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正(2)-《長安十二時(shí)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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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敬縱馬一路疾馳,直奔平康坊而去,中途姚汝能也匆匆趕上來。
一直到這會兒,姚汝能才有機(jī)會跟張小敬講。他抵達(dá)遠(yuǎn)來商棧后,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旁邊馬廄里一陣嘶鳴,緊接著就有十幾匹健馬蜂擁而出。他躲閃不及,被打頭的一匹撞翻在地,磕傷了額頭。等他爬起來亮出身份,商棧里的伙計(jì)說他是假冒的,一來二去就打起來了,他不得不燃煙求援。
張小敬問道:“馬廄在商棧什么位置?”
姚汝能道:“這家商棧不做零賣,所以沒有鋪面。馬廄就在店右側(cè),有一條斜馬道與店內(nèi)相連。”
“馬廄的門當(dāng)時(shí)是開著還是關(guān)著?”
姚汝能回憶了一下:“應(yīng)該是虛掩著,我記得上面有銅鎖,但只是掛在閂上。”
“我記得我看到兩道煙,一黑一黃,黑煙哪兒來的?何時(shí)燃起?”
姚汝能道:“驚馬沖過來之后,才起的黑煙。火頭我沒看到,但應(yīng)該是從馬廄后頭燃起來的,許是馬匹踢翻了火盆吧?”
張小敬聽了呵呵一笑,馬廄里堆著草料,怎么會在附近放火盆?遠(yuǎn)來商棧慣做牲畜買賣,不可能有這種疏忽。他欲言又止,末了還是搖搖頭,嘟囔了一句:“算了,這種事,還是讓李司丞去頭疼吧。”姚汝能心中好奇,可也不好去追問。
平康坊在萬年縣內(nèi)。他們從光德坊出發(fā),得向東一口氣跑過五個路口,前后花了將近兩刻時(shí)間,才抵達(dá)那個京城最繁盛的銷魂之處。
還未入坊,兩人已能聽見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靡麗曲調(diào)此起彼伏,諸色樂器齊響,雜以歌聲繚繞其間。未見其景,一番華麗繁盛的景象已浮現(xiàn)心中。此時(shí)方是正午,已是如此熱鬧,若是入夜時(shí)分,只怕更勝十倍。
平康坊雖然稱坊,內(nèi)里布局卻與尋常坊內(nèi)截然不同。張小敬一行從北門進(jìn)入,向左一轉(zhuǎn),前方共有北、中、南三條曲巷,三處圓月拱門分列而立,綾羅掛邊,粉檐白壁,分別繪著牡丹、桃花和柳枝。
說是曲巷,其實(shí)路面相當(dāng)寬敞,可以容兩輛雙轅輜車通行。此時(shí)車馬出入極多,車上多載有盛裝麗人,各色花冠巾帔讓人眼花繚亂,就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都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氣——上元節(jié)酒宴甚多,大家都想選個體面女伴,觀燈一游,所以都早早來此邀約。
姚汝能搜出來的這個木牌,寫的是一曲。平康里三巷之中,南曲、中曲皆是優(yōu)妓,來往多是官宦士人、王公貴族;靠近坊墻的北曲,也叫一曲,來的多是尋常百姓、小富商人或赴京的窮舉子、選人之類,環(huán)境等而下之。從布局便看得出來:南曲多是霄臺林立;中曲多是獨(dú)院別所,還有一條曲水蜿蜒其中;只有北曲這里分成幾十棟高高低低的彩樓,排列紛亂。三曲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張小敬站在入口處仰望一陣,對姚汝能道:“進(jìn)得這里,可不要妄動了。”姚汝能頗覺意外,他之前在西市蠻橫無忌,怎么來這里卻突然收斂了?張小敬指了指對街遠(yuǎn)處一處巨宅:“你知道那頭的宅子是誰?”姚汝能搖搖頭,他是長安縣人,對東邊不是很熟。
張小敬嘿嘿一笑:“那里原來是李衛(wèi)公的宅邸,如今住的卻是右相。”
“李林甫?”年輕人心中一寒,再看那宅邸上的脊獸,陡然也多了幾分陰森氣質(zhì)。一朝之重臣,居然住得離平康里這么近,日夜欣賞鶯紅柳綠,可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他們舉步邁入一曲,張小敬目不斜視,輕車熟路地直往前去。兩側(cè)樓上響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吆喝,就再沒動靜了。姑娘們都有眼力,這兩個人步履穩(wěn)健,表情嚴(yán)肅,一看就不是來玩樂的。
兩人七轉(zhuǎn)八彎,來到一曲中段。張小敬腳下一偏,轉(zhuǎn)入旁邊一處小巷內(nèi)。兩側(cè)只有些簡陋的木質(zhì)棚屋,黑壓壓的連接成一片,屋隙堆滿雜物垃圾。
平康里的街路兩側(cè)皆修有溝渠,青瓦覆上,便于排水以及沖刷路面——除了這里,長安城只有六條主街有這待遇——這些溝渠都引到這條低洼巷子里來,排入坊外水道。所以這小巷內(nèi)污水縱橫,異味不小。
姚汝能心中納罕,心想為何不去追查木牌來歷,反而來這種腌臜的地方。可看張小敬的步伐毫不遲疑,絕非臨時(shí)起意,顯然已有成算,只得默默跟著。
張小敬走到一處棚屋前,敲了三下。一個人探頭探腦打開門,一看張小敬,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下意識要關(guān)門。張小敬伸出胳膊啪地?cái)r住門框:“別擔(dān)心,小乙,今日不是來查你的案子。”那被喚作小乙的人畏畏縮縮退后一步,不敢阻攔。
棚屋之后別有洞天,居然是一個賭鋪。這里可真是挖空心思,外表看只是幾間破爛棚子,里面卻打通成了一間頗寬敞的大通鋪,有案有席,只是光線昏暗。
此時(shí)幾十個賭徒趴在三張高案邊上,正興高采烈地圍看三個莊家扔骰子,四周滿布銅錢。張小敬一進(jìn)去,所有的視線都投向他。賭鋪里先瞬間安靜了一下,然后人群當(dāng)即炸開,一半人開始往窗外逃,另外一半往案底下鉆,還有幾只手不忘了去劃拉錢,場面混亂而滑稽。
一個乞頭氣勢洶洶地跑來,想看誰在鬧事。他看到張小敬站在那里,像是看到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巴,一時(shí)間連安撫賭徒都忘了。
“張……張頭兒?”
張小敬不動聲色道:“你跑這里來了?”乞頭面露愧色,不敢言語。張小敬道:“帶我去見你們囊家。”乞頭猶豫了一下,卻終究沒敢說出口。他回身進(jìn)屋,請示了一下,然后引著他們往后走去。
乞頭、囊家云云,都是見不得光的習(xí)語。姚汝能觀察此人行走方式,和張小敬頗為相似,估計(jì)原本也是公門中人,不知為何淪落至此。
這一片棚屋連成一片,里面被無數(shù)房間與土墻區(qū)隔,暗無天日,像是鉆隧道迷宮一般。行走其間,隱約還能聽到哭泣聲和悲鳴,似乎有什么人被囚禁于此。
姚汝能心中一陣凜然,知道自己已經(jīng)觸及了另外一座長安城。這座長安城見不得光,里面充斥著血腥與貪欲,沒有律法,也沒有道義,混亂兇殘如佛家的修羅之獄,能在這里生存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即便是官府,也不敢輕易深入這一重世界。
他的喉嚨發(fā)干,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朝前望去,發(fā)現(xiàn)前面的張小敬步履穩(wěn)健,沒有任何不適。那個人的背影輪廓模糊不清,似乎和黯淡的背景融為一體。
這位前不良帥應(yīng)該沒少深入虎穴,沒少跟惡勢力做斗爭。只要跟隨著他,一定不會有錯。再者說,惡人與捕吏是天然的對頭,倘若自己連看一眼這里都膽戰(zhàn)心驚,以后怎么與之爭斗?想到這里,姚汝能重新鼓起了勇氣,攥緊拳頭,目光灼灼。
他忽然有點(diǎn)遺憾,張小敬若不是死囚犯的話,說不定現(xiàn)在是他的上司。這人雖然江湖了一點(diǎn),可真能學(xué)到不少東西。
他們走了半天,眼前一亮,里面別有洞天,居然是一處磚石小院。院子不大,頗為整潔,院子正中灶上擱著一把漆黑藥壺,彌漫著一股藥味。一個裹著猩紅大裘的人在灶邊盤腿坐著,懷里還抱著一只小黃貓。
張小敬道:“葛老,別來無恙。”
大裘一動,一個蒼老的聲音從中傳來:“張老弟?我沒想到會再見到你。”語氣平淡,不是疑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shí)。
“我也沒想到。”張小敬無意解釋。
“你這一回來,就驚得我的賭鋪雞飛狗跳,真是虎死骨立,殺威猶存啊——你來找我,什么事?”老人問。
大裘往下滑落,姚汝能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裹的是個瘦小干枯的老人,他皮膚黑若墨炭,一頭鬈發(fā),嘴唇扁厚,不是中原人士,赫然是個老昆侖奴!這昆侖奴眼神亮而兇狠,說的一口流利官話,絲毫聽不出口音。聽對話,兩人早就是舊識,不過顯然關(guān)系不會太好。
奇怪的是,張小敬在西市和祆教祠里,都粗暴無比,到這兒面對著真正的惡人,反而彬彬有禮。姚汝能已存了拼命的心思,可前面兩人誰都沒有動手的意思。
張小敬道:“葛老,你還欠我一個人情。”葛老“嘖”了一聲,拍拍懷里的貓:“欠賬還錢,殺人償命,這是老奴的為人之道。你說吧。”
張小敬掏出木牌,擲到他面前:“這屬于一個叫龍波的龜茲人。我要知道這是哪家頒給他的,都親近過哪個姑娘,她們?nèi)缃裆碓诤翁帯qR上就要知道。”
葛老用枯瘦的手把木牌捏起來,端詳了一下,伸手把藥壺的蓋拈起來,敲敲壺邊。一個精悍仆人走進(jìn)院子,葛老吩咐了幾句,仆人匆匆離去。
葛老注視著張小敬:“這不是萬年縣的案子吧?”張小敬亮出“靖安策平”的腰牌,晃了晃,然后又收了回去。葛老緩緩起身,說我這里不便給官面上的人奉茶,你們自便吧,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面對姚汝能的疑惑,張小敬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位葛老本是海外僧祇奴,大約在神龍年間被賣入長安,先在一個姓葛的侍郎家為奴,后來被賣入青樓做仆役。尋常昆侖奴,性情憨厚溫順,頭腦不太靈光,唯有葛老是個異數(shù)。他能說會道,左右逢源,混得風(fēng)生水起,很快竟說動主人將其放免,脫了奴籍。
這些年來他專為三曲青樓略人,倘若有姑娘不服管或跑了,他還管*抓捕。久而久之,葛老憑著心狠手辣,成了平康里最大的人販子,隱然成了坊中一霸。棚屋區(qū)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姑娘都知道,寧惹相公,莫惱葛老。
張小敬在萬年縣時(shí),辦過幾個略賣良人的誘拐案子。可惜葛老奸猾,從來沒失過風(fēng),至今還安穩(wěn)地待在棚屋里。這次來平康里辦事,張小敬知道若是跟那些媽媽交涉,必然推三阻四,耗費(fèi)時(shí)辰,不如請葛老出手。
“這豈不是跟惡人勾結(jié)嗎?”姚汝能不能理解。
因?yàn)榧抑袔讉€長輩都死于盜匪之事,姚汝能最見不得這些賊人猖狂。在他看來,只要一照面就該出手擊殺,不容任何遲疑。他萬萬沒想到,張小敬身為官府中人,居然跟他們談起條件來了。
張小敬道:“鼠有鼠路,蛇有蛇路,惡人有惡人的辦法,有些事官府可做不來。”
“可這棚戶區(qū)明明就在平康里內(nèi),幾十個捕吏就能蕩平,官府怎么能容忍一個略人販子在此逍遙?這明明違背了大唐律令啊!”
“你自己琢磨吧,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第二課。”張小敬回答。
姚汝能不服氣地咬了咬嘴唇,認(rèn)為這個回答避實(shí)就虛。他忽然想到,張小敬在長安城當(dāng)了九年不良帥的人,身上的隱秘之事只怕山多。葛老說欠他人情,難道他們之前就有過勾結(jié)?
這么說來,張小敬的手腳,一定不怎么干凈,說不定正是因?yàn)檫@種事才進(jìn)了死牢。想到這里,姚汝能不動聲色地站遠(yuǎn)了一步,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職責(zé)。
沒過多久,葛老傳回了消息。這塊木牌是一曲趙團(tuán)兒家頒的,龍波半年前開始逛這里,一旬來一次,每次都找一個叫瞳兒的姑娘。他雖然出手不闊綽,但也從不拖欠纏資。
“遛馬還是留沐?”張小敬問。這是平康里的行話,遛馬謂之?dāng)y妓外游,留沐謂之留宿過夜。
“偶爾沐香,遛馬的時(shí)候多。”
張小敬眼神閃動。懷遠(yuǎn)坊距離這里甚遠(yuǎn),且周圍鄰居以虔誠祆教信眾居多,龍波不可能把瞳兒帶回去——就是說,他另外還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瞳兒現(xiàn)在哪里?”
“小妮子春心蕩漾,一天前跟一個舉子私奔了。”
張小敬微微一笑:“葛老手里,豈有空飛之雀?”聽到這句話,葛老那張黑面孔上的褶皺一陣舒展,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白牙,似是一排人骨橫臥夜中。
他勾了勾手指,說隨我來。
葛老裹緊大裘,帶著他們走進(jìn)迷宮一樣的棚屋。棚屋的頂上鋪著厚薄不均的茅草,行走其間,透射下來的陽光忽明忽暗,讓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迷離。在通道兩側(cè),是一個一個小小的隔間,有的木門緊鎖,有的完全敞開,但無一例外都散發(fā)著稻草腐味。里面人影綽綽,悄無聲息,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姚汝能走著走著,忽然一個骷髏手從黑暗中伸過來,嚇得他叫了一聲。再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枯瘦如柴的女子趴在門前。葛老發(fā)出低叱,那女子趕緊縮回手去。
葛老腳步不停,聲音冷冷在這一片鬼魅之間響起:“外人都道平康里是個天上銷魂處,個個都是仙女神姝,卻不知這背后多少污穢。得了淋瘡的姑娘、毀了容的鳳魁、生來畸殘的娃娃……無處可去,無人收容,全都如污水一樣流聚到了此處,坐等轉(zhuǎn)生。老奴壞事做盡,從不怕下什么無間地獄——嘿,已然身在其中羯磨,早不覺新鮮了。”
姚汝能聽得觸目驚心,沒料到平康里的暗處,居然如此骯臟齷齪。他側(cè)過頭去,看到張小敬面不改色,顯然早就知道了。
他們最終抵達(dá)一處陰暗柴房。打開門,里面吊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皆是滿面血污,神情萎靡。女一身鵝黃襦裙已破碎不堪,露出堪比象牙白的肌膚。男的細(xì)皮嫩肉,是個文弱的書生模樣,垂著頭,似已昏迷。一個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站在一旁,手持皮鞭。
張小敬正要上前,葛老卻伸手?jǐn)r住,把他們帶到隔壁屋子里去:“張老弟,你的人情只到這里為止了。”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告訴你這女人在哪兒,人情還完了。接下來要用這女人做什么,就得另外算了。
張小敬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葛老嗤笑:“將死之人的人情,成色不足。換一樣吧。”姚汝能急忙插口道:“靖安司可以支付你足夠的酬勞。”葛老瞥了他一眼,無動于衷,像是在看一個滑稽的俳優(yōu)。
姚汝能心急如焚,哪能在這里被一個老昆侖奴耽擱。他抽出佩刀,大聲道:“阻礙靖安司辦案,信不信一個時(shí)辰之內(nèi)蕩平你這棚屋!”
葛老聳聳肩,他一生聽過的威脅,只怕比這個小家伙講過的話還多。張小敬拍拍姚汝能的肩膀,讓他退后,然后看向葛老:“你想要什么?”葛老瞇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思考能從這死囚犯身上榨出什么。他忽然展顏一笑,黝黑的褶皺一陣顫動,伸出兩個指頭:“兩個。”
張小敬的兩條短眉倏然扭結(jié),猶豫再三,回以一根手指。葛老沉思片刻,笑道:“就這么辦吧。”張小敬臉色不太好看,可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姚汝能有點(diǎn)糊涂,他們兩個打啞謎似的,到底什么意思?
葛老拱手說容我告退片刻,然后消失在晦暗之中。 張小敬站在原地,斜靠在柱子旁,手指撣著眼窩里的灰。頂棚透下的微弱光線,給他勾勒出一個灰暗的側(cè)影輪廓。
“張都尉,你跟他談的是什么條件?”
“剛才我答應(yīng)他,會告訴他一個官府暗樁的名字。”張小敬淡淡回答。
姚汝能肩膀劇震,雙目瞪圓,不由得失聲道:“您……您怎么能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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