導,老徐關上門就道:“小宋,今天談話的結果,我并不很樂觀,你跟我說說你準備見市長的計劃。”
“老徐,讓我怎么謝你?”
老徐擺擺手:“這是我跟東寶的事,不用你謝我,你趕緊說說,不早了。”
宋運輝道:“我已經通過大哥過去的手下史紅偉收集到過去日報對小雷家的所有報道,我已經根據這些報道寫了一份材料,很簡單,可也才寫到一半。”他從包里掏出材料交給老徐。
老徐看看,道:“你現在哪有時間,能寫這么多已經很不錯。你不容易,跟東寶的這份情誼能維持那么多年。”
“我這是應該的,可我真沒想到你能這么大力幫忙。”
老徐笑道:“東寶這人,有他的可愛,也有他的可恨。不過不失為一個真心好漢子,也不失為一個有魅力有性格的人。他這人啊,有天生的向心力。可有時候真是可恨,無知得可恨。你今天說得不錯,把他的正反兩面都擺到桌面上,不會引起反感。可是去市長那里也準備那么說?”
宋運輝會意:“我有數了,我傾向一些,再提些要求。不過書面材料還是折中,回頭我可不可以給省長一份?”
“好。市長那里我會先去個電話,以前同僚。小宋,以后必須找出時間常回老家轉轉,那也是工作。”
“是。”
老徐看看宋運輝,道:“看來你剛才也聽出來了,別愁眉苦臉,東寶行賄的罪責不可能逃脫,你早應該知道。”
宋運輝點頭:“我……唉,擔心大哥,他這樣一個人,關上個幾年,我無法想象。”
老徐卻道:“東寶應該接受一些教訓,對他有好處,他需要思考,不能再為所欲為。”
宋運輝低頭承認,他也感覺雷東寶現在有些無法無天,可雷東寶真受挫折,他還是不忍心:“我仿佛能看到胖得像球一樣的大哥眨著無辜的眼睛,憋牢里委屈。”
老徐忍俊不禁:“小宋,你也有那么感性的時候。”但老徐隨即臉色一緊:“東寶有功要獎,有罪要罰,你不能過額要求。”
宋運輝這才不得不調整思維。雖然他和老徐一起幫雷東寶的忙,但他差點弄混了身份。老徐的態度卻已經傳遞給他,公是公,私是私,他別想暗度陳倉。畢竟,老徐與雷東寶的關系才是朋友。
但等宋運輝回到賓館,卻有同事告知,秘書來電,說廠長的好友大尋緊急尋找。宋運輝心下一凜,本能地感覺到楊巡出事了。果然,尋建祥說了剛才飯后發生的事,楊巡連話都沒留下一句。宋運輝只會搖頭。若說雷東寶的麻煩還有一些自身因素的話,楊巡簡直是六月飛雪般冤枉。不由想起以前梁思申大聲為楊巡等個體戶鳴不平的話語,他或許已經適應這樣的社會秩序,但是外來人如梁思申卻無法適應。
事已至此,宋運輝對楊巡的事暫時無能為力,不得不靜待雷東寶的處理結果。只要被認定雷東寶只有行賄一罪,那么也就說明掛靠成立,楊巡也就沒事,不然,他宋運輝還能干預司法?
可是,宋運輝也知道,事不宜遲。雷東寶的事,必須在開庭前有個著落,而楊巡的事,也是夜長夢多。這么多事經歷下來,宋運輝已經知道,節外生枝的事層出不窮,以后還會有。
可他如今這么忙,這么忙,恨不能把一個身子撕成兩個使。一半放到小雷家去,一半留在東海廠。對了,他還要放一半在家里,宋引都說她天天見不到爸爸的面。
是不是能者多勞?宋運輝感覺,以前他是找著事情做,而現在則是事情撲面而來,逼著他不得不抓大放小,責權下放。可縱然如此,雷東寶的事,他還是無法下放;楊巡的事,則是不忍下放,這兩件事,他必須攬在身上。
但擔憂過,行動過,下一刻,宋運輝便收拾心情,平靜地召集這回一起來北京的成員開會討論白天與設計院的對話,斟酌明天需要強調的事宜。一碼事歸一碼事,宋運輝現在雖然不能做到完全控制情緒,可也已能做到不把情緒帶到下一件事情上去。
宋運輝終于取得老家市長的約見,已經是好幾天后,為此他趕著直接從北京飛老家,乘上等候在機場的座駕為雷東寶奔波。這幾天,幾乎是他和尋建祥一起軟硬兼施地抵制住當地工商部門對市場的查封,但也造成挺不好的影響,當地人開始傳說楊巡的兩家市場雇用了來自青海的勞改犯看場子,很有流氓嫌疑。
那是因為宋運輝還沒出差回來時,區工商很不正規地過來要求市場停業整頓,厘清投資人資格后再開業。當時就被看守的尋建祥頂掉,尋建祥說楊巡還沒被判刑,誰知道是不是給錯抓,怎么可以據此把市場查封。區工商說尋建祥不懂政策,尋建祥說他法律方面自學成才,又是一聲大吼,要所有他帶來的去新疆青海自學法律的員工進來給區工商檢閱。區工商看到一屋子傳說中的重刑犯,頓時嚇得口齒不清,不敢停留,鉆過人縫逃離。
這消息自然傳到幕后指使人的耳朵里,蕭然不由聯想到他愛車的恐怖遭遇,做事時不免患得患失。宋運輝回來了解情況,也沒客氣,要尋建祥找兩個面目不善的去蕭然公司敲敲門看兩眼巡幾遭。宋運輝發現惡人還須惡人磨,對付無賴,只有更流氓,楊巡此前已經用過一次,他現在再用,依然靈驗,但他還是去市工商局打了招呼。
想到女兒常說幼兒園哪個小朋友因為打人被老師批評,宋運輝感覺人怎么長大了以后,人生觀全顛倒了呢。
宋運輝終于見到市長,他沒想到,市長見到他很客氣和熱情,一開始就說,本來應該早點見面,可因為前一陣出去學習,一直沒法安排專門時間見面。前幾天則是去省里被省長找去談話了,談話的內容之一,就是小雷家的問題。省委省政府對農村改革中出現的新問題非常重視,以小雷家為典型,專門召開了一個專題會議,邀請相關市縣領導和高校專家出席,分析討論小雷家出現這種變化的深層次原因。
市長沒有隱瞞,將會議就雷東寶問題做出的決議告訴了宋運輝。會議結論,雷東寶的問題必須一分為二,雷東寶所犯的違法問題,必究;但是對于雷東寶在改革摸索過程中所走的歧路,黨和政府必須肯定他的積極性,但對他的錯誤采取教育引導的措施,而不能因為一個錯誤而否認他過去的摸索成就,一棍子打死。
市長說,他也一直關注著雷東寶的案子,考慮在南方談話精神下如何正確客觀對待農村改革前沿出現的問題。農村改革因其前沿發起人的起點低,覺悟參差不一等因素,改革至今出現不少需要面對的現實問題,雷東寶的例子就是一個典型。下一步市里將根據專題會議精神,就此問題廣泛開展基層教育,提高干部群眾對改革的認識。
同市長的會談非常友好盡興,這位市長也是工人出身,對于宋運輝的東海廠很有興趣,兩人有相同話題。說到未來進一步改革開放的方向,宋運輝把自己了解的吸引外資的種種方式與市長進行探討,市長也提出如何引進外資解決現有國營企業機制僵化、技術老化、資金不足等方面的想法。兩人為此延長會見時間,一直談到中午飯桌上,握手再見時候充滿惺惺相惜。
為此,市長又特意安排宋運輝與小雷家頂頭上司的縣委書記會談,讓宋運輝幫雷東寶跟主事的縣委書記溝通交流。有市長鋪路,會談自然比較順利。宋運輝為了雷東寶,拍了一下這位現任縣委書記的馬屁,又把他接觸過的從老徐開始的三位書記回顧了一下,也把他與老徐因小雷家開始至今的友誼渲染一下。那縣委書記原也跟雷東寶沒有太大的怨氣,再說已經從省里開會回來了解到上面領導銳意改革的態度,他自然順水推舟了一下,做了個順水人情。
宋運輝沒法有時間等到層層辦完手續,接楊巡出來;再說也是有意要把好消息跟韋春紅通一下氣,他走出縣委,便找到韋春紅的飯店去,卻見韋春紅正叉著腰,披頭散發地指揮工人拆卸搬運東西。他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韋春紅尖著嗓門罵人,罵一個拆錯螺絲,差點摔壞吊燈的工人,那些工人哪知道這吊燈是韋春紅的寶貝。
宋運輝旁觀了一會兒,等韋春紅罵完一段,才上去拿兩根手指輕輕拍拍韋春紅的肩,沒想到韋春紅一回頭,掃來刀子一樣的眼光。等到韋春紅看清是宋運輝,才轉顏為笑:“你怎么會過來?哎呀,我這兒正拆著,沒法請你喝茶。”
“我簡單說兩句,得連夜趕著回去……”
“自己帶車子來的?”韋春紅往外一看,“一看就是好車子,大領導就是不一樣。東寶怎么樣?你肯定是為東寶的事兒來。”
宋運輝道:“我們遇到好領導了,大哥有福氣,不過行賄的罪名不能免,刑責逃不過,一段時間內大哥人身自由還是問題。其他集資公司等的事,省市縣都已經有定性,回頭也會通過工作組到村里宣傳,恢復大哥名譽。楊巡的事也不再受牽連,明天有關手續完成,他可以出來。我那兒忙,今天得回去,想托你去接他一下。”
韋春紅一聽,念一聲“阿彌陀佛”,總算放下心來。“你看我明天肯定也離不開新店子,小楊有大弟在這兒,我會讓他大弟去接。那東寶會輕判吧?聽說好多行賄的都沒判就給放出來了。”
“大哥行賄數額巨大,又涉及太廣,估計沒那么輕易放出來,你還是相信政府能公正處理吧。”
韋春紅撇撇嘴:“相信?要沒你上上下下地跑,哪會忽然咕嚕咕嚕冒包青天?我不是睜眼瞎,知道誰在出力。謝謝你,宋廠長,我以前心急冒犯你,你別掛心上,你大人不記小人過,等回頭東寶能讓探視了,我好好跟他說說。”
宋運輝笑笑,不去搭理韋春紅的那些江湖氣,只是道:“我最近比較忙,沒時間常跑來這邊。大哥判決下來后,還得你多費心探視照顧了。不過你千萬要跟大哥說明,他問題的從輕,全是南方談話帶來的好政策環境,全是省市縣三級領導的好意。你別挑起他的對立情緒,別讓他在里面憋出一肚子氣,對以后出來重新開始不利。大哥不在,你一個人多擔待多辛苦些,一個人帶著婆婆,也要注意安全。”
韋春紅聽得宋運輝言語中態度的轉變,不由感動,送走宋運輝后,回頭想起來,鼻子酸酸的。心想,宋運輝也是個大領導,當然,領導也有不少好人,但要看是對什么人了,以前的宋運輝,可不怎么樣。
宋運輝星夜兼程趕回家里,拎行李下車,院子大門在他剛掏出鑰匙時應聲而開,他疲累的眼睛看到父親站門里面歡欣地笑。大清早,正是父母兩個早起鍛煉買菜的時候。宋母當然不出門了,趕緊為兒子燒出熱騰騰的白粥。等宋運輝洗澡出來,家常可口飯菜已經擺放在他面前。聽老娘嘮叨他不愛惜身體,他臉上盡是微笑,也為雷東寶的事告一段落而微笑,家里的一樓忙碌而靜謐。
直到他快吃完,宋母一看時間不對,趕緊上去叫宋引起床,才見程開顏揉著眼睛下樓。宋運輝聽見樓梯被高跟拖鞋敲響,原本的靜謐給刺耳的聲音打破,他斜睨一眼,沒搭理,不喜歡看到一張浮腫著的憊懶臉。程開顏卻興高采烈地蹦到飯桌邊,道:“你剛回來的?”
“嗯,才回。”宋運輝點點頭,并沒抬眼看妻子一下,端起空碗進廚房洗刷。程開顏打個哈欠的當兒,她丈夫已經進了廚房。她也沒在意,見行李箱攤在沙發前,沙發上已經擺了幾件資料,就習慣性地走過去收拾。宋運輝洗完一只飯碗出來,見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不勞,我自己整理。”
程開顏這才咂出味兒來,一臉通紅站在行李箱邊,雙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夫妻兩個對峙了一會兒,宋運輝伸手將行李箱鎖了,鑰匙揣進褲帶上,上樓看女兒起床去。他出差最后幾天行程安排緊張,都沒時間清洗內衣,他不知道程開顏拿到這些臟衣服又該如何偷偷摸摸對著太陽光尋覓蛛絲馬跡,惡心,他不愿一再地送人格上去讓程開顏褻瀆。他甚至想,若是回家看不到這張肥白的臉,該多完美。這想法令他一邊嘆息,一邊內疚。
10
楊巡在里面度日如年,憂思如潮。忽然稀里糊涂被放出來,走出陰寒環境,放到燦爛的夏日陽光下,一時天旋地轉,不能適應。把等在外面的楊速擔心得半死。楊速好不容易才把胡子拉碴的大哥喚醒過來,喚出人氣。
但楊巡一恢復神智,立刻趕著拋出一大堆問題:“我的市場怎么樣了?誰放我出來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楊速被問得手忙腳亂,忙道:“要不是韋嫂子通知我,我還不知道大哥在這里。韋嫂子只說是宋廠長幫的忙,其他也說不上來,我都問了。大哥,我們先回去,你洗個澡。”
楊巡點頭,心說果然是宋運輝,宋運輝這回的恩情可大了。他騎上楊速摩托車的后面,卻忽然問道:“老四快考了吧,在家復習嗎?”
“老四七號考,大哥別擔心,老四成績好,不怕考不上,你別那么小心。”
楊巡卻不能不小心:“去找個旅館,不回了。你給我留意著點,哪兒有公用電話,停一下。”
“大哥,回家吧,我不信老四看到你那么辛苦還跟你慪氣。家里有電話,洗了澡吃點東西慢慢再說。”
楊巡搖頭:“去旅館,都最后沖刺了,不冒那險。電話立刻找,我等不及。他媽的,我進去得蹊蹺,有人正好想趕著宋廠長出差時候弄死我,肯定有人趁機對我市場下手,我現在眼睛還有些不適應,你幫我留意。”
“大哥……”看著楊巡渾身臟污,臉龐消瘦,楊速恨不得代大哥受那老罪。他出來做過,知道其中辛苦,因此比其他兩個弟妹更能體會大哥的艱難。他眼睛熱熱的,發動起大哥留給他開的摩托車,上路先找公用電話。
終于找到,楊速眼看著大哥飛速撲向電話,惡虎下山似的,忙跟去將錢放臺子上,自己回頭找剛剛看到的一個茶葉蛋攤兒去。楊巡撥通自己的大哥大,一聽到接通,而且傳來的是尋建祥的聲音,一顆心頓時放下一半。
“大尋,沒事吧?”“小楊,你出來了?”兩人幾乎是同是搶著說話,又一起忍不住神經質地大笑起來,笑得一邊兒公用電話老板拿楊巡當神經病。這一笑,讓楊巡安心暖心,比看到楊速還開心,原來這就是兄弟。
“市場沒事,今早小宋就跟我說了你今天出來,我總算放心了。媽的我再讓他們跟姓蕭的幾天,嚇死那龜孫子。”
“怎么回事?姓蕭的又來了?打死他,我抵命。”
“哪用那么拼命。你再也想不到,這是一貫正兒八經的小宋給我出的餿主意,他讓我每天派兩個面相最兇的去姓蕭的公司門口轉悠,不時拿摩托車跟著人家好車在城里兜風,咱不惹事不犯法,把那姓蕭的嚇得沒辦法,又沒理由叫人抓我們,后面幾天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我讓人繼續盯著,沒事也煩死那孫子。”
“痛快,痛快。”楊巡聽著再次放聲大笑,聽得那電話老板直皺眉頭,“大尋,多的不說了,謝謝宋廠長,謝謝你!市場開著,你管著,宋廠長照應著,我不擔心啦,我洗澡睡覺去。哈哈,我明后天辦點事,晚點回去。”
楊速從旁邊弄堂口買來四個茶葉蛋,正好聽到大哥歇斯底里的笑,心里發毛。待得大哥打完電話,看大哥交電話費,楊速卻發現大哥的手微微顫抖,他不知怎么回事,但總之是里面坐著的日子不好受吧。楊速心下難過,不再將手中茶葉蛋交出,而是不動聲色地剝好了,才交給楊巡。
楊巡一見茶葉蛋,眼睛里面迸出的亮光簡直賽焰火噴發,一把抓來就三下五除二地塞進嘴里,嘴里連說:“好吃,好吃,幾年沒吃這么香的茶葉蛋了,以前我們火缸里煨一罐子,一人最多只能吃到兩個,你也來一個,好吃。”
“大哥慢吃。”楊速都來不及剝,眼睛卻心疼地看著大哥兩手捧著一個雞蛋熱情地吃,又把第二個遞上,不專心,自然是剝得斑駁。楊巡接來,又是兩口解決問題,但這回不順,吃猛了,蛋黃卡在喉嚨,上不上,下不下,轉眼臉色憋得血紅。
楊速嚇得連忙扔下手中茶葉蛋,給大哥捶背,好不容易才聽大哥“呃”地一聲出來,他的眼淚也跟著下來。楊巡回頭看見,沉默了一下,可隨即便笑嘻嘻道:“我這身衣服好幾天沒洗,你回頭打兩遍肥皂都洗不掉手臭。我衣服可以扔,你手可不能剝皮嘍。不要你剝茶葉蛋了,你現在也臭。”
楊速含淚道:“大哥,你為我們辛苦了。”
楊巡笑笑:“走,我要洗澡。開好房,你去拿幾件衣服給我,刮胡刀別忘了拿。”
楊速連忙答應,載上大哥去常住的旅館,但眼淚一時收不住,涓涓滴滴而流。楊巡在后面看見,反而安慰大弟:“別難過嘛,比起東寶書記,我才關十二天,正好一打。再說人家也知道我冤,我在里面沒吃苦。等下你給我拿來衣服后,留下摩托車給我用。我得找兩個人。”他有意說得挺多,分散大弟的注意力。
楊速想到大哥剛剛微微顫抖的手,哽咽道:“大哥,聽我一句,又不是天上下刀子,你再心急也給我今天好生休息一天,睡個好覺。有事明天再說。大哥……”
“行,行,聽你的。”楊巡真有點受不了長得比他高大的大弟流眼淚,連忙一口答應,但心里想,等楊速離開他自會行動,他哪兒歇得住。但沒想到,洗澡下來,又吃兩只茶葉蛋,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卻早沉沉睡了過去,雷打不醒。楊速不放心回來看一眼,他都沒聽見。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楊巡還以為這是第一天下午。好在楊速早送了早餐來:豆漿、肉包、生煎等好大一堆。
楊巡再次吃得如餓鬼轉世,將一堆早餐收拾了,就征用楊速的摩托車,趕赴小雷家。他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他跟雷士根沒完。
楊巡在村口找到一條木棍,操著這木棍殺去村辦,進去看見雷士根就劈頭砸下。雷士根本能一閃,那木棍砸在書桌面上,硬是將實木桌面砸裂。士根嚇得連忙躲避,一邊大叫:“楊巡,你干什么!不要犯法。”
“犯法?老子沒犯法你都能陷害老子坐牢,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打死你也是坐牢,不打死你也會被你害得坐牢,老子先打死你撈個痛快。”楊巡將木棍舞得呼呼響,追著士根往外跑,早有村人聞訊探頭,看到楊巡神情跟瘋子一樣,想攔可不敢攔,但也有人回家扛鋤頭準備助陣,到底不能讓外人欺負了雷家人去。
正明正好有事出來,見此連忙一把將楊巡抱住不放。嘴里說著好話:“小楊,你可出來了,我擔心死你了。走,上我那兒喝茶去。”
楊巡被正明抱住,嘴巴可沒給抱住,大聲怒罵:“擔心?你們擔心你們書記去,要不是省里專門開會給你們書記平反,你們書記殺頭的罪,把我也連累進去坐牢。你們知道這都是誰害的?都是雷士根這畜生。我前幾天找這畜生,要他向上級說明,你們知道他怎么說?他說他不管,他只要做定村長,我們死活他不管。我明明掛靠小雷家,全村人都知道,這畜生竟敢昧著良心說是我和書記伙同挪用小雷家的錢,呸,你們小雷家哪兒拿得出上千萬現金給我?畜生!你以為誣告我和你們書記等我們判了死刑你就能坐穩村長位置啦,你休想,我楊巡九條命,我就是死了變鬼也要殺了你。正明哥,放開我,別讓他跑。”
士根一時心虛,只得大聲道:“我跟你說了,這是鎮上面的決定,我解釋了沒用。”
楊巡卻是今天存心賴上士根:“你放屁!要不是領導們明察秋毫把我放了,我本來還真信了你的鬼話。現在知道不是領導沒長眼,而是你誣告陷害。還有,你們集資公司的事,你們書記花多少心血,為個公司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討生意做,眼看著生意做起來,利潤來了,這個畜生他自己沒出錢,眼看別人有錢拿他沒錢拿,他就想出個大家都別想拿的損主意。你們書記是那種人嗎?我跟他多年老交情,只拿小雷家名號掛靠一下,你們書記都要我交管理費,公私分明,他會貪你們一點點錢?他要想貪,只要免了我管理費,我把一半錢交給他,他就能發財。只有你這跟書記最近的畜生敢誣陷他,你披著忠臣的皮害書記,你這畜生最奸,害死書記你能當書記,你眼紅這位置。可憐你們書記,為了村里發展行賄,罪名還都自己擔著,不舍得要這奸臣陪著坐牢。他還蒙在鼓里,以為這畜生是忠臣。你們書記結果有什么好處?好處大家享受,坐牢他一個人坐,好歹我陪著他坐幾天。坐牢啊,我昨天出來都站不穩,我才坐幾天,你們書記已經坐幾個月。他媽的都是這畜生害的。現在領導都已經認定你們書記只有行賄一條罪,沒別的罪,我總算放出來,你們說,我要打死這畜生,有沒有道理?正明哥你別攔我,我今天非打死他。”
楊巡說話放機關槍一樣,密不透風,雷士根都沒法插嘴,插嘴也插不進去,只會聲嘶力竭地喊:“你胡說,你誣蔑,你胡說,你誣蔑……”
村里人可就不那么想了,聽著楊巡又是省長又是專門會議地一說,都被楊巡權威地將思維引導過去。再說村里剛剛斷了全村的福利,本來大家都已經在嘀咕懷念過去書記領導下的美好時光,這一會兒兩者一結合,還什么真相,他們愿意相信的才是真相,大伙兒一致將憤怒的眼光射向雷士根。士根見此不得不聲辯:“是老猢猻告的書記,我再解釋工作組也不聽。”
楊巡卻道:“一個局外人能告倒書記?我這回坐一次牢給審訊了以后最清楚,政府是講理的,是要看確鑿證據的,要告書記,憑老猢猻拿點道聽途說能告得倒?書記是誰啊,是市人大常委會委員,縣政府直進直出的人,能一告就倒?都是你畜生做的手腳,你故意留著行賄憑證讓工作組查出來,把書記陷害下牢。你還喊冤,秦檜都比你清白,他媽的我以前一直當你是好人,我坐牢了才知道你是誰,畜生,沒良心的畜生。”
楊巡恨雷士根,再加他對小雷家這一陣子的事那么清楚,硬是牽強附會諍諍有辭地將雷士根越描越黑。也存心的,為了報答宋運輝,他要扭轉村人對雷東寶的不良印象。他做到了,他以一個才剛被釋放的充滿深仇大恨的苦主形象出現,讓眾人不得不信。起碼有一點大家相信,要不是原本被定為書記罪名之一的掛靠公司的事沒事,楊巡怎么可能被政府放出來。經楊巡“血淚控訴”,大家都恍然,原來其中有雷士根的小算盤。這一相信,便連帶著把楊巡其他的話也相信了,大家都在心里初步建立起一個概念:對了,書記本來就不該是那么有私心的人,誰都知道的,哪能一下變得那么壞了,也就只有身邊最信任的人才能把書記搞死啊,這雷士根還真奸。
便是連正明都聽著糊涂了,小聲問楊巡:“真的?”
楊巡狠狠道:“假的?我坐牢難道是假的?我都給他害得坐牢了,我還能有假?我都要殺人抵命了,我還有假?”
士根面對周圍一雙雙變得懷疑起來的眼睛,面對指鹿為馬的楊巡,氣結,悲涼地道:“我這兒發下毒誓,我要是存心做什么對不起書記的事,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為以后等書記出來,把小雷家囫圇交還到他手上。我有為了小雷家對不起楊巡的地方,可我沒對不起書記。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該怎么做還是怎么做。”
士根說完,駝著背怏怏地走了,眾人都看著他,唯有楊巡在他背后冷冷地道:“你這毒誓發得好,什么叫存心做對不起書記的事,誰能剖開你肚子看出你心里怎么想?想賴也沒那么明著賴的。你承認你昧著良心陷害我了是吧?那是我放出來了,殺到你面前來了,你賴不掉了。你存心欺負書記還關在里面,跟你死無對證,你才能發什么狗屁毒誓,你還想騙誰啊!你們別信這畜生的鬼話。”
眾人原本有感于士根的悲涼,立場稍微搖擺,但被楊巡這么一說,都又被楊巡牽走思路。正明也狐疑地看著士根的背影,見士根不再辯解,心中又信又不信。他嘴里邀請著楊巡去他那兒喝茶,眼睛卻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士根的背影,心里打定主意,以后更不能把錢交到雷士根這樣的人手上了。是,他為自己鬧獨立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楊巡則是看著雷士根的背影狠狠地想,想欺負老子?老子劈不死你也玩死你。
正明拖楊巡到辦公室,親自端茶倒水,詢問楊巡被抓進去幾天的情況。楊巡很干脆地道:“一句話,讓我出來想殺人。”
其他跟進來的人驚道:“那書記……”
“還用說。我進去還是受照顧的,有人看我冤,好心跟里面打了招呼。書記讓雷士根那些行賄條子害得得罪多少人,他在里面能有好日子過嗎?我說你們中間哪個但凡有些良心的趕緊幫書記走走人情,讓他在里面少受點罪。”
外面一個聲音笑嘻嘻地傳進來:“小楊,你道是你那么神,幾句話就能讓政府幫你在看守所說話?你后來的好日子,全靠忠富第二天不經意間知道你進去,幫你做的活動。”
楊巡朝外一看,竟是紅偉,忙起身道謝:“紅偉廠長,我也奇怪我日子怎么這么好過,可再好過,里面那也不是人過的日子,多謝你和忠富廠長。”
紅偉擺擺手,示意楊巡坐下,笑道:“知道你來鬧事,我趕緊過來向你打聽些事兒。你這里面進去一遭,肯定已經摸透里面的套路,你跟我說說,我現在已經跟忠富為書記做了些事,你看有沒有做到點上。”紅偉一一說明他和忠富為改善雷東寶在看守所的生活而做的努力。
楊巡還在考慮,正明已經道:“后面的事我來吧。”
紅偉意味深長地笑:“村里剛剛出過事,多少碧綠的眼睛都盯著你這塊肥肉,你哪兒拿得出錢來活動?”
正明道:“你們還不是用自己的錢?”
楊巡道:“錢跟錢不一樣,紅偉廠長現在掙的錢都是自己的。你們做的基本都到位了,我聽說書記這個案子很快就會審理,省市兩級也已經有批示,你們還是等判了后做努力吧。”
“肯定會判?行賄?”
“今早宋廠長電話里的意思,肯定會判。”
“嗯,行,小楊,回頭常聯絡。我現在做鋼材,掛物資局名下,順便也做些水泥,以后你要水泥鋼材的話,給我點生意。正明,大哥大還我,那么喜歡,你自己也可以去買一個。”紅偉將正明手中的大哥大搶回,匆匆與楊巡握手話別,說是去找忠富說明去了。
楊巡見正明挺喜歡大哥大的樣子,就開解道:“大哥大這東西家里用著好,養出用電話的習慣了,這一到出門就麻煩了,只好找公用電話,好像一會兒不打電話天要塌下來一樣。對了,你們還是用集資以前的工資考核辦法嗎?”
正明鼻子里“呼”的一聲,看看辦公室里其他的人,搔搔頭皮沒答應,只是站起來道:“走,中午我請客,給你壓壓驚。單獨請你,夠意思吧?”他一手就拖了楊巡起來,走到外面才問楊巡:“你剛才罵士根村長那些話到底幾分真?我聽著都讓你搞糊涂了。”
楊巡笑道:“你愛信信唄。嚯,車子歸你開了?好。當然得配一只大哥大。”
正明卻盯著楊巡道:“你現在真有千萬資產了?怎么擴張那么快?”
楊巡笑道:“千萬資產是有,可負債也不少。不像你,你再負債也是村里的,債主找不到你頭上。我負債,債主都找我。現在紅偉廠長也差不多了,忠富廠長也一樣吧。”
正明發動車子開出去,嘴里嘀咕:“可你們的責任與收入對稱啊,我現在責任那么大,可收入被這回的事一搞,別想再提了,想想都心里不平。早知道應該跟紅偉忠富一起走出去,起碼人家也說我義氣,唉。”
楊巡聽到這兒,眼睛一亮,心有所思。他的心,在說與不說,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別人之間激擺。正明瞥見楊巡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一動,好言相求:“小楊,楊老板,我們多年交情,說起來我和你聯系最多。你每天見那么多生意人,你倒是給我出個好主意。”
楊巡還是第一次聽小雷家的負責人對他那么客氣,心里一時什么味道都有,既有揚揚得意,也有一些小小的酸楚,他從一個小楊饅頭,也能混到今天。“我那兒電器建材市場有不少攤位是國營或者集體企業負責人的親信家屬租的,你有數了吧?”
“你的意思是……”
楊巡只得明說:“剛剛紅偉廠長進來我就在想了,不讓你們組建集資公司,村里人看著你們多拿心里不舒服,那么現在紅偉他們走出去自己開公司,你跟外面的公司做生意總沒事吧?村里人看不見摸不到,還哪來屁話。你手頭那么多東西,交給別人一下還真不能放心,交給紅偉倒是知根知底。”
正明轉念一下,“哈”地笑出聲來,連連笑道:“有數,有數,呵呵,你那兒攤位還有沒有?租給我一個。”
楊巡一點兒沒客氣,租金上是要小小割一刀的。
事后,不斷有這個公司那個私人地通過各種渠道向楊巡提出要求購買兩處市場,楊巡卻是風聲鶴唳地看到那些詢價人背后都有蕭然的影子,他再也不敢放出誘餌打動蕭然的一顆野心,索性都是一口回絕,說什么都不賣。
他感謝尋建祥,信任尋建祥,便把電器建材市場也正式交給尋建祥管理,他放心。他感謝宋運輝,知道送錢肯定送不進去,就悄悄到房管所通過各種關系,出錢把宋家如今租住的房子買下來,證照上面都是用的宋季山的名字。楊巡送別人東西的時候,總是方便得很,唯獨不敢在宋運輝面前亂來。
但是,不把房子的事與宋運輝說明又不行,那房子每月要去房管所付租金的,若是不及時把事情告訴宋運輝,到時間也不知誰去付租金,若是宋家人還好,若是東海廠哪個馬屁精幫辦著,那就麻煩了,對宋運輝名聲有影響。而楊巡又知道,宋運輝這人是個多注重名聲的人。
楊巡沒法拖太多時間,只得找時間去宋家“投案自首”。而且,他也知道跟其他人說沒用,只有找宋運輝本人,總算在星期天才約到時間見面。他非常乖覺地挑著時候,下午兩點到,正好大人小孩午休結束,又不算太晚,不用影響人家一家晚餐團圓。
果然,他到宋家的時候,看到一家子老小都聚在院子里,宋運輝則是爬在人字梯上,照著下面老兩口的要求在上面綁從電線里剝出來的銅絲。宋運輝看到楊巡進來,就笑道:“小楊,你坐會兒,我把絲瓜棚子搭好。我答應了好幾天,今天才有空,再不搭絲瓜藤沒處攀了。貓貓,給叔叔倒水。”
其實是貓貓媽進去倒水,因為宋引堅決要求給爸爸扶著梯子。楊巡在下面看著道:“宋廠長做什么事都認真,搭個絲瓜棚子都方方正正,每一邊幾乎一樣間隔。”
宋季山在一邊笑道:“我們還都埋怨他慢,搭了一早上才那么點,又不是綁鳥籠,要那么精致做什么。”
宋引立刻揭發:“楊叔叔,爸爸說給貓貓做小兔兔籠子,一直賴賬。”
楊巡忙道:“回頭楊叔叔給你做一只,你要什么樣子的?”
程開顏端水出來,好奇地看著楊巡問:“小楊,你真進去過?怎么一點沒變呢。”
楊巡笑嘻嘻道:“大尋也說我才進去那么幾天不算,以后見他還是得喊大哥。什么東西這么香?嚯,梔子花。”
宋運輝在上面擰緊一根銅絲,繃直了拿手指彈一下,發出一聲脆響,才道:“大尋沒讓你喊大叔,那是他進去幾年脾氣變好了。我看你這十幾天什么都沒變,一出來就去小雷家搗亂。”
楊巡才要說話,卻聽旁邊宋母輕輕地問一句:“你在里面有沒有見東寶?”
宋運輝一聽,不由低頭看了他媽一眼,但不出聲,同時看到他爸也拿眼睛看著楊巡要答案。楊巡忙道:“看到了,不過是遠遠看到,沒說上話。書記瘦不少,沒辦法,里面吃不飽,不過看上去精神挺足,走路還是噔噔響的。有人在外面托關系照應著他,你們盡管放心。”
“噢,誰?”宋運輝在上面問。
“紅偉和忠富兩個,他們出來做生意,手頭有點活錢。看起來正明想跟他倆里應外合,正明也想好好幫書記。”
“士根呢?”
“士根現在有心沒力。村里都發不出錢,他工資也成問題。正明說士根做事往前看一眼,起碼往后得看三眼,想到的比別人多,做出來的比別人少。”
宋運輝低頭卻又見父母兩個都不監工了,一致巴巴兒地看著楊巡,心里知道,兩人對雷東寶還是有感情的,畢竟那么多年。估計父母都希望從楊巡嘴里聽到有關雷東寶的更多消息。他想了想,道:“我們廠要新造一批宿舍,電線電纜什么的,你讓紅偉跟運銷科聯系一下吧。”
楊巡本來想踴躍地說,他也可以做,可轉念想到,宋運輝忽然冷不丁提出要提供生意給紅偉,估計事出有因,是想要紅偉把掙來的錢花到雷東寶頭上去。東海的二期在建,不知又得造多少宿舍,那是多大的生意啊。
宋運輝想了想,又道:“小楊,回頭大哥那邊的事你多留意著點,庭審那天,你代我到個場。”
宋運輝終于把絲瓜的網全部繃好,伸手拉了拉,自信地道:“好了,天羅地網,賊都翻不進來。”宋運輝收拾工具下來,卻見女兒還堅定地扶住梯子,他只得跳下,引楊巡一起去書房說話。
關上書房門,宋運輝就有些緊張地問:“小雷家那邊又出什么事了?”他看出楊巡進來的時候神情有些不自在。
楊巡忙道:“沒,那邊沒事,就等著開庭。開庭應該也是走個過場。韋嫂子認識幾個人,她到時會通知我。我……我真沒大事,這回宋廠長幫我那么大忙,我還一直沒上門來感謝一下,心里一直記掛著。”
“呵,我道是什么事,大尋一個人管兩個市場,可以嗎?”
“好,沒話說,本來管一個市場真是埋沒他,害得他每天都閑得想拿抹布擦滅火器了。現在閑了反正跳上摩托車到另一個市場,總有事等著他,反而我閑了。”
宋運輝笑道:“大尋啊,變得真多。小楊,有什么事你直說吧,你一天兩個電話跟我約,不會沒事。”
楊巡道:“還真沒什么大事,就……”他類似于羞羞答答地把用牛皮紙檔案袋包好的證拿出來,攤到宋運輝面前。
宋運輝心說果然有事,拿出來一看,卻驚住:“小楊你這是干什么?”
楊巡誠懇地道:“宋廠長,我絕對不是行賄,我們之間又沒經濟交往。我是真不知道要怎么謝你才好,你一直拿我當自家弟弟照料,這回要不是你,我傾家蕩產了。可是你又什么都有,我真想不出怎么謝你才好,每天內疚得睡不著。這房子,產權拿下來才好翻修,住得舒服。我真沒別的意思,就弟弟想送樣東西給哥哥。”
“咳,你胡鬧。同鄉朋友間說什么謝,俗了,你拿回去,不拿回去我生氣,你這是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楊巡不肯接宋運輝遞來的牛皮紙袋,低頭道:“宋廠長,你最了解我,你看我從小吃苦,現在爸媽也沒了,弟妹們還得我拉扯著,我做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前只有我媽知道我辛苦,現在只有我自己知道。說真的,那么多年生意做下來,本來是不相信還有什么好人的,可這回你和大尋這么幫我,我就是被抓進去時候心里也很坦然,我不怕,因為知道外面有你和大尋在。我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大麻煩沒急得噴火。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更沒有壞心眼,更不是放長線釣大魚想要從你那兒撈什么好處。我這回的心意很單純,希望宋廠長也僅僅只拿我當好朋友看待。”
楊巡的話,說得宋運輝都不忍狠下心來批他,宋運輝只得揮揮牛皮袋,道:“朋友有送那么重禮的嗎?你把這個拿回去,我反而只稀罕你放回來那天捎來的桃子、咸菜、咸筍、豆干這些東西,我們全家都喜歡。”
“那不一樣,宋廠長,你現在即使是要我拿回去,我又往哪兒放呢?房管所賣出的東西又不會收回。”
“你把名字改你的,我問你租。”
楊巡笑嘻嘻地道:“大哥,我會拿你的租錢嗎?這只牛皮紙袋就放你這兒,以后你辦什么證件,就是裝只電話拉條有線電視線也方便拿取,省得非要寫上我的名字,辦事還要叫我。哪天你們廠子別墅什么的房子造起來,你搬那邊住去,寧可那時候再把房子還我也不遲。你這性子,又不會怎樣的。”
宋運輝一時給搞得挺猶豫,楊巡說得也是有理,租著房子住,每次要辦個什么,家里幾個都派不上用場,都要他廠里派誰去房管所開證什么的忙碌,非常麻煩。他想了好一會兒,畢竟還是不敢伸手,道:“好吧,謝謝你幫改了戶主名,我現在手頭閑錢不多,以后斷斷續續給你房子的錢。”
楊巡答應著,才不計較往后宋運輝怎么付錢,早一溜煙地跑了。等宋運輝拿起牛皮紙袋起身,腳步聲早傳到樓下。
宋運輝對著牛皮紙袋頭痛,不愿白拿,可眼看二期宿舍區開工,他就得搬去二期宿舍區住,現在付錢買這老房子,真不甘愿。可是又退得回去嗎?他知道楊巡巴不得他不給錢,可他過不了心里的一道坎。
11
梁思申終于結束邊工作邊讀MBA的苦難生涯,心里不知多惦記媽媽做的好菜好飯,早早跟吉恩請了假,訂票回家。進關時候見到幾個中國人面孔,她不由看了兩眼,卻發現那男子似乎面熟,那男子見有東方族裔美女看他,微笑著就過來招呼:“請問是華裔嗎?需要我幫你填卡嗎?”
梁思申搖頭:“不用,謝謝,可是我怎么覺得你很面熟?”
男子大方遞過名片,梁思申一看就笑,地球真小,原來是以前被她奚落過的虞山卿。經她提醒,虞山卿稍一回憶就想起來,笑道:“地球真小。對了,這回我得南下去看你的宋老師,有沒有興趣同行?你們現在還有沒有聯系?”
“當然有聯系,正好我給宋老師搜集了些資料,還有信件,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捎帶?我到北京取給你。”
“哦,以前你也給小宋寄書,小宋從來只給看不給借,呵呵。我也給他帶了些前沿資料,回頭估計他還會抓住我逼問上半天,他對前沿資訊可追得緊。你做什么行業?難道也是同行?”
“我在華爾街,我帶給宋老師的是一些融資案例。”梁思申掏出名片給虞山卿。
“哦,目前國內因為鄧小平南方談話又掀起一股建設風潮。可不少企業資金不足,比如小宋的二期也遇到資金緊張的問題,不得不在設備上有所取舍,幸好他是個懂行的,知道怎么取舍可以把影響減到最小。你們在華爾街的公司有沒有考慮向中國投資?中國現在非常需要外資。還是說小宋,他曾經希望設備提供方以設備折作價投資,可惜沒談下,否則倒是個好辦法。”
“宋老師說起資金來總是很頭痛,可是我們對國內市場做過考察,國內企業普遍包袱沉重,令投資者望而生畏。”
“東海廠目前沒包袱,我看小宋的經營思路也是比較現代,把那些后勤都扔給社會。東海廠應該說是優質資產,再說有個好主事的。你們可以考慮東海廠啦,東海廠資金只要一解決,小宋這個拼命三郎肯定立刻上三期,我就有大業務了,呵呵。”
虞山卿言者無心,梁思申聽者有意。不過梁思申沒說出來,卻轉換了話題。她和虞山卿不熟,不愿意將心事拿出來同虞山卿商量,再說,因為以前的小小敵意,現在對虞山卿依然沒好感。好在虞山卿閑聊之下感覺這女孩依然驕狂,就跟上回在金州時候一樣。因此,上了飛機就按座號就坐,不跟梁思申坐一起,這正中梁思申下懷。她并非不知道善意待人,但她不愿意為不必要的人做出忍讓。
飛機到達北京,虞山卿被妻兒接到,梁思申投入父母的懷抱。等終于在門口告別,梁母不屑地對女兒道:“那位虞先生,出國鍍金幾年,市儈本性不變。”
梁父微笑:“少了市儈簇擁,功成名就的人會缺少一些樂趣。”
梁母道:“難怪你家呢,舊時老子堂前市儈,而今飛入兒子家。”
梁父也不示弱:“你家,王四娘家市儈滿蹊,子子孫孫無窮匱。”
梁思申從小聽多父母斗嘴,但她功力大遜,沒法將唐詩宋詞信手拈來,只好道:“我們的工作都是圍繞金錢轉,我們是典型市儈一家。”
一家人都笑了,梁思申知道,從來都是爺爺奶奶家欺負媽媽,媽媽回家就欺負爸爸出氣,早已形成“良性循環”。他們挽起行李上了旁邊的國內出發,同去上海。梁思申此時除了手中一只拎包,什么都不用拿,行李都交給爸爸拖著。她好奇地問媽:“這回你們怎么這么隆重,兩人都來接我?”
“你爸說,值此你去留兩彷徨的關鍵時刻,要用家庭的巨大溫暖把你拉回家里。”
“可是你們平時電話里都沒說,還說支持我在美國發展,今天才忽然說出來為難我。”
梁父尷尬地道:“接到你確定回家時間的電話那天,我和你媽媽都高興得沒睡著。我們才決定,我們的私心應該說出來,我們想要你近一點,離我們近一點,即使在上海發展也好。”
一家三口本來被外人虞山卿一打岔,都沒跟往常似的見面先哭一場,但這下被梁父一說,母女倆的眼圈都紅了。梁思申搖著爸爸的手嘟噥著:“你們怎么不早說呢,公司剛跟我簽了三年合同,我這下肯定走不成。”
梁父忙道:“不急,不急,現在回國也很難找到適合你的位置,你在外面多鍛煉幾年回來也好。我和你媽媽只是說個我們的意見,主要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梁思申做個鬼臉:“又來了,又跟電話里一樣偽充大方了。”
梁母無奈地笑道:“俗話說,蕎麥三只角,越小越惡,我們家全聽小的。”
梁思申當仁不讓:“那當然,基因好。”
“既然你回不了,還買梁大的上海別墅干嗎?他讓你解決滯銷貨,你還真替他解決啊?”
“梁大氣憤我當年撿便宜買下爺爺的五萬原始股,我有意氣他,我用賣股票的錢買別墅綽綽有余。”
“跟梁大慪什么氣。”
“就慪氣,我帶美元付梁大,取比銀行高三塊多的黑市匯價,慪死梁大。”
梁母知道女兒一向驕狂,也不當回事:“梁大還說,他要安排你跟什么人見面呢,又是看中你的錢?”
“爸爸在呢,魑魅魍魎來也不怕。我也正想見見,聽說印尼金光集團在香港買一家日資上市公司改名叫中策公司,目前正在大舉收購內地公司,我很好奇,那么多國營公司要打包出賣嗎?究竟他們能給什么價?是不是南方談話后市道變了?爸爸,是嗎?”
“差不多。先看看梁大的人怎么說,不過你別答應。買國企涉及的政策非常多,你手里的錢若真捂不住想投出來的話,還是投到省里去方便。上海這個地方,水太深。”
梁思申立刻嚴肅地道:“爸,我只運作資金,我不要運作梁家的勢力。那會很……腐敗。”
梁父聽了不由臉上一熱,不過對著女兒,他沒氣性,還是笑著道:“那樣很好,有骨氣。看著梁大梁二他們到處打著父輩的旗幟招搖,我看著也不喜歡。可對自己女兒,總想網開一面,呵呵。”
梁思申道:“我以前不是跟你們說起過一個叫楊巡的個體戶嗎?可憐的他,戴著紅帽子辦企業,差點讓人賴賬當作挪用集體資產罪抓了,剛剛關了十二天才給放出來,我就不給他們遭遇的不公平雪上加霜了。”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你忘了上回你宋老師怎么跟你說的?爸爸整行李去,咦,手上又換什么了?”
梁思申畢竟年輕,被父親成功轉移了話題,還歡歡地把手上一串木珠子褪下來交給媽媽,介紹自己買的印度檀香,又說最近得了塊上好龍涎香,有多么多么珍貴。梁父整了行李回來,笑瞇瞇地跟著妻女兩個進安檢口,全然沒一點大領導的樣子。一家三口上了飛機,正好一行,女兒自然是坐在中間。梁思申看看爸爸鬢間的白發,看看媽媽眼角的皺紋,雖然爸媽兩個都比同齡人看上去年輕,可梁思申開始心疼:原來爸爸媽媽都老了。
梁家第三代的老大梁凡,長得榮華富貴,一團驕氣。即便只是來上海虹橋機場接小叔一家,他也竟然出動轎車兩輛,司機兩名,跟班兩個。其中一個跟班似乎都沒干什么正經事,只要給梁大提好磚塊似的大哥大就行。
但梁大在旗鼓相當、甚至地位身份高于他的人面前,則是舉止含蓄大方,絕無當下新發財主們的逼人富貴氣。即使梁思申嘲諷他的別克林蔭大道太過中規中矩在美國是中年人車,他都無所謂。因知小叔護著小嬸,兩夫妻更是護著寶貝女兒,而他現在貸款還仗著小叔呢。
車到梁思申新買別墅大門前,她一看周圍,不由奇道:“天,怎么造得這么整齊,間距那么小?夠雞犬相聞了。”
梁大終于臉都黑了,沒好氣地道:“這是臺灣設計師設計的,我們沒用紅瓦白墻磚,已經口碑很好。”
唯有梁父厚道地問一句:“賣完了嗎?”
這一問,才把梁大問回魂來:“一放出去就賣完了。他們附近一個也是別墅區,房子沒我們造得漂亮,可也賣完了。上海有錢人真多,還好多老外,我那個合伙人沒騙我。小七,你們認得出哪幢是你們的嗎?”梁思申在梁家諸堂兄妹中排行老七。
梁思申跳下去,一眼就看出是哪幢,但沒說,笑瞇瞇看著跟出來的媽媽的反應。果然,只聽媽媽一聲重重吸氣,眼睛嘴巴都是滾圓。隨即,梁母踩著高跟鞋飛奔向房子。梁思申在后面慢慢跟上,對梁大道:“老大,謝謝。”
梁大問道:“你外公以前在上海的家真是這樣?”
“更大。這是我拿著照片請同學縮的,你自己沒在這兒置下一幢?”
“有,你左首一幢,再左首是我合伙人的,哼,就這中間五套不算雞犬相聞。”
梁思申笑道:“你那幢大而無當,為什么不抄襲我的設計?”
“我還沒抄襲你的設計,你都這么尖酸,我要是真抄襲了,以后還想見你?我不喜歡你的設計,區域劃分不清晰,客人一進門就把一樓一覽無余,太沒隱私。窗戶也太大,但可移動的窗戶太少,華而不實。”
梁父進門一看房子“四大皆空”的結構,不由搖頭:“囡囡,你沒老大務實。老大工作幾年了,到底是想法不一樣。廚房沒隔開,以后做個煎魚紅燒肉的,還不把一屋子人熏死,房間也不說隔小點,以后空調打起來多費。”
但是梁母卻看得愛不釋手,拉著女兒的手激動地道:“里面也差不多,以前家里客廳鋪著進口花崗石,你外婆常招朋友們來跳舞,客人來前用人先打上滑石粉,我那時候雖小,可心里還有印象呢。囡囡別聽你爸的,他們住集體宿舍當大院的才把房間隔得跟集體宿舍似的呢。”
梁大卻靠近梁父,耳語幾句,梁父立刻點頭“嗯”了一聲,兩人一起迎出去。
來者叫李力,與梁大同一個重點大學畢業,當年一起當學生干部,一起做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一樣的高干子弟,也是差不多的飛揚灑脫。
梁思申旁邊聽著爸爸與來人寒暄,再看梁大的搭檔李力,心說到底是上海人,與老家那幫高干子弟又有不同,穿著很是熨帖,舉止甚有風度。不過,梁大其實已經是很不錯。只是從小光屁股長大,她實在看不出梁大有什么好。
那邊梁父已經與梁大李力說到一起去哪兒吃飯。梁母卻拉著女兒走上二樓,看得激動不已,一定要請半年病假給女兒裝修這房子,說要根據年少的記憶,裝修出老宅的風格來。梁思申卻道:“媽,你吃那苦頭干嗎,大的東西讓老大辛苦,他反正也要裝修,他已經要我從美國買了浴具廚具拿集裝箱打包回來了,看來那位李先生的也是其中一份。我買了三幢別墅的東西,六套浴具,三套廚具,好多燈具,三套中央空調,還有我這套的意大利花崗石,一只柴油取暖鍋爐,一些五金,一些家具,反正正好裝一只集裝箱。”
梁母聽了倒吸冷氣:“囡囡,你太浪費。”
“能掙會花,才對得起辛苦工作。”
梁母即使滿心異議,可是哪兒管得了女兒。但接下來一看梁大那新房更大規模,和李力那兒仿蘇州園林的精巧設計,小年輕各個比著豪奢,她只能嘆而今風氣奢靡。她更以做媽媽的細心,感覺出那個李力對女兒注目過多。她悄悄提醒女兒,梁思申卻不是個傳統的,反而對李力回眸一笑。
連梁大都留意到,等李力離開,就指出:“小七,李力對你有意思。”
“很正常。”梁思申一口當仁不讓。
連梁大都目瞪口呆。
梁父梁母的眼光在女兒頭頂交流,心中倒是想法一致,女兒明天就離開上海,管他李力風流倜儻,管他李力才貌雙全能設計自己的園林式房子,明天都成過去式,因此他們絕不插手。梁思申回賓館埋頭睡覺。等晚飯時候被媽媽叫醒,頭重腳輕地沖了個冷水澡下來,看到大堂吧里的爸爸與梁大、李力兩個似乎已經談了很久的樣子。梁父看到女兒穿一身挺簡單的T恤中褲,這才松口氣。但他看到李力卻張揚地凝視他的寶貝女兒,這令梁父非常不滿。
梁思申從來習慣被注目,老美只有更張揚的。她看到桌面放一張上海地圖,就拿起來問梁大:“老大,正說你的項目,在哪兒,什么規模?”
梁大剛才與梁父說的正是這件事,但被敷衍,見七妹問起,就指著地圖,與李力一起詳細介紹。梁思申聽了,看看爸爸的神情,了然,便搖頭道:“你們這個投資和計劃,即便是我上回與吉恩來上海了解的投資項目中,你們的項目也已經可算是一點優勢都沒有。你們做的是商務樓,可這點點的規模……我語文不好,總之是效益不會好。”
梁大在家人面前一點不含蓄:“所以才要跟小叔商量擴大貸款規模。小七,我們的規劃大廈旁邊是一家服裝廠,因此我建議你收購這家工廠。等我們大廈投入使用,你的制衣廠就成黃金寶地了,而且那時附近在建的地鐵一號線開通,這方面李力可以幫忙。”
梁思申看一眼梁大,又打開地圖細看那位置。梁母卻道:“梁大,你該不會要你妹妹出錢買下土地給你留著吧。”
梁思申看著地圖笑道:“大哥打的就是那主意,等他和李先生想用了,就讓李先生想辦法弄一紙拆遷通知書,然后那服裝廠就跟外公的老宅一樣,說拆就拆了,只給我們一點點錢意思意思。”梁父聽了啞然失笑,不再擔心女兒。
梁大大窘,申辯再三。梁思申只埋頭看梁大給的項目可行性計劃,看著這份不規范的計劃書心中暗自計算。
李力今天除了說明,不參與要錢的工作,看到冷場,就微笑道:“梁叔叔梁阿姨,要不我們上去用餐?”
梁思申跟著父母上去,但一直手持可行性計劃翻看。到了樓上餐廳,因為是大圓桌,大家坐得比較散,她就靠近爸爸,將心中的疑問說給爸爸聽,主要還是計劃中她認為的數據不合理處和梁大他們高得不成比例的管理費用支出。梁父欣喜于女兒的快算,點頭輕道:“我沒算這些,不過我看老大那派頭,大約知道他的錢都跑哪兒去了。”
父女倆會心一笑。梁大問:“小七,你學的是管理,我們的計劃你看出什么紕漏沒有?”
梁思申笑笑:“我語文一半已經還給小學老師,剩下的一半只能勉強看得懂幾個數字。我只看出,你們的計劃真是像武打小說里寫的四兩撥千斤:自有資金那么少,規劃卻那么大。你們可真有想法。”
梁大聽著不是滋味,直接問:“小叔,小七的意思,也是你的意思?小叔,可最近資產增值得厲害,你看,我們操作別墅項目也是四兩撥千斤,結果非常好。小叔,你支持支持我。”
梁思申笑道:“讓大伯伯指家銀行給你,別老纏著我爸,我爸今年的彈性留給我,早在北京就答應我了。”
梁大只得道:“小七別胡鬧,我跟小叔談正經事。”
梁思申嘻嘻一笑,不予理睬,開始跟媽媽說悄悄話。她相信爸爸自有辦法對付梁大的廝纏,也相信梁大東方不亮西方亮,從她爸這兒得不到好處,自然能通過大伯伯疏通其他銀行貸款,只是手續麻煩點,程序多一些而已,她才不擔心,梁大也不會太著急上火。那個李力地頭蛇要梁大加盟,還不是看中梁大是棵搖錢樹,以梁家在省金融界的根深蒂固,梁大有的是辦法。當然,最捷徑的是找她爸。
果然,梁大后來再提,梁父只一句“好好吃飯”。梁大是個傲氣的,能如此廝纏已經不易,立刻不再提起。于是話題轉入其他海闊天空。除了梁思申這半個毛子,其他都是中文底子扎實、見多識廣的人,大家今晚聊的是老上海在這幾年的變遷,梁思申只能旁聽。梁母與李力聊得興致勃勃,梁父也是,弄得梁大沒趣,心說李力這是存心討好小七的父母。梁思申也感覺到了,于是邀梁大出去現場踏勘那家項目旁的服裝廠,看了之后,更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等兩人繞一大圈終于回來,卻見車子旁邊停了另一輛車子,一個人哈哈笑著走出來,正是李力。
“我知道你們肯定逃來這兒。怎么,梁小姐有興趣?”
梁思申笑笑:“對你們的項目沒興趣,但是對這塊地有興趣。”
梁大也微笑:“你想虎口奪食,那是不可能的。”
李力卻道:“梁小姐如果愿意合作,我們可以更改計劃,擴大規模。不過一千萬人民幣并不……”
梁思申一口打斷:“兩千萬,而且是美元,李先生可以給我什么待遇?絕對控股?”
李力一時無法應答,他現在只能設定梁思申說的兩千萬美元是真實的,可他又怎可能讓梁思申絕對控股。他微笑道:“我回頭召開公司高層會議討論,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建議。”
梁思申給李力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要求梁大送她回去賓館。李力提出反正倒時差睡不著覺,不如逛逛夜上海,梁思申拒絕了。回來路上,梁思申對梁大道:“大哥,其實你沒控制著你們的聯盟。”
“資金都是我在控制。”
“可即便是我,都可以說出無數合理辦法轉移資金,讓你無從管起。看到沒有,今天他說起想跟我合作的時候,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樣子,沒你什么事兒,你純粹是李力的融資工具。”
梁大一時無語,默默開車。好一會兒才道:“這樣的合作有什么不好?我不用操心別的,拿我應得的一份。”
“我只是擔心。順風順水的時候當然互惠互利。但是對于操作難度高,操作周期長的項目,你融資來的那些錢可危險了。別人可以丟卒保車,你呢?”
梁大想了好一會兒,道:“我想想。”但又不死心地問一句:“你的兩千萬美元?”
“試探李力的。喂,你已經被李力吸引住,我們可是旁觀者,三思三思。”
梁大答應,但一顆心卻是在利潤預期和風險預期之間徘徊。
梁思申見此真是恨煞,恨不得伸手敲破梁大腦袋,強行灌輸風險意識。回到賓館郁悶地一邊整理行李箱里的東西,一邊跟父母談起她的發現。她兀自發表高論:“梁大作為梁家第三代,生在父母羽翼下面,從來一帆風順,他不知道做事之前,最先應該考慮的是留下逃生的后路。他現在沒風險意識,將那么重要的資金支配權交在李力手里,萬一市道不好呢?李力可以打包走開,他可就害死自己,害死梁家第二代。他不吃苦頭不知道后路的重要,我怎么提醒他都沒用,他只看到豐厚的利潤預期。利潤固然重要,可是大災大難之下能夠脫逃那才算真本事,真收獲。梁大那個新項目起碼需要兩年,兩年里面會出現什么波折,他真一點不考慮嗎……”
梁思申對著大皮箱發表演講似的說得興起,一點沒留意到爸媽兩個的眼光在半空劇烈碰撞,交換著驚異、憂慮和關心。終于梁母打斷女兒發言,道:“囡囡,那意思是你吃過苦頭知道留后路了?你一點都沒跟爸媽講,你還一直跟我們說你在美國花好朵好的,是不是那年與外公官司之后……”
“沒……”梁思申本能地否認,可說出之后才想到自己剛才的長篇大論里面泄露了一些在美國獨自生活的艱辛,“其實沒太大問題,外公給的錢夠我讀完大學,但我那時候有些擔心萬一畢業找不到工作呢?別的同學都有家可以依靠,我卻是可能連回家飛機票都得擔心。因此我開始學習怎么增值我手頭的錢,幸好后來Mr.Song幫我,他幫我做進口。手頭錢多了再去炒作錢,心態就完全不一樣了,其實也沒什么辛苦。”
“可你都沒跟爸媽說。”
梁思申忙笑道:“又沒多長時間,只有中學最后半年等待官司結果,和大學第一年有些心慌,后來就順了。再說我的同學們都很好,他們都鼓勵我。你們看,只用這么短短時間換取我現在的堅強,不是很合算?”
梁思申越是說得輕松,做父母的聽著越是傷心。梁母索性抱住女兒哭泣,惹得梁思申都覺得自己委屈起來。
“爸爸,快勸勸媽,我現在有目共睹的好,沒什么可傷心的,這是真的,真話。”
“可是,我們當爸媽的其實更喜歡看到孩子笨笨的……”但梁父很快就看到女兒急得想跳的神情,連忙改口道,“行了,不說這些,我們還是說說笨笨的梁大。囡囡你的心意很好,指出的問題也是相當尖銳,切中要害……”
“又來了,先來幾句肯定,再來個但是,改不了的職業病,對女兒不用那么虛偽。”梁母心疼女兒,但又不能責怪女兒不說,只好拿丈夫撒氣。
梁父道:“難怪,我們還一直奇怪你跟小宋的友誼能持續那么多年。王太太,我們什么時候上門去謝謝小宋?”
梁思申道:“那當然,Mr.Song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是我們的友誼,你們可別插手。”
梁思申看手表已是吉恩他們上班的時間,便電話過去詢問亦師亦友的吉恩,有那么一家沒有負擔只有優勢的中國大型企業,其國外融資可行不可行。吉恩有興趣,如果這家企業真如梁思申所言那么簡單,那么倒是可以成為打入中國的試水場地。他讓梁思申稍等,他立刻考慮需要梁思申具體了解的數據和條規。
梁父梁母對女兒的報答方式非常贊許,也非常支持,紛紛拿出自己的知識獻計獻策。梁父更是站在政策的高度,想到如東海廠這樣的大中型國企引進外資時候需要對上做的工作。做父母的,即便是心中早已紅塵滾滾,看透人生不過如此,可對待自己的孩子,總是一廂情愿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會是塵世間的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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