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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寧安府 1908,光緒三十四年,戊申-《舊夢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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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會舍得讓孩子死?”

    一直到傅蘭君病體初愈,顧靈毓都沒有回家來。

    她再也不問顧靈毓的消息,只是一個人坐在床上靜靜發呆,桃枝看不過去,她勸傅蘭君:“小姐,今天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吧?”

    衛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崗,現在她是自由的。

    傅蘭君從愣怔里回過神來,她“哦”一聲:“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難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馬車顛簸,再者老爺那邊也還病著。上次夫人走的時候悄悄跟我說,怕老爺擔心,您這邊的事情她還沒同老爺講呢。你如今這乍一回去,豈不穿了幫讓老爺著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氣,讓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給老爺知道,咱們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蘭君點點頭,桃枝扶她起來:“今天咱們就先去外面曬曬太陽看看花。”

    桃枝攙著她出了門,今天天氣果然很好,曬得人筋骨酥軟,傅蘭君輕輕掙脫開桃枝:“我還沒有虛弱到走不動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個不放心,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傅蘭君獨自一個人慢慢在園子里漫無目的地逛著。獨自一個人時思緒總是瘋長如蓬草,嫁入顧家三年,顧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顧靈毓牽著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讓她聯想起從前,從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陽高,花香草芳好風飄。這一叢玫瑰,顧靈毓剪下過一枝為她簪在鬢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進顧家第二年的夏天,他們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兩個講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話,她枕著他的膝蓋睡著了,醒過來時手指上有個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當口隨地拔草編織的。

    那編戒指的草邊緣是鋸齒狀的,劃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鮮紅的血,顫悠悠的,像一顆鮮亮的紅寶石。

    傅蘭君抬起手看著那根曾經戴過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見了,記憶的塵埃里,她回憶不起那草戒指的樣子,只記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讓她心驚不已。

    再往前走,絲絲痛楚攀上心頭,這涼亭,齊云山曾經在這里對她推心置腹,給她磕過一個響頭,求她從此對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給她磕頭的人正在巡撫衙門大牢里,等著秋后的處決……

    走到后花園盡頭,出了后花園就是廚房下人們的所在,傅蘭君剛要轉身,卻被嘁嘁喳喳的討論聲所吸引,她猶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門前的樹下。

    是一群老媽子聚在一起閑聊,下人們閑聊八卦,圍繞的當然是主子們,坐在中間的廚娘邱嬸神神秘秘地開口:“少爺還沒回來?”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產快十天了也不見少爺露面,我活了幾十年,還真沒見過這樣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么話不能攤開了說?看兩個人平日里恩恩愛愛,少爺溫柔體貼的,沒想到竟然是這種人。”

    邱嬸嗤笑一聲:“你懂什么,少爺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我聽說,咱們這位少奶奶,懷的根本就不是顧家的種!”

    瞬間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人都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這不可能吧,你可別胡說八道。”

    眾人的反應讓邱嬸很是滿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么不可能?若是別的大戶人家,女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見外男,出這種事情當然是不可能,但咱們這位少奶奶又不是個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聽戲又是辦女學,一天里暗地里能見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說別的,你們知不知道那個剛被砍頭的亂黨南嘉木?外面都說,少爺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聽眾們倒吸一口涼氣,嘁嘁喳喳地吵鬧起來,邱嬸很滿意自己造成的轟動,她繼續透露自己知道的“內幕消息”:“不僅如此,聽說咱們少奶奶和南嘉木還被撞見過一次同在戲園子里聽戲。是巡警撞見的,我有鄰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隊里,這你們都知道的吧,這消息絕對假不了。”

    這“一手資料”給她的話平添了許多可信度,聽眾們紛紛附和:“說來是奇怪,嫁進來三年都沒什么動靜,怎么偏偏姓南的一回來就有了?這事兒蹊蹺。”

    最后,他們拍板定論:“難怪少爺總不回來。被個亂黨戴了綠帽子,有家不能回,心里苦啊。這孩子沒了也好,要不然還要為個仇人養孩子,作孽哦。”

    墻后樹下,傅蘭君聽得渾身冰涼,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被人這樣惡意地揣度!

    顧靈毓也是這樣想的嗎?如果不是,為什么他遲遲不肯回家?

    傅蘭君渾渾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陽光突然間變得熾烈,太陽像是就懸在她的頭頂,烘干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頭暈氣促兩眼昏花。她游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顧靈毓的臥室前,桃枝正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玩樹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來,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囁嚅著說:“小姐,姑爺回來了……”

    臥室的門被從里面拉開,時隔兩個多月,那張熟悉的臉再次出現在傅蘭君面前。他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個溫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樣,變成了一個陰郁冷冽的軍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過,他人瘦脫了形,以至于眼窩深陷,一雙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陰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驀地想起剛才偷聽到的話,傅蘭君惶恐起來,她急促地脫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顧靈毓面無表情地望著她,望了很久,他終于開口:“我知道。”

    顧靈毓轉過身去,聲音輕飄飄的,像身處于一個虛無的夢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會舍得讓孩子死?”

    這話如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傅蘭君的臉上,她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望著他的背影。過了很久她無聲地笑了,笑得淚流滿面,他竟然認為她是故意殺死這個孩子的,僅僅因為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他認為她在用殺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報復!

    笑夠了,淚流盡了,她緩緩開口:“顧靈毓,你放我走吧。”

    顧靈毓霍地轉身。望著他的眼睛,傅蘭君重復:“你的罪孽,我已經替你償還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簡短的幾個字,顧靈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陣風般地從她身邊掠過。

    傅蘭君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顧家回娘家,她沒有告訴顧靈毓,專門挑了顧靈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沒想到的是,剛剛收拾好行李要上馬車的時候,顧靈毓回來了。

    他騎著馬從軍營趕回來,趕路趕得急了,人和馬都氣喘吁吁滿臉淌汗,不等馬站穩他就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抓住馬車的韁繩,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許你走!”

    傅蘭君靜靜地看著他,過了很久,她平靜地說:“我父親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顧他。”

    顧靈毓死盯著她的眼睛,固執地不肯放手,傅蘭君繼續說:“我是嫁進了顧家,不是賣進顧家。我爹生病,作為他的獨女,我理應回去照顧他。”

    顧靈毓像一個絕望的孩子,絞盡腦汁卻無計可施,她去意已決不可轉圜,他最終只能心有不甘地松開手,傅蘭君踩著板凳扶著桃枝的手鉆進馬車車廂。車把式甩動韁繩,那馬不緊不慢地踏出去,顧靈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車一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慢慢走著,車廂的簾子突然被掀開,傅蘭君探出臉來,顧靈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卻又被傅蘭君接下來的話釘死在地上。

    傅蘭君看著他,輕輕說:“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顧靈毓,我好后悔當初去追你,如果就讓你去了日本,或許你現在還在日本,手上也就不會有這些血債。我好后悔,我們之間,每一次追逐都是錯誤,或許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

    說完這席話,她松開手,簾子垂落下來,將她的面容遮蔽在后。

    車把式突然揚起鞭子對著馬臀猛地一抽,馬吃痛,撒開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顧靈毓站在原地,望著馬車后揚起的塵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榮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經把傅蘭君小產的事情透露給他知道了。

    傅蘭君伺候傅榮吃藥,傅榮伸出手來摩挲著她的鬢發:“丫頭,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給你找門好親事,沒想到到頭來還是這樣。”

    傅蘭君垂著眼睛攪拌藥湯:“算得了運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榮喃喃自語:“是啊,算得了運算不了命,這事兒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誰呢?”

    是啊,該怪誰呢?

    傅榮吃完藥,乏了要睡覺,傅蘭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沖她招手:“小姐,來人了。”

    來的人很讓傅蘭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進京告御狀去了嗎?懷著疑問傅蘭君來到臥房,焦姣就在那里等她。

    幾個月不見,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艷無匹的東北姑娘如今卻如萎謝的殘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傅蘭君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下,她的雙手很冷,渾如窖藏的冰。

    傅蘭君拉著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毫無疑問,焦姣這次北京之行徒勞無功。焦姣走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勞無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么多正義得以伸張?

    最終是焦姣先開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蘭君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攬著她的肩膀輕輕拍打著她,她機械地轉過頭來,用幾乎沒有焦點的眼神望著傅蘭君:“一回來我就去了顧家,顧家人跟我說你回娘家了,我就找來了。少奶奶你離開得對,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你離開得對……”

    她反復念叨著“離開得對”,傅蘭君悄悄沖桃枝使了個眼色,桃枝走上前來攙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餓了吧,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桃枝攙扶著焦姣走了出去,傅蘭君茫然地目送著她們的背影,耳邊不斷回蕩著焦姣那句“顧家人無情無義遲早會遭報應的”。她又想起二嬸那神經質的笑容,“顧家只有你死我活沒有人倫道德,姓顧的血液里都流淌著罪孽,每個顧家人都罪有應得……”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顧靈毓,身為顧家當家人的你,是否也是這樣罪有應得?前方是不是也有報應在等著你?

    如果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樣,都希望我們的孩子已經將一切罪孽都交割干凈,就讓他替你贖罪,帶走一切你的報應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后不久,傅蘭君拾起了女學的教務,重新過起了家和學校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

    流言蜚語在哪里都不能免,關于顧靈毓、傅蘭君和南嘉木之間那些桃色新聞在學校里亦有生根發芽的沃土,更何況學校的學生多是軍人家眷。阿蓓陪傅蘭君在學校里散步,聽到學生們竊竊交談這件事情,有人說如果不是傅校長給顧靈毓戴了綠帽子興許南嘉木不會死得這樣快,有人反駁說亂黨觸犯的是謀逆大罪怎么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蘭君的臉色,傅蘭君神色一如往常,這樣的話她已經聽得太多,聽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學生來找她退學,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爹在軍營里當差,傅蘭君打起精神應付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那女學生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咬咬牙說了實話:“傅校長,我年初已經跟人定了親,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說如果我不立刻退學,就要跟我退婚。”

    傅蘭君蹙起眉頭:“這是個什么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談。”

    那女學生一跺腳:“您千萬別,他們讓我退學就是因為您……”

    她覷傅蘭君一眼,耳根子充血變得通紅:“他們說,跟著您……跟著您的人學不出個好來。”

    傅蘭君恍然大悟,內心里苦笑不已,原來自己的名聲在寧安已經這樣壞,她無力地揮揮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學,那就退吧。”

    女學生鞠了個躬,飛快地跑了出去。

    這給其他人開了個壞頭,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來和傅蘭君商量退學的事,傅蘭君懶得再問原因,凡是申請的她一律批準。一個星期下來,教室已經空了三分之一。

    放學后的學校像是一片荒冢,傅蘭君獨自坐在教室里,望著眼前空蕩蕩的教室,她驀地想到那一年初辦學,風化未開,招不上學生來,顧靈毓叫她放寬心,說學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學校就招滿了人。是他動用自己在軍營里的職權,半利誘半脅迫他的下屬們送自己的老婆孩子來給她過女校長的癮做消遣,那時他還說:“在軍營里我管他們,在學校里你管他們的家眷,咱們倆這就叫里應外合,夫唱婦隨。”

    那時多恩愛,誰知道,轉眼間天地變。

    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蘭君的小世界,整個大世界也在變幻。

    阿蓓來傅家找傅蘭君的時候,傅家剛剛吃過晚飯。

    阿蓓一臉的驚慌,渾然不像平時那個文靜靦腆的姑娘,她幾乎是撲倒在傅蘭君面前,傅蘭君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腳,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這樣一臉狼狽地跪在她和顧靈毓面前,求他們救救齊云山。

    她的預感是對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滿臉絕望:“蘭君,求你救救翼軫!”

    傅蘭君的腦袋“嗡”地一響。

    翼軫被抓了。就在剛才,巡警上門給《針石日報》報社貼了封條,抓走了翼軫,罪名是:鼓吹亂黨,涉嫌謀逆。

    阿蓓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抓走,她沒有法子,只好來求傅蘭君。在寧安,他們夫妻兩個所認識的有權勢的人,無非是傅蘭君和顧靈毓。

    傅蘭君下意識地問:“你去找過顧靈毓嗎?”

    阿蓓慘淡地一笑:“他說逮捕令是葉巡撫親自下達的,他無能為力。”

    傅蘭君的心“咯噔”一下,齊云山和南嘉木的臉在她眼前如走馬燈似的過,讓她心慌氣促,她一手緊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聲安慰她:“你不要擔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風聲。”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則去找傅榮打聽。

    翼軫被抓,傅榮毫不覺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還記得年初我去顧家找阿秀說過這件事嗎?那時候他的報紙上就都是些鼓吹憲政同情亂黨的言論,逆著龍鱗撩撥,作大死呢。何況他這次是報紙未經審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國法,給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可惡的是葉際洲這老匹夫!發生在我寧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過我直接出手,擺明了是在挑釁。”

    傅蘭君趁機慫恿他:“可不是嗎?葉際洲都已經挑釁到眼前來了,爹若不反擊,顯得多窩囊!”

    傅榮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別使激將法,我活了幾十年,倘若連這口氣都咽不下豈不是白活。為了個非親非故的人和葉際洲鬧翻臉給他小辮子捉,你爹可沒那么傻。年輕人做事顧頭不顧尾,是該受個教訓,總歸不會死,著急個什么?”

    說完這句話,他不欲再討論,閉上了眼睛。傅蘭君還想說些什么,姨娘走過來沖她擺了擺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獨自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平復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出發去找阿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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