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元月二十六日,康城。 風惜云推開窗,外面暮色初降,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著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里最后的一場雪也要盡了?!彼挠囊粐@,“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紅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著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不知不覺中憶起當年與豐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桃開如云似霞,兩人各攜一壇美酒,一路折花而歌,歌的便是這首詞。 那時年少春衫薄,意氣相惜,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彼p嘆一聲,抬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蕩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币坏狼迕鞜o塵的嗓音接道。 風惜云一驚,抬眸望去,一道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 兩人同時一句,然后微微一笑,只是一語之后,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天支山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后的殘雪落梅竟可與玉公子同賞?!憋L惜云輕嘆,看著眼前如玉出塵的人,心頭微有遺憾與傷感。 “能于天支山上同賞一輪月,能于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便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易逝,無緣也覺無憾?!庇駸o緣抬手從梅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風惜云掌心,與掌心的紅梅相對,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天支山上的玉無緣還是冀王身邊的天人玉無緣?”風惜云看著掌中梅雪輕輕問道。 “青州女王風惜云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分割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雍王與黑豐息你是否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風惜云默然。 “所以天支山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么區別。” 風惜云看著他,那雙眼眸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凈色,又是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于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若古井,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跡可尋,可那雙眼睛里為何總是蘊著那樣深沉的郁色? 世人敬仰他,戀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看清他滿心滿懷滿身的疲倦、寂寥。 無緣…… 風惜云深深吸氣,垂眸,收斂起所有的情緒,“那么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干?” 玉無緣看著她,良久后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風惜云一震,抬眸,盯住對面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盡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抬手握住風惜云的手,連著那落梅殘雪一起握于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玉無緣平靜地,一字一字地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云為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局!” “蒼茫之局?”風惜云呆呆看著他。 “對,下蒼茫之局?!庇駸o緣雙眸緊鎖惜云,那樣的目光似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 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什么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為何要這般問她? 她心頭戰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冀!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云不會有她真正想要!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云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為自己、為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鐘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末。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韁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去向青王稟報諸事兼問安了。 才行至康城府邸前,他偶一個抬頭,頓心頭一跳,韁繩不自覺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后跟隨的士兵疑惑地叫道。 喬謹定了定心神,下馬,將韁繩交由親兵,“你們自去換班就是?!? “是!” 待所有士兵都離去后,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檐,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屋頂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于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襟長發,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青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眴讨斘⑽⒐?。早就聽穿云說過青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只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風惜云目光依望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 “將軍未曾想過嗎?”風惜云回首,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雍王多久了?” “自十四歲跟隨主上,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地答道。 “十四年了么?”風惜云偏首,淡淡一笑,“這么多年啊,那即算不能全部了解,那也應該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雍王最想要什么嗎?” “主上想要的?”喬謹又是一愣。 “嗯?!憋L惜云點頭。 主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江山帝位嗎?看起來似乎應該是。 “我帶著你們,將這萬里山河踏于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很久前主上說過的話,那時主上還只是一個纖弱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沒有一人置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一定會帶他們實現,那這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望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發直披,隨意地倚坐于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后主上言行一一浮現于腦中。 這世間,什么才是主上心中最重要的?此刻,似明了,又似模糊。 “喬謹愚昧,不知主上最想要什么。”喬謹深深躬身,“只是喬謹覺得,青王于主上,足抵這萬里江山!” “哈哈哈哈……”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蕩開,隨著晨風散于天地。 喬謹依舊躬身不敢抬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悲喜。 笑聲漸漸消了,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后,風惜云才幽幽地嘆道:“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抬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雍王王駕至康城的日子。 午時剛過,康城城樓上,風惜云靜靜佇立,遙望前方,身后立著喬謹、任穿云。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任穿云脖子都拉長了不少時,城樓上的風惜云驀然飛身躍下城樓,城樓上的將士還來不及驚呼,便見她輕盈如白蝶般落在城下的一匹駿馬上,而后,她一抖韁繩,駿馬張開四蹄,飛馳而去。 一路風馳電掣般,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前方已見塵煙,她拉住韁繩,馬兒放慢了速度,然后停步佇立。 荒原上,她靜靜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發,似欲隨風飛去,風姿意態,畫圖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甲、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蔓延,鋪天蓋地般要淹沒整個荒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大軍慢慢緩速,隔著十丈之距齊齊停步,于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后兩旁分開,露中大軍擁護中的玉輦。 荒原前方一騎靜立,大軍之中玉輦靜駐,隔著那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有千軍萬馬,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只聞風吹之聲。 嘎吱一聲,車門開啟,鐘氏兄弟走出,然后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從容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云在空中飄游,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清朗明麗。 隔著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發如綢。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