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巧別】-《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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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歷來是很討厭賊的,尤其是偷不停里的東西的賊。
沒記錯的話,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節(jié),而現(xiàn)在才清晨六點零三分,天都沒亮,威猛的招工在站在猛打呵欠的我面前,一絲不茍地匯報,不停的廚房在短短一小時之內(nèi),少了一鍋雞湯,半盆涼拌雞,兩只紅燒豬蹄,糖醋排骨及炒大白菜若干。
得是有多饑餓的多視死如歸的人,才能干出這樣的事兒!所以,對趙公子右手上拎著那個輕飄飄的小姑娘,我真不愿相信她是賊,可她嘴角上鮮艷的醬汁,白白的飯粒,又深深出賣了她。
“你……”我打量著這個面色從容,只顧著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的姑娘,套在她身上的深藍色V領絨線上衣跟暗紅格子百褶裙與黑色及膝長襪,還有繡在領口一側(cè)的校徽跟英文字符,無一不在跟我透露她的表面身份——學生妹,高中與初三之間,一頭黑色短卷發(fā)十分蓬松可愛,配上她頗有混血風格的五官,完全就是個洋娃娃般俏麗的可人兒。面對我質(zhì)疑的目光,她費力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
我示意趙公子把她放下來,走到她面前,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吃飽了么?”
這洋娃娃抓過桌子上的水杯,也不管熱的涼的,全灌下肚子,擦擦嘴,鎮(zhèn)定得有點趾高氣揚,說:“他讓我來這里等他,我很累,又很餓。你這里不是旅店么,我要住。”
小店不是你想住,想住就能住!我覺得我的臺詞應該是這樣。她身邊沒有任何可見行李,連個錢包都沒,只有蒙在衣裳跟頭臉上的塵土,和一雙被磨得傷痕累累的皮鞋,難得她底氣還這么足,甚至在見到紙片兒跟趙公子兩個非人存在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我就知道我的店里永遠不可能出現(xiàn)正常的客人。
“住店要付錢的。”我又打了個呵欠,“你吃掉的食物也要付錢,包括打擾我的睡眠,這些都要折算成現(xiàn)金損失。”
她從兜里摸出了一枚紅艷艷亮閃閃的小玩意兒,攤在雪白的手心里,送到我面前。
“鴿血紅?!”我的睡意啊,瞬間被擊潰了,整個人跳起來,把那枚無論從顏色凈度還是切割來說都堪稱完美的紅寶石抓進了了手里。
“我只有這個了。”姑娘說。
“紙片兒!帶客人去房間!”我頭也不抬地吩咐,“還有,廚房里還有什么吃的,都拿給客人,如果不夠,趙公子你再去買再去煮!”你看,我就是很會變通嘛,雖說不停只收金子,可偶爾有一兩顆頂級紅寶石入賬也很歡樂啊!
我話音未落,卻只聽“嗖”一聲,一道殺氣從暗處涌來,電光石火間,這姑娘的頭上便遭了重重一擊,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背后,敖熾晃著他鱗光閃閃的尾巴,傲然而立,冷冷看著這偷襲成功的目標。
所有人都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跟暴力行為震了一下。
一只肥碩幼齒的龍不管擺出多么絢麗的POSS,也不能讓人眼前一亮,可敖熾眼里冷冽無情的戒備之意,我再熟悉不過。也在這瞬間,我真誠感到,不管軀殼變成了什么銼樣,敖熾還是那個敖熾,霸氣側(cè)漏,殺氣不減……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敖熾跳過來戳著我的頭,冷哼道,“區(qū)區(qū)一顆紅寶石就晃瞎了你的近視眼!想我東海之中,寶物何止千萬,隨便抓一顆鑲馬桶的珍珠也比這個值錢!”
看來十斤洋蔥不夠讓他改邪歸正,我打開他的爪子,正要發(fā)飆,卻又被他搶了先,指著地上的姑娘道:“你當這只是什么?無公害小蘿莉?這是一只女血妖啊!比吸血鬼更高端的存在!我老遠就聞到那股味兒了!你見錢眼開放她進來,不怕她血洗不停嗎?!”
一聽“血妖”二字,紙片兒“嗖”一下沒了蹤影,趙公子雖保持著鎮(zhèn)靜,但身\_體的僵硬程度上升了十個百分點。
我憋了半晌,才對敖熾說了一句:“你能滾回窩里繼續(xù)睡么?”
“為夫見你有難,特意來搭救你的!”敖熾恨恨踩腳,轉(zhuǎn)看向地上的倒霉姑娘,目露兇光,“先把她解決了再說!”
他話剛出口,我們的腳下傳來一個清楚的聲音——“別傷她!她已經(jīng)不是真正的血妖了。”
一顆大拇指頭大小的,圓滾滾的巧克力豆,從姑娘的衣兜里跳了出來。我跟敖熾都蹲了下來,看這顆巧克力看成了斗雞眼:“你在說話?”
“樹妖開在忘川市的不停,是我讓她來的。”巧克力說,“只有在這里,她才能等到她要等的人。”^
我馬上把記憶仔細搜刮了一遍,沒有任何關于活體巧克力的記憶:“呃,我們認識?”
“十年前的情人節(jié),倫敦Fleet鎮(zhèn)上的小酒館里,所有人都喝酒,只有你喝茶,那茶水碧綠澄透,仿佛把春天里最好的時光裝在了杯子里。我問你為什么不喝酒,你說怕醉,因為你在找人。你惡作劇地請我喝了一口茶,真苦,可回味又是甜的。作為回報,我彈唱了一首歌給你。”巧克力慢慢道。
是他?!擱置許久的記憶,從遙遠的地方飛了回來。
十年前,F(xiàn)leet鎮(zhèn)上的情人節(jié),熱鬧的小酒館里,只有我形單影只。因為那時候,我還在尋找敖熾,這個家伙,一度在我生命中不告而別了二十年,我在這漫長的二十年里,走過了世界上無數(shù)個角落,見過的人,聽過的歌,漸漸模糊在不斷運行的時間里。
但我還記得,那晚,他唱的是DavidGate的《goodbyegirl》,酒館里所有人都被他娓娓動聽的吉他跟聲線感動了,包括我。一曲唱罷,我誠擎地為他鼓掌,望見彼此的第一眼,我們便已心知肚明,我跟他,都不是人類。
他還送了了我-一個系著玫瑰色絲帶的小禮盒,里頭是幾塊甜美的巧克力。寒冷的異邦之夜,只有我自己的情人節(jié),有人送上這樣的歌與禮物,很難說不溫暖。
我告訴他,我是一只從中國來的樹妖,謝謝他的歌跟巧克力,如果將來再遇到,如果又恰逢情人節(jié),他大可以向我討一份回禮。他說,這話他記住了,或許將來的某個情人節(jié),他真的會來找我。
道別前,他問我,還要一直早那個人嗎?我說是。
他很不解,問為什么,為什么要花沒有止境的時間,千山萬水去找另一個人。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因為我對這個人有感情。
他若有所思,從懷-里掏出個一個小本子,在上頭寫下:感情癥狀第17種——不斷尋找。我看不懂這話的意思,而他也沒有跟我解釋,只說,他在學習中。
往事歷歷,我驚訝地打量他:“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十年前的他,眉目帶風情,翩翩少年郎,怎么現(xiàn)在就……就變成一顆巧克力豆子了?!
對,那時我沒看出他的原身,只記得他與我一樣,有一張中國人的臉孔。
“我的回禮,仍然有效么?”他反問。
“只要不涉及殺人放火,有效。”我點頭。
“泡杯茶給我吧。”他無視重負地笑了笑,“雖然我現(xiàn)在不能喝了,但聞一聞也不錯。”
1.
是有多無聊的人,才會熱衷于試膽會這樣的東西。
章三楓把那個黑色的信封扔到桌上,抱起一堆衣服走到寢室的陽臺上,仔細鋪開晾曬——烘干機跟太陽光永遠是兩種意義,從來到這個國家開始,她總覺得衣服里藏著一股潮氣,總要在陽光下曬曬,才穿得舒服。
她回頭,目光又落在那黑信封上。今天早上,號稱是全學院最美貌最智慧女生聚集處的“玫瑰十字女生會”,派代表扔了這封信給她,信封上寫著“試膽會專用邀請函”這句狗屁不通的話,至于里頭的內(nèi)容,她還沒工夫看。不過這個女生會的名頭跟作風,她倒有不少耳聞,這里頭的成員來自世界各地,但她們有三個共同點,一是家庭條件都很優(yōu)越,二是模樣都還算漂亮,三是都很熱衷在新生面前“樹立威信”。
作為倫敦Fleet鎮(zhèn)上的羅斯。克若絲藝術(shù)學院的新生,章三楓在收到“試膽會邀請”之前,早已經(jīng)領教過女生會的各種把戲,飯菜里出現(xiàn)奇怪的蟲子,辛苦完成的作業(yè)不翼而飛,鞋子里的死老鼠等等。
她十分不能理解,為什么有的人喜歡從傷害別人這件事上獲得滿足感,這些人難道是沒有感情的怪物么?!她聽說,女生會對每一個她們看不順眼的新生的終極打擊,就是逼對方參加所謂的試膽會,她們在信封里寫上各種刁鉆古怪的任務,逼對方完成,而結(jié)果往往是完成與否,都會吃虧。據(jù)說遭遇過試膽會的人有的被嚇得住院,有的差點被淹死,而校方對于女生會的行為也處理過多次,但苦于沒有實際證據(jù),當事人又不肯揭發(fā),只好不了了之。
想至這些,章三楓一笑,她早料到女生會會對她實行“終極打擊”的,其實,從她進入學院的那天開始,就已經(jīng)成為不少人的“敵人”了。
有時候,造成敵人的不是仇恨,而是嫉妒。
作為一所十年前才成立的新興藝術(shù)學院,別號玫瑰十字的羅斯。克若絲藝術(shù)學院歷來面向全世界招生,不拘年齡性別學歷,只評估其專業(yè)才華及未來潛力,一旦準予入學,不止免學費,每個月還有不菲的生活補貼。成立之初,全球各地諸多有藝術(shù)天分又囊中-羞-澀的學子們陸續(xù)來到這里深造,畢業(yè)之后無不成績斐然,學院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到后來,不管有錢沒錢,許多學生都以能進入英國玫瑰十字為榮,經(jīng)過嚴格挑選獲準入學的學生,在音樂或者繪畫或者寫作上,都有著過人的天賦,可章三楓這個十七歲的中國女生,認不全五線譜,分不清畢加索跟莫奈,甚至不知道馬克。吐溫,入學面試的時候,她只是清唱了歌劇《蝴蝶夫人》里的一首曲子,便被主考官們一致通過。而事后她還很老實地跟考官們說,她只是在考試前的兩小時聽了一遍這曲子,然后憑記憶隨便唱的。
于是,她的老實,在別人眼里成了赤l(xiāng)uoluo的炫耀,羨慕者有,嫉妒者也有。
而她對于外界的各種眼光,毫無反應,每天只是背著舊舊的牛仔書包在校園里穿梭,除了基礎課跟聲樂課的課堂上能看到她坐在最后一排,別的時間,她就像個獨行俠一般,來去無蹤,有人說曾見過她偷偷摸摸在學校的內(nèi)部檔案室前徘徊;有人說她在天剛亮時,在東面的小教堂背后的花園里,用手拼命挖著什么,問她,她說她在嘗試種些豆子;當然,她被詬病最多的,就是她的食量,一個女孩子,怎么能吃那么多東西!
各種的怪異行徑被加諸在她身上,她不反駁也不否認,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每天按時定量學完該學的課程,遵守學院里每條規(guī)矩,不惹誰也不怕誰,空氣般地活著。總之,中國女孩章三楓,很快被眾人貼上了怪人的標簽,沒有人愿意與她親近,連聲樂班的同學都不。
章三楓被孤立得很徹底,但她無所謂。
她來玫瑰十字的目的,并非為了自己。
今天的陽光出奇的鼎盛,她趴在陽臺的欄桿上,俯瞰著眼前這座充滿了藝術(shù)美感,處處都美得無可挑剔的學院,這里到處都是青春朝氣的學生,許多都有超乎常人的藝術(shù)天賦,她常站在這里看他們,多希望有一天,在他們之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每每有這樣的念頭,她心里就一陣刺痛。
樓下傳來一陣說話聲,滿頭銀發(fā)的貝爾太太拎著一籃水果走了回來,她的嗓門總是很大,遠遠就能聽見。
這里的學生宿舍都是單人間,男生宿舍里的舍監(jiān),是個左眼戴著一只黑色眼罩的中年大叔,大家叫他尼克先生,聽說他的左眼是小時候在老家的一次狩獵活動中傷到的,他每天都叼著煙斗,最大的愛好是用一只眼睛樂呵呵地看美\_女雜志。負責女生宿舍的,就是貝爾太太,雖然嗓門大,面容卻慈祥得有如童話里的善良老奶奶,她總是一邊織毛衣,一邊吃自己做的各種小點心。
而貝爾太太大約是整個學院里,章三楓唯一會主動打招呼的人了。
記得她搬進宿舍的第一天,吃完晚飯回到房間時,她打不開-房門了,因為鎖眼被灌進了膠水,當然無人宣布為此事負責。她聯(lián)系負責修鎖的校工,對方說起碼要明天早上才會來,這醉醺醺的家伙在電話里建議她從隔壁房間翻窗戶進去——她的房間在四樓,樓下是堅硬的大理石臺。
貝爾太收留了她一晚,在一樓屬于她的辦公室室兼休息室里,老太太給她熱了一壺紅茶,說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她還開玩笑地說,玫瑰十字的學生,都是天使與惡魔的共同體,他們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像天使的面孔一樣閃閃發(fā)光,讓資質(zhì)平庸的人相形見絀,但他們終究也只是普通人里的一部分,有時候,人性里的缺點與暗面在他們這樣平凡又不平凡的孩子身上,反而凸顯得更厲害更夸張。被欺負的人固然會不高興,但反過來想想,太一帆風順的人生反而更危險。
對于老太太的勸慰,章三楓只是笑笑。對她而言,當一個人承受過一種叫“磨難”的經(jīng)歷之后,這些外來的小把戲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她仍然感謝貝爾太太,覺得她是個好人。
從那之后,每天清晨與傍晚,只要她從貝爾太太的門前經(jīng)過,都會跟她打招呼,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歡這個中國姑娘,常送一些自己烘制的小點心或者精美的糖果給她。
不管怎樣,有人關心,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章三楓抬頭望向陽光的來處,英國的天空總像是蒙著一層紗帳,陽光里也黏著讓人不悅的灰翳。又或許這跟地域沒關系,從很多年前開始,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有一層灰,除之不去。不止在玫瑰十字,哪怕在家里,她也并不是招人喜歡的那個。
她垂下頭,整理著曬得微燙的被褥,一到有太陽的時候就曬被褥衣物,是她唯一保留下來的,跟“家”有關的習慣。小時候,每到艷陽天,媽媽就領著她跟弟弟,哼著歌抱著東西上天臺,很快,天臺上就飄起了各種顏色的“彩旗”,拂過的微風里浮著淡淡的洗衣服的香味。這時候,媽媽會變魔術(shù)般從兜里掏出美味的棒棒糖,她跟弟弟歡天喜地地接過來,并肩坐在天臺的竹椅上,-舔-了滿嘴的甜蜜。媽媽的臉上總是在笑,有時候都搞不清楚是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還是她的笑容里本來就有光華,尤其是她望著她的一雙兒女時,那滿眼的疼愛,都要從眼中溢出來了。
這樣的笑容,爸爸從來沒有,她甚至懷疑過爸爸生來就沒有“笑”這個生理功能。他所做的,除了喝酒,就是逼她吃飯,吃各種各樣的食物,完全超出正常孩子的食量,然后就是打針,他說她有很嚴重的病,每天都要打針,滿滿一針管藍色的藥液從脖子上的血管注入,每一次都疼得要命,五臟六腑都被燒著了一般,她無數(shù)次哭喊著,疼暈了過去。而媽媽看到這一幕,雖然想阻止,可一看到父親野獸般發(fā)紅的眼睛,她便只能啜泣著退到別的房間里。
那時,章三楓最大的愿望只有兩個,一個是爸爸可以對自己笑一笑,另一就是不要再打針。她不覺得自己有病,她跟別的孩子一起上學放學,除了吃得比他們都多之外,沒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流感來襲時,別的同學都感染了病毒時,她也安然無恙。這樣的身\_體,難道還不健康?
她不打針的祈求,被爸爸斷然拒絕了,連個理由都不給。她只距地,爸爸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頭危險的野獸。
爸爸稀有的溫柔之情,只展露在單獨面對弟弟的時候。她從門縫里看到過,爸爸慈愛地摸著弟弟的腦袋,把玩具放到弟弟手里,弟弟高興地-摟-住他,往他胡子拉碴的臉上親了一口,天倫之樂,溢于言表。可是,她并不是撿來的孩子呢,她跟低低,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弟啊!
后來,她學到一個叫“重男輕女”的詞,問媽媽,是不是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子,所以爸爸才不喜歡她。媽媽堅決地否定了,她說,爸爸像愛你弟弟一樣愛你。末了,她喃喃道——他恨的人,是我。
這樣一番話,讓章三楓迷惑至今,她看到過父母從前的合照,那些幸福的依偎跟笑臉,裝得出來嗎?從她記事起,父母從不提他們的過往,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只是一對經(jīng)過相識相戀結(jié)婚的俗套過程,然后在平淡歲月里磨去愛情,只剩下親情陪伴的普通夫妻。
在尚未弄清楚媽媽的話時,她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媽媽走了,什么也沒帶走,什也沒留下。
爸爸繼續(xù)喝他的酒,好像這個家里,從來沒有媽媽的存在。她走或是留,還不及他杯中的酒重要。
之后,她找了許多地方,卻沒有媽媽的半點消息。爸爸依然逼她吃飯,逼她打針,反抗就會挨打。而這幾年,爸爸越發(fā)見老了,連落在她身上的拳頭,也不像以前那樣疼了。而那種藍色的藥,也不怎么讓她難受了,時間會讓一切都變得容易適應。
弟弟就好過多了,爸爸對他很好,雖然那種和諧頂多也就是正常家庭里父親與兒子的交流,但在章三楓看來,那已經(jīng)是幸福的頂端了。弟弟一直也很懂事,從爸爸那里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分她一半。一到冬天,她的手就涼得厲害,媽媽在的時候,會解開自己衣襟,把她的手捂在自己懷-里,她離開后,冬天捂住她手的人,就變成了弟弟。三年前,她的生日,這孩子瞞著家人,去打了半個月苦工,賺來的錢拿去買了一雙價格不菲的手套,把手套送她時,他說姐姐的手總像冰棍一樣,萬一他不在身邊,就讓這雙手套來代替吧!十四歲的男孩子,已經(jīng)有了近180公分的身高,眉眼身形,俊朗優(yōu)異,而且他還有一個比眾多同齡人出色的腦子。這—年,已經(jīng)有高等學府的錄取通知書擺在他面前,還不止一份。他長得越來越像爸爸年輕的時候,父子間唯一不同的是,弟弟臉上總是掛著和煦的笑容,章三楓覺得自己身\_體里唯一的溫暖,只來自于這血脈相連的孿生弟弟。
他是她早世上,唯一一個,死也不愿傷害的人。
既然如此,那為什么要對他說出那么可怕的話呢?為什么那天要喝那么多酒呢?
如果只生我一個該有多好!爸爸把愛都給了你一個!是你的存在,搶了我的幸福!
——這些話,到現(xiàn)在還像刀刃一樣戳著章三楓的心。可這些的確是她在那個酒精肆虐的夜里,親口講出來的話。她還記得弟弟聽完之后的沉默,以及他奪門而出的背影。
這件事發(fā)生后的兩個月,弟弟帶著他全部的行李離開了家。他從來都很獨立,不讓人操心,他留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一封給她。
弟弟在信里說,他放棄了國內(nèi)大學的邀請,已經(jīng)動身去英國的羅斯。克若絲藝術(shù)學院進修,這所學院很好,學費全免,連機票都提供,三年之后他會再回來,不要擔心他,他會很好。信的末尾,他說:“你永遠都是我唯一的姐姐,我的所有都與你分享,包括幸福。”
她攥著信紙,渾身冰冷。
她至今不知道弟弟在父親那封信里寫了什么,只知道在弟弟不告而別之后,他越發(fā)蒼老而虛弱了,也再沒有對她動過拳頭,常常好多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會看著她的臉發(fā)一陣子呆,然后就嘆息著去喝酒……
一年前的冬天,他去世了,常年浸泡在酒精里的身\_體,終于不能再負荷他的生命。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你可以繼續(xù)恨下去。我對你很不好,但以后,你要對自己好。——他在彌留之際,抓住了女兒的手。
她的影子孤單映在病房的墻上,窗外在下雨,她沒有哭。媽媽走了,爸爸也沒有了。她把父親的死訊瞞了下來,等到弟弟學成歸來,再告訴他吧。
三年間,她跟弟弟只通過郵件和視頻聯(lián)絡,看到鏡頭后的他越發(fā)健壯英俊,笑容依然燦爛,再看到他獲得的各種獎項跟榮譽,章三楓愧疚的心才逐漸放下。
今年,是弟弟畢業(yè)的時候,他承諾的,回來的日子。
但,他沒回來。一夜之間,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
她千方百計聯(lián)絡上學院,越洋電話里,對方告訴她,近三年的學生名單里,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名字。
誰肯相信!弟弟在視頻里展示的印著學院徽章的獎狀獎牌,他校服上特別的玫瑰十字的標記,還有他每一年的成績單,哪一個不是他在這個學院里學習的確鑿證據(jù)!
何況,弟弟從不對她說謊。
直覺告訴她,弟弟一定還在玫瑰十字!
她要去玫瑰十字!而那所遠隔重洋的學院從來拒絕外人入內(nèi),要進去,就只能參加今年的入學考試。她按照對方的招生程序,發(fā)了簡歷,附了一段才藝展示,學院很快就有了回音,正式邀請她到英國參加面試,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得讓人覺得意外。
到了英國,她嘗試過去當?shù)鼐炀謭缶蓪Ψ皆诤藢嵙讼嚓P資料后,給了她一個更扯淡的結(jié)果——根本沒有她弟弟的入境記錄,換言之,她弟弟根本沒來過英國。
胡說八道!一個大活人,難道就這樣被憑空“抹”掉了?!從進入玫瑰十字的第一天起,她的直覺越來越強烈,弟弟肯定還在這里,這種雙生子之間的感應無法理解,但歷來準確。她必須找到他,哪怕把整個玫瑰十字翻過來!
太陽隱入了云層,章三楓深深吸了口氣,把被子抱進了房間,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越發(fā)蒼白了,難道是感冒了?從一周前開始,她的身-子就不太舒服,偶爾頭疼,還十分想睡覺,吃得再多,渾身都沒什么力氣。她拂開額前的劉海,摸著眉間那塊指甲大小的紅印,這玩意兒不知是紅疹還是什么,不知幾時冒出來的,不痛不癢的,但怎么也不消褪。
她甩甩頭,深吸了口氣,走到桌前,拿起那封黑色的信封走了出去。
2.
“我要是你,就不理會這些無聊的女-人。”
背后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坐在宿舍東翼露臺上正在看信的章三楓,警覺地回過頭。
露臺上不易被發(fā)覺的拐角處,他吊兒郎當?shù)匦弊诨野椎拇罄硎瘷跅U上,背靠著爬滿了常青藤的墻壁,褐色的頭發(fā)在重新探出的陽光里,微微地發(fā)紅,穿得單薄而低調(diào),只是一件乳白色毛衣加灰色背心,一條暗藍格子的圍巾隨意地搭在脖子上,而懷-里,一把老舊的吉他被他穩(wěn)穩(wěn)抱-住,他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琴弦,試著撥了幾個音符。
“我鑰匙你,就不會偷偷摸摸躲在人背后。”章三楓哼了一聲。這個男人她見過的。
大概是上周,她在清晨被一場噩夢驚醒,夢里,弟弟就站在教堂背后的花園里向她招手,神色焦急而痛苦,想喊她卻喊不出聲,然后,一只巨大的怪獸從花園的土下伸出,將弟弟拽人了無盡的黑暗。
她著魔般從床-上跳起來,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跑到教堂背后的,只記得自己滿心悲傷地喊著弟弟的名字,拼命地挖著地上的土。
有人經(jīng)過,問她在干什么,她愣了愣,隨口說自己在種豆子。問她的人帶著一臉的怪異之色快步逃開了。
“這里的土壤長不出你想要的豆子。”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微溫的手,把她指尖已經(jīng)滲血的雙手從土里拉了出來,抽出一張干凈的,帶著淡淡香氣的手絹,小心地除--去她指間的泥土與血跡,“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的手也是身\_體的一部分,何苦如此不愛惜。”
說話的人語調(diào),娓娓動聽,像條適時而至的救命繩索,將她從噩夢里徹底拽了出來。
她喘著粗氣,慢慢轉(zhuǎn)過一頭冷汗的臉,干澀而脹痛的眼睛里,映入了他燦爛而禮貌的笑容。
那天,他還是穿著相同的衣服,單薄,但不覺得寒冷。這個人,有一種天生的,與溫度無關的熱量。
“你會講中文?”章三楓看他的五官,標準的東方仁,雙眼皮大眼睛,鼻梁又直又高,兩片厚薄適宜的嘴唇涂著膏似的,健康潤澤,身形高挑標準,骨骼與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處,接近小麥色的皮膚,被身上素淡的衣服一襯,透著一種粗獷又細膩的味道。
這樣的男人,很難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我也是中國人呢。”男人一笑。
章三楓看他并未穿校服,而年紀又很輕,猜測他是那些夜不歸宿,脫-了校服去外頭泡吧瘋玩的家伙之一。
“你還不回宿舍的話,你們的尼克先生不會放過你的。”她提醒道。
男子笑出了聲,說:“得退回到十年前,他才能管我。”
“十年前?”
男子點頭:“我十年前才是這里的學生,現(xiàn)在不是了。”
章三楓吃了一驚,脫口而出:“你幾歲到的玫瑰十字?看你的年紀,不會超過十八歲。”
“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來的吧。”他認真地回想,歪著頭,猴子一樣撓著后腦勺,姿態(tài)居然十分可愛,“只能說,我看起來太幼齒了吧。”說罷,他的目光落在她繡在校服領口處的名牌上,慢慢拼著:“sanfeng……zhang?!你不會叫張三豐吧?”
關于她的名字,他不是第一個表示驚訝的人。
“立早章,生于凌晨三點,我媽媽最喜歡楓樹,所以章三楓,跟太極祖師沒關系。”章三楓解釋道,她很少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么多話,但這個家伙讓她很放松,交談也變得十分自然。
“原來如此。”男人恍然大悟,輕輕握握她的手,“我叫懷特,曾經(jīng)是這里的學生,還是風頭一時無兩的校草!現(xiàn)在是這里的老師。”
“懷特老師……”她重新打量他,這家伙從頭到腳哪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你真是一畢業(yè)就在這里當老師?”
他點頭:“當然,快七年了。”
一聽這話,她突然猛抓住他的手,問:“那你認識一個叫霍繼堯的中國學生么?男的,三年前入學的!”
“霍繼堯?!”他愣了愣,“你跟這個人很熟么?”
“我親弟弟!”章三楓從他的表情里見到了莫大希望,語無倫次地說,“我知道他在這里!可我找不到他,我問過這里的學生,還有貝爾太太,他們都說沒有這個人,警察說他根本沒入境。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找他的!你認識他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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