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鎮圭-《啞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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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猶豫什么,半晌之后才艱難地說道:“吾師……曾是呂相門下之客……只是閑散人等,尋丹問藥而已。”
扶蘇一愣,這才知道這流言居然還真有些靠邊。他此時才注意到,少年口中一直是稱呂不韋為呂相的,看來雖然并無直接瓜葛,這少年也絕不是踩低捧高之輩。看著少年木然中難掩緊張的神色,扶蘇不由得一笑道:“無妨,當年呂相門下三千門客,多數乃是濫竽充數罷了。”說罷又覺得有些不對味,他這不是說人家師父是濫竽嗎?
果然見少年的臉色一沉,扶蘇這下也不好再去細問他師父的事情。不過反正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就行,報到父王那里,總會能找到的。扶蘇也厚臉皮地當之前說的話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無數次地言傳身教讓他明白,身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墻厚的臉皮。
“汝師只汝一名弟子?”扶蘇發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內窒息的氣氛,隨口一問,絕對不是想要套話。
少年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一板一眼地恭敬回答道:“吾師來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聽師言及幾次,但并未見過,那位師兄應在趙國。”
扶蘇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軍事情報,不由輕笑道:“趙國,已成歷史矣。”說罷便把手中的竹簡往少年的方向遞去。
少年臉色微變,連忙雙手接過竹簡,細細看去。
秦趁趙連年天災再度發起攻擊,武安君李牧領兵迎之。李牧鎮守邊疆多年,敗秦數次,王翦不與其針鋒相對,便對趙王遷用離間計。李牧功高震主,趙王遷早就心存忌憚,離間計一出,趙王遷便奪李牧軍權。李牧因前線秦國大軍壓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拒絕交出軍權。此舉令趙王遷越發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奪其虎符。
“趙王遷自毀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蘇用食指輕敲桌面,開始思考著是否要救李牧這個蓋世名將。但這個問題,恐怕他父王也曾考慮過。這戰國亂世的四大名將,起翦頗牧,白起、王翦、廉頗、李牧。秦趙兩國分別擁有兩名,但白起已死,廉頗老矣,只剩王翦與李牧……罷了,此時恐怕也已經晚了,李牧在趙國的威望恐怕要比趙王遷還要高,趙王遷不動手則已,一動手便必然會雷霆萬鈞。
即使是愚蠢如趙王遷,恐怕也會懂得夜長夢多的道理。
扶蘇的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年處,見他正好看完竹簡抬起頭,兩人的目光一接觸,便已知彼此想的都差不多,均為這一代名將的末路而沉默了起來。
沒有人會說王翦卑鄙,離間計自古便被用得爐火純青,他們身處在不同的兩個陣營,王翦只是簡單地用金銀財寶賄賂了奸臣郭開,便讓大秦士兵免于戰場廝殺,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趙王遷像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樣,無比信任李牧,恐怕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撫摸著竹簡上的紋路,低低地嘆息道:“何為法度?何為規則?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還是圣人所言?……”
扶蘇聞言一怔,他沒想到,這句他們初見時他所說的話,少年竟一直記在心里。
“規則,分天道規則和人道規則。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東升西落,此乃天道規則,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輩亦不奢望。”扶蘇轉過身,拿起身后青鎮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之上。想要碰觸青鎮圭的圭面,卻又克制地收回了手,緊握成拳。他還不是王,所以沒有資格拿起這面青鎮圭。
“而擁兵幾何,賦稅幾何,鑄幣幾何,此乃人道規則。”
“于是乎,規則,應是君父所言。”
扶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頭看著面前的青鎮圭,淡淡道:“這天下亂世已久,應有人另立規則矣。”
他沒有說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卻心領神會。
韓國已滅,趙國危在旦夕,秦國一統六國,指日可待。
這世間的規則,理當由最至高無上的那個人制定!
三
扶蘇在殿內安坐,等著最新的前方戰報。荊軻刺秦王,雖未盡全功,卻引得秦王大怒,天下震動。秦王政派大將王翦,揮軍伐燕。而燕國都城薊的破城之日,也就在須臾之間。
即使過去了快要一年的時間,但每當想起那日在咸陽宮大殿上的危急時刻,扶蘇都忍不住后怕不已。
荊軻帶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燕國督亢一帶的地圖敬獻給父王,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圖窮匕見。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許佩帶兵器,當時的場面無比混亂。雖然父王手中有劍,還有許多臣子拼死上前阻攔,但荊軻也是被砍傷了八次之后,才跌倒在地。
扶蘇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當時也是反射性地想要沖過去的,但站在他身后的那個人,卻一直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腕。他完全沒想到,那么瘦小的身軀里,居然蘊含著那么強大的力量。
直到荊軻被肢解分尸,對方都沒有放開過他的手。
扶蘇苦笑,也許最卑鄙的是他才對。十幾歲少年的手勁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掙脫,又怎么會掙脫不了?
是他在一轉念之間,思考得太多了。
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么他就會登基……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間想到的吧?所以才不肯放他去涉險。
事后少年還特意去父王面前請罪,把他沒有上前護駕的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甘愿受罰。
他卻什么都不能解釋,不能說。
只能保持緘默。
殿門外傳來熟悉的玉環佩碰撞的清脆聲音,還未等對方出聲,扶蘇便搶先道:“畢之,進來吧。”
“公子,燕都薊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遼東,匿于衍水后,燕王喜將太子丹斬首以獻秦王。”還未等進入殿門,少年清朗的聲音便已經傳來,顯然也是迫不及待。
扶蘇聞言皺眉,雖然他對太子丹恨之入骨,但兩人各為其主立場不同,所以也并不覺得對方所作所為有何不對。刺殺敵人陣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來瓦解危機,是政治上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若是真讓太子丹一擊得手,那么秦國現在即使是他登基為王,也必將是一團散沙。
畢竟他還太年輕,而且秦國樹大招風已經成為眾矢之的,若父王當真西去,那么就算已經被滅的幾個國家,也會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復燃。
這樣目光獨到的一個英才,居然會死在自己的父親燕王喜手中,實在是令人唏噓。扶蘇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經與在秦國為質子的太子丹有過幾次接觸,現在卻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
每個人都會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錦的人間,又有誰不留戀?
扶蘇想到父王最近幾年開始召見方士,不由得長嘆。他也沒想到,自家侍讀的師父,居然就是一個方士,雖然對方只留在宮中一年便神游四方去了,但也許當年他無意間的那個引薦,導致了現在甚至以后會瀕臨失控的局面。
雖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蘇的腦中已經轉過了千般思緒,他俊顏之上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他已經習慣于在人前隱藏自己的想法,這已經逐漸成為了一個本能,即使面對著的,是最親近的侍讀也一樣。
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長中也慢慢蛻變。他不再總繃著一張臉,固執地堅持著自己的驕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換上了和善的笑容,無論誰第一眼看到,都會覺得是個俊朗少年,給人無比親近之感。只是扶蘇知道,少年和他一樣,也學會了給自己戴上一張面具,把心思細細密密地埋藏在心底。
接過少年遞給他的竹簡,扶蘇仔細地又看了一遍,抬起頭時發現少年正定定地看著桌案上放著的青鎮圭,不禁挑眉問道:“畢之,可有何不妥?”
這青鎮圭,自從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后,便再也沒有送回去。現在他在私底下無人之時,也曾偷偷地撫摸幾下那冰涼的圭面。
少年咬了咬下唇,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開口說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不得上。秦王親立的規則,反而差點害死他自己。這規則,究竟如何立之?”
扶蘇放下手中的竹簡,在裊裊而升的香薰爐煙中,靜靜地思考著。
這個問題顯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開了頭,他便侃侃而談下去:“此回軍報所言,燕國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得性命。滅韓趙魏楚四國時,也無任何殺戮,秦王此舉仁義。現今六國僅剩齊國殘存,統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國貴族不甘于此,日后必為禍患。”他頓了頓后,字字擲地有聲地說道:“王座是用鮮血而涂成的,秦王應該讓那些人知道,要么臣服,要么死!”
扶蘇的眼中劃過深思,這個問題他以前也隱隱約約地想過。但父王并不大開殺戒,這對師從大儒淳于越的他來說,也是頗為認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由孔子提出的“仁義禮”,這三個字扶蘇還是很認同的。他與少年經常辯論,便知此乃今天的一個議題,扶蘇細細思量,唇邊揚起笑容,卻是很滿意少年已經開始學會了質疑。
質疑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規則,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規則,這是成長的一個信號。
每個人心中,都有著屬于自己的青鎮圭。
只是有些人會完全復制其他人的模樣形狀,有些人卻是喜歡自己雕琢。
內侍顧存靜悄悄地走進殿內,呈上兩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輕手輕腳地放在案幾上,又悄無聲息地倒退著離開。
扶蘇看著蓮子羹升騰的熱氣,只是拿著調羹在慢慢地攪勻,看著白嫩的蓮子在漆碗中浮沉,扶蘇淺淺笑道:“畢之,坐。汝可知白起長平之戰否?”
少年一愣,隨即點了點頭坐在了扶蘇身側。他們兩人私下從不計較尊卑,所以少年也很自然地捧了另一碗蓮子羹,不顧熱燙,親自嘗了一口,才把他嘗過的那碗放在了扶蘇面前。
這并不是恃寵而驕,而是在為扶蘇試毒。
盡管這個動作,少年已經做過了無數次,扶蘇也不禁在心底自嘲。侍讀侍讀,其實真正是試毒吧?
這等舉措,自然在呈上來之前,還有其他內侍做過了。但少年總是不放心,每次扶蘇勸說都不管用,總推說他自小隨師父學習百家技藝,草藥毒藥一門也頗有涉獵。
扶蘇越想就越怔忪,直到少年捧著另一碗蓮子羹已經吃了大半,他才回過神來,繼續前面的話題道:“白起位列戰國亂世四大名將之首,就因這長平之戰。在此一役,白起大破趙軍,坑殺趙軍降卒四十余萬,震驚天下。雖大揚吾秦之威名,但對統一大業卻無絲毫益處。”
白起一生領兵百戰百勝,共殲滅六國軍隊一百余萬,攻六國城池大小約九十座,一生從無敗績,被秦國人甚至其他國家的人奉為戰神。甚至可以說,白起在秦國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比起秦王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扶蘇居然敢在戰略上向白起提出質疑,若是傳將出去,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見少年捧著碗思索了起來,扶蘇也沒有把話說透。因為他知道,少年必能領會他的意思。
果然沒多久,少年便幽幽一嘆道:“原來如此。”
扶蘇滿意地點了點頭。白起殺了降卒四十余萬,固然造成了趙國自胡服騎射之后的驟然衰落和低迷,但也讓其余六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同仇敵愾。那四十余萬的降卒,若知道是必死的下場,誰又能夠甘心棄械投降?就算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秦國再征討他國,所受到的抵抗都是非常頑強的。
“怪不得……”少年喃喃自語,也明白了為何秦王政每滅一國后,不殺王公大臣,也是為了統一大業著想。
“父王此舉,雖短期內有所隱患,但若吾強秦延續,六國遺族不足為懼。”扶蘇淡淡說道,話語中的淡然氣勢十足。
少年的眼中依舊有著憂慮,但他卻再也沒有說什么,而是悶頭把碗中的蓮子羹一口口喝掉,這才抬起頭來,對扶蘇微笑道:“這羹無事,可用。”
扶蘇這才拿起調羹,喝了一口已經變涼的羹,表面上毫不在意,實際上心底里各種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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