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阿蓓站在家門口等傅蘭君來,一見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臉急切:“知府大人怎么說?” 傅蘭君不知道該怎么同她講,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說,因言獲罪不是什么大事,總歸沒有真犯上作亂,關上幾天興許就放出來了。” 阿蓓顯然沒有被傅蘭君的話安慰到,待在翼軫身邊三年,她早已經不是那個無知的鄉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語:“先生跟我說過,當年‘《蘇報》案’,章先生在牢里關了好幾年,鄒先生還死在了牢里……” 傅蘭君聽得遍體生寒,伸出手攬住阿蓓,使勁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嚇自己。‘《蘇報》案’何等轟動,小小一個《針石日報》豈能與它相比?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把翼軫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過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軫過不了幾天就會放出來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亂想,搞垮了身體,翼軫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對,孩子,還有孩子。傅蘭君的話把阿蓓從悲觀的胡思亂想中拉回現實,她快步走進院子里。她和翼軫的兒子月兒已經一歲多,渾不知事的年紀,躺在搖籃車里專心致志地啃著柔軟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來緊緊貼在臉上,傅蘭君望著這母子倆,心頭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著孩子轉過身來,聲音低澀:“無論如何,我想去見見他。” 翼軫的逮捕令是由巡撫衙門下發的,人也直接帶去了巡撫衙門大牢,若要見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撫衙門大牢。 一夜,傅蘭君輾轉難眠,她的耳邊回蕩著阿蓓的話。顧靈毓說自己無能為力。 他總是說自己無能為力。齊云山出事時,他這么說;南嘉木出事時,他也這么說;現在,他故交好友里碩果僅存的一個翼軫出事了,他還是這么說。 究竟是無能為力,還是不愿出力? 曾經她以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為他是一個最會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人,為了讓奶奶好受些他甘愿作孽障,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連一個萍水相逢的書生,他都能體諒對方的痛苦,幫他找尋出路。 可是如今她發現,她對他一無所知,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在證明他是個如二嬸和焦姣口中所說的——無情無義的顧家人。他不會為任何人稍作犧牲,他只會獨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亂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馬車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煩你了,但我實在沒有別的朋友了。” 傅蘭君勉強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撫衙門大牢,塞給了獄卒足夠多的銀錢,兩個人終于被帶進牢里,見到了翼軫。 翼軫蜷縮在角落里閉著眼睛小憩,阿蓓顫抖著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軫睜開眼睛,他驚訝地看著她們兩個:“你們怎么來了?” 他挪動著爬到牢門前,傅蘭君大驚:“他們對你用刑了?” 翼軫搖搖頭:“他們去查封報社的時候我跟他們動了手,被他們打了一頓。” 他裝作沒事似的笑一笑,結果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嘶抽氣。阿蓓心疼地伸手撫摸著他臉上的傷口,翼軫抓住她的手輕輕蹭著,脈脈溫情靜靜流露,傅蘭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獄卒,想再花點錢見見齊云山,獄卒意味深長地上下打量著她,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這小子可真是艷福不淺,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來看他,都長著一張千嬌百媚的臉,現在又來一個。” 傅蘭君忍著氣,她當然知道另外一個是誰。焦姣從京城回來后,見過那一面后就離開了寧安,她說要住到巡撫衙門大牢附近去,這樣探視齊云山也方便。 獄卒調笑了半天終于肯帶著傅蘭君去見齊云山,作為死刑犯,齊云山被關押在大牢深處,幽暗陰森,一股子嗆鼻的煙塵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獄卒帶她停在一間牢房前:“就是這兒了,一炷香時間。” 傅蘭君千恩萬謝,那獄卒慢悠悠地走遠,傅蘭君輕聲喚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對墻蜷縮在角落里的人動了動,轉過身來,露出一張疤痕縱橫交錯的臉。 傅蘭君捂著嘴,看著這張丑陋的臉,她既在生理上覺得惡心,心里又覺得酸楚,淚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著轉。齊云山一聲不吭地慢慢爬過來,傅蘭君這才發現,他的臉上、身上全是傷痕,新傷舊傷疊加。他爬過的地方,留著一道血跡,有蒼蠅在他的腿上嗡嗡盤旋著。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來之前不久還受過刑! 齊云山勸慰似的笑一笑,被毀壞的面容在笑容扯動下越發顯得詭異丑陋,他的口氣很輕松:“沒什么,在大牢里總免不了的。” 傅蘭君抑制不住氣憤:“都已經結了案為什么還要這樣對你?” 齊云山收斂起笑容,他壓低了聲音:“有人并不想就這樣結案。” 他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葉際洲直到如今還沒有放棄讓我翻供,他一直想讓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蘭君心里一驚。 齊云山淡淡一笑:“這老匹夫,以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讓他稱心如意。” 他看著傅蘭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絕不會把你爹和阿秀攪和到這件事情里來,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蘭君點點頭,滿心里都是苦澀。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對他的這一片忠貞赤誠,他對你一千一萬個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這樣的忠誠嗎?連來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為之付出生命嗎?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對面不遠的地方,傅蘭君和阿蓓從牢里出來,兩個人一起按著焦姣給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處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頂,院子里空蕩蕩的,傅蘭君站在院子門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蘭君,來看你了。” 半天終于有人掀開藍布門簾子走出來,是個腳步顫顫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雙昏花的眼睛打量著她們:“你們是誰?” 傅蘭君問她:“婆婆,是不是有一個叫焦姣的姑娘住在這兒?我是她的朋友,來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個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這兒,可是從前天起就沒回來過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她絮絮叨叨:“我這房錢是一天一結的,大前天的房錢還沒給我呢,她要走也不說一聲,這不是存心賴我房錢嗎?” 傅蘭君掏出錢來替焦姣墊了大前天的房錢,叮囑老太太如果焦姣回來一定記得告訴她自己來過,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寧安的路。 在馬車上她心里總覺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么會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 傅蘭君原本以為翼軫的事情是坐幾天牢就能解決的,沒有想到,半個月之后翼軫仍舊沒有被釋放的跡象,阿蓓慌了神,天天來找傅蘭君拿主意。傅蘭君沒辦法,只好去找傅榮撒嬌:“爹,翼軫的事情上頭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榮的臉色有些嚴峻:“不好辦,我原以為就是關幾天以儆效尤,沒想到葉際洲那匹夫又想借機生事。他從《針石日報》里挑出兩篇文章來,非說這兩篇文章措辭激昂非一般文人所能作,他認定寫這兩篇文章的人就是亂黨,要翼軫供出作者名字。翼軫咬牙聲稱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蘭君愣住了,傅榮壓低了聲音問:“老實告訴爹,你和阿秀兩個小冤家是不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 傅蘭君嚇了一跳:“爹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給《針石日報》供過稿,但無非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只關風月,不談政治。” 傅榮“嘿”一聲:“我怎么知道,我能怎么知道?無非是安插在巡撫衙門的線人告訴我的。他顧家真是塊風水寶地,專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齊云山的案子跳出個陳皮,這次翼軫的案子又跳出個丫鬟。線人跟我說,顧家有個丫鬟拿著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葉際洲!” 丫鬟?傅蘭君腦袋亂哄哄的,哪里又冒出個丫鬟? 傅榮吁一口氣:“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沒有那兩篇文章,如你所說,只是些新詩之類的東西。但這樣一來,阿秀也進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沒有你的……你丈夫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盡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葉際洲這老王八蛋拿這兩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無非是齊云山那計不成又再來一計,想逼翼軫說那兩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罷了。” 傅蘭君聽得心驚膽戰,她沒想到顧靈毓的處境竟如此艱難!她問傅榮:“阿秀……葉際洲為什么要這樣針對他?” 傅榮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讓我給養傻了。單憑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讓他成為葉際洲的眼中釘。何況葉際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親王一派,因著戊戌年那件事,醇親王與袁世凱勢不兩立,朝中兩派勢力自然也是勢同水火。寧安新軍雖非袁世凱督練,但新軍中上層軍官泰半是袁氏門生,就連佟士洪也是親袁一黨,你丈夫更不例外。葉際洲一向是個溜須拍馬最積極不過的人,打壓袁黨這種事情。他自然跳得歡。” 他重又坐下來:“好在這種事情終究也不會有什么結果,無論翼軫怎么說,只要沒有手稿,葉際洲能奈何?無非是捕風捉影罷了。” 他蹙著眉頭:“至于對阿秀的前程有沒有影響,尚且不好下定論,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性命無憂,總會東山再起。” 傅蘭君一顆心悠悠落地,她問傅榮:“那翼軫呢?” 傅榮“嘿嘿”一笑:“了不起關一段時間,無論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結果,葉際洲總不能判他個死刑。不過苦頭是要吃一吃的,可憐一介文弱書生,不知道在牢里會被作踐成什么樣子。你告訴他的家人,多出點錢打點下牢頭獄卒吧。” 從傅蘭君那里聽了傅榮的點撥,阿蓓六神無主地呆坐了很久。 隨后阿蓓站起身來開始遍翻家里的金銀細軟,傅榮說得沒錯,即使沒有葉際洲,牢頭獄卒也總要打點一下的。她把家里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搜出來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時一點點變賣了來營救丈夫。 離開翼家的時候,傅蘭君把自己頭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墜子、手腕上的鐲子都脫了下來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絕,她提高了聲音:“就當你幫幫我!” 阿蓓愣住了,傅蘭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聲音,哀求似的:“求你,讓我盡這一點心。” 傅蘭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門,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回過頭,阿蓓氣喘吁吁地追出來,看到傅蘭君回頭,她停下腳步,望著傅蘭君的眼睛,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別怪顧大哥,他沒有錯。” 傅蘭君沖她勉強笑一笑,點了點頭。 是啊,他沒有錯,他何錯之有?如他所說,齊云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攔過齊云山,但攔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確實是他親手緝捕親自監斬,但他是清廷的官吏,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他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翼軫……翼軫的入獄是葉際洲一手策劃的,與他又有什么干系? 齊云山不怪他,說“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獄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翼軫……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說顧靈毓沒有錯。 似乎人人都能體恤他,連她的父親都說,這個山雨欲來的年頭,能不主動害人已屬難能可貴,自保有什么錯? 除了自己……與他最親密的人——他的妻子。 這讓傅蘭君隱隱覺得茫然又恐懼,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還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多么可憎的一個妻子! 如果沒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會不會堅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門口,傅蘭君捫心自問,最終無果。 九月里,翼軫終于被釋放。 他始終堅稱那兩篇文章是自己所作,與旁人無關,葉際洲逼問了兩個月一無所獲,只憑兩篇激昂文字將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終促成翼軫釋放的,其實是輿論。這都要感謝楊書生,是他給阿蓓支了一招,讓她聯系翼軫在文化界的舊友們和國外報紙駐華的記者們,多方輿論施壓,把這件事情鬧出寧安鬧到全國,引起國際關注。正值清廷欲推廣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氣象,難道新政前夕,朝廷還要因為兩篇“諫言”而屈死個書生不成? 拖拖拉拉關了兩個月,翼軫終于走出了大牢。 傅蘭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遠處看他夫妻兩個相擁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里受了兩個月折騰,翼軫消瘦得不似人形,兩頰深深凹陷,渾如一副骷髏架子,一雙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過后直搖頭,背著翼軫跟阿蓓和傅蘭君說:“情況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軫一介文弱書生,身體根基本來就差,他從娘胎里帶哮證,在監獄里待了兩個月,監獄那是什么環境?漫天灰塵像揉碎的冤魂殘片,這兩個月又多雨。忌憚著翼軫的秀才身份,葉際洲不敢輕易動大刑,就在細微處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騰人。翼軫牢房的地面上總是有汪水,早晚潑兩桶,水汽夾雜著寒氣泛上來,把個哮喘病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更何況,翼軫的病不只在身上,還在心里。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針石日報》報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軫一日不可再辦報。這對立志以筆桿子喚醒國人的翼軫來說不啻為一個天大的打擊。 傅蘭君安慰阿蓓:“總會好起來的。” 但是隨著時間過去,不僅翼軫的病沒有好轉的跡象,從小家到大國,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變得越發糟糕。 整個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葉際洲要回京。 葉際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葉際洲不日就要啟程回京侍奉老娘。聞此消息,傅榮樂得哼起了小曲兒,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嘿嘿笑,一會兒又表情猙獰:“他老娘一命嗚呼了才好,丁憂個三兩年,我看他還怎么跟我斗!” 但他這美夢做得為時過早。十月,京城傳來消息,光緒皇帝和慈禧老佛爺都染了病,這一病來勢洶洶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變天了。 傅榮一根神經繃得死緊,傅蘭君知道他的擔憂,他關心的無非是光緒駕崩后會是誰即位,皇親里載字輩和溥字輩的皆有可能。作為袁黨,他深懼和袁世凱有嫌隙的小恭親王溥偉或者光緒帝的親弟弟醇親王載灃成為新帝,那不啻為袁世凱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與袁世凱交好的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 傅榮的情緒整日在擔憂和暢想之間游離,他時而咬牙切齒,時而自顧自笑得滿面紅光,嚇得姨娘直跟傅蘭君嘀咕,傅蘭君則是萬分不解。對于男人而言,權勢真的如此重要嗎?她從未見過父親這樣,被權勢左右,變得完全像個陌生人。 他在京的線人傳來消息,慶親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調去查看東陵工程。就在慶親王離京的些許工夫里,太后已經選中了醇親王載灃的兒子溥儀為帝,醇親王搖身一變成了攝政王。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