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飛天】-《浮生物語》
第(1/3)頁
浮生物語·飛天
●楔子●
一進門,九厥就大聲嚷嚷著真冷真冷,邊說邊擠進沙發里,毫不客氣地用-臀-\_部把霸占了最佳取暖位置的敖熾撞到了一邊去。然后在敖熾發飆之前,趕忙道歉,說一時眼拙,把弱小渾圓的他當成新買的沙發靠墊了。
敖熾把手里的書一扔,跳到沙發靠背上,指著九厥的鼻子怒罵:“你眼睛長鼻孔里了是不是?爺我穿得如此端正瀟灑,哪里像靠墊?啊?哪里像靠墊!”
他不像個靠墊嗎?連我都不能說服自己。本來就是小小肥肥的一只,又穿了件完全不合身的帶厚絨的斑馬防寒服,再縮手縮腳往沙發里一窩,橫豎看都是個靠墊!早就提醒過他不要亂網購衣服,就是不聽。
“喲,咱敖熾大人還看上書了呀!”九厥罵不還口,還幫他把地上的書拾起來,“咦?《物種起源》?”
敖熾一把將書搶回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跳下去,蹲到紅外線取暖器的正對面,斷續他的閱讀。
九厥挪到我身邊,看看專注的敖熾,又指指自己的頭,悄悄問:“你是怎么欺負人家了?這可不是敖熾的風格哪!”為了早日變回從前那個身高體重法術包括臭脾氣都在我之上的敖熾,他正在嘗試各種方法,包括研究達爾文的進化論在內。
“隨他去吧。看書總比上網亂買東西好。”厚厚的冬衣把我裹成了一頭圓潤的北極熊,抱著熱乎乎的暖手袋,我半睜著眼,懶懶縮在沙發里。
“切!”九厥邊搓手邊抱怨,“你也不至于省成這樣吧,大廳里的空調開一開,死不了人的!”
“你這種光吃不給錢的慫人多來幾次的話,不停可能連取暖器都用不起了。”我打了個呵欠,天一冷就想冬眠。很少有妖怪怕冷,畢竟不是人類,沒有那么脆弱敏感的感官細胞,反而是九厥跟我這兩個老妖怪,越來越怕冷似的。混跡人間的日子長了,很多時候便忘了自己的真面目,情不自禁地配合著眼前的這個世界,有愛憎,知冷熱,這才是人類的樣子。
最近一周,氣溫居然降到了零下,這可是三月的南方!北風呼嘯的聲音,把其他任何動靜都弱化了。
“你門口幾時多了個鞋匠?”九厥突然想起了什么,奇怪地問我。一想到門口的人,我的睡意立刻減去了三四份。
三天還是四天前吧,我外出歸來,遠遠地便瞧見不停的門口,坐了一個人。還沒走近,就聞到一陣刺鼻的酒氣。男人,蓬頭垢面,濃密的大胡子遮住了半個臉,長而厚重的深藍色羽絨服把他整個包裹起來,杵在地上的衣角全是灰土,十分不講究。另外,他只有一只腳。
他旁若無人地坐在我的店門口,專心地整理他帶來的東西,一個木箱子,一堆鞋子。各式各樣的,老式繡鞋,新款皮鞋,男人穿的,都有。
這堆破爛加上他,幾乎占去了我半個門口。
“你……”
“嘿嘿。”他抬頭,對我傻笑。
“這是我的門口,先生。”我盡量禮貌。
“我是做鞋的!”他牛頭不對馬嘴地答我,然后埋頭,把一堆鑿子、榔頭、銼子、膠皮等等玩意兒擺了一地,拿出一雙沒做完的鞋繼續做。
“這是我的門口!”我的口氣加重了兩個加號。
“姑娘,我走累了。”他劇烈咳嗽起來,暮色跟燈光交織在他身上,清冷落寞,“你這里比別處都亮堂,我歇夠了就走,行么?”
我看看越來越壞的天氣,又看看他凍得通紅的手,默許了。他又跟我傻笑。可是他一歇就歇到了今天。
紙片兒從門縫里看到,他晚上就用一床薄毯遮住自己,喝他那個臟兮兮的酒葫蘆里的酒,然后嘀嘀咕咕些鞋子啊腳啊之類的胡話,靠在墻邊就睡。白天他不吃也不喝,就埋頭做鞋。氣溫不停下降,呵氣成冰的日子里,我真怕他一夜凍死在我門外。
我讓他到店里來,他拒絕,傻笑說外頭好,自在;給他熱水熱食,他拒絕,說不餓也不渴;給他厚棉被,他拒絕,說要凍死早已凍死。怪人,不過,他也許不是人。透過濃濃的酒氣,我隱隱嗅到了別的味道。不管了!我囑咐紙片兒隨時注意外頭的動靜,一旦他有什么不妥,馬上讓趙公子把他扔到別處去。
敖熾說,這個瘋子有問題,要出去教訓一下對方。結果,他穿著一雙做工精巧,十分合他的肥龍爪的棉布鞋大搖大擺地回來了,大贊對方人好手藝好,一見面就當場做了一雙鞋子給他。
我問他為何要送鞋給敖熾,鞋匠答非所問地說:“有鞋穿多幸福呀!”這……完全不能溝通。我的思維從小鞋匠挪到九厥的臉上,問:“說了半天,你突然跑來我店里做什么?”
他指了指天上,眨眨眼:“來提醒你,可能很快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天界的人,找我的麻煩?”我冷笑,“我區區一個妖怪,誰這么看得起我?”
“戰神獠元。”九厥緩緩道。
“他?!”話音未落,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房間里的溫度突然直線飆升,一團灼眼的火光自虛空而降,高大的身影,在火中若隱若現……
1
“送我過了那條河吧。”靡沫站在--濕--漉漉的青草上,對身后的男人說。
清波碧浪的河水橫在眼前,遠處,晨霧在黛青色的山巒上游動,像一層層總也掀不完的蚊帳,這相同的景色,他看了無數年,今天特別無趣。
“已經送你過了很多條河了。”他笑笑,“難道要我把你送到天上去么?”
“可以嗎?”靡沫瞪大了眼睛,紅潤的嘴唇俏皮地圈成一個小圈。每次,靡沫擺出這種天真期待的表情,他都不會拒絕。但,今天不行,以后,也不行了。
“就到這兒吧。”他看看天,“馬上會有人來接你。”
五谷神向來守時,這個喜歡把稻穗插得滿頭都是的老太婆,祥光普照地從她的世界降落到他們面前。
天界女神的光彩,晃得靡沫幾乎睜不開眼。
五谷神上下打量了靡沫一番,很是滿意,慈祥地拉起她的手,說:“隨我走吧。我已奏請天帝,在長征錄上記下了你的名字。今后,你便是天界的償愿仙女,受世人景仰供奉,功德無量。”
靡沫怯怯地點頭。五谷神朝他點點頭,說:“你盡職盡責,對天界忠心耿耿,必有封賞。”
他在心里冷笑。
“給我吧。”五谷神伸出她皺紋滿布的手掌。想當年,這雙手是何等光潔細膩,如凝膏脂。時間,終究連神也不放過。
他遲疑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錦囊。錦囊里頭,是一根白色的線。五谷神一把將錦囊拿過,揣在袖中,轉身拉起靡沫的手,像拽住一條生怕溜走的魚一樣。
靡沫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掙脫她跑回他身邊,拽住他的衣袖:“你說過,等我變成神仙就會有腳了。吶,你說過你會親手做一雙繡鞋給我的。下次,我來人界來找你時,你要給我!不然我就一輩子光著腳走路!”她大概想到了什么好笑的場面,咯咯地笑個不住。
“好。”他摸摸她的頭,“去吧。”
靡沫卻還是不肯松手,她偷看了五谷神一眼,對他附耳道:“你不是說,線,要將到最信任的人手里么?”
“嗯。”
她皺起秀氣的眉:“那我要你留著!不要給她!”
傻丫頭啊。他在心里苦笑。
“你可以像信任我一樣,信任她。”這樣的謊話,他說了無數次了,說得他都快以為這是事實了,“她是天界的五谷神,掌司人間五谷生滅,是很受人尊重的神。你今后,要在她座下好生修行,盡你該盡的職責。”
這次是五谷神,上次是病役神,上上次是四季神還是誰,記不得了。反正相同的話,他已經重復了許多許多年。而這許多許多年里,他也是如今天這般,送走了許多許多“靡沫”。
“要是我做神仙做得不好,你可不可以接我回來?”靡沫就是舍不得放開他的衣袖。
我接不了你了,你的線已經交給了別人。
他微笑:“好啊。”
“還有小悅跟鐵頭他們,以后你要督促他們勤加修煉,下一次一定要被選中!我在天界等他們!”
小悅,鐵頭……他們不會有下一次了。
“好啊。”他繼續微笑。
“走吧。別誤了時辰。”五谷神有些耐煩了,過來一把抓住靡沫的手。女神的祥光比剛才更亮眼了,淹沒了身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他仰頭看天,五谷神的光跡照亮了沉悶的天空,如果凡人看到,必定是一番呼天搶地的跪拜。神啊,除了虔誠地向你們跪拜,向你們祈求,他們還能做什么?可是,他眼里的天空,沒有神的模樣,只有一只雪白的風箏,身不由己地往上飛,再也不能停下來。
他垂下眼,往回走。衣袖上,還留著靡沫的余溫。
今年,已經愁眉不展了兩年的老百姓們終于笑了,因為豐收了。從前年開始,他們的土地不論如何耕種,都收獲甚微,饑荒成了所有人的苦難。人們拿出僅存的糧食,向天神祈福,希望掌管五谷的神,能顯靈相救。每家每戶,虔誠得恨不得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求了兩年,神終于聽到了。
他站在金黃肥沃的稻田邊,面無表情地聽人們的歡聲笑語,聽他們一遍又一遍唱著對神的頌歌。一陣風吹過,天空中的云朵慢慢移動著,他抬頭望那些數不盡的白云,嘴里卻執著地數著:“一個,兩個,三個……”
2
嘖嘖,義父又在犯傻了,明明渾身都是殺豬匠般的粗獷,卻非要握一雙白色繡鞋,文質彬彬地坐在后山的河水前,一會兒看水,一會兒看天。呆滯的眼神,只在空中有云朵飄過的時候,才剎那閃了光,那神態,跟隔壁村的二傻子似的。
有二十年了吧,每年春天,鶯飛草長的時候,他都干相同的事。三月躲在老槐樹后,朝背靠樹干打坐的木生噓了幾聲:“你看義父,每年都這副死樣子。”
“有什么好看的,你也說他每年都這樣了。”微風帶來一只翠綠著翅膀的蝴蝶,落在木生的頭上,溫婉地扇著翅膀。
“別動!”三月驚喜地盯著他頭上的蝴蝶。
木生睜開眼睛,暗藍色的眸子里閃過一層淺淺的紅光。三月的手指觸到蝴蝶前的瞬間,一道火焰信憑空掃過,將這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化成了一捧沙塵,散在稀稀落落的陽光里。
“你!”三月一縮手,怒目而視,“太過分了!”
“玩物喪志。”他目不斜視。三月氣得背過身去。
“驗選之期近在眉睫,你若再不努力修行,此生便荒廢了。”木生又閉上眼,寬大秀逸的青色絲袍,永遠像是剛用最干凈的水洗過,不但干凈,還透著淺淺的霧氣,若有若無地繚繞著他,從樹丫間穿過的光線,屏息靜氣地停在他精雕細琢,瓷器般細白矜貴的臉上,依依不舍地流動。所謂天界里,高高在上的神,大抵也就是這般模樣了吧?或許還不如木生?
還有那個人,他跟木生很像,不不,還要更出色一些。只要一想到那個人,她的心里就像躥進了只小兔,怦怦亂跳。三月刷一下飛到樹上,抓了幾只野果子,報復地砸到木生頭上。
“我就不修行!”她倔強地仰著臉,指著天上,“你告訴我,什么叫神仙?當了他們,又有什么好了?”
“不當神仙,我們還能干什么呢?”野果的漿汁沾到了木生的額頭,他也不擦,仿若一尊有呼吸的石像。
“不干什么呀,就這樣活著。跟義父一起去城里喝酒吃肉,跟煙夏唱歌彈琴。”三月無所謂地朝遠處張望,家的位置,已經冒出了炊煙,不知煙夏今天又準備了什么美味的晚餐。有個善于烹飪的妹妹,真是幸福。怪癖的義父,愛打坐的哥哥,游手好閑的她,加上賢惠的煙夏妹妹,這是一個家。
一家四口,在這個名為丹徒的地方,住了快二十年。竹葉巷第二棵樹下的舊宅子,不寬不窄,坐北朝南,有個天井,天井里頭有口廢棄的水井,蓋著厚厚的石板。出太陽的時候還好,一到下雨,就得拿四五個盆子各自接住。義父那老東西明明有錢,寧可拿去賣酒吃肉,甚至送給翠香樓的姑娘,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窩修葺修葺。還大言不慚地跟他們說,這就是修行!住得太舒服,你們就容易變懶。
每當義父醉醺醺地說這些話時,木生通常都在后山打坐,他從來不關心除了修行之外的事;而乖巧溫馴的煙夏,歷來對義父唯命是從,她總是一邊樂呵呵地做家務,一邊聽義父胡言亂語,把大家的吃喝都照顧周全之后,便也去山中修煉,勤勤懇懇,循規蹈矩;只有三月,會指著義父的鼻子罵他死老東西,亂花錢,沒良心。每次被罵了之后,義父反而很高興的樣子,拍著手說,好姑娘!罵得好!
三兄妹之中,三月最討厭修煉,最懶最放肆,但義父偏偏最喜歡她,有時候心情好了,還會帶上她,去城里最貴的酒館大快朵頤一番,偶爾還準許她獨自付出臨近的城鎮游玩。這樣的待遇,木生跟煙夏都不曾有過。家規是,除了每年除夕可以去集市上逛逛之外,平日里兄妹三人的活動范圍,只在宅子以及后山。還有,那口枯井的石板也是不準挪動的。切,想挪也挪不動啊,那石板像長在上頭似的。三月偷偷試過。
近二十年,木生跟煙夏都沒犯過規。外頭的世界,木生是沒興趣,煙夏是有興趣卻沒膽量,唯一有興趣也有膽量的三月,就成了受罰最多的那個,不管她偷跑到哪里,義父都能輕易把她抓回來,只是眨眼間,她的身\_體就會身不由己地化成一道白氣,從千里之外回到宅子。
有一回,義父又喝得酩酊大醉,大聲對他們兄妹說,跑?你們能跑到哪兒去?你們是被拴住了一切的妖怪!酒話說完了,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呼呼睡了過去。沒錯,就算他們是妖怪吧,可是,義父比妖怪更怪!這么多年,從沒見他刮過胡子真怕哪天一場雨后,他濃密的絡腮胡里會鉆出蘑菇來,也不愛洗澡,換衣裳就更少了,永遠一件肥大落拓的灰袍子。
對于他身上雋永的污跡油漬,以及揮之不去的怪味道,他們已經習慣了。時間一長,兄妹間打趣時也會說,如果有哪家婦-人看上義父便好了,義父就像山里的一頭野豬,缺管束。
對于“女-人”這個問題,義父從來不碰,就像他從來不許他們碰他那雙鞋一樣。這雙鞋,是義父每年的“功課”。這個熊一般粗糙的漢子,竟很鐘愛做鞋。他差不多會花一整年的時間,精工細作,一針一線,似把自己的心血也一滴一滴縫進去了——就為做這一雙素凈的鞋,嗯,除了素凈還真沒別的了,白色絹底,鞋面用銀線繡了再普通不過的花樣。然后,寶貝似的收在箱子里,等到春光爛漫的時候,找天氣晴好的一天,帶著鞋,去河邊。
喏,現在被他捏在手里的,就是上一年的成果。很快,毫無懸念地,三月跟木生聽到撲通一聲——義父把鞋子用力扔進了河里,一朵云飄在空中,倒映水上,白色的繡鞋點在它的中間,兩種白色融在一起,氣泡咕嚕咕嚕響著,慢慢地,繡鞋沉入水中,飄得無影無蹤。義父的眼睛有了光彩,從二傻子變回了正常人,看著漸漸平靜的水面,一言不發地回家。每年,義父都重復同樣的事,做鞋子,看天,看云,扔鞋子。
“多可惜啊,那么好的鞋子了。”三月在樹上,遙看著師父遠去的背影,“咦,他不回家吃飯呀?怎么往西走呀。”
木生連眼皮都不動一下:“你的好姐妹今天大婚,你不知道?他必然是去皖城喝喜酒了。”
“大婚?”三月身-子一晃,急急從樹上跳下來,“嫁誰?”
“大喬嫁孫策,小喬嫁周瑜。”木生慢慢睜開眼,“怎么,高興得笑都笑不出來了?!”
這樣一個消息,她確實該很高興才是,可是,怎么笑不出來呢?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去按皖城,去看他……不不,看他們。
三月匆匆離去。木生端坐原地,矜貴得像一尊神像。背后,慢慢移出一個身影。
“老道士只怕已在皖城外等候許久了。”煙夏站在他旁邊,輕輕說。
如果一定要在他們兄妹三人的生命中找個天敵,那,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老道士當之無愧。
追根究底,若沒有老道,他們三人成不了兄妹。
他們是風箏,起碼那時候他們以為自己是。雪白的六角形,最簡單的形狀。但他們從未思考過自己從哪里來,仿佛一睜開眼,他們就是這世間的一員了。他們每天做的唯一的事,就是飛翔,不斷地飛。他們也見過別的風箏,花花綠綠,各式各樣,但它們的線,都被下頭的人拽著,沉浮由人不由己。
他們也有線,就在身后,不過很短,還是黑色的,像個滑稽的小尾巴,敢沒有人拽住它。
老道出現前,他們三個在各自的天空毫不相干地生活,素不相識。但,那個冬日的雨天,他們被抓了。
老道踩著云朵,揮舞著指塵,念著他的咒,他們便再也飛不動了。下墜下墜,一直墜到那黑黑的鐵盒子里。盒子被關上前,最后的那道光線里,是老道士風霜成皺的臉,他就說了兩個字:妖孽。
盒子被重重關上了。關了多久,誰知道。
他們三個,相識在盒子里。
漫長的歲月,從此局限在這方冰涼狹窄的世界。
不能飛,不能動,那就說話吧。
三月的話最多,連木生與煙夏的名字都是她順口胡諂出來的。她說木生肯定是木頭生的,那么不愛說話。煙夏的聲音最好聽,溫柔輕飄,像煙雨朦朧的初夏。因為她喜歡三月的天氣,所以就叫自己三月。她完全沒有一個囚犯的覺悟,用一切辦法尋找樂趣。
“她跟我們很不像。是吧?”木生始終不曾睜開眼,像是在問煙夏,又像是在問自己。
“義父說,這次入選的償愿仙官,是去戰神麾下任職,而且只有兩個名額。”煙夏的眼神里,是刻意裝出的平靜,“什么五谷神病役神,跟戰神相比,簡直泥涂無光。如果我們能順利入選,此生再無遺憾。”她頓了頓,嘴角揚起冷冷的笑,“三月既然不想當神仙,我們就徹底成全她吧,木生哥哥。”
木生仍然像尊雕塑,坐在他的樹下,點了點頭。
3
不好好修行的結果是,飛不飛得起來要看運氣,沒急事的時候,想飛多遠都沒問題,有急事的時候,飛不到三尺就摔下來。
三月惱怒地敲自己的頭,罵自己沒用。以前是個風箏的時候,想飛多高就多高。早知現在是這樣,還不如不要變成人形。她更討厭義父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把他們從老道的盒子里放了出來。
要當神仙,便跟我走吧。他這樣說。那時候,大家還很懵懂,只依稀覺得神仙是個了不起的東西。他們被義父裝進竹簍,找在肩上。透過竹簍上的縫隙,他們看到盒子外的世界,是個道觀地下的密室,密室里除了他們,還有很多類似的鐵盒子,盒子上貼著古老的封印。
道觀外頭,老道斷了一只胳膊,奄奄一息地靠在觀里的神像下。
“你究竟是何人?”老道怒問。
“反正是你不能惹的人。”義父看也不看他,“這三個我帶走了。別的我可沒動,你仍是為民除害,降妖除魔的英雄。”
“他們不是尋常妖物!不加鎮壓,必會禍害人間!”
“你為何留下他們,你心中了然,誰是禍害,我心中了然。”義父冷哼。老道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義父帶著他們回了家。那晚,義父拿了一根柳枝,沾了水,朝他們身上灑了幾下,他們便有了人的模樣,只是身后,拖著一條細細長長的黑尾巴。他們的線,依然忠實地跟隨著他們。
義父用三道符紙,斷了他們的尾巴,落下來的黑線,被分別收到三個錦囊中。等你們的線變成金色,或者白色時,便代表你們有資格做神仙了。義父把錦囊揣到懷-里。
那里,義父在他們眼中,簡直是比神更厲害的人物!他教他們打坐練氣,在日月交替之時,吸取珍貴的天地之氣,還要他們刻苦修煉各種法術,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修煉得夠好,一旦通過天界諸神的挑選,便能在天界長生錄上記下名字,從此位列仙班,一飛沖天。于是,他們漸漸跟從前不一樣了,不止是外表。
不過,時間也讓義父從神一樣的男人,變成了市井的老無賴。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很熱衷于督促他們修煉,后來幾乎就放任不管了。
那個落雪的晚上,不肯好好修煉的三月,又被義父揍得哇哇大叫。這老家伙從來不會自己動手,只是念念咒語,家里的搟面杖就自己飛過來,照著她的-屁-股狠狠打。疼得要死!
她捂著-屁-股,連滾帶爬地躲到桌子下,淚水鼻涕齊飛,哭喊:一定要當神仙嗎?我當我的風箏不行嗎?每次都打我,我又不是圈里的牲口!你要當我是牲口,不如明天就賣了我!
搟面杖落到了地上,義父拿著他的酒葫蘆,紅著一雙眼睛,走到桌前,看了她半晌。她拼命往里縮。義父看了她很久,說:回房睡覺吧。然后,他長長嘆了口氣,抱著他的酒壺,在天井的枯井前坐地一夜,醉了一夜。那天之后,義父就再也不管他們修行的事了。
三月至今也不清楚,義父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如此了解神仙的事,做的也是跟神仙有關的事。她問過義父,你是不是神仙,義父說,不是。
那你是人?不是。然后義父就不許她再問了。
好在之后的日子,輕松了許多,她也就懶得糾結義父到底是什么,只要他肯讓自己到處玩,讓她好吃好喝,這就足夠了。
可現在,她怎樣也輕松不起來了。不能飛,如何能趕去皖城。她抬頭看身邊那高高的樹杈,冒出了個大膽的想法。
4
“你有病是吧?那么高往下跳?!”
三月挪開捂住眼睛的手,看到了一張不解的臉,驚奇地喊:“小猴?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拾柴。遠遠就看到你站在樹上。”
接住她的男人,是去年搬來的鄰居。其實是長得年輕英俊,一表人才的,只因有一次替鄰家的兒子捉貓,利索地爬到很高的樹上時,被她看見,便有了小猴的綽號。
這綽號跟他一點都不般配,因為這家伙不但模樣長得好,還能文能武,能下廚能喝酒,連義父都常去找他喝酒發牢騷,贊他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家伙,那熟絡的樣子,好像他們已經認識了幾百年似的。
三月也喜歡去找他,主要是為蹭食。他把魚蝦抹上奇怪的資料,烤來吃,十分美味。而且他還會剪窗花,剪子靈巧地舞動下,各種花草動物,活靈活現;還能下棋,自己與自己對弈,樂在其中。除了這些,他也寫文章,一氣呵成,朗朗上口。興致來了,還會取出那柄掛在墻上的長劍,邊喝邊舞,從地上到屋頂,從屋頂到天空,酣暢淋漓。
看著這個鄰居,三月會想,這世上還有什么是他不會的么?并沒有看到他出去干活,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自己家里,孤單但不無聊地活著。
不過,有一次義父喝得爛醉歸來,她把他扔回房里時,聽到他口齒不清地說,隔壁的家伙是神仙,真正的神仙,比他認識的任何神仙都干凈,都高貴。
當然,酒醒以后他什么都不記得,也不承認了。
翌日,三月跑去看他剪窗花,直截了當地問,我義父說你是神仙呢!小猴也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是。
三月激動了,她第一次看到活的神仙!
你是什么神仙?!她太好奇了。
他說,我是戰神手下跑腿的小仙官。
這一天,三月知道了掌管人界戰事的神,就是天界大神之一的戰神,天下烽煙,誰王誰寇,都在戰神的手中被定下軌跡。戰神殿里,有一張巨大的棋盤,沙場征戰,黃土高飛,多少頭顱落地,多少豪杰并起,不過一子起落間的事。
聽起來,真是神氣。啊,好像義父說,這次被選中當神仙的話,就會去戰神麾下任職,當什么償愿仙官。三月不知道償愿仙官到底是干嗎的,義父解釋得很含糊,只說是個很受人尊敬的職位。
“你是仙官啊,看你這么厲害,是償愿仙官么?”她覺得,小猴如果真是神仙,肯定是受人尊敬的那種。小猴愣了愣,搖頭,說他只是個普通的低等小仙罷了,連個正式的稱謂都沒有。他到丹徒來,只是為了完成上頭交代的任務。
這樣聽來,三月頓時覺得索然無味了,這么厲害的人,都只能在那個戰神手下當個“低等”小官,當神仙還真沒什么意思。
不過,此刻他的出現,實在就太有意思了。
“帶我去皖城,我一急就飛不起來。”她從他懷-里跳下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你辦得到的,對不對?”
“去皖城做什么?”他問。她眼睛里的光彩黯了下去,說:“我的好姐妹出嫁,我去看看。”
“不是喜事么。”他勾起她低落的下巴,“怎么看不出一點高興的樣子?還是你們妖怪高興的時候都這個模樣?”
“你先送我去,我再告訴你。”他越這樣說,她心里越不好受。
“好。我送你。”
小猴知道她的身份,肯定是義父講的。那老東西,黃湯一下肚,什么都裝不住。
人間,妖怪跟神仙當鄰居,真難得兩邊都沒有異議。三月在心里慶幸著她跟小猴之間古怪又自然的默契。
5
整個皖城喜氣洋洋。喬老頭家的兩個女兒,同時出嫁,還嫁得孫策周瑜兩位年輕豪杰,如此際遇,真真是世間佳話。老百姓前些日子還對攻下此地的孫策膽顫心驚,但見他器宇軒昂,愛民如子,身邊又有周瑜此等良臣猛將輔佐,麾下軍隊也紀律嚴明,很快便從懼怕轉為歡喜了。加上這段婚事,皖城更是喜上加喜,連天公都作美,陽光熠熠,春風拂面。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盘山县|
灵川县|
凉城县|
翁源县|
章丘市|
铅山县|
沁水县|
汽车|
娱乐|
孝昌县|
南皮县|
湄潭县|
定南县|
安平县|
庆元县|
洛浦县|
襄樊市|
汝南县|
哈巴河县|
舞阳县|
江口县|
依兰县|
沈丘县|
江华|
高碑店市|
孙吴县|
庆云县|
应城市|
池州市|
明溪县|
偃师市|
荆门市|
崇明县|
明水县|
高邑县|
宜春市|
浦县|
合水县|
潞西市|
大埔县|
孟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