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鎮圭-《啞舍》
第(1/3)頁
一
扶蘇的眼睛盯著手中的竹簡,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地抬起頭看向毫無動靜的殿門外,極力抑制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緒。
今日,是那名少年來向他覲見的日子。
雖然父王什么都沒有說,但扶蘇明白,這是父王看好的股肱之才,是為他而準備的。
只是既然已封那名少年為上卿,又不聲不響地丟到他這里來當侍讀,這樣一捧一摔的折騰,難不保那少年會有什么怨氣。
扶蘇低下頭,摩挲著手中的竹簡,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這又是父王的考驗,如果他能收服這名少年,那么他就將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王則會認為他沒有繼承王位的能力。若為王,那必然需要有駕馭臣子的能力,否則又怎配為“王”這個字?
要知道,他的弟弟們可一直都對他虎視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門外傳來內侍顧存低沉輕柔的聲音。
扶蘇并沒有在顧存說話之前,聽到半分衣袂摩擦的聲音,也就是說,顧存在外面已經站了許久了,故意延緩通報。
很好,不愧是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內侍,完美地領會了他的意思。扶蘇低垂眼簾,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鋪好桌上的竹簡,撩袖伸手拿了一根蒙將軍送給他的毛筆,沾了些黑石脂,懸起手腕,在竹簡上慢慢地書寫起來。
不同于竹片沾漆書寫的生硬晦澀,兔毛所制的毛筆書寫時行云流水,扶蘇已經預感到,這種毛筆將要在書法史上掀起何種改革風浪。他現在所書的筆體,就已經不同于筆體粗細一致的篆體,而是隨著筆鋒走勢,有了各種各樣的變化。
扶蘇心情舒暢,寫了幾句《周禮·大宗伯》,才緩緩地說道:“宣。”
“諾。”顧存在殿外應聲而去。
不多時,扶蘇就聽到殿外傳來玉環佩叮咚作響的清脆聲。
《禮記·經解》有云:行步則有環佩之聲,升車則有鸞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從殿外由遠及近的環佩之聲,便能聽得出來人走動的速度不徐不疾,顯然并沒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顯得有任何的浮躁心急。
扶蘇握筆的手頓了頓,但卻并未擱下,就算來人已經步入殿中,向他長揖見禮,他也沒有回應。
殿內的聲音隨著來人的站定,而變得重新肅靜起來,玉環佩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而扶蘇也聽著對方平穩的呼吸聲,心平氣和地把這卷竹簡寫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歡聰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張竹片都寫滿了字后,扶蘇才停下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字跡,這才緩緩地抬起頭。
殿中那正站得筆直的少年,便映入了他的眼簾。說他是少年,其實還未到,身量頂多算是比垂髫黃口的孩童大上一些,看起來就像是八九歲一般。還未到束發之年的少年卻穿著一身華貴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滿著稚氣的臉容上,是滿滿的鎮定與驕傲,簡直讓人想要發笑。
扶蘇伸手揉了揉眉心,借著這個動作把自己臉上的笑意掩飾了下去。這個少年確實是可以驕傲的,只有十二歲的年紀,卻獨自出使趙國,讓秦國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這等能力,就算是自視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證能夠做到。
“坐。”扶蘇揮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幾,少年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對孤可有所不滿?”扶蘇看著少年勾起唇角,毫不客氣地開口問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經是秦國的左丞相,卻因為受人排擠,而逃離了秦國,最后客死魏國。他很想知道,這少年對于秦國,究竟是有著什么樣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這少年是不是可以養得熟,若是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沒那閑工夫伺候著。
“并無不滿。”少年眼觀鼻鼻觀心,無比鎮定嚴肅地說道。
“那從明日起,每日卯時,入宮侍讀,汝可有異議?”扶蘇的聲音放緩,他其實也沒比少年大幾歲,在啟蒙之后,對他影響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在模仿著對方。例如這種平緩的說話方式,也是學習自他父王。雖然沒有任何聲色俱厲,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和氣勢。
“謹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應下,并無半分勉強,甚至在很痛快地應允后,直接站起身踱步到扶蘇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開始侍讀,公子寫的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維的話語說得極其自然,隨即便自來熟地坐在了扶蘇身側,把案上的竹簡拿了起來,仔細端詳欣賞著。
扶蘇被少年的這番舉動哽得不輕,他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的,但顯然對方要比他更認得清形勢。
“公子所書的,是《周禮·大宗伯》篇。”少年顯然博聞強記,只看了幾句,便猜到了出處,話題一轉道:“公子可是有感而發?”
扶蘇抬起頭,發現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柜閣上。扶蘇不用回頭,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靜靜躺在錦盒里那片尊貴黑綢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鎮圭。
“以青圭禮東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讀著竹簡上的文字,“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國。王執鎮圭。鎮,安也,所以安四方。”
鎮圭者,蓋以四鎮之山為飾,圭長尺有二寸。天子冕而執鎮圭,亦所以鎮安四方。青色的鎮圭,可以說代表著天子的禮器。少年的目光從竹簡再次不可抑制地轉移到青鎮圭上,他幾乎可以從上面的篆體紋飾刻畫分辨得出來,這是周朝天子代代相傳的青鎮圭。
為什么這么重要的青鎮圭,會在公子扶蘇這里?難道是秦王從哪處得來,然后賞賜之?
少年想到了此點,清澈的瞳孔微縮了一下。這說明,秦王已經屬意了下一代的繼承人?
扶蘇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少年臉上的表情。這枚青鎮圭是他特意放在此處的,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順的光明未來。
雖然父王賜予他青鎮圭的舉動,大抵還是帝王的考驗之一,例如讓他的諸位弟弟們眼紅心跳抓心撓肝,以至于上躥下跳地給他使絆子,但這并不妨礙他借此禮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蘇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簡,慢慢地在案幾上鋪好,再次拿起了那根兔毛筆,口中淡淡問道:“何為圭?何為臬?”
“圭者,雙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測土深,測日影,正四時,以求地中。陳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國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兩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這兩種物事卻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測丈量土地時必須使用的工具。長此以往,便被賦予了至高無上的象征意義,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說。
扶蘇手中的筆開始在竹簡上落下,但卻并不妨礙他一心二用,只聽他繼續問道:“那何為圭臬?”
少年這次并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一個詞并不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權衡,又例如繩墨等等。他看著扶蘇優雅地書寫著,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緩緩道:“法度,規則。”
扶蘇眼睛都未眨一下,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道:“那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圣人所言?”
少年聞言怔忪,根本沒想到會被問到這樣刁鉆的問題。即便他能隨便根據他的這個問題侃侃而談半個時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并不是那樣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沒有聲音傳來,扶蘇很滿意少年的反應,他還是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時,請準時。”
這句話說得輕飄飄的,卻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勢。
少年此時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說明日起入宮試讀,他今天還沒有資格坐在這里。頓時錦衣內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別。
直到少年倒退著走出殿外,扶蘇都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待案幾上的那張竹簡寫到最末一片,扶蘇才擱下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能在對方的心中種下一顆名為質疑的種子,今天的發揮當真不錯。
遲早,這枚種子會開始生根,發芽,最終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從心間拔去。
扶蘇摸了摸光潔的下頜,還很稚嫩的俊秀臉龐上偽裝的鎮定氣場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練了好幾次啊……
二
扶蘇雖然在看著軍事情報,但多半的注意力還是在身側整理竹簡的少年身上。
這位表面恭敬,事實上內心無比倨傲的少年,已經成為他的侍讀有一段時間了。扶蘇越是和他接觸,就越是震驚于他淵博的學識,也越好奇他究竟師承何處。一想到最近宮廷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個傳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別有用心,但扶蘇心底也是各種不舒服。
說到底,他的年紀也不是很大,城府還沒有那么深。
更何況,如果真正想要把一個人收為心腹,就沒有必要在對方的面前還掩飾自己的想法。
只是,這要怎么問出口呢?
扶蘇裝模作樣地翻看著手中的軍事情報,這些情報都是由快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會命人復制一份,第一時間送到他這里。并不是想要這個還未束發的公子扶蘇能有什么過人的見地,只是在潛移默化地培養他執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從寫滿情報的竹簡上,轉移到身側的少年身上時,扶蘇忽然發現那少年居然轉過了頭來,兩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扶蘇忍住想要躲開的沖動,定定地看著他。
少年還很稚嫩的臉龐上一片沉靜,只聽他淡淡地開口道:“若是公子想問宮中的流言,請盡管問。”
這樣的機會,扶蘇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沉聲問道:“孤聽人傳汝曾是罪人呂不韋的門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輕蔑地一勾,緩緩道:“公子居然信?呂相去時,臣才幾歲?何來門客之說?”
扶蘇自然知道這種流言荒誕不經,可無風不起浪,他順勢繼續追問自己一直疑惑的問題:“卿之祖父曾離秦國,封地被奪,那……卿居何處?”扶蘇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雖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聞言,臉上的表情也隨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緊握成拳,少年低垂眼簾,掩住了雙目中的情緒。“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廈將傾,萬劫不復。臣幸得師父收養,才得以有今日。”
“師父?”扶蘇挑了挑眉,毫不掩飾對于少年口中那個師父的興趣。能將一個孩童調教成秦國上卿,那本人又將是如何的驚才絕艷?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榕江县|
广平县|
文水县|
兴山县|
奇台县|
大同市|
汝南县|
台前县|
大英县|
治多县|
托里县|
罗城|
洛扎县|
贡觉县|
平武县|
罗田县|
朝阳县|
吴江市|
黑龙江省|
滨海县|
金平|
宾阳县|
乐平市|
同心县|
太康县|
江源县|
富宁县|
乌什县|
金山区|
沾益县|
宁津县|
咸阳市|
磐石市|
老河口市|
吉安市|
凯里市|
晋城|
宜州市|
大化|
漳浦县|
泌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