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次日,八月初八,馬皇后壽誕當天。 宮城之內,滿天洪頌。壽慶的排場自端門至午門之間的御道起,過內五龍橋,穿奉天門,直至奉天殿前丹墀之上。行道兩側寶幡升揚,筵席相接。行道之中,自南至北,大擺儀仗。 那儀仗依次是:應天府府尹(1)、府丞率京卿及下轄州縣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國子監祭酒(2)、司業率監生七十九人;都察院都御史(3)、副都御史率本院及全國十三道御史及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左、右春坊主簿(4)率下屬大小官員三十四人;道錄司左、右正一率道者七十九人;僧錄司左、右善世率僧者七十九人……再往前,依次是大理寺、六部、三公、三孤及夫人、公主及妃嬪、親王、東宮等儀隊,賀壽之人數以千眾。 再說奉天殿前:丹陛正中御座圍屏;東西兩邊錦衣衛黃麾大展;金吾護衛威容肅目;丹陛之下,東西兩頭又置了膳亭和酒亭;酒亭東西又設了珍饈醯醢亭(5);此亭方另有教坊司數百樂舞之人候場…… 這等排場,自開國以來甚為少見。 話說辰時三刻,儀禮司唱儀官宣聲請皇帝、皇后入席。隨之,大樂驟響。 但見朱元璋與馬皇后在慶童和朱福的服侍下,于奉天殿正門現了身。分別從圍屏左右而出,兩隊宮婢各隨其后。 二人入了座,大樂漸止,又聞一聲“凈鞭”,太子率眾親王、王妃及公主、駙馬唱贊行了叩拜禮。百官拜禮緊隨其后,一時間,偌大個皇宮洪聲徹響。 拜畢,唱儀官道:“眾卿跪聽吾皇圣諭!” 公子王孫、上官下吏齊聲回應:“臣等恭聞圣主明訓。” 屆時,但見朱福奉旨宣讀道:“奉天承運吾皇,告天下曰——皇后馬氏秀英,與朕貧時相逢、亂世相隨,數十年來,禍福相守、苦樂相知。其侍夫之心經年至恒;忠君之志歷久至堅;母儀之德萬方皆知。如斯大風,堪稱天下婦人之表率。然,自我朝定邦至今,皇后雖與朕高居天朝之甲第,卻未享一日之福閑。于家于國,于民于君,終日恤念于心,付諸于勞形。每思于此,朕心無不感哉!惜哉!!” 此時,只見朱元璋撫起馬皇后的手,深情相望,笑而輕嘆。聽聞君言,又望君容,皇后淚眼相視,微飾淺笑。 這會兒,又聽朱福道:“今逢洪武一十五年己巳,皇后半百華壽,朕特于宮中款設此宴,攜與眾卿同賀,兒孫同祝,賜食金陵萬民以慶之!欽此。” 屆時,千人又行叩拜,齊聲洪頌:“臣等恭祝皇后娘娘壽華如岳,千歲、千歲、千千歲!” 馬皇后搭著侍婢的手起身,向眾人謙和還禮。轉頭又朝朱元璋緩緩跪拜道:“為妻叩謝吾皇隆恩!” “愛妻快快平身。”朱元璋見狀,連忙起身相扶。隨即朝唱儀官縱手示意。 唱儀官得令,高宣道:“光祿寺進獻御筵!”聲畢,大樂起,眾人俱起。 隨后,只見光祿司司卿率珍羞、良醞、掌醢三署俊吏分別端著庶羞佳肴、酴麋沉釀、魚肉香醢于西側來至朱元璋和馬皇后御案前,一字排開,大樂止。 唱儀官道:“司禮監進獻壽華!” 大樂又起,司禮監總管太監慶童引五十監童懷抱五十盆各色“圣誕伽藍”,又五十少監懷抱五盆“天香鹿韭”自東側朝御案前方魚貫而來。儀隊過后,頓見丹墀前方,彩練層疊,群香錦簇。 樂畢。又聞唱儀官道:“開爵注酒!”光祿司卿率小吏自西側上了丹墀,來到二人面前獻爵。與此同時,教坊司大奏《炎精之曲》,眾人再次跪施拜禮。 二人同飲了第一杯壽酒,大樂方止,眾人起身又朝其施了三拜之禮。此時,又聞唱儀官宣聲道:“請太子、親王、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沾享壽喜。” 至此,眾人依序于儀仗兩側的筵席中各就其位。隨即,教坊司大奏《皇風之曲》,鴻臚寺數百序班于丹陛東西兩側列隊而出,他們個個手提花籃,自北向南,遍撒花瓣。儀隊后頭,緊隨一隊妙齡舞者翩翩而來,奉天殿前“三舞”雀起。一時間,皇宮上下,好不熱鬧。 然而,這不過只是這盛宴開場而已。話說整場大宴,前后共歷了九次獻爵進酒、九次官行大禮、九奏大章神曲、九獻盛世華舞。單說這九場華舞,自是美不勝收。依次是《弘天開場三舞》、《平定天下之舞》、《撫安四夷之舞》、《車書會同之舞》、《百戰承應之舞》、《八蠻獻寶之舞》、《採蓮隊子之舞》、《魚躍於淵之舞》、《百花爭榮之舞》。 這一場場下來,展現的本從朱元璋當年起兵救世到平定天下,再從苦心經營天下的治世之功到百花爭榮的況世盛景。又單說那一場《百花爭榮之舞》,既掀起了整場大宴的高潮,一時間飛觥獻斝,好不熱鬧。 卻說那會兒,馬皇后坐到殿上,耳聞天籟回響,目視千人笑眼,看似喜上眉梢,心卻未能忘憂。卻不想,目光漸隨滿天落櫻望向階下那班舞姬之時,分明在人群中央瞧見了那鬟華仙子的影子。只見她衣袂飄飄,載歌載舞。一曲《空鑒繁花》虛幻入耳,勾得諸多往事在眼前一一閃過。曲中唱道: 『當年癡夢覬榮華,今對榮華幻如紗。 縱將心藏明鏡里,終朝還看鏡中花。 儂心豈無涯?道是苦無暇。望穿塵囂、終虛化。 也曾癡怨淚輕灑,暗遣情絲亂如麻。 才把丹巾(6)換金雀,又嘆青絲換白發。 芳華眷戀他,殘華牽念他。莫如萬事、都隨他。』 那唱詞雖是幻聽,卻字字句句直抵馬皇后心底,生生將其多年沉積的苦觸傾訴個透徹入骨——此曲,當是知音。回首平生遭際,又嘆大限將制,便不覺暗舒一腔愁悶…… 當日傍晚,坤寧宮內,暖閣。 說話大宴過后,朱元璋已被那九爵美酒灌得酩酊大醉,來到坤寧宮暖閣倒頭便睡。馬皇后拖著病體在一旁服侍半晌,似是照料孩童一般。見其睡得越發舒坦,便喚來兩名侍婢到一旁吩咐道:“好生照料,若皇上醒時問及本宮,就說本宮去了御花園。” 宮婢欠身回應:“是。” 此時,但見朱福跨進門來,低聲道:“娘娘,都已準備妥帖。” 馬皇后點了頭,臨出門前又回頭望了一眼朱元璋,回頭自顧將手搭在朱福腕上出了門。 二人出了坤寧宮,但見一架二人小轎在門外候著。朱福服侍馬皇后上了轎后便放下轎簾,朝抬轎的宮監吩咐道:“前往壽昌宮。” 起轎之后,朱福便引著小轎朝西去了。可誰知,這一行人等竟被正從坤寧門進來的慶童看個分毫不落。但見他一番踟躕,心中暗自畫魂兒。 卻說那小轎一番曲轉折拐,倒是費了些時候才來到一座宮院前。那院門緊閉,亦無侍衛把守。朱福抬頭瞧了一眼,便對轎內的馬皇后說道:“娘娘,到了。” 馬皇后聽聞,便令兩個宮監落了轎,隨即又搭著朱福的腕子步下轎來,回頭對其中一名小太監吩咐道:“且將轎中那食盒取來。” 那人應了諾,便回身入轎提出一個食盒。隨后,又在朱福眼色下,先行一步去推了院門。 院門咿呀輕啟,三人便跨進門來。此時,但見院中過道兩側一枝枝山躑躅華葉層疊,每一株都未經修剪,就那般自在探枝展葉,一直鋪到宮閣門前石階下。而那石階之上,卻擺放著兩盆秋菊,宮婢雨燕正俯身侍弄它們。 見其那般專注,朱福故意咳嗽了一聲。雨燕抬頭望時,頓時滿目驚訝,正欲吱聲見禮時,卻見馬皇后慈顏煦目地在嘴前豎了食指,因此便又安靜了下來,隨即邁著轉巧的步子踱至馬皇后面前,略施見禮,笑著從另一側攙起她的臂彎向前走去。 四人朝石階緩緩而來,只聽閣內傳來碽妃聲音:“雨燕,那菊朵莫要澆太多水。”聽聲氣,似是照其幽禁省躬殿那會兒舒悅了許多。 雨燕故意朝閣內笑語揚聲道:“是娘娘……” “那壽菊乃是本宮為皇后娘娘祝壽之物,定要悉心經管才是。” 雨燕瞧著馬皇后會心一笑,回頭又朝屋內邊走邊揚聲回了個“是”字。 說話間,四人已進了殿閣。抬頭望時,又見那室內很是清新雅致,倒是那其中一根宮桓之上銜的一幅字畫顯得異樣引人矚目。 畫中繪的本是一道冰川,山頭生有一株參天神樹,與凡間之木不同的是:那樹竟是血甲的軀干,被一叢薔薇捆縛,華冠之上垂下晶瑩的冰絳,所生之地似在云里霧里,分不清天上人間。但說那冰絳上頭,本生有一片片桃心形狀的葉子,此刻正向山下零落。落葉幾乎盡數化為霜雪,唯有兩片落于一青袍道人手中。細細瞧去,又見那畫中左側題詩一首,名曰《擷夢太虛》,詩中述: 『一夜踏歌欲成仙,隨風直上碧云天。 許是瑤臺金池畔,又似太虛昆侖巔。 唯見此木遮望眼,舉目那時繞秋煙。 不知何故凋華葉,片片墜與璇璣(7)川。 萬千落地終為雪,獨被乾道(8)擷二三。 可憾莊夢猶未盡,只記驚鴻一瞬間。』 細看落款處,寫的是:壬戌歲丙午月壬戌日,坤道(9)妙遇繪題記夢。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